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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为谁春 第1节

作者:一身匪气 字数:22568 更新:2021-12-31 09:06:56

    、阅春庐

    渭阳城往东走大约一柱香时间有一间酒馆,名唤阅春庐。馆是小馆,酒是劣酒,自然生意寥寥。酒馆也只有三人,一个店家,一个伙计,一个厨子。

    春夏交接时,寒气未尽。

    乌发未束的男子趴在窗台上拢了拢衣衫,低低哑哑的哼哼,分明是将醒未醒。

    “公子,公子”一个小厮打扮,年若十三四的少年急急忙忙的向男子奔来。

    “四时,来了刚好,给我拿些酒来,有些寒意啊。”男子头也未抬,只动了动手,手从衣袖里露出小半截,修长苍白,指节分明。

    名唤四时的小厮闻得男子张口便是讨酒,气得跺起脚来。

    “我上辈子作的什么孽,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你是店家,酒都让你喝光了还做个甚生意”

    “呵莫气莫气,四时精明,怎么着这个家我也败不去的,”男子终于站了起来,素衣微皱,乌发披身,伸着腰,“什么事儿把我家四时急成这般模样了”

    四时瞅了他一眼,拍拍衣衫,一副现在我不急的样子。然后,眯着眼笑得狐狸般一字一字的说,“琪相公拜访。”

    瞧见自家公子脸上闲适全无,咬牙切齿的样子,四时乐得眼睛都弯了,但硬是憋着不笑出声来。

    不远处锦色身影缓缓向着后院走来,素衣公子梁景生顾不得小厮的嘲笑,怒吼着,“你个男娼敢踏进我屋里,看我不让五味把你炖了”

    边怒吼着边往店面走去,瞪着来人,伸手便扯住锦衣往外拽。

    “店家,唤我呢”一个左右不过十七八岁,灰衣衫,大眼睛,蜜色皮肤,头上粘着根鸡毛的小伙子匆忙从店面出来,左手抓着鸡,右手提着刀,便是那厨子五味了。

    四时看到顶着鸡毛的五味,再也憋不住,笑趴在地上了。梁景生与锦衣公子像也被五味的呆样戳到笑点,拉扯着的两人不自觉分开了,竟各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味不知所措,带着些灰的手挠了几下头,可偏就没把鸡毛挠下来,只颤了几下,越发的引人发笑。

    半盏茶过去,笑声渐竭。锦衣公子揉着肚子,笑骂起来,声音竟有些软糯。

    “果然是物似主人形么,笨蛋主人养着呆傻厨子。哎哟,可把我笑了个半死。”

    梁景生听罢,新仇旧恨都往脑子里湧,更顾不得形象了,提脚便要将人往外踢。

    锦衣公子见梁景生似乎要动怒了,挽着衣服就往外跑。

    “我道你病了,特地跑来这乡郊野外的来探望一番,你却这般待我,亏得我还是你喜欢的第一个人。”话未完人已经跑到酒馆外的华车边,掩嘴回眸,媚态横生。

    “瑶琪”梁景生气得脸色紫红。他生平最恨就是别人提这件事,偏这个参与者不觉得有甚问题,有事没事拿来调侃一下。

    吼声未止,店门外华车里伸出一只玉手,瑶琪搭上自己的手,一跃上了马车。入得马车,瑶琪还要露出小脸来向梁景生挤挤眼儿,却被一双手拽进了竹帘里,断了外人的眼光。

    车马绝尘而去。

    这里是阅春庐,平日里一主一仆一厨子过着闲适生活,偶尔也会像今日一般吵闹。

    、春风笑

    虽说已经是夏末,但骄阳仍然毒辣,蒸得途人不敢在路上多作停留。阅春庐位处官道不远,店前又多植青竹,借了这份难得的清幽凉爽,生意多少有些起色。

    一大早就让蝉噪声吵醒,梁景生难得的没过午便出了后院,在店面上帮忙。说是帮忙也不过是人在那坐着,告诉往来客人这家酒馆有他这么个店家罢了。

    四时是个机灵人,打理这个小小的酒馆得心应手,压根不用着梁景生操一份心,他只管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就成。可四时不这样想,他家公子什么人呀,渭阳梁氏独子啊,虽然不是顶顶的俊,可打小锦衣玉食的供着,诗书礼易的养着,出入车马,也是一派风流人物。如今潦倒至此,梁景生还不思进取,整日只知饮酒行乐,实在把他这个当小厮的气得牙痒痒。

    四时提着一小坛酒走过梁景生身边,见他只手支脸,只手摇着葵扇子,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俨然山野乡民的作派,就差没把腿搭在桌子上了。

    “砰”的一声,四时气不过,把酒坛子用力的放到梁景生支手的桌面。

    “公子形象形象好歹是店家,别整得像个大老粗一样。”四时近两年来大声斥责他家公子已经成了习惯了。

    梁景生被惊醒也不恼,葵扇被惊掉地上,便双手托着脸,睁着尤带困意的杏核眼儿笑容可恭,衬着他秀气细致的脸,十足讨糖吃的小孩,教人气都发不起来。可那四时是谁是打小入了梁府便跟在梁景生身边的人,对他这些小招数是闭着眼都能猜出来,自然不会吃他这一套。

    四时双手插腰,瞪着眼睛,已经摆出一副就要骂人的功架来。就在这时候一丝怯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店家,四时。”来的是个提着个篮子的妙龄姑娘,身着的黄衣虽洗得有些泛旧,胜在干净。她怯生生的低着头,梁景生原就年长些,身形也颀长,只瞧得见她简单的发髻,额前覆着细碎的发,露出莹白小巧的鼻子。

    “哎呀,五味的小娘子。”梁景生唤着来人,一脸的促狭。来的人是五味的青梅竹马,叫肖帛。

    四时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里直道自家公子是没救了,还是省一口气暖肚子吧,拿了酒坛去招呼客人了。

    肖帛听到梁景生的叫唤,头更是低了。

    “店家”声音虽细,但是仍听得些急意来。

    梁景生正自娱自乐得欢,自是不会理会肖帛的话,压低了声音俯子说,“我说是什么你应便是了。现在不是,以后不就是了。”

    肖帛是个纯朴的姑娘,哪禁得住他这么调侃,脸一下红得像染了霞光。青春少艾,红粉绯绯,自是人间好风光,这便是梁景生每次都要逗她一回的原因了。可肖帛哪里懂他这些心思,每每只是羞得不知所措,更是大大娱乐了梁景生的无聊心思。

    “呵呵还是拿东西来卖吧,去让五味看看货,出来再结账。”虽说贪看美色,但毕竟心软,每次都看不得肖帛无措,于是把她打发去厨房见她的五味哥哥了。

    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再调侃肖帛一次,“多聊会再来结账,我不会给你赖的。”

    看着肖帛急忙走入厨房的身影,梁景生不禁笑出声来。自己笑得舒服便是不许别个来破坏心情的。所以当他笑着的时候听到有人叹气,心里就不高兴了,眯着眼仔细观察起那个身着淡青色布衣的人。

    梁景生坐的方向只瞧得见半脸,只见眉如墨扫,唇上沾了酒仿若点朱,颊上已有淡红。他托着脸瞅着对方,有一下没一下的哼着不着调的歌,一动不动。就连四时给肖帛结了账,送出了阅春庐,也不见这动一下,似乎在沉思些什么,更像在睁眼睡觉。

    四时有时候实在是不懂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不过他觉得凭自己脑子想了也是浪费力气,看天色有些暗了,便去收拾收拾,等待打烊,临行还瞪了一眼那个不事生产的主子,实在是被宠出脾气来了。

    过了平常打烊的时间好些时候,仍有一位客人在自斟自饮,便是那位淡青色布衣的公子。

    二十八从梁景生盯上他开始足足叹了二十八回气。

    梁景生提过四时放在自己手边的蜡烛走至那位公子面前。低头自饮的人似乎无所知觉。

    “这位兄台,鄙人是阅春庐的店家。”

    梁景生声音刚落,自饮之人就惊起了头。线条美好的脸上因为酒气已是飞红一片,更胜敷了胭脂,眉似国手妙笔的一挥,双目荡着醉意明亮若星,唇如红果带露,尔今抿着一笑,衬着青衣便如田田莲叶上一株红莲的清艳,梁景生心里漏跳了一拍。来不及细赏,那人似乎要站起来,才动一下便“咚”的晕倒桌上,与那满桌子横放倒放的酒坛子歪在一块了。

    “哎”能喝一下午的,还道是酒中仙呢。

    “啊”酒钱还没付呢。

    梁景生与四时同时作声,可所想却是天差地别。

    梁景生瞧着醉死的人,对四时道“如何是好”

    “还能怎样,酒钱还没付,自然是让他留宿一晚了。”四时如是说。

    梁景生看了眼桌上的人,又看了眼四时,看他一点动手的迹象也无,似乎明白到什么,惊叫起来,“我搬”

    四时一副还算不笨的样子,说“当然,亦或者说公子想要收拾桌面接着去洗刷碗碟”

    说完也不等梁景生反应,自顾自的去厨房拿抹布。梁景生见状,知道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动手了。于是半扶半抱又半拽的把人弄去后院,经过厨房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五味多烧些开水。由于梁景生自打来到这乡郊之地结庐而居就没有打算会有客人,这后院中自然也就没有客房了,只好把人弄到自己的房中。待得把人放到床上,已是气喘吁吁。

    不过片刻,烧开的水已经被五味提来了。梁景生哪里懂得照顾人,只道要用湿布给那青衣公子擦擦脸,直接便拿着干布要去沾水,可把旁边的五味吓了一大跳。五味不是梁景生从梁府里带出来的仆人,只是开了阅春庐后才在那八家村里招来的,见他孑然一身便签了长约留在了身边。所以说五味不是富户人家中千挑万选的机警人,被梁景生的行为一吓,竟惊呼起来忘了动手阻止,直到梁景生被烫到手指低呼起来才懂得反应,可这五味确实是天性憨厚不够机灵,一时手忙脚乱。后院里这么大的动静终于还是把四时给惊动了。

    四时见情况马上指挥五味去提些凉水来,一部分倒到开水里匀,一部分留给梁景生泡手。待开水变温,便湿了布给床上的人擦脸,还帮那人散了发,稍稍松了衣服,那人大概醉得太厉害,这般大动静硬是没能把人惊醒半分。四时手上动作不停,嘴也没闲着的教导。

    “要知道公子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我们做仆人的就要多几份心眼,如果公子让你烧水来你就要知道把水匀好,让你拿纸笔你就要知道把墨研了,让你打酒你就要知道准备下酒菜”

    五味听着眼睛瞪得大大,目光呆滞的在梁景生和四时两身上来回的转动,明显是有听没懂。

    梁景生擦着手笑道“我们四时长大啦,一副师傅的样子啊。”

    四时哪能听不出梁景生的调笑意思来,摔了湿布说“你就不能有个正经样吗明明是四五婢仆伺候的人,现在搞到着布衣居草庐的公子,你说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很开心吗”

    说罢就往外走,经过梁景生的时候,似乎听到一声低叹。

    五味对于突发的这么一出也摸不着头脑,悻悻的也出了房。

    拾起四时甩掉的湿布,梁景生用凉水洗净又湿了温水替床上人再擦了脸抹了手,想到夜里会寒还替他拢了被子。等整理好醉昏的人,梁景生方想起自己还没漱洗,可是烧好的水刚那么一折腾已经用完,让他自己去烧嘛他也不会,唤四时去烧嘛估计四时现在还在闹脾气,唤五味去烧水倒是没问题,可一想到他明早还得早起准备店里吃食心中不免觉得不该打扰他休息。梁景生只合苦笑,看到今天晚上他只得将就这一身脏,同时还要将就以桌为枕以凳为床一晚上了。他实在是不敢在四时气头上去找罪受。

    梁景生毕竟不习惯桌子的冷硬,趴了会,实在是睡不着,只好又点了烛拿了书,挑灯夜读起来。不过看来老天爷也觉得让他一人清醒太寂寞,于是便有了床上人时不时半醒不醒的喃喃之语。梁景生起初还替他端茶擦脸的,可后来发现他说来说去分明只有一句,既不是渴也不是饿,而是“卿娘”。原来是个情种,原来一下午的豪饮是为了那个“卿娘”。梁景生感觉心口窒了下,也不明就里,只觉得那位“卿娘”姑娘实在是福气,竟让人连昏睡都念着。

    后来实在是困倦得很,梁景生渐渐也入得梦乡。

    、初结缘

    次日清晨,露水未干已有蝉鸣不绝。

    “啊迟早把树都砍了,让它还叫”这蝉噪已经折磨了梁景生一个夏季,昨晚又是没睡好,今早被吵醒更是火冒三丈。

    还没待梁景生站起来,便听到一个舒缓低哑的声音说道“这是哪”

    梁景生听得声音只觉得心胸舒爽了不少,待想想便知道是来自那昨夜因为昏醉而借他床的人了。

    他整整因为久坐而有些皱的长衫,又倒了杯茶给那人祛祛口中的苦味,说“公子昨夜醉倒小店,鄙人无措,只合让公子在此将就一晚了。”

    那人听罢,放下正在啜饮的茶,便想下床道谢,却让梁景生给按下了,轻笑着说“公子宿醉应是未全解,还是再休息会吧。”

    见梁景生如此说,他也不好推拒,只好坐在床上拱手作礼,润过嗓的声音没了低哑多了绵长,“小生丁留白,昨夜实在是叨扰店家了。”

    丁慕言,字留白,善丹青,暂居渭阳。

    梁景生一听,连忙还礼,说“鄙人还道公子面容似画,更不知原来公子自己便是妙手作丹青之人,实在是妙。”

    丁慕言没想到梁景生这个乡野小店的主人竟会识得自己,更想不到他会如此说话,不知其意所指,一时不知所措。梁景生见状便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对方毕竟是男子,拿容貌作题多少有些轻佻,想必是这两年在这闲适自在的乡郊野外生活久了,把心都养野了。

    他歪了下脑子,往后退一步,拱手长揖,一整面容,严肃地道“鄙人姓梁,字三思。久闻丁先生妙笔生花之能,方才多有冒犯,鄙人在这给公子赔礼了。”

    说罢又是一揖。梁景生本就生得清秀,刚才敛了平日的慵懒,虽布衣在身亦恢复有三分当年的风采。

    “哧”

    丁慕言见他突然变了性子般作揖,便知道方才非是故意言语冒犯,想必是生性疏狂罢了。而他认真赔不是的样子倒显得与这屋子不相衬,惹得丁慕言以袖掩嘴轻笑出来。

    瞧见丁慕言笑弯起来的眼,梁景生当下心里便轻了,有种痒痒的感觉在胸口滋生。

    “唉,难得鄙人这般有礼,先生竟然笑话鄙人。”说罢梁景生面上摆出一种委曲的神情。

    这种骗人的伎俩四时见惯了,可丁慕言是第一次见识,心中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失了礼数,面上不觉浮了层薄红。

    梁景生不禁心中低笑,越发的舒畅了。

    “留白兄实在是老实人,少不得让鄙人这等乡野俗人欺负了去的。”

    丁慕言听着以为梁景生心中有了怨气,急急开辩地说“三思兄言之有物,岂是庸俗之辈。今日相识便是有缘,不知留白可有荣幸与三思兄结交。”

    瞧着丁慕言认真的眼神,许是无心相交的人亦不好拒绝,更何况梁景生早有此心,于是便欣然接受。此后二人便是天南地北,经史子集无所不及的聊,不觉时光匆匆,已是午时将近。瞧着丁慕言宿醉不适已过便让五味给他们都准备热水沐浴,再备几个小菜。待热水烧好,梁景生也替丁慕言从自己衣物中找到了套八成新的更换,一开始丁慕言说不好麻烦,但挨不住梁景生几番劝说,更加之自己也是爱干净之人,便只得答允。

    沐浴过去,丁慕言觉得清爽许多,较之方才看起来更是精神许多。

    比他早一刻在四时房里完成清洁事宜的梁景生已是坐在房里浅尝起杯中物来,意态闲雅。

    “三思兄,方才亏你敢说自己是乡野俗人,我瞧你这般姿态倒像是那公卿子弟。”丁慕言笑着从内间走跨出来。

    刚刚相谈时,丁慕言便已觉得梁景生谈吐不俗,又识得丹青之趣,只觉相逢恨晚,言行间不知不觉便亲昵了些,就以梁景生的字来称呼。梁景生生性不拘,自然是从了的。

    梁景生抿唇一笑,举杯邀他落座,又是故意歪着身子,道“公卿子弟不敢说,富家子倒是有几份像的,不然如何骗得些娘子们来帮衬着生意。”

    丁慕言虽与他相识不过半日,便知他性情中有三分孩子气,只得苦笑摇头落座。

    梁景生边为他倒酒布菜边说“乡郊小店,好东西是拿不出来了。虽是野菜淡酒,对着这苍翠美景,也自有一番野趣。”

    两人推杯换盏,越发觉得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金银债

    屋子里两人谈得正欢,忽地被“嘭”的一声响给吓着,几乎没把酒洒了。尚来不及细看到底何事便听到有人声。

    “哎哟,惊着二位可真不好意思了,不过小的手上提着东西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脚了。莫怪莫怪啊。”

    只见四时双手托了托盘,左脚稍抬,显然方才是他用脚喘了门。梁景生这么一听一看,便知道四时又在气头上了。心里不禁苦笑,自己堂堂一主,竟沦落到被仆人欺负的份上。

    梁景生也只得无奈地说,“贵客在此,四时莫要无礼。”便回头对丁慕言说道,“小子无状,管教不严,可叫留白兄见笑了。”

    丁慕言听罢连忙摆手,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却让四时给抢了先。

    “贵客小的愚笨,不知这位公子可是哪一种贵客呢是属于那前院自来的客,还是这后院邀来的客公子可别见怪,毕竟咱这是开店做买卖的,不同于一般人家,这个还是得分清楚些。”四时边说着,还边眯着眼睛笑得很是狰狞。

    梁景生一听这意有所指,话里带话的说法,便敛了平时的温和,瞪了四时一眼,示意他别继续无礼下去。这两年把胆儿养得很肥的四时竟然给他瞪回去,一副只识金银不懂礼数的恶相。那厢丁慕言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视线交流,方才听出了四时话中所指,顿觉窘迫,急忙向梁景生作礼道歉。

    “小生实在是糊涂,竟把这事给忘了,实非有意,望店家见谅。”说罢就翻出钱袋来,“不知这酒钱是多少呢”

    这情形可把梁景生苦了。本来他与丁慕言相谈甚欢,已是大有知己之意,这区区酒钱他本没要收,可偏偏遇着四时这一出,实在是有些骑虎难下。他与丁慕言聊了半昼,大概也知其秉性,有文人气,可杀不可辱。这时候若说免了酒钱可就大大折辱了丁慕言,以后怕是再难相交,可不免这酒钱,又显得自己过于市侩,以后怕也难深交了。想到这里,梁景生不免心中气闷。

    四时可没梁景生这许多心思,一听到丁慕言问多少钱,便乐开了怀,向上竖起食指道“不多,就一两银子。”

    丁慕言听到这数字,竟吓了一跳,钱袋掉到了地上,发出“叮咚”几声脆响,似乎没几个钱。四时当了这些日子的店小二,耳朵可尖了,一听便知都是铜板,再一想他家公子刚才的表现,想见这酒钱怕是要亏了,于是心火蹭蹭的冒。

    “小的可不敢骗客官,酒瓶子全给留着呢,客官要是觉得需要可以去看看。当然了,客官要是咬定了自己不记得,小的也只能认亏了的。”

    此话一出,惹得丁慕言涨红了脸,昨天喝了多少他确实也记不清,可店家又是收留照顾自己一宿,刚刚又是吃又是酒的,一两银子怕是还少了。于是连忙说“非也非也,只是只是”囊中羞涩啊。可这四个字丁慕言却是说不出口的。

    看着丁慕言僵直的颈脖,酱红的脸,梁景生心里竟似自己犯急一般。

    见对方气势弱,四时更是得理不饶人,瞪眼叉腰的似乎准备要大骂一顿。梁景生忙拽过四时,又一手捂了他嘴,生怕他又口出什么“恶言”。

    四时可不懂梁景生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心里只觉得不甘,自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反倒像犯了大过错一样被钳制。于是,四时挣扎着,但越挣越受制。虽说梁景生是不事生产,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可四时毕竟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童子,力气上梁景生尚且占了些上风。他们这般一个挣扎一个钳制也不是办法,梁景生索性将四时推出房外,合上门。

    丁慕言依然坐在那里,从门的位置看去,可见他背脊挺直,双手成拳,心里必定是万般不好受。

    “实在是家门不幸,脸面都被这小刁奴给丢尽了。”梁景生状似轻松地说道。

    可丁慕方只摇了摇首,抿着辱也不言语。

    门外四时跺着脚,嘟囔几句听不清的话走远了。终于屋子里又归于寂静,梁景生与丁慕言相对而坐,未有一语。

    梁景生稍坐了会便坐不住,给自己和丁慕言各倒了杯酒。

    “这人呀,富贵也好,贫贱也罢,都不过是红尘万世里的一时半刻。留白兄以为如何”

    丁慕言听罢便知道梁景生有意劝解,可心里总不是滋味,但又不好驳了其面子,叹了口气道“人世六十,匆匆而去,除了气节风骨可供后人作一些聊资,什么也留不下。”丁慕言徐徐仰头,与梁景生四目相接,“三思兄可是要折辱于我留白不才,亦有气力可换些铜板。”

    虽说梁景生知道他有些文人气,可没想到这么重视。没有办法之下,梁景生索性耍点无赖。

    “也烦请留白兄不要折辱于我。虽说商人无德无义,可我也是略读了些杂书,知道些仁义道德。方才的话可能孟浪,只是我与留白兄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情谊又岂可被些阿堵物玷污难道留白兄是想要折辱于我以为我不配与留白兄相交”梁景生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肃穆。

    丁慕言被呛得一时无措,本以为是被羞辱,偏被梁景生说成羞辱了他。

    梁景生情知刚才的病急乱投医恰恰用对了药引,心里松了半口气,也没方才着急了。

    “留白兄有才,我心向慕之。今日兄台落魄于我这,正好给了我攀交的机会。这样吧,我本就想向留白兄求画,不知留白兄可愿让我用昨夜一顿酒来换”说梁景生聪明,倒也不错,拿画抵酒钱的话让他说出来竟有变成以酒换画的风流事。

    丁慕言知道这事这样结束是最好的,毕竟自己除了一身文气还有一双能作丹青的手,确实也别无长物,不过心里暗下决定定要报这一酒之恩。

    “不知三思兄想要怎样题材的画”

    求画不过是梁景生才想出来的事,一时也不知道要什么画好,突然想起初见丁慕言情境,于是有了想法。“红莲留白兄以为如何”

    “好定不负三思兄一番美意。”

    丁慕言举杯,一饮而尽。

    、遥相送

    丁慕言请辞,发生了方才的事,梁景生也不好留人,起身相送。

    “也是该回去了,一宿未归,怕是嫂子要急坏了。”梁景生笑着将丁慕言让出屋外。

    丁慕言听到此话苦笑了一下,“小生未有功业,谈何成家。我原也非渭阳人,来这繁华地本想一展才华。可实在是藏龙卧虎,至今未有所成,可不敢拖累佳人。”

    丁慕言可不知梁景生心中较量,一股脑便将实话说了出来,梁景生一听不知原由地心里大快,笑弯了眉目。

    “只昨晚我似乎听到留白兄唤着卿娘卿娘的,不知又是何方佳人”

    忽地丁慕言脸上似正在上妆,由浅渐深地红艳起来。

    “我我昨晚真个唤了卿娘”

    “不然我哪里得知这名儿来”梁景生稍皱了眉头。这卿娘虽说不是丁慕言的娘子,倒也肯定是心中佳人了。

    “我不是这意思,哎,这其实卿娘与我青梅竹马。”丁慕言似乎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越发的窘迫起来。

    想来其中必有内情。梁景生也不提丁慕言昨夜买醉的事情,只笑容暧昧的说“那敢情好,先祝贺留白兄不日抱得佳人归。”

    丁慕言没有接话,摇首低叹,面上已是一片愁容。丁慕言不想说,梁景生当然是不好追问,话题于是就此打住。梁景生原比丁慕言要高一些,此时略低了头便见丁慕言乌眉轻皱,睫毛一颤一颤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从手心传上来,似是一种痒,却不想挠,很是舒服。

    两人默默而行,越过了后院来到店面。正是午时刚过,阅春庐里客人不少,但见四时穿梭于桌间,很是忙碌。四时见到他们,在其它客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遥遥的给梁景生努嘴瞪眼。

    梁景生自然是不理会他,极有礼的将丁慕言让出店外,还不时与身边的熟客客套两句。

    “四时打小跟在我身边,我又是个没计较的主,自是被惯出了任性,其实只是小孩心性也没甚恶意,请留白兄万不要放在心上。”待到店外,梁景生悄声说。

    梁景生心里一方面不愿意丁慕言因为四时今天的行为而与自己生分,另一方面也不希望四时被误解,于是有此一说。

    说起来四时还是岁便陪在梁景生身边,两人年岁相差五岁不止,说是主仆,其实更像兄弟,不然梁景生也不会惯着他了。更何况梁景生离开梁府的时候,是四时偷偷跟出来的,甚至连四时的卖身契都还在梁府里。那时候梁景生不让四时跟着,四时竟突地跪下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得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梁景生带着四时在此开店,说实在话其实是梁景生靠着四时才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毕竟那时候他离开梁府,完完全全是净身出户,还是四时机灵偷偷将梁景生屋子里的钱全搜出来一并带走了,不然二人可能饿死在渭阳城里,宜笑大方了。

    “四时小兄弟只是本分,其实并没有过错,确实是我理亏。画好了定当亲自送来,三思兄就不要再送了,在此别过。”丁慕言拱手作揖后朝渭阳城方向缓缓而去。

    丁慕言的身影穿过竹丛,时隐时显,梁景生忽然有个念头,这人影要消失不见,在此时,也在往后。

    “留白兄。”

    突然梁景生听到一声急唤,将他吓了好大一跳,是谁

    百米开外清瘦的人,徐徐回首,这样的距离本不应该将人看得真切,可梁景生偏觉得分外清晰。微微上挑的唇角,还有扬起的修长眉毛都似在眼前般生动。

    “三思兄”依然是舒缓温和的声音。

    被丁慕言一唤,梁景生才醒悟过来,方才竟是自己唤停了对方,那么无意识地唤出了声。梁景生顿时手足无措,脸上辣辣的热。幸好丁慕言站得稍远,未觉有他。只一直未得到梁景生的答应,又唤了一声。

    “啊,只是想告诉留白兄作画的事儿不急。”还有请常来。只是有些话总是不易出口。

    丁慕言点头示意明白,便走了,不多时隐没在竹丛里。

    梁景生对着青葱竹丛出神。

    “人都走没影了,还看甚着魔了不是”四时不知何时来到梁景生身边,凉凉地说。

    “着魔我看你才是着魔,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平日我如何教导你,今日你又是如何视礼教为无物”梁景生没在乎四时的调侃,训斥起人来。

    本来酒钱那事随着丁慕言离开已经是板上钉钉,四时也认了,梁景生这时候偏偏又拿出来说教,四时就觉得来气。

    “没钱公子饿了吃甚,冷了穿甚还想喝酒礼教能兑成金银换些吃食暖衣么”

    四时说得自是有道理,但是两人都在气头上,谁也不肯让一步。

    “留白兄是我友人,岂可一概而论少收一顿酒钱还能饿死不成”

    “什么时候交的友啊,才认识多久。照公子这样的交友下去,咱们过了秋刚好赶得上吃西北风。”

    四时本就机灵,又多与比较底层的人接触,吵架方面可谓在行,梁景生又如何是他对手。要是平常,梁景生摇摇头苦笑一下便了结了,可两人现在在店外吵,这时候是饭点来客也较多,在这么多人面前,四时完全占了上风,梁景生与四时毕竟是主仆,这么一来梁景生可算是毫无威信可言了。这情境完全就是在梁景生无名火上浇油。

    “好你个刁奴,我看今日不罚你你是不知道规矩了。”

    说罢,梁景生大声唤五味。其实梁景生与四时吵闹这番早引得店里客人纷纷来到店门边围观,还不时议论纷纷,店里喧闹没多久已把厨房里的五味吸引出来了。这时候梁景生一唤,还有点不明就里的五味便挤出人群。

    “五味,替我去拿藤条来今天不打过他他是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了。”

    五味看了看快要怒发冲冠的梁景生,又看了看梗着脖子不认错的四时,这样来来去去的看了几回,不知道如何是好。

    梁景生等着藤条,可五味只知道看,一点没有要去拿的动作,遂瞪着他吼道“好啊,连你也不听话是不好好好,很好,我自己去拿反了天了真是”

    梁景生跨步就往店内走,本来还在倔的四时顿时觉得无比委屈,哭起来,一瞬间就由细细抽泣转成嚎啕,这下可将周围的看客惊醒了。瞧那四时面目清秀一童子,一抽一抽的哭得气息不稳,脸色酱红,泪珠斗大地往下掉,直教那些看客不忍。好些个熟客拉着梁景生劝说起来。不外乎是“四时尚幼,得慢慢教”、“瞧他哭成这样,定是知错了”这些话。

    梁景生被四时一哭也心软了,四时平日里要强,跟在自己身边多年也没见哭过几回,此时见他哭这么一出,顿时便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过了。恰逢看客劝说,便顺势原谅四时了。

    在半推关就下,梁景生又回到四时面前,咳嗽一声。

    “知错了”

    四时止了哭,点了点头,但泪珠子依旧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以后还敢不敢待客无礼”梁景生蹲子与坐在地上的四时平视,眼神认真。

    似乎是刚才哭得太猛,四时此刻竟打起嗝来。可这时候四时管不了这些,用力的摇着头。但是与他面对面的梁景生可是看得清楚,虽然四时摇头表示不会再待客无视,但是嘴巴噘得老高,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

    梁景生轻轻的拍了拍四时的头,无奈的说“以后可不许再任性妄为了,不是每次都能哭一顿便没事的,再有下次非打不可。”梁景生觉得自己以前太惯四时了,惯出这样的性子来,以前在梁府自己还能护他五分,可现在这般落魄,实在是怕他将来由这性子惹出祸来。

    五味将哭到身软的四时扶起来,梁景生也站起来对五味说“扶他进去吧,瞧这两双肿成核桃样的眼睛,少在外面让人笑话了。”

    众人见梁景生语气又恢复往时的轻快,知道此事算是告一段落,都纷纷回到自己桌上继续吃饭饮酒。梁景生亦到店面给诸人赔礼,还大方的给每桌免费送壶酒,一时气氛就热烈起来。可耳尖的四时听到了,哭丧着脸的看了梁景生一眼继续往后院去了。看到四时表情的梁景生不知好笑还是好哭,实在想不出四时是怎么变成一个钱鬼的。

    、释矛盾

    再说四时回到后院房里无所事事,便胡思乱想起来,越发觉得自己委屈,又哭了一场,夜里睡着硬床也觉得委屈,闷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哭了一宿,翌日顶着未消肿还带着血丝的双目去迎客,又是被一番调笑。

    “四时小哥,咋地眼睛肿成这样。不会是昨晚又犯事被店家骂了一通了吧。”熟客甲嗓门不是一般的大,好些个埋头苦吃的客人被他提醒才发现四时的异样。

    “哈哈哈,瞧你这身板,打骂几次才能壮起来,才好娶媳妇啊。”熟客甲继续调笑四时。

    “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自己还没找着媳妇呢。不如说说你昨晚又犯了啥事吧。”邻桌的熟客乙对于熟客甲的说法嗤之以鼻。

    熟客甲可不依了,大掌猛拍桌子。“说什么呢,我不是娶不着,是没找到合心意的婆娘。你管得着吗。”

    “哟哟哟,说得可真好听。小四时长得俊说这话还有点说服力,你真是不怕笑死个人。”熟客乙继续跟熟客甲不对付。

    “呸,说的是你,扯上四时小哥干嘛呀,我想起来了,有人肯定也是想拿自己当回事拿来说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像个娘儿们似的,怕被老子说他不是娶妻而是被娶回去的吧。”说完还哈哈大笑,仿若自己说了什么十分有意思的话。

    这边熟客乙也不怒。

    “酸,真酸。有人夜里被窝凉,就见不得别人好。”

    熟客甲气得不轻,又是拍桌子又是挽衣袖的。两人你来我往的开始骂战,这边熟客甲爆跳如雷,那边熟客乙四两拔千斤,状甚有趣。不过熟客甲跟熟客乙相互挤兑不是一次两次了,大伙都习惯成自然,头一次看的人倒是把他们当成戏台上的武戏看,可后来发现竟然是文戏,特别是两个大老爷们的文戏,一下子就兴趣缺缺了。那些经常看到的就更把他们当空气,由着他们两个自己玩去。

    前面一桌的熟客丙翻了个白眼,对四时招招手,“上酒上酒”。

    四时被调笑本就不想理,现在更乐得无视那两个人,继续给客人上酒上菜。熟客甲熟客乙骂着骂着见没人在乎,也只能悻悻地停下来,唤四时点菜。

    “甲大爷原来没忘记咱阅春庐是酒馆啊,方才我都以为这是甲大爷的屋呢。”四时挑着眼说,引得其它客人哄笑。

    虽然熟客甲是个粗人,也不得不被大伙笑红了脸,说话都不利索了,好不容易才点了两个菜。那边熟客乙倒比较有眼力,看到这样的境况也不点菜,光喝着之前点的酒,可空腹喝酒没一会就有醉意,正合其意,匆匆结账去了。

    被这两个一闹,客人光顾着笑话刚才的事,倒把四时的事给忘了,四时自是欢喜,心里不觉把熟客甲和熟客乙谢了百遍。

    不知不觉未时已到,店里客人渐少,四时手脚闲下来,突然忆起昨日自己心情低落还落下好多事没做。于是让五味帮衬着照料一下店面,自己急急往后院去了。

    四时在后院一时又忙将起来,幸得这后院只有三个房子,而且房子也不大,整理起来倒是费时不多。约摸大半个时辰,四时就整理妥当了。

    正在自己屋子里的梁景生瞧着四时在三个屋子里忙进忙出的,不禁轻笑起来。四时虽是任性,但天性却是好的,待自己又是忠心办事机警还勤劳,这样的近仆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了,越发觉得自己昨日对四时太严厉了些,毕竟四时任性的一面可以说完全是自己给纵容出来的。

    “四时,歇会吧。我刚泡了茶。”梁景生站在窗前对急急走过的四时说道。

    四时自是明白梁景生这是在给自己示软呢,霎时眼圈儿泛上轻红,喃喃地说“洗把手就来。”

    稍会,只听得“咚咚”两声敲门声。梁景生无声的笑,看来昨日没有白发一顿脾气。

    “进来吧。”

    四时绞着衣慢慢的挪进屋里。见他这个样子,梁景生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自己像洪水猛兽般吓人了不过转念一想,恐怕是昨日把四时吓得不轻。

    梁景生拍拍椅子。

    “坐呀,茶都要凉了。”顺手把茶碗往四时的方向移。

    四时坐下后,有些局促不安,也非梁景生所想那样是被昨天他的举动吓的,其实只是因为四时觉得自己不该跟梁景生生气,怎么可以跟梁景生生气呢。四时为自己僭越感到懊恼。

    梁景生见四时紧张,拍拍他的头说“四时这般懂事,昨日是我过了。四时可还恼我”

    四时连忙摇头,低着头喃喃自语般道“是四时惹公子着恼,是四时错了。”

    声音虽小,奈何两人坐得近,四时的话梁景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放宽心来,张嘴就要称赞几句。

    “啊,我渴了”四时不待梁景生说话就抢了话,将面前的茶汤一饮而尽,如此豪气地牛饮动作可让梁景生看呆了。

    四时放下茶碗,一擦嘴。“啊啊,我还要拿脏衣服去给肖大娘洗呢。忙啊忙啊。”

    说完嗖地站起来就去搜梁景生屋里的脏衣。

    、藏青衫

    “咦,这衣服好似不是公子的。”

    四时从浴桶边看到放着一件青衫,提起来发现自己并不认得这衣服。左瞧右瞧,觉得有些眼熟,但明显不是自家公子的,梁景生的衣衫一直由四时采买,用什么布料染什么色他都了如指掌,可这件他完全不认得。

    梁景生本来闲适地吃茶看书,一时也被四时的疑问吸引。他抬首引颈,目光越过四时的背,看见一角青色。梁景生认得这颜色,曾穿在一人身上在占了他的床一宿。它自然便是丁慕言的青衫了。昨日闹了那许多些事,没想到竟把这个给忘了。

    “恐怕是留白兄遗留了。”

    梁景生来到四时旁边,抚上青衫。大概是细麻布的,手上感觉不够软不够滑,但梁景生似乎喜欢这触感,轻柔地搓揉着手上的部分。

    四时觉得梁景生举止透着古怪,拉扯了下手上的青衫。

    “是了,果然是留白兄的。四时你一并拿去给肖大娘洗了吧,待留白兄带画过来时候再还予他便是了。”梁景生发现四时不解的目光,仿佛害怕四时怀疑些什么,遂有了这翻说辞。

    他们二人的关系刚刚才修复好,四时当然不疑有他,拿过青衫连同梁景生屋里其它脏衣一并拿出去。整个过程四时都急急忙忙的,因为等会将所有脏衣服打包好还得跑一趟八家村给肖大娘,一来一回也得个把时辰,怕耽误了时间,赶不及回来帮忙店面傍晚的生意,这些事情放着梁景生或者五味来,四时可都不放心。

    自方才见到青衫后,梁景生才发现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这般滋味,竟然一件青衫便勾出自己不住的思念,原以为这些柔情细腻的感觉只有女子才会有,原来在情方面男女皆同。梁景生本来跟自己说对丁慕言不过是兴趣投机,是知己。可事实是四目相对那一眼他梁景生就沉沦了,而今一件青衫就思念不止。

    是的,梁景生有断袖分桃之好,就是为了此事才被梁母逐出梁府,沦落此地。大致就是某夜梁景生与一鲜衣男子在巷子里拥吻,竟被路过的梁母心腹瞧了去,待回到梁府,梁景生还不明就里便被请到祖宗面前跪着,梁母也不说其它就一句如果要跟男人在一起就离开这里。梁景生早看不惯梁母的专横,竟真的离了梁府,于是就有了以后的事情。梁母手段高,至今仍未听到梁景生喜好龙阳的话在渭阳城流传,所以四时五味亦是不知。梁景生自离开梁府后一直将秘密埋在心底,不敢让身边的人知道。

    现在梁景生也无心思读书,去店里拿了些酒自斟自饮。他很矛盾,心里喜欢着丁慕言,却又害怕给身边人知道。他害怕到最后身边人一个个远离自己,孤家寡人,还不如不喜欢的好。可是喜欢又由不得自己控制。梁景生现在有些后悔与丁慕言纠缠了。

    “四时,四时”梁景生扶着额缓慢的直起身子靠在床柱上。

    但这时候四时还在店面帮忙,当然是听不到梁景生这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叫唤。

    梁景生不得不靠自己挪到桌边倒了杯凉水润喉,只是没想到喝得急了竟呛起来。回想起来,原来昨日不知不觉喝得有些多了,倒是这两年经常喝醉,梁景生已经习惯了拖着醉得几乎不受控制的身子摸回屋子,只是醉得有些沉,所以刚才醒来时候一时想不起来。

    宿醉的后果是四肢乏力,口舌苦涩,头痛欲裂。本来昨日自喝醉后至今未进食,肚子早该饿了,但在这各种状况下,梁景生只想再睡回去,真到睡舒坦为止。

    “公子可醒了么,都快午时了。”

    世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这方梁景生才趴到床上要睡个昏天暗地,那方刚才唤之来不的四时倒出现了。

    梁景生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发出气闷声“我还没醒。”

    四时翻着白眼,放下手上的醒酒汤就来摇梁景生。

    “公子这都尝过多少回宿醉了,还不知要节制,真是活该。快起来把醒酒汤喝了。”

    梁景生抵不过四时不停的摇晃,只好坐起来将醒酒汤喝掉,又倒回去睡。

    这回四时没吵闹他,梁景生很容易便感觉昏昏沉沉,正是将睡未睡。四时确实没吵闹梁景生,可梁景生也不知道四时竟将门窗全打开,落了一室阳光,耀眼得很。按四时的意思就是让你睡也不安稳。

    不知道是否这层原因,梁景生一直没办法睡沉,好几次他都感觉到四时进进出出的。终于,他也躺不下去了,起来便发现四时的小把戏。

    “唉,偏生不让我好好睡。”梁景生很是怀念第一次醒来之前那段睡眠,完完全全的无意识,毫无烦恼,甚是自在。

    想来醒酒汤的效力已经发挥过,梁景生此时舒坦不少,头晕感已经消失,只还是觉得口干,舒舒筋骨后便又要去喝口水。

    摸上陶壶,触手温热。梁景生不禁苦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拿四时如何是好,心下更是烦躁,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一辈子的。

    梁景生猛地摇首,又长吁了几口气。

    “弃我者不足念,乱我者不足忧。想来日子太闲,才自寻烦恼。”

    思及此,梁景生决定到店面帮忙,不再放纵思绪。

    虽然说是帮忙,其实也不过是在店面里与各桌客人聊天,但凡让他帮忙拿酒上菜他总能够将桌号记混,收拾桌面基本就是将碟盆敲破。最后,惹得四时跳脚,梁景生也只能哂笑一声,暗笑自己一句“绣花枕头”。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阅春庐也到了打烊的时候。收拾好店面,三人吃过饭后各自回屋。

    梁景生才跨进屋,就看到屋边矮桌上放着叠好的衣衫,想来是梁景生与客人聊天的时候肖大娘已经把衣衫捎回来了。他不自觉的抽出丁慕言的那件青衫,抖开来仔细的瞧。色如青山,仿如带了一衣春和谐色,直教梁景生心花怒放,不能自己,好像透过这春和谐色可以看到丁慕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梁景生的脑海,如果丁慕言把这青衫遗忘了,自己是否可以留下它毕竟自己与丁慕言的相见是否只剩送画那一次也未可知。丁慕言待梁景生是怎样态度除了梁景生自己便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其实梁景生亦不知自己对丁慕言的喜爱会是如花火的短暂还是会如山溪的细长。只这一刻,梁景生非常渴望想要这青衫,他想要一个念想。

    于是,这青衫被梁景生藏于衣柜最底下。可是梁景生永远也想不到,这青衫将会藏在他身边半生之久。

    、悦残荷

    一晃月余,云高天青,已是秋凉驱了夏暑。

    阅春庐仍然惨淡经营着,并没有什么大不同。非要说什么不一样了,那就是这酒馆的店家梁景生最近成为了往来客人重点的谈论对象。非他突然变得富可敌国,亦非他突然成了侠客义士,只不过是他近来常在在店面出现而已,这一点便足见这来附近居民日子有多无聊。

    其实原先梁景生极少出现在店面里,更多时候他会在后院里读书写字吟诗吃酒,怎么风花雪月怎么过,所以别说是对于阅春庐的生客,就算是熟客,梁景生都是带着一种神秘感的。瞧他形容清俊,举止有礼,谈吐有物,实在不像会在这种地方经营酒馆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大伙对他的猜测也是颇多,只时日长了,却仍没有讨论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便不了了之。如今,梁景生天天出现在店面,实在是大大破坏了他的神秘感,照这样看来店里客人应该不关注他才是,可这样的反常,又给梁景生添了另一层的迷雾。

    以前,梁景生因为不出现而神秘,现在因为他出现而神秘。

    “看到没有,你快看店家那神情,我就说他是在等人的吧。”熟客甲扯了同桌的熟客丙的衣衫,压低声音说。

    熟客丙被他一扯,差点没把一筷子面条全送鼻子里,心里暗骂自己蠢竟然让熟客甲搭桌。

    “我看店家那只是睁着眼睛睡觉。”熟客丙抬眼看了一下说,然后继续与桌上的面条奋战。

    熟客甲自以为隐蔽地盯着梁景生,又扯了熟客丙一下。这回熟客丙迅速的抬头省得这次不知道脸上哪个部位会吃到面,可是没有留意给手使力,一筷子面全便宜了桌面。

    “你那什么眼神,瞧店家那双眼,明显是含眼脉脉。我看他八成是在等女人。”熟客甲对八卦的热情十分高涨,全没注意熟客丙咬牙切齿的样子。

    “粗人一个,你又懂什么含情脉脉。不过店家笑得嘴角含春倒是真。”

    一向与熟客甲不对付的熟客乙竟然从邻桌提了酒壶过来坐下,想来也想分享自己的八卦心得。

    “我呸,你这说的不是跟我的一样。”熟客甲马上就跟熟客乙叫阵。

    “你耳朵不好使吗,我说你错了吗嘁,我只说你不懂。”熟客乙一脸不屑。

    夹在两人中间的熟客丙顿觉不妙,马上扯回话题,可不敢放任二人吵起来,那时候夹在中间的自己少不得被喷二两口水。

    “店家在等人那是你们猜的吧,又没证据。”

    果然,对八卦十分感兴趣的二人,马上就投入到话题中。熟客丙顿时松了口气,自顾自在心里哀叹倒霉。

    熟客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刚开始几天店家还跟大家聊天什么的,现在几乎一出现就坐在柜台里盯着店外,这不是等人难道还特地跑外面发呆不成”

    熟客甲说“肯定是等的女人。一个大老爷们天天的等,除了女人还能是什么。”

    熟客乙说“随便哪个女人肯定不成,必须是位二八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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