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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有涯 第1节

作者:云镜 字数:24605 更新:2021-12-31 09:23:35

    苦海有涯

    作者云镜

    文案

    孟时涯终于得知林长照的一片痴心,奈何林长照已是他人的男妻,且病入膏肓。林长照弥留之际,对他说“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孟时涯明白,这一生,终究是太迟了。

    孟时涯因连杀数人而被斩首于午门,却离奇重生到初遇林长照的那年。大周朝京城邺安的国子监里,杏花初开,如云如烟。可惜,他又迟了一步,给了林长照一碗白粥的不再是他孟时涯。

    孟时涯舍弃了前世吊儿郎当的模样,步步钻营,争权夺利,小心翼翼守护林长照和他今生的心上人,只为等他那一句“潮音,多谢。”

    这是一个浪子回头,奋发向上,从文科生转到武科生,一步步夺取兵权,和心上人共同守护明主,立下卓越功勋的励志故事。

    阅读重点

    1、痴情隐忍狠厉攻x温润清秀腹黑受

    2、本文1v1,多c,he,有小虐

    3、如果喜欢,请点击收藏本文章,有存稿,不怕掉坑里。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时涯林长照 ┃ 配角贺之照李云重徐绍李瑛 ┃ 其它孟潮音林明见

    大梦初醒

    有些人,是生来就叫人艳羡嫉恨的。显赫的身世,不俗的容颜,傲人的天资,使他们成为了无数人仰望的天之骄子。偏偏,他们还养成了一副孤傲冷淡的脾气,理所应当地享受他人的敬惧。

    孟时涯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他算是大周朝立国六百年来的第一人。孟时涯的祖父曾是太子太傅,外祖父世袭王爵,曾官拜骠骑大将军,父亲做了吏部尚书权倾朝野,如此显贵的家族偏只有他这么一个嫡子,自幼享尽圣宠。他母亲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美人,父亲也生得俊朗温雅,孟时涯凭着一张俊美的脸,不知掠去了京城邺安多少姑娘的芳心。不过孟时涯最为人称道的,是他无可匹敌的聪慧。三岁习文,五岁作诗,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入了国子监太学馆,可就连祭酒大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什么好学的,且等着十八岁大考,一举夺魁。

    孟时涯十八岁时没有赴春闱,只因那几日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但二十一岁那年,他到底中了状元,盛名一时天下无人能及。御笔钦点,他做了尚书右丞,官居四品,已是前途不可限量。世人都说,只怕这位孟家儿郎,要位极人臣,连他父亲孟承业都比不过的。可谁知,他竟似对权力毫无眷恋,为官三四年,孟承业已成了太傅,他这位大周朝的绝佳男儿,却还是个四品官,更甚者还调入了太常寺做了太常少卿,散漫堕落到整个京城的人都替他惋惜。

    那时候,京城的人都说,孟家公子啊,可惜,可惜,那么好的身世,那么俊美的容貌,那么惊人的天赋,都荒废了。谁也没想到,大周朝宣文五年,也就是孟时涯二十五岁的时候,这位惊艳天下的才子居然死了,而且犯的是谋杀大罪,于京城午门被砍头而死。

    那一天,午门围看昔日状元郎被斩头的人数不胜数,每个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位孟状元会犯下如此滔天罪责为何他临死之际竟笑得如此温柔为何他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情却不为自己辩解

    刽子手大刀落下,鲜血溅起数尺高,身首分离,年轻俊朗的孟公子就这么死了。时值深秋,冷得厉害,来为儿子收尸的昔日太傅孟大人双手一直打哆嗦,见者无不动容。

    人群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和尚,见此情景,手持佛珠,念了一声佛号,叹息“红尘一梦,皆是黄粱,戾气尽消,此梦可醒。”

    和尚转身走了。孟时涯怔怔地望着那和尚离去的方向,蓦地两行泪滚下了脸颊。一群群围观的人散去,穿过了孟时涯的身体,毫无察觉。孟时涯死了,可是他的脑袋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与生前无异。他的魂魄就站在午门的行刑台上,看着老和尚消失不见,看着孟大人和昔日两位同僚将他收殓入棺。孟时涯浑浑噩噩地跟着孟大人摇动的招魂铃回了家。进了家门,他只觉得倦怠至极,飘飘浮浮失了方向,最后瞥见一处院子甚是眼熟,就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最后倒在了床上。

    鬼魂会困倦吗孟时涯也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又觉得恍若梦境。

    这个梦太长,太长

    十八岁那年,适逢元宵佳节,国子监的休假即将结束,几个朋友约他最后再放纵一场。在折柳台听过小曲儿喝了酒,余正和李恒吵闹着便打了起来,他心中烦得很,打算离开的时候被李恒误伤,一脚踹进了折柳台的池塘,回到家就冻病了,学业开始病还未痊愈。

    此后几日家中天天给他熬粥喝,不许他沾荤腥,让他恼火万分。某天午时,同窗学子都去了暖阁用饭,他在书堂里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对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实在没有食欲。不知怎的,瞥见邻座那个午间发困直打盹的书呆子林长照,孟时涯心思一动,把白粥放到了他书案上。

    孟时涯记得林长照被惊醒,瞧见那碗白粥的表情,实在好笑,就好像从小到大不曾吃过白粥似的,还吞了吞口水。后来二人说了些什么,孟时涯倒忘记了,隐约是林长照吃了粥,把碗洗干净了还给他,而他嫌弃这碗被人用过,转身就让小厮给扔了。

    再后来,大约是国子监太学馆的馆丞、主簿、典学纷纷夸奖新入学的这个寒门子弟,惹恼了余正和李恒他们,一群高官子弟没少给林长照使绊子,可林长照也不知怎的,就爱黏着孟时涯。如此两三年,他们离开了国子监,考了科举,孟时涯成了状元,林长照做了探花郎。同窗变同僚,林长照依然为孟时涯奔波前后献殷勤,不遗余力。

    某日余正他们纷纷取笑,姓林的该不会想嫁给你做男妻吧孟时涯觉得受到了羞辱,当众戏弄了林长照一番,此后便极力疏远他。林长照后来跟他也逐渐疏离,再然后,林长照不知为何突然就嫁给了新一任吏部尚书贺之照为男妻,又过了一年多,林长照辞了官,彻底闭门不出。而那时,孟时涯不知不觉迷恋上了林长照,日日上门叨扰,林长照始终不肯见他,直到那一天,贺之照把他带到林长照的床前,孟时涯才知道这些年他错得有多离谱。

    林长照病死在他的怀中,年仅二十三岁,而孟时涯二十四岁。

    林长照临终之际,默默流泪,只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潮音,若有来世,惟愿素不相识。”

    这句话,成了孟时涯的噩梦,折磨了他大半年,直到那天他无意中听到余正与李恒的交谈,明白了林长照为何突然嫁给贺之照,为何缠绵病榻,为何至死都不肯谅解他。孟时涯亲手掐死了刑部尚书独子余正,一剑刺死了平南王嫡子李恒,溺毙了京兆尹幼子周知安,毒死了金吾卫上将军次子陆行彦,然后被群臣攻诘,陛下无奈判了他死罪。

    最后他便死在了锋利的刀刃下。

    孟时涯忽的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脖子,一切完好如初。他猛然坐起来,望着房间内熟悉的一切发怔。

    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模样正是折柳台的柳絮姑娘。这幅画是李恒托他画来送给柳絮的,落款是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四。孟时涯记得,这幅画在元月十七日,也就是他于折柳台落水生病,醒来的第二天就因为心情烦闷而撕掉了。

    孟时涯忍不住又摸了摸脖子,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浑身疲惫,有气无力。看了一圈,待一个侍女急匆匆掀开内室的帘子走进来,孟时涯顿时明白了。

    这侍女叫锦儿,因为疏于照顾病中的他,在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六被孟府的赵嬷嬷赶了出去,据说回老家嫁了人,没多久就生病死了。眼下她还在孟府,而送给柳絮的画也还完好无损,那么如今便是宏泰二十三年元月十六

    他没死。他竟回到了十八岁。他与林长照初遇的那一年。

    孟时涯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上辈子从未这般朗声大笑过,也不曾大笑之后捂着脸嚎啕大哭。

    “明见明见”孟时涯低声喃喃,揪着寝衣的衣襟,按着胸口处,抑制那一波一波的刺痛,还有那份忐忑不安之下的惊喜。

    他竟然能够重活一次他还能见到林长照林长照还活着

    可是,林长照明明死在了他的怀里啊

    “不,他活着明见他这辈子,还活着”孟时涯眼眸发亮,摇了摇头,似发了疯,“我要找他我要陪在他身边,再不负他一片痴心明见明见我们,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痛苦”

    上辈子,他亏欠林长照太多,这辈子,他要好好活一次,他要让林长照也好好活一次上天恩赐他如此良机,他定不会重蹈覆辙

    此时明见在哪儿呢元月十六,对,国子监即将开课,外地来的学子都住在国子监的学舍里明见他就在学舍

    孟时涯兴奋得双手颤抖,穿上靴子就要往外跑,把不知何时跪在地上发抖的锦儿都给撞倒了,连带着他自己也摔了一跟头,几乎头撞到门槛上。

    锦儿跑过来,带着哭腔大喊“少爷少爷您还病着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来人啊赵嬷嬷赵嬷嬷快来人”

    孟时涯推开她,起身还要跑,被锦儿抱住了小腿“少爷您就是要出门,也好歹穿件袍子寒冬腊月地您就这样出去吗您还病着呢”

    孟时涯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亵衣,有些慌神,手足无措地看向锦儿“对,对,不能这么出去太失礼了明见不喜欢我穿什么蓝色云纹的那件好就那件明见喜欢我穿蓝色的”

    锦儿被吓得不轻,看他不乱跑了,这才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给他找棉袍,外衫,狐裘。谁料想孟时涯一把将狐裘甩开,咕咕哝哝地说什么“明见不喜欢狐狸皮做的衣裳”。看着少爷跟个傻子似的跟一堆衣衫较劲,满脸痴笑,与往常判若两人,锦儿哭得更厉害了。

    好在没多久,赵嬷嬷带着两个家仆过来,好说歹说把孟时涯拉住,给他梳了头发,又让被急急唤来的大夫给把了脉,确认没什么异常才罢休。

    “少爷,您要找明见这明见是哪位啊”赵嬷嬷心疼得要命。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再顽劣也都是衣衫整齐,举止有度,哪像今日这般得了失心疯似的

    孟时涯被按着灌了两口茶水,总算冷静了些。他看着容颜年轻了许多的乳母赵嬷嬷,不由得红了眼眶,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她肩膀,伏在她肩头,默默垂泪不止。

    上辈子,他听闻林长照嫁给贺之照为男妻的那晚,在院里独坐了许久,最后还是赵嬷嬷过来劝他想开点。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赵嬷嬷说这样的话。之后,他做了太常少卿,林长照做了鸿胪寺卿,偶尔有些朝政上的事情要沟通,他看着林长照日益消瘦,沉默寡言,看着林长照与异域邻国使者打交道时铮铮而谈的风采,看着林长照被贺之照的马车来接时的淡淡一笑,渐渐地失了心神,也失了理智,不顾礼俗人伦,执拗地坦白心意,徘徊在贺府门外。赵嬷嬷来寻他回家时,也曾说过,若他是真心,那就别气馁,世间的礼法不必在乎。后来赵嬷嬷病了,临终不忘告诉他,明见是个好孩子,对少爷是真心的,少爷此生定不能负了明见。是以孟时涯才坚持了那么久,终于得到林长照肯见他最后一面,只可惜

    “嬷嬷,明见是我的心上人。”孟时涯抬起头,看向赵嬷嬷,想哭又想笑,“我想他了我要去找他。”

    “是哪家的儿郎”赵嬷嬷惊讶,但并未发怒,只是颇为担忧,“你呀,你呀怎么连人家的公子都招惹上了”

    孟时涯抹去眼泪,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上辈子,是他先招惹我的这辈子,换我先招惹他。”

    重逢

    孟时涯醒来是午后时分。出了孟府,正值未时。元月里很少见日头,天空灰蒙蒙的,冷风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落叶,甚是凄冷。京城邺安的朱雀街上行人寥寥,个个缩起脖子笼着胳膊,脚步匆匆,与元宵那日摩肩接踵的盛景大不相同。

    眼角掠过去的店铺旗帜招牌一如往昔,擦肩而过的甚至还有那么几个眼熟的。孟时涯盯着前方,迈开步子,走得太急接连撞到不少人。若非认出他就是孟家的公子,抑或瞧他痴痴傻傻的,早把他拦住教训一通了。

    孟府就在朱雀街上,与国子监相隔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孟时涯没乘轿子,也未骑马,被赵嬷嬷好说歹说,披了件黛蓝色的棉袍便出了府门。行至半途,袍子系带松开,棉袍落地,他丝毫未察觉,自顾前行。尾随在后的书童荻秋一边抹眼泪,一边捡起袍子,追赶着给他披上。

    “少爷您到底是怎么了”荻秋哽咽,鼻尖在冷风里痛得通红。

    孟时涯好似没听到一般,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容,一双凤眼里却闪烁着泪光。

    荻秋叹气。

    少爷昨日落水,夜半烧了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莫不是烧坏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不见踪影,只怕此刻还未得知这事儿呢

    国子监的大门就在眼前,孟时涯几乎是飞奔过去,把来往出入的学子吓得纷纷避开。孟时涯并未痊愈,一路疾走喘得厉害,看起来倒有几分狼狈。

    “少爷您慢点儿”

    国子监门前有石阶,荻秋生怕他摔了。

    幸而,孟时涯渐渐停驻了脚步,荻秋这才追上来。

    只是,孟时涯的神情变得有些可怕。

    阴冷,愤恨,像是遇上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荻秋抬眼看去,方才踏出国子监大门,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平南王长子李恒,刑部尚书之子余正,京兆尹之子周知安和金吾卫上将军之子陆行彦,都是孟时涯平日里交好的朋友。

    李恒乍见孟时涯,颇为惊喜,嬉笑着快步迈下台阶“孟兄,你这病好了恭喜恭喜呀昨日是小王我”

    接下来的话他未能说出口,因为孟时涯迎上去,一把掐住他喉咙,将他甩在地上,恶狠狠地用尽了全力。

    那李恒看上去高大健壮,实则身子虚得很,碰上身量不低的孟时涯竟毫无反抗之力,眨眼睛的功夫便难以呼吸,脸皮涨成了紫红色。

    一众学子俱是目瞪口呆。

    荻秋愣了片刻,赶紧扑上去,试图把孟时涯拉起来。跟在李恒身后的余正等人醒过神,七手八脚地来拉扯。

    “孟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快,快松手”

    “李兄要被你掐死了混账玩意儿还不快来帮忙”

    李恒等人带来的随从闻言,慌里慌张地也跟着来帮忙。只是李恒得了救,余正却遭了秧,被孟时涯一脚踹在腰腹,瘫倒在地上,痛得喊不出个声儿。孟时涯目呲欲裂,状若癫狂,力气大得可怕,七八个人拉不住。那余正又被他一脚踩住肋骨,登时昏死过去,周知安转身想逃,被孟时涯挥拳打在脑袋上,头晕目眩,跪趴在地干呕不止。陆行彦慌了神,不敢再靠近孟时涯,孟时涯转身盯上他,冷笑一声,飞身跃至半空,将他踹出数丈远,撞在对面街铺的廊柱上,噗的吐了一口血,亦是昏厥不醒。

    孟时涯落地,利落扫腿,将李恒等人的仆从甩开,踏步寻至李恒身边,抓起他就要扔出去,荻秋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他的腰死命往下拽。

    “少爷少爷您疯了啊您快把他们都打死了少爷你醒醒”

    国子监的学子们,一些个慌里慌张奔进去找人,喊着“出事了”,余下几人战战兢兢围上来,试图拦住孟时涯。

    只是,孟时涯似杀红了眼的沙场大将,又如遇上了死敌的凶兽,模样实在可怕,除了荻秋,再无人敢接近分毫。

    孟时涯喘着气,怒视爬起来踉踉跄跄站不稳,一脸惊惧的周知安,咬牙切齿,低声道“他们都该死该死”

    “可是,可他们是少爷的朋友啊”荻秋揪住他长袍一角,哭着哄劝,“少爷放下小王爷”

    孟时涯摇了摇头,满眼苦涩悲痛,道“不,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仇人他们害了明见明见”

    说话间,一个人奔出大门,跃下台阶,抓住了孟时涯胳膊,连拖带拽把李恒救下来。来者与李恒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了少许。荻秋看到他,顿时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把自家少爷拦住,不让他靠近李恒。

    “李公子,您别气恼,我们少爷他,他病了”

    这位李公子,正是李恒的弟弟李瑛,因是庶出,加上李恒向来不喜这个弟弟,邺安权贵子弟大多不称其为小王爷,只唤其一声公子。李瑛性子沉闷,鲜少与他人交谈,纵然天资仅在孟时涯之下,然名声远远不如,是以二人也无甚往来。

    李瑛搀扶着兄长,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其他三人,叹了口气,抬头对依旧发狠的孟时涯道“孟兄,李某不知孟兄与兄长何时结怨,但此处到底是京城学府,孟兄还是国子监的学子,圣人面前,难不成要手染血腥才肯罢休”见孟时涯稍稍冷静,又道“若真是兄长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孟兄的事,孟兄大可上门讨个公道。眼下,孟兄不若收起怒气,也省得传出去,平添麻烦。”

    孟时涯扫视一圈,眼见余正等人凄惨模样,冷笑几声,摇了摇头,喃喃道“罢了前世的罪,前世已然了结。只要今生他们再不”

    他望向李瑛脸庞,这位平南王府的二公子神色从容,容颜尚存稚嫩却带了几分威严,不由得叹道“馆丞青玉兄,多谢。”

    李瑛诧异“你怎知我的字欲取作青玉”

    孟时涯没有应声,而是弯腰下去,拱手致礼,甚是恭敬。再抬头时,向李瑛淡然一笑,转身踏上台阶,匆匆迈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荻秋是家奴,按律不能随意进出国子监,只好留在门外。他明白孟时涯大约存了跟昔日这几位好友恩怨义绝的心思,也不便再上前相助。好在李瑛稳重,指点几个家仆去驾车,请大夫,给各府报信。

    孟时涯自醒来就下了决定,洗心革面,与余正、李恒这些纨绔子弟、世间败类一刀两断,只是按捺不住再次看到他们时的心中愤恨才出手伤人,醒过神来,明白当真再杀他们一次,结局无非是又被杀头,也就放下了杀人的狠劲。

    至于李瑛孟时涯对他是满心感恩的。

    前世,他杀死李恒等人,被打入天牢,李瑛曾去探望,虽然也为自家兄长不明不白地被杀感到愤怒,却不曾对孟时涯破口大骂。彼时已为国子监广学馆馆丞的李瑛苦口婆心相劝,叫他说出杀人的缘由。

    李瑛道“孟兄本性纯善,而我兄长,早已是恶名昭著。孟兄与我兄长做朋友,只怕是一时糊涂,至于杀死我兄长,想必也有难言之隐。若真是我兄长有错在先,李某自当分辨事实,该为孟兄求情之处,定会挺身而出。”

    孟时涯至死没有说明,李瑛也无甚机会为他求情。但孟时涯被砍头之后,李瑛现身在法场,帮着孟父一起为他收尸。

    国子监风景如旧,条条道路都是他曾千百次踏过的。学堂门外的空地,石缸里睡莲还是枯枝残叶,冬日的暖阁总是聚满了学子,池沼一角的凉亭里依然有人不顾风寒围聚在一块下棋,转过爬山廊,是学舍的月亮门洞,来往学子或许已听闻了大门口的骚乱,纷纷往两边避让。

    孟时涯放慢了脚步,右手按着胸口,直勾勾望着门洞前方的石制照壁,那用作遮蔽的偌大照壁,只刻了闻名于世的书法圣手柳云宴的真迹“学海无涯”。

    有一次,林长照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穿过门洞,却停在照壁前,低声叹息“学海无涯此情如苦海,无边亦无涯。”那时候,孟时涯对他的感叹不屑一顾,直到同朝为官,满腔情意倾覆在林长照身上,才知道那句“此情如苦海”说得有多深情。

    只是,悔之已晚。

    孟时涯呆呆地站在照壁前,仿佛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回转身来,一袭天青色的长衫,笑意浅浅,带了几分羞怯,总是苍白的嘴唇微启,似乎在唤他“潮音”

    “明见”孟时涯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年的胳膊。

    “孟兄孟兄”有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声音大了些许,“孟时涯”

    孟时涯从恍惚中醒来,看清眼前人,认出他是曾同年中进士,后来做了谏议大夫的陆元秦。

    陆元秦素来不苟言笑,但每每到辩论之术,总与孟时涯不相上下,也是国子监的出众人物。陆元秦出身不甚高,又不喜李恒一众的为人,是以对跟李恒来往甚密的孟时涯也没甚么好脸色。孟时涯记起皇榜初揭,李恒等人拉着他要去折柳台庆祝,陆元秦在一旁劝了句“与污同流,终成腐朽,心术不正,大器难成”。

    “你还笑得出来国子监都在传,你差点儿打死了人这可是真的”陆元秦拍了拍他肩膀,看他犹在发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孟时涯,你可曾想过此举的后果平南王跋扈,京兆尹也不是好相与的,就算你有缘由,只怕也不好收拾一肚子的学问,你用在天牢里作诗吗”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见陆元秦瞪大了眼睛就要发火,才止住笑,像方才对待李瑛那般,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致谢“潮音三生有幸,得陆兄指点,感激在心,必不忘怀”

    言罢,吁了口气,抬脚绕过照壁,顺着长廊直往学舍而去。

    他身后,陆元秦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转头来看“什么意思潮音你什么时候取了字喂喂”

    孟时涯走得飞快,转眼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往学舍的深处而去。

    学舍有闻风、听雨、松照、竹涛四处院落,竹涛院在最深处,院中有百株绿竹,幽静清雅,孟时涯前世偶尔去院中竹亭下饮茶,也才知晓林长照住在竹涛院癸字号房,窗外正对着绿竹,还能望见竹亭。

    所谓四个院落,其实并无墙垣,不过是用假山林木隔开罢了。路不算宽,铺着鹅卵石,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趣。此时此刻,孟时涯只恨这路太过曲折,又深觉这路太短。

    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毫不在意他人讶异的眼神,然又有几分茫然无措。

    孟时涯一颗心跳得厉害,有些受不住,到了竹涛院,扶着刻了“竹涛”二字的石碑站定,低着头,吸气又吐气,握拳又松开,几番挣扎,终于忍不住随手抓住路过的一人。

    “竹涛院可有一个叫明见,不,叫林长照的学子”

    “林长照哦,是那个从通州来的”

    孟时涯呼吸几近停息。他手上用力,被他抓住的学子忍不住叫痛,懊恼地瞪过来。孟时涯慌不迭松手,然没有让开,压抑着迫切,追问“他,他住在癸字号房”

    “应该是。”那学子有点儿怕了他的神情,急忙忙逃走了。

    孟时涯腿软,靠着石碑才没有跌倒。他笑了一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遮去了嘴角流露出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音调。半晌之后,他站稳了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沿着两排翠竹之间的石径往里而去。

    林长照,明见他的明见。

    他就要与明见重逢了。

    物是人非

    竹涛院癸字号房有三个房间,住了十二个学子,但不见林长照的身影。

    林长照确是住在这里,他那几件破旧却整洁的衣衫在,留有他字迹的书册在,他那珍之如宝的砚台也在,只他本人不在。

    孟时涯提起来的心又掉了回去。踏出癸字号房房门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若非扶着门框,定要跌破了相。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时涯的学子们都愣住了神,想到方才这位大才子撞门而入的失礼之举,和他二话不说乱翻东西的狂妄劲儿,还有他四顾张望失魂落魄的神情,俱是难以相信。

    “明见”孟时涯喃喃低语,心中难受万分,恨不得痛哭一场。他想大声喊林长照,可那几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他害怕。

    他怕看到林长照。他更怕林长照看到他。他怕林长照对他投来疏离冷淡的目光,更怕林长照问他姓甚名谁。

    那天,也是个杏花怒放的日子。林长照靠着他的肩头,却紧闭双目不肯多看他一眼,还对他说唯愿来世,素不相识。

    孟时涯低着头,孤独无助。

    孟时涯重新活了过来,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可对林长照来说,没什么前世,他只有这辈子。林长照这辈子还不曾见过孟时涯,他不知道孟时涯对他早已情根深种。

    到底是陌路人。

    可终究,不甘心。

    孟时涯忽的转身,穿过竹林直奔竹亭。

    他竟忘了推开窗子往外看,林长照书案对着的窗户外,就是竹亭啊。或许,林长照就在竹亭里看书明见是个书呆子,片刻离不得书册,偏偏爱躲在僻静处读书

    竹亭近了,孟时涯的脚步也停了。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单薄瘦弱,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许是自幼吃得粗野,一头发丝偏干枯泛黄,个头不算低然也不高,束腰的衣带紧了些,衬得那腰肢越发纤瘦,几乎与寻常女子无异。

    那是林长照,字明见,今年方十七岁。

    孟时涯眼眶湿润,正欲上前,坐在凉亭里木桩上的人起了身,两手扶住了林长照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那人与林长照身影微动,双双露出了面容。

    晴天霹雳打下来一般,惊得孟时涯失了神魂。

    林长照腼腆一笑,对身边的男子甚是亲近。他抬起头,望着那男子的脸庞,满目的温情。

    那男子,正是贺之照。

    林长照前世嫁给了贺之照,以男妻的身份。到死,他都是贺之照的男妻。林长照的墓碑上,“吾妻林氏长照之墓”的落款也是贺之照。

    “贺大人,昨日多谢了。学生急着赶路,怕晚了学舍房子不够住人,饿了两顿,差点儿晕倒在国子监大门外”

    “一碗白粥,不算什么。只是大夫说了,你身子太弱,得吃点儿好的补一补。”

    “可是实不相瞒,学生出身贫寒,身上钱财不多,向来不怎么讲究”

    “国子监有医舍,稍后我给你写个方子,你只管去医舍抓药,交给厨房的人去熬了。放心,医舍有朝廷拨款,学子们不必花费一文钱。”

    “有劳大人费心,长照感激不尽。”

    “客气。我身为国子监祭酒,若连学子吃住都管不好,只怕要被朝中大臣参奏了。”

    “贺大人为国子监劳心费力,是学子们此生有幸。”

    林长照与贺之照相视而笑,彼此之间那般熟稔,让孟时涯心如刀割,不敢多看,脚步虚浮地连连后退,退了几步,还是跌坐在了地上。他扶着一竿翠竹,痴傻而笑,笑着笑着眼角便滚出了泪水。

    孟时涯知道,前世林长照便是因为那一碗白粥才对他信赖有加,继而对他起了心思的。他也记得,赴任太常寺之后,因贪酒误事,陛下龙颜大怒要重责他,是林长照长跪不起为他求情保住了他性命。那时他已当众羞辱过林长照,二人之间早已疏离。他满怀歉意去拜访,林长照只让下人传了话,告诉他“一饭之恩,今日还尽,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前世,他仗着一碗粥的恩情,享用了林长照无数次的关切依赖,可今生,他连这点儿恩情也讨不到了。

    林长照因为一碗粥,便对他倾了心。那丁点儿的温暖,就让他付出了毕生的情意。这一生,他先遇着了贺之照,贺之照不仅给了他一碗白粥,还给了他如此诚挚的关怀他的情意,只怕要倾注在贺之照身上了吧。

    孟时涯欲哭无泪。

    想到前世下了朝,贺之照牵着林长照的手离开议政殿,毫不避讳,二人相视而笑之时的情意绵绵,孟时涯便深觉一腔悲愤无处发泄。那股怒火烧得他坐立难安,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几乎发疯

    蓦地,一个清亮带着怯意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公子,您可还好”

    孟时涯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说不上多么俊秀,因着面黄肌瘦的缘故,连清秀都算不得。唯有尖尖的下巴和那双衬得过大了些的双眼格外引人注目。

    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年纪的堂堂男儿落泪,林长照诧异万分,愣了半晌,眼眸中带上了几分畏惧,然很快换上了和善的笑意。

    林长照伸出双手,试图扶着孟时涯的胳膊,孟时涯恍恍惚惚一把抓住他手掌,臂上用力,半个身子靠在林长照腿上,另一只胳膊就圈了过去。

    “哎,这,这”林长照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不知推开孟时涯,转过头向身边的贺之照投去了求助的眼神,“贺大人,这位公子是喝醉了”

    贺之照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见惯风云变幻的,早就发觉孟时涯神情诡异,只怕与这林长照有说不清的瓜葛。他不动声色,弯腰按上孟时涯手腕,把林长照从困境中解救出来,顺带着搀扶起孟时涯,让林长照与孟时涯分开些距离。

    孟时涯只顾盯着林长照痴看,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之举甚是失礼。

    林长照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悄悄躲到贺之照身后,不肯再看孟时涯一眼。

    心中凉透,如坠冰窟。

    孟时涯苦笑,摇了摇头。拱手一礼,道“贺大人,学生失礼,还请谅解。”

    贺之照笑道“无妨。听闻你落水生病,眼下可是大好了国子监开课在即,切记保重身体。”

    “是,学生谨记。”孟时涯恭敬垂首。

    贺之照便带着林长照从他身边走过,渐渐远去。孟时涯抬头时,林长照被地上翘起的鹅卵石绊倒,身子歪斜,贺之照立刻伸手将他扶住。

    那二人衣衫素雅,身量高矮相差半个头,相伴而行,纵使差了十岁年纪,也说不出的相称。不少来往的学子纷纷投去关切的目光,窃窃私语,似乎在打趣二人。

    “看上”“相配”“才子配夫子”之类的词句不时传入孟时涯耳中。

    两个学子正要往竹亭而去,一路小声嬉笑,正是在说林长照与贺之照“昨日你是没瞧见,那个瘦了吧唧的小子眼看要晕倒,还是咱们祭酒大人一把捞住,抱去了厨房,亲手喂了一碗白粥”

    “他就是从通州来的大才子怪不得祭酒大人这般上心,只怕又是榜眼探花之才”

    “上心只怕一见倾心你是不知道,一大早就来找,又是饮茶又是谈天说地似我等这般,祭酒大人何曾多看一眼呐”

    “这个林公子也是不走运,刚来就被李恒他们盯上,不知道要倒什么霉听说李恒他们被打了,嘿嘿,真是大快人心”

    抬头瞧见打人的正主就在眼前,两个学子窘迫不已,又见孟时涯面如冰霜,赶紧溜之大吉。

    孟时涯回到了竹涛院的石碑前,垂手而立,默不作声,像是尊石像。从未时到酉时,夜幕沉落,学舍灯火点起,用了晚膳的学子一个个回到学舍,每每瞧见孟时涯都会被吓一跳。

    国子监大门口发生的事怕是早已传遍了。因为国子监太学馆和广学馆的几位主簿、典学、直讲都曾寻到学舍,瞧见孟时涯呆滞模样,俱是无话可说。唯有太学馆的馆丞杨浩,痛心他今日异常,劝他回府休息看大夫,又说孟府的书童催问了好几遍。

    孟时涯只是摇头,迟迟不肯离去。

    他原不想这般固执,可没再看林长照一眼,没跟他说上一句话,心里凄苦难受。

    远远的,有人挑了盏灯笼走来。红晕照亮一方地,那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缩了缩肩膀。瞥见候在石碑前的孟时涯,脚步顿住。

    林长照迟疑片刻,走上前来,轻声问道“你是孟孟公子怎的还在这里门口有个叫荻秋的孩子,一直在等回信听闻你打伤了好几个权贵家的子弟,京兆尹还有平南王都跑来叫骂,说要抓人,被祭酒大人劝回去了孟公子”

    孟时涯静静地看着他,忽的露出了微笑。

    “多谢我这就回。”

    他迈开步子,双脚发麻,举步艰难。

    擦肩而过之际,孟时涯忽然回头,柔声问道“敢问公子大名可曾有字”

    林长照吃了一惊,轻轻摇头,不敢与他直视,怯怯道“我姓林,名长照。未曾及冠,还未取字。”

    “年岁几何”

    “十七。”

    “我姓孟,名时涯,意指天涯共此时。虚长你一岁,也早你一年入国子监。如不介意,以后称我一声孟兄,可好”

    “这也好。孟兄贵府书童说你还病着,天寒地冻,不如早些回去吧。”

    孟时涯点了点头,解开长袍的系带,脱下长袍披在林长照身上,不待他应声便转身走了。孟时涯疾步如飞,不敢回头,耳中嗡嗡乱响,也不知身后的林长照喊了些什么。行至学舍月亮门洞下,他抬头望天,凄然一笑,沉沉叹息,抿了抿嘴角,毅然大步离去。

    国子监大门口,孟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赵嬷嬷和荻秋站在马车旁,神情焦虑,瞧见孟时涯出了大门,俱是欣喜万分,围将上来。

    赵嬷嬷一眼瞧出那件棉袍不见了,心疼得要命“少爷这是怎么弄的,衣裳都少了一件本就穿的少,若在冻着了,可如何是好哎呀快上马车暖和暖和”

    “少爷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叫人催了几次也不肯出来,急得一身汗”荻秋抱怨道,手脚不停地搬脚踏,掀开马车帘子,推着孟时涯上去,“国子监又不是第一次进来,有什么好看的”

    孟时涯踩上脚踏,准备钻入马车的动作顿住。他侧过身,凝视国子监朱漆大门上方的方形匾额,轻声喃喃“物是人非可我,终究要回来。”

    “且再等几日罢。”赵嬷嬷嗔怪着,笑了,“还有好几年光景要耗在这儿,急什么。”

    坐在马车里,抱着暖手铜炉,回忆着方才与林长照谈话间的点点滴滴,孟时涯也笑了。

    是啊,还有好几年的光景要耗在这国子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以看着长照不急,他不急。

    朝局动荡

    回到孟府,未入大门就有下人禀报,说是老爷回来了。孟时涯在马车里听到这话,两只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他眼中有波动,却并无再世为人重见至亲的狂喜。心中泛滥的,不过是忆起法场上为他收敛尸首的颤抖双手时的苦涩。

    前世,孟时涯与父亲孟承业名为至亲,实则宛如陌路,二十多年同住一方屋檐下,说过的话不及他与朱雀街上的店小二更多。父子之间最长的一番交谈,竟是近乎咆哮的争吵,以他被打了一耳光为结束。孟时涯对孟承业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虚情假意若此,才真的叫祖父与外祖父,叫我母亲失望之极”。

    重生于世,孟时涯对父亲依然没有什么亲近感,便是冷漠残酷的那最后一句话也不能令他感到羞愧后悔。

    孟承业于他,到底不够资格得到一个儿子的尊敬。

    赵嬷嬷抬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平日不见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你莽撞行事,得罪数家权贵,无论如何也该知会他一声。好歹他是吏部尚书,更是你父亲,总该为你想个法子,了解此事。”

    孟时涯弯起嘴角,笑道“嬷嬷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人”

    说罢,肩膀上挨了赵嬷嬷一拳“你这孩子神智清明,半点儿也不糊涂,自然有你的缘故。要我说,打得好你早该这么做了。那几个败类,早叫你别与他们掺和,硬生生拖累了你的名声借此事与他们一刀两断,值得”

    孟时涯笑出了声,摇头叹息“嬷嬷总是这般护短。”

    下了马车,孟时涯扶着赵嬷嬷,迈进大门,迎面遇上了管家纪宗义。纪管家眼见孟时涯举止有度,并不像府里传闻中发了疯的模样,不觉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孟时涯瞧见了,只是一笑。赵嬷嬷却冷哼一声,径自跟孟时涯往内院而去。

    纪管家跟在后面,嗫嚅道“少爷,老爷等了您一个时辰您看”

    “等着少爷作甚都晚膳时候了,叫下人们伺候着吃饭罢少爷忙了一下午,饿坏了,吩咐厨房做点儿清粥小菜,送到少爷房里。”赵嬷嬷头也不回,大声吩咐。她自年轻便是个牙尖嘴利的,嫁给纪宗义之后每每压得这一府的管家缩着脑袋做人。

    孟时涯暗中偷笑起来,顿时觉得前前后后承受的苦痛,跟着减轻了不少。

    纪管家忍不住多嘴一句“那平南王刚走,正厅里的花瓶都让他摔了两个,非要少爷”

    “什么他跑到堂堂尚书大人的家里撒野王爷的脸面还要不要呸下三滥的玩意儿,仗着祖上那点儿功劳,越发放肆了他要少爷去赔罪吗老娘非坐他们平南王府门口,骂上一天一夜也好叫邺安城的百姓知道,他们父子是什么货色”

    “嬷嬷别气了。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孟时涯转头看了看纪管家,示意他先回去,“父亲那儿,我用罢饭再去。”

    亲生父子,落到吃饭也从不同桌的地步纪管家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折返回了前厅。

    吃过清粥,赵嬷嬷怕他饿着又塞了几块糕点,翻出孔雀翎的墨色大氅给他裹上,才准他去前厅。临走拉住他,面露难色,最后还是苦笑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做无谓争吵。到底父子天伦,万勿成了仇人,平白叫人笑话。”

    孟时涯点了点头。去前厅的一路上,想起前世父子间重重隔阂,心绪难以平静,再想起法场上孟承业苍老了许多的容貌,心底那份怨怼淡去许多。对他这个不孝子,孟承业恐怕也是爱憎两难吧。

    李恒他们被打伤,依那几家权贵的德行,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孟时涯,还有身为吏部尚书的孟承业。朝政为敌加之私仇平添,邺安城估计要热闹好一阵子。

    怕吗前世孟时涯无惧一死,不曾怕过。这一生,他握着那几家权贵的把柄,自然无所畏惧。想到李恒、余正等人凄惨模样,孟时涯只觉得痛快。自己今日与这等人一刀两断,更有脱胎换骨之感。

    正厅里烧着炭炉,暖意融融,孟承业惯来爱享受,从不委屈了自己。孟时涯进门时,孟承业正端着茶杯,挨着炭炉而坐,闭目茗饮。

    孟承业已过不惑之年,然保养得宜,仍似三十出头的模样。若非留着短髭,便说孟时涯与他是兄弟也有人信。孟承业相貌端正,风流倜傥,肤色显白,更不似其他朝臣这般年纪就大腹便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国子监里不少学子,对孟承业称道赞叹,一心想成为其门下子弟。

    “父亲。”

    孟时涯喊了一声,仆从搬了矮凳放在炭炉边,孟时涯解了大氅随手递过去,坐下来,双手贴近炭炉,静静盯着铜兽纹饰,一言不发。

    孟承业睁开眼,望着他的儿子,愣了好半天。

    自尚书府忙碌许久,回到府中就听闻少爷醒了,可举止癫狂,转眼奔去了国子监。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报,说少爷在国子监门口差点儿打死人,打的还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的儿子。孟承业叫人把少爷带回来,催了几次都说少爷还在国子监不肯回。然后京兆尹和平南王先后进门,怒气冲天,孟承业才知道仆从说打死人不是夸大之言。

    孟承业以为儿子会是一副疯狂的模样,他真的当孟时涯得了癔症。眼下看孟时涯好端端,放心不少。然又见他神情平淡,似平白长大了好几岁,举止成熟稳重,心里也委实不安。

    但他若问,是得不到实话的。这个孩子若想说,早一进门就跟他解释了。

    “总归是平南王世子先伤了你,今日这事追究起来,全然怪不得你。”孟承业将茶杯放在身侧的案几上,探手来取暖,“为父与平南王明争暗斗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也无甚可担忧的。”

    沉默少时,孟承业压低了声音,叹道“陛下龙体不大好了。”

    孟时涯点头,道“想必还能撑上一两年只是大考之前,无论如何都该立太子,否则殿试过后再提此事,新的朝廷要员已被拉拢分散,不利于他日太子立足登基。”

    孟承业嗤的笑了一声,抬眼瞧了瞧他面庞,道“你倒是敢说。”

    “父亲断不会外传的,不是吗”孟时涯抬头,瞥了孟承业一眼,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更何况,父亲已经认定了太子的人选。”

    “哦你且说说。”孟承业诧异之余,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赞叹。

    “大皇子懦弱多病,不堪大用;二皇子早逝;三皇子狠辣阴险,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四皇子出身太低,性子急躁冲动,才智皆不足;五皇子品行不端,小人之心;唯有六皇子,虽最年幼,生母淑贵妃亦早逝,然天资聪颖,生性纯善,隐忍能谋,颇有手段,可为明君。”

    孟时涯手指轻弹炭炉一角垂挂的铜铃,铃声叮当清脆,响彻屋内。他笑道“六皇子李云重,看似怯懦愚拙,实则按捺不发,待时机成熟,必定一鸣惊人。”

    孟承业连连点头,看向儿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称许。

    皇权争储,历朝历代血流不断,如今宏泰帝也是踩着兄弟的尸骨坐稳了皇位的,为君二十余载,总算功多于过。但宏泰帝自负年轻,迟迟不肯选定太子,引得几位皇子暗中相残许久,大皇子二皇子已是尝了恶果。而今陛下龙体抱恙,一连数月不曾上朝,朝政把持在陛下最宠爱的贵妃胡氏手中。胡氏与平南王是姻亲,二人都推崇五皇子,然三皇子是皇后杨氏嫡出,朝中文臣武将大多以三皇子为尊。皇子相残,朝臣倾轧,大周朝内患重重,外又有北姜和燕国虎视眈眈。

    孟承业看重六皇子不仅因为六皇子本身堪当大任,还因为守卫皇宫的禁军,左右卫两军的上将军韩胜与何冲曾蒙受六皇子的恩惠,对六皇子忠心耿耿。再加之那位最受六皇子信赖的国子监祭酒大人暗中斡旋胜算,可不小。

    大周朝有十二卫与神武军共领兵权,十二卫即皇城禁军左右卫,京城龙武军左右骁卫、左右勇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金吾卫和监门卫。神武卫则分散驻守大周朝二十四州。其中精兵多在禁军左右两卫。

    只不过,左右两卫是陛下心腹,而即便是陛下,也不知这两卫的统领上将军是六皇子的拥护者。孟承业在朝中,也向来做出一副在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摇摆不定的表象。

    孟承业把重要的消息都透露给了孟时涯。父子关系固然僵硬,但二人都很清楚,孟府中人,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此番大考,你理应夺魁,只怕到时候的日子,不好过。”

    做了状元,各番势力争抢拉拢,谁都不好得罪。

    孟时涯沉思,随后轻轻摇头,眉目紧皱“不,今春开科,我不打算赴考。”

    孟承业看过来,跟着皱起了眉头,道“你的学问,难道不足以扬名殿试还是说,你不打算入朝为官”

    房里陷入了沉寂。孟时涯久久没有回话。孟承业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态度,并不催促,默默等待。瞧见孟时涯想得出神,像是有什么心事,孟承业不由得心中感叹,这孩子,确实是长大了。

    “平南王、刑部尚书相互勾结,但京兆尹、金吾卫与他们不睦已久,若要从中一一击破,并非难事。你若入朝为官,无须费心太多,到时候辅佐六皇子登基,亦不愁得不到高位。到时候,为父挂一个尊贵至极的闲差,你来掌握大权,孟府只会比眼下更稳固繁盛。”

    孟时涯看向他,眼眸里透露着冷淡轻蔑。他冷笑道“我自会为孟家考虑。但我入朝为官,不是为了孟家,更不是为了自己,我你放心,六皇子身边,文臣总有他人为首。我,意欲为武将。手握兵权,才能护他一世平安再过三年,我会赴武举,势必夺魁。”

    “武将”孟承业彻底呆住了。

    再为同窗

    国子监元月二十开课。十九未时,孟府的马车停在了国子监大门外。几个仆从向守门侍卫递交了吏部尚书孟承业孟大人致祭酒大人的手书,侍卫禀告过后,孟时涯得了准许,搬入了学舍。

    国子监太学、广学两馆以官胄子弟居多,平民亦多在光学馆。官胄子弟财多人脉广,或是住在家中,或是在朱雀街上租上几间宅院,是以学舍里,几乎全是平民子弟。搬入学舍的权贵子弟,平南王庶子李瑛是第一个,孟时涯就成了第二个。

    孟时涯选中了竹涛院的癸字号房,为此他给原先住在癸字号房的一位学子租了幽雅院落作为交换。

    自然,他要与林长照同房,并且他特意从四张床榻中选了临近林长照的那一张。借口倒也不突兀,就为了窗外那竿竿绿竹。

    孟府的公子喜爱赏竹邺安城人人皆知,他画得一手好丹青,皆以竹为题,装裱起来,京城权贵、文人雅士争求一观,出价千两。孟时涯还特意带上了作画颜料,和他此前所绘的几幅墨竹画轴。

    书童荻秋帮着把带来的东西归置完毕,又把赵嬷嬷的嘱托重复了一番。药还得喝几副,餐饭不能断了,衣衫须多穿,夜里读书不可太晚唠唠叨叨好半天,孟时涯丝毫没有不耐烦。等荻秋走了,同房的几个学子围拢上来,纷纷表示讶异。

    这个说,此前孟公子对待书童可不似这般好脾气,那个说如今的孟公子看起来更易相处。还有人追问,是不是彻底跟李恒他们闹掰了。

    这些个学子脾性相投,说话直来直去的,放在重生之前,孟时涯只怕懒得理,说不准还会觉得厌烦恼怒。而今倒觉得其情也真,平民家的学子更合得来一些。

    国子监厨房有饭厅,学子可自行去用饭,孟时涯本不惯与人挤在一处用膳,但国子监规矩是不可带随从仆役,事事须得亲力亲为。他知晓这一生若要先跟林长照成为好友,势必得改了昔日高傲个性,放低身份。于是就随同房的学子一道往饭厅。

    饭厅有匾额,上书“知味堂”。孟时涯前世从未踏足,就是这世落水之前,也没有来此用过膳。他乍现身知味堂,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孟时涯心里局促,面上强装镇定,盛了几样小菜,端了碗白粥,坐在了角落里。

    只是才喝上一口,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进来,选了临近他的一张桌子坐下。大约是谈话在兴头上,二人都没有察觉孟时涯的存在。

    林长照换了件月白色的袍子,里面套了夹袄,看上去不似前几日那般瘦削,脸颊带笑,整个人精神许多。孟时涯端着碗,目不转睛,不知不觉脸上流露出宠溺的表情。

    与林长照一起的那人,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举手投足豪爽磊落,前世也是林长照的好友,姓徐名绍,字长风,与林长照年岁相同,不过他在广学馆读书,学的是农工商技,偏他喜爱舞刀弄棒,后来考了武举,中了探花,孟时涯被斩首时,徐绍已是战功赫赫,官封左武卫大将军。

    徐绍与孟时涯唯一一次谈话,还是因为折柳台的柳絮姑娘。柳絮幼时与徐绍青梅竹马,后来柳家遭难柳絮被拐卖至京城,多年后机缘巧合重逢。徐绍囊中羞涩连折柳台的大门都进不得,想偷偷把柳絮带走被李恒堵住要痛打一顿,孟时涯替他讨了个人情。

    想到这儿,孟时涯垂下眼帘,甚是愧疚。他当时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他们二人苦命鸳鸯,随口劝了两句,之后再没管过,完全不知李恒、余正那时故意放走徐绍,事后却派人围堵徐绍,差点儿把徐绍打死。但柳絮姑娘,却被李恒玷污,余正等人还要欺辱于她,她便一头撞死了

    孟时涯被判死刑之后,徐绍曾到天牢看他,送了他一坛酒,对他说,浪子回头终不晚,又说,以后会替他给林长照上香。法场上,帮着孟父为他孟时涯收殓的,除了李瑛,再一个就是徐绍。

    孟时涯思虑片刻,想着滴水之恩,总该回报。但直白了当地告知徐绍,不免叫人怀疑,能够重活一次固然幸运,可被当做妖魔怪物就得不偿失了。孟时涯不愧聪明过人,转眼间就有了主意,他自会告知折柳台的柳絮姑娘就是徐绍一直在寻的故人,然也会做得水到渠成。

    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年捧了碗汤药,径自走向林长照,笑嘻嘻地说道“林公子,您的药熬好了,趁热喝吧,我也好跟贺大人交差。”

    林长照道了谢,双手接了,皱皱眉头,咬牙一口气吞咽下去。许是太苦,他连连吐舌头,四处寻水喝。

    孟时涯眼疾手快,把白粥递到他面前。林长照没留神,道了声“多谢”就吃了几口,待压下苦涩才放下粥碗。只是抬头瞧见白粥的主人,吓得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身连连后退,差点儿把长凳撞翻。

    “你”孟时涯虚扶一把,勉强挤出笑容,“你当心”

    林长照愣了半晌,被徐绍推了两下才醒过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冲孟时涯笑了笑,拱手一礼。回头叫那仆役先离去,替他转述对贺大人的敬意。仆役跑这趟本是闲差,乐得清闲,捧着药碗欢欢喜喜走了。林长照没再说话,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想把孟时涯的碗推回去,手又停在半路。倒是徐绍从附近的议论声中听明白了,晓得眼前俊采风流的少年郎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时涯,便热情地作了见礼。

    “在下徐绍,云州人氏,是广学馆学子。孟师兄,久仰久仰。”

    “幸会。听闻云州有织烟湖,常年笼罩白雾如烟,湖岸遍生芦苇,美不胜收,可惜不曾前去游赏,未能领略其中绝世之美啊。”

    徐绍闻言,兴致更甚,眉飞色舞地把家乡胜景描述了一番,说那白雾如何诡谲,芦花飞起如何曼妙,又说湖里所生大鱼如何肉质鲜嫩。孟时涯侧耳聆听,双目偷瞄林长照,看着他垂着眼帘发呆,手指捏着腰间挂着的玉佩轻轻摩挲。

    玉佩甚是眼熟。没多久孟时涯就想起来了,这是前世林长照嫁给贺之照为男妻之后才佩戴的,据说是贺之照送给林长照的聘礼。

    莫非他们今世已定了终身

    孟时涯脑袋里一片空白,指甲掐着虎口才凭着刺痛让自己思虑前后。不会的。大周朝虽有可娶男妻的律条,但到底易招人非议。贺之照是六皇子心腹,在六皇子未被封做太子之前,断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给敌手。林长照满怀抱负,有救济天下之心,也断然不会初入国子监就自断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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