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碧蝶便从叩门而入,行了一礼,“苏公子,这边请。”
“薛子安,”苏瞻洛扶着桌沿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半眯着眼懒洋洋的人,“强颜欢笑,口是心非,不累吗?”
待到碧蝶领着苏瞻洛离开,那扇镂花的木门轻轻合上,薛子安仿佛崩塌了一般,仰面倒在昏暗的室内。
这时候,最后一抹残阳离开了天空。
夜色,席卷了大地。
此后的每日,薛子安都以苏瞻秋为饵,将苏瞻洛引至酒楼,如此天南海北地聊上半个时辰。
有时是天下局势,有时是酒久和碧蝶的往事,有时是年少时闯荡天南海北的趣事。都是薛子安说,苏瞻洛一言不发地听着。
末了,再加一句,下次定会把阿秋带来。
循环往复。
随着三个月的期限临近,苏州城聚集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客栈早已住不下,江湖人也大都不讲究,挪至城郊,搬个铺盖卷,就算安了窝。
殷落在三个月还差十天的时候终于风尘仆仆地率领大帮逍遥派弟子赶到苏州城,也学要着旁人在城郊安顿下来,却被众人恭请到城中,硬是挤出些屋子安置他们。
逍遥派积极主战,昆仑派一旁附和,由于尸人的难缠已众所周知,所以两派的人都花了大把时间鼓舞士气,近日来总能看到两派弟子从城东跑到城西笼络人心,忙得脚不沾地。
可能是人手太不足了,连白墨与孟醒这等出了名的不成器都被赶去跑腿,殷满满便也不好意思终日在屋里干坐着,也自告奋勇地要帮忙。
这下好了,原本萎靡不振浑身懒虫的白墨来了ji,ng神,整日跑腿跑得比昆仑派最大的弟子都勤快,闹得另一个大懒虫孟醒终日腿脚酸麻,转眼瞅着自家闹腾的师弟欺负人小姑娘,又得上赶着去收拾烂摊子。
烦不胜烦的孟醒最后索xi,ng六亲不认,任凭师弟在外头闹翻天,自己就搁苏瞻洛家门口的柳树下睡懒觉,反正这死小子闹到最后定要跟着殷满满到屋门口才罢休,在这里候着准能接上他。
前三天,孟醒在树下睡得甚是安稳,直到第四天晌午他悠悠转醒要去街上饱餐一顿的时候,一把大马刀冷不丁从天儿降,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肚皮旁边。
或者说,是擦着他的肚皮而过,连同身侧的衣裳都钉在了地上。
一对男女在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落下,似乎还在打架的样子。
那女子拿了把软剑,凌厉地剑锋所到之处猎猎作响,嘴里还高声嚷嚷着诸如“今日老娘不把你弄死老娘不姓酒”之类的话。
男人一步一退地避着,嘴里骂骂咧咧类似“李翠花你他娘的姓酒吗?”等等的话。
两个人宛如一阵飓风,所到之处草枯木折,飞禽哀鸣,走兽四逃,就这么贴着他的身子卷过了。
走得时候还没忘把那柄大马刀□□。
孟醒彻底醒了,目瞪口呆的时候,一旁的门开了,苏瞻洛从里头走了出来,朝缠斗两人弹了颗石子。
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分了开来,落到苏瞻洛身前。
“去城郊打,”苏瞻洛头疼地拧着眉心,“我家屋子不牢靠,你们再折腾下去非被拆了不可。”
“得嘞!”女子一把扯过男人的衣领,两人就又化身成了飓风一路卷到了城郊去。
“吓到你了?”苏瞻洛看着树下半坐起来,依旧木愣愣的少年,“他们一直都这样,伤不到人,习惯了就好。”
孟醒回过神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抬起眼与他对视,“我记得……那个女的叫酒久,是薛子安身边的人吧?”
苏瞻洛点了点头。
孟醒眸子一动也不动,“你跟薛子安什么关系?”
苏瞻洛垂了垂眼,“现在是敌人。”
“呵……”孟醒冷笑一声,“上次也是一样,薛子安跟晏亭向来有来往,你们一剑山庄还非得做戏做得跟真的一样。”说罢他转身便走。
没走两步,苏瞻洛的身影就到了他身前。
“怎么?”孟醒挑了挑眉,“要灭口?”
苏瞻洛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一剑山庄跟薛子安有什么来往?”
孟醒冷哼一声,“你们一剑山庄的肮脏勾当我清楚得很,要想灭口趁现在,否则一会儿人多了不好下手。”
小巷口依稀闪过两个匆匆赶路的人影,除此之外,巷子里宁静极了,除了他们二人连一只飞禽都不曾有。
苏瞻洛看着少年冰冷的双眸,缓了缓脸色,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
孟醒不屑地嗤了一声。
“罢了,”苏瞻洛侧过身子让路,“改r,i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
孟醒挑了眉,“你不杀我?”
苏瞻洛失笑,“这话可千万别当着晏亭的面说,否则你们师兄弟的脑袋绝对不保。”
孟醒怔了怔,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模样,疑惑地皱了皱眉,“你不后悔?”
苏瞻洛这回有些好笑了,“你非得我今天砍你一刀才肯走?”说着他活络着手脚的筋骨,“行,你说,砍你哪儿?胳膊?腿?还是脑袋?”
孟醒看他架势一惊,他一身稀松的功夫,远远赶不上苏瞻洛的,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脑袋,跺了跺脚,贴着墙根快步溜了。
可溜了没两步,还没到小巷的尽头,这少年又止了脚步,回过头,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朝着巷子里的人影大喊道,“你就算饶我一命,我也不会觉得你们一剑山庄好的!”
苏瞻洛差点没笑出声。
撇去昆仑派两个活宝师兄弟不管,大部分的时候,苏瞻洛都十分头痛。一方面是担心生死未卜的苏瞻秋,另一方面是担心到时候与薛子安的决战。
光说药人那多余的一甲子的内力,苏瞻洛就拿它没辙,更何况自己手上的弱点都被对方死死攥着,要说有信心那才是大话。
日暮时分的时候,碧蝶照例引苏瞻洛至天仙楼。
今日一改寻常,桌上摆的不是茶,是酒;屋内也不点熏香,但浓重的血腥味让苏瞻洛不由皱了几分眉头。
苏瞻洛照例盘膝而坐,将剑横于膝上。
薛子安给二人斟满,“今晚是最后一次了,怎么样阿洛?不如不醉不归?”
苏瞻洛看他,“赶人的从来是你,不是我。”
薛子安摸了摸下巴,“这都最后一次了,你就不问我阿秋在哪?”
“问了有什么用,”苏瞻洛照例推开酒盏,“你不愿带来我问了也无用,你愿带来跟我问不问又有何干?”
“啧,”薛子安砸了咂嘴,“看得这么通透啊?”说罢,他从桌底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他面前,勾唇一笑,“可今天我带来了。”
苏瞻洛看着面前徐徐展开的盒子,瞳孔猛缩。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写的时候我自己还觉得挺好玩的~孟醒和白墨就是来给咱们悲催的苏大大添乐子的~(当然小孟同学还肩负着更多重要的责任嘿嘿你们看下去就懂了嘿嘿)
孟醒我觉得你嘿嘿得好猥琐。
我我知道你个死傲娇一定说得是反话~
孟醒……
第37章 苏州难平(八)
苏瞻洛暴起,桌上的酒水琳琳琅琅洒了一地。
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剑法招式,愤怒的情绪席卷了大脑,扫空了里面所有的一切。
他甚至连膝上的剑都未出鞘,五指成爪,便直直向薛子安而去。
不过瞬息,二人便厮打在了一处,如同幼小的孩童扭打一般,毫无美观与章法可言,只是以拳头作为愤怒的宣泄口,疯狂地释放着。
但是薛子安连躲都没躲,任凭苏瞻洛的拳头落到身上脸上,连半句闷哼也没发出,仿佛这些拳头只是落到棉花上的黄豆一般不以为意。
直到他袍子上的花青色逐渐变深,并且蔓延到白色边缘的时候,苏瞻洛才蓦然停下动作。
触目的血红浸染了他的前襟。
薛子安扯了扯嘴角,刚要开口,却是先吐出了一口鲜血。
血水顺着地板的纹路蔓延开来,与打翻的酒水混在了一起,人头从倾倒的盒子里滚了出来,沾了一地的浑浊。
恰逢窗外的斜阳从镂花窗格渗进屋里,驱散了y暗,却更显出这满地的狼藉。
苏瞻洛的大脑短暂地清醒了一下,随即冲了上去将他按倒在地,揪住衣领。
残阳落在他黑沉的眸子里,为那墨色镀上了一层流转的金光,竟显得有些水波潋滟起来。
项坠从苏瞻洛的怀中掉出,落在薛子安的身上。
或大或小的药玉在忽明忽暗的余霞中泛着莹润的光泽,一往如初。
薛子安想弯下唇角笑的,可刚扯动面部,剧烈的疼痛便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落在苏瞻洛眼里却多了嘲讽的意味,火气直往脑门上撞,他奋力将项坠扯断,莹润的珠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沉重地敲响了木质的地板。
残破的红线落无声落在身旁的幽暗之中,沾上了不知是酒是血的液体。
苏瞻洛拧住他衣领的力道大了几分,咬着牙沉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薛子安张了张嘴,嘶哑的声音低沉而模糊。
“让你杀了我。”他说。
苏瞻洛的手指攥得更紧,想将他拉得更近,薛子安的身子却沉得很,如此一推一拉,随着一声钝响,布帛便在苏瞻洛手中应声而断。
触目的鲜红让被愤怒席卷的大脑清醒了三分。
他胸口裹满了被血染透的纱布,浓重的药味随之扑面而来,苏瞻洛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往日每次见面,屋内都必然点上熏香,今日虽未点香,却有浓重的血腥味遮盖,苏瞻洛隐隐明白过来,薛子安这是在遮盖身上的药味。
薛子安用颤抖的手臂四下寻摸了一会儿,摸到了苏瞻洛带来的剑。
苏瞻洛一凛,立刻摆出防备的态势,却见对方将剑塞进了他的手中。
“这儿,”薛子安指着纱布上血色尤其浓重之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杀了我吧。”
苏瞻洛一怔,视线扫过暗处那颗若隐若现的人头,一地散落的玉珠,以及触目的鲜血。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发狠似地甩开剑鞘,铁质的材料猛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惊耳的钝响。
利剑出鞘,锋芒毕露,余霞的光辉比之都逊上几分。
但那只杀过无数人的手却在抖。
苏瞻洛看着自己颤抖的剑锋,极其困惑。
面前这个人,骗他,害他,伤他亲友,作恶多端,可为什么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