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躲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扭转负面言论,消除质疑,”夏容道,“就是先前苏州城郊外那场。”他视线往一旁头低的不能再低的殷满满扫了扫,“自然,我一人是不行的。”
苏瞻洛大惊,“满满,你”
殷满满一双素手捏紧了面前的茶碗,“就在碧蝶姑娘的笛音奏响之前,大伯来找过我,与我说了那日薛公子与他商议的话题,并且同我诀别。”
“薛子安同我说过,殷落为人所害”
“是,”殷满满点了点头,“但逍遥派内部嫉妒殷家久负盛名,大伯离去之后,剩下的那些人必然不会善待我,所以大伯便想找旁人护我周全。”她吸了吸鼻子,“大伯找的并非晏亭,而是,薛公子。”她未尽之言中,是殷落与她讲了晏亭此人如何不可信,也从侧面与她讲述了夏容死亡的真相。
“自然,”夏容看不下去,替她将接了下去,“薛兄提的条件便是,将盟主之位传给苏兄。”
苏瞻洛捏紧了手中的瓷杯。
所以之前殷落才会莫名对他多加袒护,所以才会将殷满满托给他照拂,所以才
薛子安与殷落私下交易,用殷落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命演了一出戏。
“让所有人看到的是,薛子安杀了殷落,抓走满满激怒苏兄你杀了他,”夏容道,“再由我私下煽风点火,好让苏兄在江湖中获得声誉,甚至是盟主之位,不过”
“不过我摔了盟主玉牌,”殷满满接道,“我受够了江湖的腥风血雨,武林盟主也好,逍遥派也好,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维护武林公正,可现在却成了争端的。”
夏容笑了,“所以我觉得摔得好,无形胜有形么,如今苏兄的江湖声望可是一日高过一日了,缺它个玉牌又能怎样”
清脆的一声响,苏瞻洛手中的茶盏裂了开来,血水从指缝中流出,顺着木桌的古朴纹路蜿蜒流了开来。
殷满满吓了一跳,小声唤道,“苏公子”
苏瞻洛脸色铁青,猛然拍桌而起,跨步带风地离开了室内,临走之际还重重地砸上了门,霎时,那可怜的木头便沿着纹路裂了开来。
如此盛怒而失态的苏瞻洛在场众人从未见过,一时都愣在了原处,呆呆地看着苏瞻洛夺门而出,连拦上一拦都没想到。
殷满满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夏公子,你说苏公子生什么气呢难不成是因为我摔了玉牌”
夏容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
“莫要多想了,自然与你们二人无关,”酒久从窗口翻了进来,瞅着那裂了大半的门和桌子,叹了口气,“又得掏腰包换新的了。”
殷满满转头看向她,“那是在生什么气”
“他是在气自己被人控制在股掌之间,气自己的声名与功劳竟是被别人一笔一笔策划出来,只可惜啊”她语气沉了沉,“那个让他生气的人,已经被他杀了。”
从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进屋以来,三人从晌午一直聊到了黄昏时分,连午饭都没记起来吃。
白墨无聊地蹲在院里拾掇土堆,又把它们推翻,从土里刨了各种各样的虫子。
“烦死了”白墨把瓶罐推翻,里头的小虫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钻进土堆。
“师兄,”他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回去吧。”
饶是白少的声音响如惊雷,他那总是打着瞌睡的师兄也能稳如泰山,白墨愤愤地回过头,却见他师兄两眼睁着,没睡,在发呆。
“师兄”他喊了一声。
孟醒仍一动不动地望着。
“师兄”又一声。
“”沉默。
“真是”白墨走了近,附在他耳边,吸足了气大吼道,“师兄”
孟醒恍然惊醒,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叫魂呢”孟醒瞪他一眼,“干嘛”
“是啊,你魂可不早就飞了”白墨咧嘴讽道,“见你望着苏瞻洛屋里那扇半开不开的窗,叫你三声才有反应”
孟醒羞赧地摸了摸鼻子,却听白墨顿了顿,又道,“师兄,你莫不是动了春心”
孟醒一惊,转头对上白墨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未想到如何开口,白墨却突然泄了气一股脑坐在土堆上,郁卒地托着腮往他。
孟醒哑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白墨却制止了他。
“师兄啊,咱从小一块儿长大,”白墨揪着身旁的杂草,一薅一大把,“有啥事儿都是师兄你罩着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带了哽咽,“要是师兄也喜欢满满的话,师弟一定不跟师兄抢”
孟醒瞧着这一向不懂事的师弟,心中柔了几分,面上不知该是哭是笑,刚要解释,却见苏瞻洛裹着一阵戾气从摔门而出,大步走出了院子。
殷满满和再围上面巾的夏容从屋里探出了头,跟院里的白墨面面相觑。
殷满满呀了一声,疑惑道,“白墨,你怎么哭了”
白墨一听,眼圈红得更厉害,吸了吸鼻子将泪光逼回,抬眼见殷满满已经皱着眉头到了跟前。
殷满满对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没多少好感,但自从上回被薛子安绑作“人质”之后,她对这个小少年倒也不像先前那么讨厌。
更何况,这少年向来都是咧着嘴笑开的,何曾见他哭得那么隐忍
“怎么了”殷满满软下了声音。
白墨一听小姑娘软软糯糯的调子,心里化了大半,又想到了师兄那一茬,剩下没化的那半碎了。
他揉了揉眼,“我师兄他”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便转头去找孟醒的身影,却摸了个空,不由一愣,“诶我师兄呢”
“你说方才跟你一块儿的少年”夏容在一旁开了口,他指了指半开的门,“他追着苏兄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以为蜀中的剧情够长了
没想到苏州的剧情更长
社会社会
第44章 苏州难平十五
十五的月圆,将夜幕染上了朦胧,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薛子安死后,天仙楼立刻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据说药人册也被人搜了出来。昆仑派一向不爱与人争抢,逍遥派尽毁,药人册多数落到了一剑山庄手里。
苏瞻洛抬起头。
天仙楼已经被人砸了大半,那鎏金的大招牌也被砸得稀烂,只剩残破的笔画在皎洁的月色中萧条着。
春末夏初的夜风透着凉意,消去了白日里暑气的沉闷,却散不去心中的y郁。
薛子安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当武林盟主。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身后的小尾巴跟着他止了脚步,地上拖出了一长一短两个影子。
“为何跟着我”低沉的声音荡在幽长的街道。
孟醒抿了抿唇,“谁要跟着你了,我只是”
“那就回去”
暴喝声让孟醒如同雷劈般僵在原地,一张小脸的血色褪尽,煞白煞白。
苏瞻洛再不管他,头也不回地踏进天仙楼的废墟之中。
孟醒猛地回过神,跑了两步去拉他袖口。
“楼会塌的”
苏瞻洛生硬地甩开他,孟醒跌到一旁,顾不得废墟的渣滓刺进手掌,又冲上去拼了命地拉他。
如此三番两次地拉扯之间,一个小小的物什从苏瞻洛怀中掉出,落在了孟醒脚边。
他蹲下身捡起,见是一只金色的流苏,流苏的尾部染了血,已经发了黑。他展开手掌看了看血rou模糊的掌心,用手背拭去了流苏尾部他染上的血迹。
天仙楼不复当日盛景,碎石木块铺满了前不久还络绎不绝的人道,旧日里灯红通明危楼如今却摇摇欲坠。
破碎的招牌落在脚边,死了。
孟醒将突然呆滞的苏瞻洛往外面又带了带,才将擦拭净的流苏递过去,还给他。
月色笼在他的眉骨之上,在眼窝投下深黑的y影,却有一滴透明的水珠从y影的最深处划出,在朦胧的月色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线。
孟醒的动作僵了僵,苏瞻洛伸手接过流苏,低声道了句,“抱歉。”
孟醒又一呆,撇了撇嘴,“我是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步。”
苏瞻洛微微侧过头看他,一双苦涩的眼弯了弯,染了几分暖意。
“孟醒,”他道,“你觉得,变强有意义吗”
“要没有意义,”孟醒答,“那怎么会那么多人追求药人的一甲子内力,追求盟主地位,追求登上高位,一呼百应”
“以前,我为一剑山庄卖命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功夫不成火候,好几次险些有去无回,”苏瞻洛看着手中染了血变了色的流苏,“现在,我功夫日益ji,ng湛,成了一剑山庄副庄主,甚至险些成了武林盟主”顿了顿,干涩道,“可我却觉得不如以往。”
“那时候,阿秋会缠着我给她看新做的药,晏亭会炫耀他写的字作的画,再往后碰见薛子安,他会拉着我陪他喝酒,赏月,逛庙会”
孟醒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可现在呢”他自嘲地笑着,“我不知阿秋生死,晏亭心机深沉地早已不复如初,薛子安”他阖眼仰头,“不谈也罢。”
“更可笑的是,”他道,“我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别人替我一步步算计好,送到我手上的。”
孟醒眼神明灭,“薛子安”
漫长的沉默回答了他的疑问。
孟醒理了理思绪,刚要开口,眼角却瞥见了一抹寒光,霎时冷汗惊了一身,手脚麻木地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寒光离他越来越近
苏瞻洛反应极快伸手将他带到身旁,二人往侧一闪,泛着寒光的匕首便狠狠没入了地中。
随即一个黑衣人从暗处影影绰绰地闪现,c,ao着一把小刀便冲着孟醒的喉头而来。
从他的身法与神出鬼没的身形来看,苏瞻洛第一时间明白这是一个尸人。
近日与尸人搏斗的次数不少,苏瞻洛不费什么力气便擒下此人,却一个没注意,尸人拿起那个匕首朝自己的喉头狠狠划去。
黑色的液体喷了一地,尸人也随之慢慢干瘪下去。
孟醒犹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具尸体,却见苏瞻洛的身子陡然塌了下去。
“你伤口裂开了。”他上前扶了一把,却被苏瞻洛推开。
“无妨,我能走路。”苏瞻洛摇了摇头,“倒是你,你们师兄弟最近惹上了什么”
“毒拐教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他低声道,“极有可能与你们与一剑山庄的恩怨有关。”
孟醒一怔,“他要知道这些,为何不早些动手”
苏瞻洛拧了眉头,“不清楚,不过他们既然有了第一次,必然有第二次,”他看着孟醒,“这段日子你们师兄弟若是不嫌弃,可否搬来我院子里住”
孟醒被他盯着,脸上泛起了浅浅红晕,同他一手的血rou模糊,一并沉默在了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白墨听闻要收拾包袱搬来的消息,乐得上颠下颠,连夜收拾了包袱搬到了院里,酒久和殷满满帮着忙拾掇了书房,从阁楼里搬出褥子和床被,直忙到了后半夜才算安顿下来。
尽管一张不大的卧榻要两人共睡,但白少却还是乐得上了天,一个晚上吵得孟醒迷迷糊糊,梦里都是白墨的欢呼雀跃,大早起来头痛欲裂。
院子里洗漱过后,回到正厅,那张大圆桌上早早坐满了人,热豆浆、包子、油条、粢饭糕等点心一一陈列桌上,据说是酒久大吃货从全城搜刮来的顶好吃的点心。
白墨和殷满满挨得很近,或者说是白墨贴得很近,近到一旁的孟醒牙酸得不行。
酒久在旁边戳了戳苏瞻洛,“满满再过一月就及笄了,该c,ao办大事了。”
苏瞻洛陡然想起薛子安同他说的,愣了愣,道,“那你呢”
酒久也是一怔,转而展眉笑了,“我那个话唠主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苏瞻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交给我最后的命令,是让我护苏公子周全,”酒久垂下了眼角,那双凌厉的眼此刻显得温暖起来,“等这件事彻底结束了,我便算还尽了恩。”
苏瞻洛注目看她,“薛子安真的死了吗”
酒久眨了眨眼,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啊,我那个嘴跟王八一样欠的主人还不一定是死是活呢,定能活得比王八还长。”
“那阿秋呢”
酒久摸着脑袋干笑起来,“那个不清楚啊,你瞧夏公子都不清楚的,我哪能清楚呢”
苏瞻洛心里陡然升起了奇怪的想法。
阿秋是被薛子安带走的,如果薛子安一开始就打算输给他,那么没必要按他说得一般用阿秋治病但阿秋却一直不见踪影。
薛子安抓满满是为了逼他,那么给他看苏瞻秋的头颅也是逼他但薛子安没有为难满满的意思,那也更不应该为难阿秋才对,所以
思及此,苏瞻洛看她的眼神狐疑起来,“酒久,薛子安的计划是不是还没完”
酒久一张脸垮了下来,“别问我了”
这个时候,殷满满的话语突然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苏公子,”殷满满道,“逍遥派解散了,我手上还有大伯留下的一些余款,想在这附近做些生意,苏公子自小从这里长大,不知有什么推荐”
苏瞻洛一愣,“你不回青城”
殷满满摇了摇头,“故地徒增伤感罢了,比起这个,我倒是挺喜欢姑苏的风土人情,想留下来。”
“如此这般”苏瞻洛摸着下巴道,“我倒是认识一个酒肆的老板,他家的酒酿得不错,却没钱租门面,落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一顿,看向她,“满满,你若是手里有些闲钱,不如与他们老夫妻二人合开酒肆,如何”
“你说的是那个在很深很深的巷子里的那个”白墨道,“就是我和师兄步子都没踏进去,屋顶上就哗啦啦掉下来一堆尸人把你带走的那次”
苏瞻洛失笑,“就是那个。”
“好啊好啊,”白墨乐颠颠,转头对殷满满道,“我认识那个地方,一会儿我带你去。”
酒肆的事情极其顺利。
老夫妻膝下无子,看着殷满满觉得可爱得紧,便干脆认了做干女儿,将酿酒的秘方一并告诉了她。
万事开头难,殷满满手中的银钱有些紧缺,苏瞻洛拿了自己这些年来省下的银子也一并投了进去,殷满满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即定下日后若成事必分他三成红利。
白墨在城中跑了好几日,晒黑了不少,苦头吃了不少,却也齐全地找来了各个地段、各个价位的租铺。
货比三家之后,二人决定将铺子定在靠河的纵走的大道旁,这条路由于乘船的原因,走的人极多,却因为不是主干道,所以价格不算昂贵。
苏瞻洛熟悉本地人,帮忙找来了几个小工,挑挑拣拣,留下一些干活麻利,人又老实的,教了他们方子,再加上原来酒肆里的几个老伙计带着做工,上手很快。
酒久不知从哪儿捣鼓来了个算盘,一板一眼地计较着银钱进出,据扬刀说,原来酒久就帮着村里人算账,这会儿算是做起了老本行。
一个月之后,酒肆红红火火地开张了。
老夫妻的手艺很好,酿出的酒酣醇浓郁,价格也不贵,卖得是薄利多销,受到了不少老百姓的拥戴,如此一来,来到酒肆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刚开张那两天。
老百姓讲得多是吴语,让来自巴蜀的殷满满一个头两个大,更妄论离得更北的白墨,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就算旁人得空来搭把手都赶不及,由是,殷满满的及笄礼连同白墨的弱冠礼都草草应付了过去。
薛子安的事了结之后,晏亭并未在姑苏停留,而是加急赶回了扬州。临行前,殷满满的酒肆正在筹办的当口,人手紧缺,苏瞻洛借此为由留在了苏州。
一年有余,酒肆终于走上了正轨。
老夫妇年纪大了,便将酒肆全权交由殷满满与白墨打理,分红只要口粮的份,殷满满极其过意不去,横竖自个儿没亲没眷,便拿孝敬父母的份儿孝敬二老。
两个老人乐得脸上的褶皱都连在一块儿,当即拍板一定。
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姑凉和小蓝孩成亲啦
苏州的剧情快结束了
第45章 苏州难平十六
酒肆开张不过一年,赚下的银子不多,却也足够在小城边缘打点一套像模像样的屋子。
成亲前一晚,酒久拨着算盘掐着扬刀唉声叹气了许久,直嚷嚷要是碧蝶在便能省下大笔请喜娘的银子了,这回倒好,一年忙碌的积蓄成个亲花了个ji,ng光。
被掐着脖子,不得不听了一晚上絮叨的扬刀苦不堪言,成亲那一整日都恹恹的,浑身散着睡眠不足的戾气,酒久怕他冲了喜气,直接拎着耳朵扔进地窖里头去了。
老夫妻在堂上坐着,眉开眼笑地看着两个脸蛋儿红通通的年轻人僵硬的动作。
夏容也跟着傻乐呵,许久不见的傻气又回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跟酒久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干酒,直喝道酩酊大醉,乘兴而归。
苏瞻洛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推拒不过,也喝上一两杯,有些恍惚地出神。
夏容拍了拍他,“孟醒呢”
苏瞻洛回过神,四下望了望,奇道,“方才还在呢。”
酒久接道,“他会不会”
剩下的话埋没在震天轰响的锣鼓中,三人齐齐望去,原来已是送入洞房的时候。
白墨这些日子身量长高,眉目渐开,也有了些剑眉星目的英气模样,此刻一身红袍倒也着地像模像样,哪里还能看得出前不久还喜欢拿小虫捉弄姑娘的影子
殷满满不似曾经懦弱,如今也是能抵挡一面的酒肆老板娘。
白驹过隙间,时光在两个未成人的孩子身上刻下了烙印,让他们日益成长起来。
已经一年了啊。
苏瞻洛仰头灌下一口酒。
酒久的嘴很紧,他只能从闪烁的眼神中大致推测出事情不似表面简单,也许薛子安将苏瞻秋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夏余给他的陶泥兔子他还收着,先前不小心掉了出来,摔碎了,苏瞻洛就拿胶水一点点粘好。
那个孩子拿命做赌注,想让他逃出来,若他看到如今竟是这么一个局面,指不定能气得活过来。
庙会他也去过,时而陪着夏容挑挑新鲜玩意儿,时而自己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着,不知不觉的时候竟买了一把扇。
扇面打开,一片空白。
有些时候,苏瞻洛在想,要是那时候不追着夏容问下去就好了,或者退一步,不追着酒久问他的去处也好过如今。
那样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他手刃仇人,为阿秋复了仇。
或者,他杀了一个非得装成仇人的骗子,然后又气又悔地为他上香。
可是现在呢
这个人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自己又何去何从,不得而知。
一颗心被悬在那里,往这儿摆也不是,往那儿摆也不是。
苏瞻洛又仰头灌下一口酒,再抬眼的时候,宴已然散尽了。
他坐在一地狼藉之中,喝着尝不出滋味的酒。
夜半时候,苏瞻洛正盯着那空白的扇面,思忖着他扇上原来的那幅画。
糖葫芦,人,还有
那只毛笔已经悬在扇面上空多时,却迟迟未落下。
啪嗒一声,多余的墨汁顺着笔尖的纹路滑下,留下一个擦不去的墨点。
苏瞻洛恍然回过神,听到屋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他放下毛笔,转身推开了门。
孟醒垂首,孤零零地站在沉重的夜色之中。
屋内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将剩下半边隐没于浓重的y影之中。
苏瞻洛让开身子请他进屋,孟醒抬了抬眼,瞥见桌上展开的空白扇面。
“本来想画点东西,结果没画成,”苏瞻洛将扇收了起来,“白r,i你怎么没来宴席”
孟醒沉默地看着他收起的折扇,眼中的光晕又淡了几分。
“苏瞻洛,”他道,“什么都不画,比较像他。”
苏瞻洛顿了顿,“什么意思”
“那样放浪不羁,不甘约束的人,”他垂了垂眼睑,“区区扇面大小的纸,又怎能画的下他胸中所想”
苏瞻洛垂头看了看扇,“大道至简吗”
孟醒却突然抬眼看着他,“苏瞻洛,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也忘不了他”
烛火跳动着,忽明忽暗。
苏瞻洛沉默着,看着他眼神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
“我欠他的,他欠我的,”苏瞻洛开了口,“还不清。”
“不管谁欠谁,”孟醒陡然高声道,“苏瞻洛,他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不一定。”苏瞻洛道,“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就算他死透了,还不清的债,算不清的账,还是摆在那里,我不能熟视无睹。”
孟醒慢慢垂下眼去,给疑惑的苏瞻洛留下一个深深的y影,却在那片y影中,最后一抹跳动的光点消失殆尽,留下一片孤寂落寞的黑暗。
岁月在未成年的孩童身上留下了成熟的烙印,却带走了这个成熟内敛的少年脸上最后一抹无忧无虑,只留下y郁和沉闷,积压在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子里。
“孟醒,”苏瞻洛皱眉,“你最近睡得不好”
“也就几日没合眼吧。”他道。
苏瞻洛眉头拧得更紧,“白墨知道吗”
孟醒抬起脸,无声地笑了,“大喜之日,我这是来冲喜气的么”
苏瞻洛抬起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落到了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孟醒的身子颤了颤。
“与你先前武功被废有关”苏瞻洛问。
孟醒垂眸不语。
“除了天仙楼附近那次偷袭,最近几乎一年那边毫无动作,”苏瞻洛接着道,“晏亭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可能在酝酿着什么,你最近警醒一些。”
孟醒猛然抬起眼,冲上前抓住他的前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年轻人疯狂的吼声几乎冲破房顶,“你不知道我跟你们一剑山庄有仇你不知道我恨一剑山庄恨到骨头里去了你不知道我对你”
质问戛然而止了。
涕泪纵横,遍布了年轻人绝望而又落寞的面容。
“你对我”苏瞻洛有些愣神,疑惑道,“你也恨我”
孟醒身子猛然一抖,慢慢松开他的衣襟,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
“是啊,”他抬起眼,吃力地用着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着,“我恨你,恨透了。”
一字一句仿佛抽光了他全身的力气,苏瞻洛想要扶一把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却猝不及防被他粗暴地打开。
转而,年轻人破门而出,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酒久踏着醉步,想起关在地窖里的扬刀的时候,身旁一个人影将她狠狠撞开,横冲直撞地出了院子。
她喝到酩酊大醉,被这么猛地一撞,一时没回过神,跌进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诶那是谁来着”酒久指着黑夜中消失的那个人影,戳了戳那个硬邦邦的胸膛。
“撬你家主人墙角的那个。”
“哦,孟醒啊”酒久转过头看清了人脸,酒陡然醒了大半,“扬刀你怎么出来的”
扬刀道,“把地窖的盖子砸烂了。”
酒久想推开他直起身子,却冷不丁被一双手臂紧紧桎梏住。
“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投怀送抱”扬刀冷冷道,“之前只知道你没皮没脸,想不到举止还如此轻浮。”
酒久愣了愣,却牵唇一笑,“行啊,说我轻浮,那我便轻浮个彻底”
扬刀眉头拧了拧,“你做什么”
酒久伸出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扯了衣领让他低下头,仰起了脸慢慢凑近。
扬刀垂眸看着她的动作,不避不让,却在二人相距咫尺的时候轻轻开了口。
“再近一步,”他道,“你从今往后别想再看见我。”
酒久抬眼看他,泪行从眸里无声地滑下。
扬刀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泪,软下了声音,“我喜欢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当痛苦的消遣。”
“我知道,我知道”酒久蹲下身子,蜷作一团,“可是可是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啊”
“你知道吗”她慢慢道,“我跟着他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他一直在笑,可也仅仅是扯个嘴角罢了,”她吸了吸鼻子,“直到后来他说过,觉得生活突然有意思起来了,就好像一个黑白的世界,突然有了色彩一般可是我不明白啊”
酒久上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不明白,我不明白”
“薛子安想让苏瞻洛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着逆来顺受就能敷衍的,”扬刀将她扶起,“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苏瞻洛迟迟不会意识到晏亭的变化。”
“可是他会死啊”酒久哑声道,“这样留下一人又有何用生离和死别,多么痛苦的鸿沟”她抬起眼,直直盯着他,“我拖着残缺的身体爬了七八里,死死吊着一口气不想死,就是因为想找到你。”
扬刀心头一热,微微弯了弯唇角。
“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可还是不愿意死,”声音哽咽了,“可谁知到头来还是”酒久合了合眼,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生死由天,现在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好吗”
酒久愣了愣,“什么”
“我能一直看到你,看到地老天荒。”扬刀慢慢将她拥入怀中,在耳边低语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原是因为自己不能得偿所愿,便希冀于他人有个好结局。”
“若是薛子安真的”酒久深吸一口气,“待到这件事了结之后,我们也成亲吧。”
他垂下眼,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却扯开了话题,“谁也没说尸人的命有多长,看看我们俩谁的命比较长”
酒久身子僵了僵,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缩紧了,挑了嘴角,“跟王八比命,折寿”
扬刀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谁是王八嗯”
不知是谁先动的脚步,不知是谁先偏过的头,亦不知是谁将谁的话吞下,在唇齿之间反复摩挲。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昨天前天都没更,所以今天双更。
每次看到别的同期大大写的,又看看自己惨淡的数据都会十分十分滴心痛tat
就会有种自己的爱好不被大众认可的悲哀感。
哎╮╰╭
不过回头看看自己以前写的,还是觉得自己进步了很多很木奉木奉哒
嘿嘿嘿脸皮好厚遁走
第46章 扬州再见一
一年多的时日里,偷袭的尸人再没出现,但苏瞻洛望着孟醒离去的背影依旧头疼极了。
更头疼的是,他仍在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孟醒突然愤怒的原因。
苏瞻洛往外追了没两步,兀自默默地往后退了回来。
前院里酒久和扬刀正在月下幽会,苏瞻洛一瞬间牙酸得很,转身跃上房梁打算踩着屋顶绕过前院,却见夏容正翘着二郎腿月下独酌。
“哟,苏兄,”夏容朝他招了招手,“先前欠你一壶酒,现在还了可好”
苏瞻洛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一团混乱之际,为了安慰晏亭而失陪的那壶酒。
可谁知呢,那些成为尸人的一剑山庄弟子,本就是晏亭的部下,而那出戏,只是为了掩盖和嫁祸而上演的。
“这”苏瞻洛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想追孟醒去,”夏容指着前院里紧贴的两个人影,“方才那小兄弟贴着他们俩往外跑了。”顿了顿,喝了口酒,“但我劝你啊,别去了。”
夏容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他坐下,又递他一壶酒,“阿秋总说,你对人情世故总缺一根筋,真真是戳到了点子上。”
“什么意思”
“苏兄啊,你总是心肠很软,认准了这人是朋友,便掏心掏肺地待他,”夏容笑了笑,“可如此这般,会让有心人误会啊。”
苏瞻洛隐隐明白了一些,却又感觉什么都不明白。
“你觉得,薛子安待你如何”
苏瞻洛望着酒壶,愣了。
“换句话说,”夏容道,“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兀自出神的苏瞻洛,继续道,“他以阿秋、满满为要挟,逼你杀他,是为了用自己扫地的名声给你铺路。”
“可我不需要。”苏瞻洛痛苦地合上眼,“我不稀罕这些。”
“你不稀罕,可你需要。”夏容缓缓叹了口气,“这世间,不是你单枪匹马便能摆得平的。”
“江湖,江湖,”他道,“惊涛拍岸,浊浪蔽天,任凭你一叶孤舟如何坚实,也无法冲破这游离于人权之外的天意。”顿了顿,喝了口酒,“若你只是撑船划在岸边也罢了,可你却被随波逐流地推向了中心。”
“药人册、一剑山庄、尸人”苏瞻洛睁开眸子,“自我幼时从脚下这片土地逃离之时,便不能摆脱如此命运。”
“你一直被一剑山庄限制着,被阿秋的病禁锢着,但你却不愿冲破这些固有的枷锁,仍在小片天地里安然自得,”夏容笑了笑,“并不是说随遇而安不好,只是你处在风暴的中心,哪能给你偷闲的间隙”
夏容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道,“喏,打个比方,你一直呆在那座狭小却自给自足的屋子里,将门窗紧闭,隔绝了屋外的风雨。”
“可迟早有一天风雨要打进屋里,冲坏你那间自给自足的屋子,将你吞噬进江湖的浊浪之中,所以”
“所以薛子安在那之前,强制将我拉出屋,直面风暴。”
“对。”夏容点了点头,“同时,他怕你受伤,就给你戴上了战无不胜的盔甲,铺上了一条坚实平稳的道路。”
苏瞻洛狠狠咬住唇,手中的酒壶攥得死紧。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我问过他,他说为了报恩。”夏容叹了口气,“不过,究竟以命报恩的原因是什么,多少,我想你应该明白了。”
“至于孟醒,”夏容又道,“你伤重之际他衣不解带陪床照料,你心情y郁他闷闷不乐,你眉眼转笑他喜上眉梢”
他顿下不止的叙述,看着苏瞻洛讶异的神情,接着道,“只是这些,他从来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在你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变扭的少年,就像在白墨面前,他也永远只是一个昏睡不醒的师兄。”
苏瞻洛联想到了方才少年的暴喝,默不作声地喝了口酒,心中五味杂陈。
“夏容,”苏瞻洛慢慢道,“你可真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死过一次,皮再厚也得长教训了吧”夏容苦笑笑。
“漫长的痛苦中,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苏瞻洛顿了顿,“是”
“是啊,”夏容未追究他究竟说的是什么,却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想,我跟他就是死循环吧”
他细细道来了晏亭与九歌门的恩怨。
“一开始,我想活着,去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夏容缓缓道,“再然后呢,我就想,这其实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真是个没头没尾的债。”
“所以,你就这么算了”
“要就这么算了,我帮你作甚”夏容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抹了抹唇,“他伤你门派弟子在先,杀我门派弟子在后,多多少少都得付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