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转回,且看向天已经无法再战,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一边的晏亭,却见晏亭领着一众一剑山庄弟子被尸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战。
向天猛烈地咳了咳,擦净了面上的血迹,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还要再提刀而上。
“先等会儿,”薛子安摆了摆手,“碧蝶,停下。”
碧蝶应了,随即改了平缓的调子,所有的尸人皆停在了原地,但只要他们盯着的人一动,他们手中的矛便会紧上几分。
一时间,杀喊声相接的战场变得坟场一般寂静,只余乌鸦残破的叫声回荡在遥远的深林之中。
晌午极好的日光落在山头,照亮了蔓延一地的尸体与以及认不出是谁的残缺肢体,映着鲜血下更显鲜嫩的绿叶,萧索至极。
薛子安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有人为杀戮而愤恨不已,有人眼红他怀中的玉牌,也有人看不出悲喜,冷眼旁观着。
他轻拍了拍手,当下两个尸人便从他们身后的深林里架着两个人出来。
苏瞻洛用力按下身旁几乎如同离弦箭一般的少年。
短暂的沉寂之后,仿佛一颗炸入池塘,猛烈的争吵在众人之中爆发。
一个,是昆仑派最不成器弟子之一的白墨,另一个,是殷落的亲侄女,逍遥派殷满满。
殷满满一直在抽泣,时断时续,一双圆圆杏眼都肿了起来。
白墨向来是个不识时务,横冲直撞的xi,ng子,刀口架在脖子上也不管不顾地大嚷着,“薛子安你算什么好汉尽抓老弱病残当挡箭牌他娘的你个缩头大王八有本事你放了老子,老子立刻刨了你家三代祖坟”之后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谩骂。
孟醒被苏瞻洛死死拦住,急得都快昏厥过去,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将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的嘴缝起来。
“满满还一直跟我说你没那么不堪,他娘的老子还竟然信了他娘的老子”
“别说了”殷满满突然大喊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白墨撇了撇嘴,朝着人群之中大喊道,“苏瞻洛你不号称把满满当妹妹看吗你怎么看的妹妹啊”
孟醒陡然感觉身旁拦着他的男人气息一变,骤然加重的呼吸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薛子安笑得很欢,“诶,小兄弟,巧了巧了,他亲妹妹就在九歌门被我捉了当人质,刚被我砍了脑袋。”
白墨脸色一变,奋力挣扎起来,“你敢动满满一分,老子跟你拼了”
他身后的尸人立刻加大了力道,才制住这只如同发疯小兽一般的少年。
孟醒转过头看着苏瞻洛,恍然想起之前凉亭之间的对话,心底横生出一些愧疚的情绪。
男人一只拳头攥得死紧,指甲磕破了手心,血丝顺着指缝蜿蜒而出。
孟醒替他觉得疼,很想伸手帮他扳开,伸到一半的时候,男人垂下的胳膊突然展开,将他往身后猛地一推。
他抬起头,惊觉薛子安不知何时着人堵上了白墨的嘴,越过一地的尸体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啧,我记得”他想了想,“你跟那个问候了我祖宗十八代的小子师出同门吧”
他的双瞳极黑,幽幽然如同无尽深渊。
孟醒捏紧了拳头,“你放了我师弟,我替他。”
不远处的白墨唔唔作响,似乎想说些什么。
薛子安回过头吩咐道,“嘴捂紧点,太烦。”
孟醒还想说什么,却被苏瞻洛捏了捏手腕。
“薛子安,你究竟想要什么”苏瞻洛道。
薛子安勾了勾唇角,“你。”
苏瞻洛笑了,孟醒却从他微微弯下的眼角里看到了无尽的嘲讽与苦涩。
“不信”
苏瞻洛敛了笑意,“你拿矛头指着我,拿人命要挟我,你要我信”
薛子安佯作怅然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些矛头便齐刷刷地放下,尸人退至一旁。
所有的人屏息看向苏瞻洛这边的变动,场上除了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只剩殷满满轻微而间断的抽泣声。
“薛子安,”苏瞻洛抬眼,“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想要什么”
薛子安笑容不变,“问多少遍都一样,要你。”
他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阵吼声。
“苏瞻洛婆婆妈妈,你与他废什么话”
向天携着刀,拼上了全力背水一战,势在必得地要以此拿下薛子安的项上人头。
薛子安却连身子也没转,他身旁的尸人便蜂拥而上,举起长矛拦下了向天,甚者还有一人以矛刺穿了向天的肩胛骨,霎时喷涌的鲜血吓退了不少蠢蠢欲动的人。
就在众人悄悄退却的时候,晏亭却招来众弟子中一个极不起眼、脚步极轻的“弟子”,附耳几句,那弟子便领命退了下去。
不消半刻钟,向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众人分神的时候,消失了。
“瞧瞧,瞧瞧,”薛子安摇了摇头,“殷落尸骨未寒,你就不顾他亲侄女的xi,ng命要来杀我,我身上这块盟主玉牌就如此重要功名就如此重要”他叹了口气,“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做了盟主,怕是也不能服众啊”
如此一番言语将向天气急,与尸人招架的动作也越发不济。
“有理啊”一个轻微的声音在江湖人中传开,“他还是逍遥派副教主呢怎能如此不留情面”
“虽然薛子安是个恶人,但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诶,我之前听说逍遥派几个副教主联合起来想用殷满满要挟殷落,让他交出盟主玉牌,这事儿难不成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你们瞅见殷盟主将殷满满交给苏瞻洛照顾吗还不是提前防他们这一手,否则这盟主玉牌早没了”
“诶哟那可真是太险了”
这么一场大战,在薛子安一两语的挑拨下,竟成了逍遥派辛辣秘闻的传诵场所,每个人讲起这些传闻的时候个个眉眼放光,信誓旦旦,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一般。
其中真真假假,谁又能知
奋战的向天见无一人要帮,再加上气急攻心,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登时倒地抽搐不起。
苏瞻洛悄悄捏了捏孟醒的掌心,孟醒一凛,抬眼见他提步向前,靠近了薛子安几分。
第41章 苏州难平十一
苏瞻洛的动作很不起眼,特别是在众人议论纷纷的当口下,甚至连悠然自得地掌控全局的薛子安都没有预料。
“薛子安,”他低声道,“你骗了我,骗了阿秋,骗了满满”抬眼看他,“骗了这么多人,你不会把自己也骗进去吗”
“何出此言”薛子安挑了嘴角讽道,“还是苏公子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
苏瞻洛不言不语,看着他早已被鲜血浸透而shi润的前襟,“为什么那天要告诉我你的弱点”
薛子安愣了愣,只在这一分神的刹那,躲在苏瞻洛背后的孟醒突然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冲的方向不是被尸人禁锢着的白墨,而是站在薛子安身后不远处的碧蝶,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她手中的竹笛。
孟醒内力不济,但招式划得准,他这招算得上是偷袭,趁人不备,碧蝶也一瞬间未回过神,被撞了个正着,笛声戛然而止。
尸人以笛声为号令,一曲一令,曲停则无法行动,如是,抓着人质的两个尸人纷纷松开了手,白墨趁此机会溜出,顺便将哭得喘不上气的殷满满拉上,撒开了腿往外跑。
瞬息万变的局势再次发生了扭转,落了下风的白道又扳回一城。
碧蝶很快回过神,再次奏响竹笛,与方才逃脱禁锢的江湖人展开了新一番搏斗。
正在众人苦战的时候,又是那个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冒了出来。
“快看,那边是不是薛子安跟苏瞻洛打起来了”
众人这才分出神抬头看去,一黑一蓝的身影重叠又分开,几乎看不清动作的光景已经过了不下百招。
“苏瞻洛一个人行不行啊”另一人道,“之前殷落和向天都被打败了,他”
“哎,我倒觉得还有胜算,”先前那个声音继续道,“毕竟薛子安也不是神,打了那么多总会累的。”
晏亭瞥了那人一眼,那人一身灰绿衣裳,身材消瘦,拿了块黑布遮了大半脸,只露出两只黑眸,眼角有些下垂,年龄不大的模样,看上去挺招人喜欢的。
“切,乘虚而入。”一人嗤道。
那灰绿衣裳的少年也嗤道,“行啊,你去喊一句改天大家都恢复了再打,看他们两个听的听不到。”
那人一愣,这话里话外还顺带讽了他的功夫不济,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起来。
底下吵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苏瞻洛与薛子安双双从半空落到地上,方才整装的尸人纷纷散了开来为他们二人留了空地。
苏瞻洛依旧与他差了一截,但与上回交手的时候有所不同,至少不是被压着打,防守的同时偶尔还能有还手的余地。
薛子安拿胳膊挡了他从下盘攻来的一击,不由道,“你功夫什么时候进步的”
苏瞻洛不与他扯皮,只是咬紧了牙关,半刻也不放松。
薛子安见他不语,却笑了,“挺好,看来多逼你几分才成,原先我们过招的次数也不少,也不见你长进。”
苏瞻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却恍惚地有些感觉二人回到了三个多月前比剑过招的日子。
但苏瞻秋的头颅,殷满满的啜泣,白墨的控诉,扯断的项坠,都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回不去。
思及此,苏瞻洛心又沉了几分,手上的动作无意间加快了。
扇与剑刃正面相撞,发出铁器铮鸣之声,而他手中的扇却猝不及防地碎裂,一半被剑挑飞了,倒cha进了土里,只余半个扇柄露在外头,而剑刃冲破了扇面的阻拦,划过了他的肩头。
霎时,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瞻洛提剑步步紧逼,剑锋擦着他的身侧划过,一剑一剑斩断他的衣袍。
渐落下风的薛子安却丝毫不着急,还笑着道,“得,这回真成断袖了。”
苏瞻洛瞥他,又刺下一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薛子安笑弯了眼角,就像三个多月前那样。
“如果我告诉你,”他说,“你还杀不杀我”
苏瞻洛一双黑瞳盯着他,“你说,我就停手。”
薛子安笑得更欢,“可是我杀了阿秋,抓了殷满满。”
苏瞻洛抿了抿唇,却牛马不相及道,“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如果你没有受伤,断断不可能落得如此下风。”
“其实如果可能的话,”他沉了声,“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苏瞻洛抬眼,拧着眉,“什么意思你究竟想做什么”
薛子安嘴角勾着,“这么想知道我的目的”顿了顿,“那好,告诉你之前,答应我一件事。”
苏瞻洛眉头拧得更紧,却听薛子安兀自道,“告诉酒久那丫头,让她别傻了。”
“什么”
“那个傻丫头啊,非得认着我是她救命恩人,死磕到底跟着我,”薛子安无奈地笑了笑,“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好夫婿了。”
一顿,突然郑重道,“这件事交给你了。”末了,他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到了”
苏瞻洛心陡然一沉,“你”在交代遗言
“行了,”薛子安展眉看他,笑道,“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的目的。”
说罢,他止了脚步。
“你”
苏瞻洛手中的剑却因为惯xi,ng没能停下,他眼睁睁看着剑脱手而出,朝着他胸口而去。
但他却还在笑着,是苏瞻洛许久未见过的、真真正正的那种笑容,从眼角到眉梢尽染笑意,坦然地仿佛是去作乐而不是去赴死。
他说喜欢他的时候,给他渡了一口带药的酒。
他将苏瞻秋带走,将她的头颅摆在他的面前。
他杀了殷落,又将一心相信他的殷满满作要挟。
每一件事都能让苏瞻洛心痛,心酸,心哀。
苏瞻洛几乎觉得,薛子安在逼他,逼他发怒,逼他动武,逼他把剑横到自己脖子上。
他陡然忆起那日天仙楼里几乎要将他斩杀的时候,那时候,他又哭又笑,压抑着什么,却对他说。
杀了我。
然后呢
剑刃没入他胸口的时候,苏瞻洛觉得时间都停滞了。
薛子安一双笑弯的桃花眼里,流转着他从未见过的潋滟。
他说,“阿洛啊,我做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
苏瞻洛呼吸骤停。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呐喊着停下、停下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上次在酒楼里,为什么剑尖在颤抖。
就算这个人伤天害理,坏事做尽,可当他舒展眉头,一双弯下的眼瞳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柄剑,就再也不想举起。
可出手的剑,哪有回来的道理
直到眼前划过碧蝶一角绿衣,直到衣袖被人拽了又拽,直到耳旁充斥着杀伐不歇的呐喊与少女时断时续的抽泣声,苏瞻洛才恍然大梦初醒。
薛子安仰面倒在地上,合上了那双曾y暗过,也曾潋滟过的桃花眼,他的胸口上cha着那柄他赔给他的剑。
一阵凄厉的笛声响彻云霄,尸人们停止了动作,打得早已伤痕累累的江湖人也不由停下攻击,警惕地注视着她。
“诸位停手吧,”碧蝶平静道,“我们输了。”
如此坦荡的承认让所有人愣了愣,但总有人反应极快。
“放屁你一句输了就一笔勾销”灰绿衣裳的少年喊道,“我们的盟主被你们杀了”
“对对对”剩下的江湖人反应过来,不少人连声附议。
碧蝶从怀中拿出盟主玉牌,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不少蠢蠢欲动的人刚想有动作,却提防着碧蝶手中的笛与身边紧紧阻挡着的尸人。
“江湖中人,讲究的是信用,这点我们邪道也好,你们正道也好,皆须恪守。”碧蝶扫了众人一眼,尽管身材弱小,但说的话却掷地有声。
她说罢,看了看愣神的苏瞻洛,将玉牌交给了殷满满。
江湖人一愣,随即低下头交头接耳起来。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说得是先前薛子安说的那条。
谁杀了他,谁就能得到玉牌,谁就是下一届盟主。
本来,武林盟主的选举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在继承仪式上,老盟主与新盟主都要尽力一战,新盟主只有战胜了老盟主方才能继承玉牌。
薛子安打败了殷落,拿到了玉牌,苏瞻洛打败了薛子安,也理应得到玉牌。
“可苏瞻洛趁人之危”有人喊道,“他打败薛子安的时候,薛子安已经连战三场”
“诶,老兄,你咋老跟人一剑山庄过不去,”那个蒙面少年道,“方才的局势大家也都见着了,要说趁人之危,咱每个人都能趁人之危,但也没人趁啊。”
晏亭心底不屑地冷哼一声,心道歪理,方才的形势分明是尸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哪能突出重围。
但晏亭不会动嘴,自然有人替他说出这些。
“实在不行再打一次”
“现在大家都挺累的,要不咱改日”
“改个什么日啊快点打不然你让他们邪派拿着玉牌”
“我说老兄,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这么惦记着盟主的位置”
“我”
“够了”殷满满带着哭腔的吼声震住了所有在场的江湖人。
“我爹死在梅花拐手上,我大伯死在薛子安手上,我也曾被尸人暗害,”殷满满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泪,“在这些时候,你们人都在哪里”
白墨讷讷地挠着头,想拉一拉殷满满的袖口,却又被她陡然爆发的气势吓地不敢动作。
“你们当中,有多少是冲着我大伯的盟主玉牌来的”
“你们当中,有多少是冲着闻名一时的药人册来的”
“你们当中,又有多少是攀着我大伯早些去死,好偷来玉牌一登高位的”
苏瞻洛回过神,掐了掐眉心,去拉殷满满的袖口,“满满,别说了”
“我要说”殷满满甩开他的手,她将玉牌展在众人眼前,“因为这块东西,大伯被门派里的人逼得东躲西藏,我爹去世之后,这些人当大伯失了帮衬,多了我这个拖油瓶,更有恃无恐。”
“现在好了,”殷满满冷笑道,“我家破人亡了,你们该满意了”
底下窃窃私语的江湖人纷纷止住了嘴,在姑娘字字泣血的控诉下,低下了头。
“药人册也好,盟主玉牌也好,流血的纷争都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而起,”殷满满扫了一眼众人,“我是殷家仅剩的后人,在继承武林盟主上我也有分量不轻的说话权,所以”
她几乎是死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你们看、好、了”
说罢,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从一旁呆滞的尸人手里抢过锋利的长矛,将玉牌摔在地上,那矛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满满”
“让开”殷满满挥开白墨。
那枚众人朝思暮想的玉牌,被殷满满近乎疯狂地砸得粉粹。
所有江湖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玉牌已经化成了面目模糊的碎玉石,再无复原的可能。
第42章 苏州难平十三
砸完了玉牌,殷满满又从怀里摸出逍遥派的掌门玉玺。
“至于逍遥派,”殷满满松手,将玉玺摔在地上,“从今往后,再无殷家,再无逍遥派。”
同样的,砸了粉粹。
砸完了这两样,对于功夫稀烂的殷满满来说,已经累到快站不住脚,白墨上前搀扶着已近乎晕厥的殷满满。
江湖人仿佛呆滞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碎裂的玉石,特别个别逍遥派的年轻弟子,更是一头雾水,不明不白着自己怎么就没了门派。
孟醒蹲下身,捏起了两片碎玉,叹了口气。
小姑娘平时看着跟哭包一样,发起狠来还真是不容小觑,砸这么碎绝对恢复不了。
他站起身,却见苏瞻洛眉头死死打着结,出着神。
苏瞻洛感到有什么推了推他的胳膊,回过神发现是碧蝶将剑还给了他。
惨白的剑刃染上了触目的红,映着他苍白而呆滞的脸。
碧蝶奏响笛音,唤来两个尸人将薛子安的尸身抬走,却在挪动他身体的时候,从他松开的拳里掉出一个东西。
苏瞻洛蹲下身将他捡起。
是那只眼熟的扇穗,金色的流苏染了血迹,刺痛了他的眼。
“你们要做什么”孟醒警惕地看着碧蝶的动作。
他这一语引来了失魂落魄的江湖人的关注,一两个昆仑派弟子几乎要拔剑上前。
碧蝶奏响笛音拦住他们,“诸位,留个全尸。”
与她一同与这些江湖人对峙的,还有在场几十个尸人。
虽然江湖人有百十来个,但若要对上尸人,这些残兵败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双方合计一下,各退一步。
苏瞻洛没心情留下来看他们最后的商议,连个借口都懒得寻,便从原处消失了。
晏亭眼角瞥见他消失的背影,眯了眯眼,嘱咐了几句便也抬脚追了上去。
他却刚走了没几步,一柄大马刀从天而降,横在他前行的路上。
晏亭冷哼一声,“扬刀”
扬刀从林中露出身影,“酒久说了,除了苏瞻洛,一个也不让放。”
苏瞻洛是追着抬薛子安尸体的尸人而去,尸人没有笛声无法催动,这两个尸人一直行走,显然是不远处有人奏了曲催动的。
只是这曲奏得极轻,轻到苏瞻洛能隐约看见尸人将薛子安抬上马车,才隐约听见一些曲调。
苏瞻洛刚踏出重重密林,笛声便转了调子,拖了个迤逦的尾音。
他前方一个红衣姑娘靠着树,抄着手,正垂首往山石下面的平地望去。
苏瞻洛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的背面,小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方才两个尸人在尾音里从车帘里退出,垂首静立于侧。
苏瞻洛步子往前探了半分,红衣姑娘便伸出一只胳膊来挡,手上还拿着一只花纹古朴的陶笛。
随即,马车里缓缓响起一阵低沉的笛声,两个立于侧旁的尸人一凛,翻身坐上马车前缘,落下马鞭。
“酒久,”苏瞻洛视线注视着那辆马车伴着悠扬的笛音缓缓驶远,“你不跟着一起走”
”有碧蝶跟着,“酒久放下胳膊,将陶笛收入怀中,“而且主人说了,要我留下来。”
苏瞻洛侧目看他,“即使我杀了薛子安”
酒久亦侧目回视,“苏公子,没人能动得了我主人,”她笑了笑,“除了他自愿的。”
苏瞻洛心陡然一沉,“酒久,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酒久摇了摇头。
苏瞻洛眉头拧了起来,“或者说,你们要瞒我到何时”
酒久看着他,突然笑了,“主人说得不错,苏公子心肠软是软,却也并非优柔寡断,甘受桎梏之辈。”所以要圈他起来,必得花一番心思。
苏瞻洛听着这打太极的话,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的少年从林中探出了头。
“孟醒”苏瞻洛有些意外道,他一身本是上好绸缎的春蓝衣袍,方才交战被划了几道口子,这会儿却被林中横生的枝干近乎划成了碎布,除此之外,手上脸上,甚至露出的腕子都划了好些细小的口子。
孟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扭过去,“我只是来支会你一声,殷姑娘累晕了过去,白墨将她带回你的院里了。”
说罢,他又飞快地扫了苏瞻洛一眼,视线一触即离。
苏瞻洛有些愣,“你怎么找来的”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孟醒从肩膀点到大腿,“留了那么多血,路上滴了一路,你当我瞎么”
苏瞻洛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血浸染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衣裳,这才觉得酸麻遍布全身,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了浆糊,后知后觉的痛感涌上了大脑,眼前倏地一黑,身体就往前栽去。
“诶”孟醒上前扶着他,“方才还好好的,我就说了一句怎么就”
他视线扫过苏瞻洛已经完全失了血色的面颊,愣愣地噤了声。
是了,方才与尸人一场恶战,又提足了功夫与薛子安打了一场,再驾着轻功追来这么远,光失了这一路的血就该受不住了,妄论还有内伤。
只是,方才这股劲儿,他是凭着什么撑下来的
孟醒呆愣地看着他半阖的眼帘,那双眸子猝不及防地转了过来,他甚至都来不及收回视线,便见着了眉目间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大半,只听他双唇翕动着道,“劳烦小兄弟扶我一把了。”
苏瞻洛是想,那边酒久一个姑娘颇有不便,但这话落在孟醒耳里却让他的心隐隐跳快了几分,只是嘴上还在逞强道,“那、那反正你救过我师弟,我们扯平”
苏瞻洛挑了挑唇角,想笑的模样,却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酒久在他们背后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小兄弟,我来扶你一把”
“不用。”孟醒挺了挺脊背,将比他高上大半个头的苏瞻洛背起来,回头看了看这个看上去年纪比他小的姑娘,然后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山下挪去。
酒久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直到身旁翻下一个人影,那人伸手往她眼前晃了晃。
“干什么去了,这么慢。”
“还不是晏亭,杀又杀不得,麻烦死了。”那人将背后的刀往地上一cha,“你在瞧什么”
酒久收回视线,“让你不准放人进来,你怎么放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
扬刀愣了愣,“他过来了”一顿,“我瞧那小子没功夫,完全是循着血迹过来的,血迹都落在那片荆棘密布的荒林之中,谅他没那个能耐穿过林子,正巧我又跟晏亭打着,就没为难他。”
“哦”酒久拖长了音调。
扬刀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一脸龌龊,想得什么”
酒久贼兮兮地摸着下巴,“嘿嘿,叫我主人狂妄自大,这会儿被人撬墙角了,得有好戏瞧了”
作为“墙角”的某人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转醒,刚下床穿了衣裳便见孟醒打了盆水进来。
孟醒见他醒了,先是面上一喜,转而瞧着自己打来的水,脸上又浮现了红晕,
苏瞻洛见怪不怪,笑道,“多谢了。”
“谁说是给你的”孟醒将水盆往桌上一放。
“哦,”苏瞻洛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是你打来喝的么”
孟醒一噎,面上的红晕又浓了几分,又被苏瞻洛揶揄地窘迫极了,恰逢这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刚巧解了这头的围。
苏瞻洛抬步出屋,只见白墨正cha着腰站在院中跟泼妇骂街一样,对着门口一个蒙面的年轻人出言不逊,骂得那年轻人愣愣地,一只脚在门槛之上半晌都落不下去。
“这是你家吗啊”白墨吼道,“不知道敲个门投个帖再来啊”
年轻人弱弱地反驳道,“我敲了门”很快又淹没在白墨的训斥之中。
“我瞧你就是来偷东西的贼吧啊”白墨从周旁抓了个扫把,“大白天还蒙着脸,定是见不得光的家伙”
“白墨”孟醒头疼地把自家吵闹的师弟带到一边,转头打量了这灰绿衣裳的蒙面年轻人,觉得这身装束有些眼熟。
年轻人将跨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我找苏兄。”
听这称呼似乎是熟人
孟醒转头看着苏瞻洛,却见苏瞻洛复杂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人,眼里有惊有喜,却又掺着几分疑虑。
那少年眉眼弯了弯,勾了个灿烂的弧度。
恍如隔世之感漫上心头,苏瞻洛笑了,笑散了眼里的疑虑,转头对兀自出神的孟醒道,“满满醒了么将她一同叫来。”
引少年入屋,合上了门,那少年便去了面上的遮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殷满满这时捧着一壶热茶推门而入,惊得愣在了门口,要不是苏瞻洛眼疾手快,一壶热茶准得翻了一身。
少年又去将门合紧,对二人摇了摇头,“我的事情,请二位保密。”
日光从半开的窗打入,落在少年一往如初的澄澈眼里,泛起了潋滟。
殷满满早已激动得蹲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苏瞻洛看着他依旧淳朴的眼,心中情绪翻涌。
时过境迁,却总有些人如同激流里的磐石,任凭岁月的流水打磨,依然光洁如初。
而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却在浊世中缓慢地挺起身子,未染上一分一毫的污浊。
他的拳头紧了紧,又松了开来,落在他的肩头。
“夏容,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上一篇的标题错了懒得改了你们反正懂哒
夏容小天使回来啦,所以我们要愉快地开启下一趴了
第43章 苏州难平十四
蜀中密林缠绕,地势诡辩。
为了摆脱身后紧追不舍的尸人,夏容慌不择路地落下了悬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竟是泡在一个泛着奇怪味道的池子中。
池子不大,温度有些烫人,水的颜色偏绿,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但药味里头却还掺杂了一些不知哪来的血腥味,导致气味更加诡异难忍。
夏容动了动手腕脚腕,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一歪,一头栽进池子里。脸将将要没入池中的时候,身后一双手按住了他。
“夏公子,您身上的伤还需要再静养一阵子,在此之前请勿乱动。”
夏容回过头,见着了碧蝶一张寡淡的脸,想起的自己,霎时吓得往后一缩,登时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碧蝶倒是淡然极了,“夏公子无需大惊小怪,碧蝶自小到大服侍过不少公子的起居。”
夏容这才松了口气。
碧蝶替他换了池子的水,又送来了一些吃食,服侍他吃下才端着食盒与药盆离开。
“碧蝶”夏容冲着碧蝶的背影喊道。
碧蝶头也没回,“夏公子想想知道的,主人会亲自来告诉您。”
往后一个月都是这般,直到夏容觉得自己要在池子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时候,薛子安过来了一趟。
夏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两步,正思忖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薛子安已经不由分说地搭上了他的脉。
“差不多了,”他说,“你运运功,看看真气流转有没有停滞。”
夏容一愣,“我没练过两天功夫。”
薛子安道,“所以让你试试。”
夏容抓了抓脑袋,硬着头皮照做了,却发现自己体内真有一股子真气流转,贯通四骸,所到之处无不通达爽快。
他彻底蒙了,千言万语想冲出喉头,薛子安挥了挥手示意他一会儿再说,自个儿却盘膝大喇喇地坐在了池边,唤人上了茶和瓜子。
东西备全了以后,薛子安才对他道,“要问什么,说吧。”
夏容哑然,挠了挠头,“那什么也给我一把瓜子成么”
“”
一壶热茶已经放凉,但却没人动上一动,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容的陈述。
“薛子安告诉我,”夏容道,“我从崖头摔下来,身上的骨头近乎全断,他索xi,ng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打断,然后浸在药池里重塑经脉,待到经脉完整之后又打断,再重复之前的过程,直至九九八十一次之后才算完全地重塑骨骼与经络。”
殷满满听得一张脸煞白,“这该多痛啊”
夏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那会儿已经没救了,不用这逆天而行,先死后生的法子哪能救活。”他看了看自己遍布伤痕,不复娇弱的手,“而且,我早就痛得麻木了。”
苏瞻洛一怔,看着他那双苦涩弥漫的眼,心中亦泛起后知后觉的酸痛,五味杂陈。
“在那八十一次的折磨当中,除了第一次我是昏迷的,之后都是在清醒的时候下完成的,因为这样效果最好,”他缓缓道,“若八十次中有一次挺不过去,便是功亏一篑。”
“不过,”他笑了笑,“每熬过一次,体内的真气和内力就会成倍的往上叠加,如今我已经比原先多了一甲子的内力。”
苏瞻洛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夏兄,除了多了一甲子功力,是否还变得百毒不侵”
夏容点了点头,“苏兄大概已经猜到了,薛子安用的方法便是制药人的法子。”顿了顿,“他还搜来了九歌门的心法和外功让我学。”
苏瞻洛眉头拧了,“你们不,薛子安做这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阿秋她”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天仙楼养伤,没见过阿秋,”夏容苦笑笑,“具体薛子安想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他救我、帮我,只是为了换一个条件。”
苏瞻洛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