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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要犯上 第15节

作者:天夏游龙 字数:18921 更新:2021-12-31 10:25:25

    颜铮眼见顾青落海,当即纵身跃入海中,一路下潜,向着沉船游去。

    第60章 救人

    水下,随着沉船落海的顾青,正想避开不远处的某个物体,却忽然发现那是具悬浮的人身,他游近一看,竟是辽王。

    齐昇面如白纸,眼帘低垂好似熟睡,乌发飘散在水中,身上的织锦层层正随海波荡漾,披风上,金钩银线的妆花妖异绽放于蔚蓝海水间。

    顾青看也不看迅速扒掉那些沉重繁琐的衣锦,拖着齐昇奋力向上游。

    海面就在头顶,光线已穿过水中,射入眼帘,顾青仿佛在一片冰冷中也能触摸到阳光的温度。

    他还来不及欣喜,就感到了难以摆脱的窒息,浑身力气在迅速消失,四肢沉若千钧。

    顾青挣扎了两下,近在眼前的天空变得遥远难及,天堑其实只有几下蹬腿的距离,却再难逾越。

    他心道糟糕,眼前开始变得漆黑,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大海深处有海妖轻唱,诱惑召唤着迷途生灵。

    忽然,一股生的气息从唇齿之间翻然涌入,顾青本能地贪恋起那难以言喻的清新甘美,他吮吸,索要更多

    须臾,顾青睁眼,只觉星空与大海同临,三千世界俱呈目前,唯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直到那人再度托起他的头,唇齿相依,想要渡气给他。

    顾青一下活了过来,神志清醒地游了两下,发现自己还拽着辽王,他不假思索对着颜铮比划,意思是让他拉着齐昇,他自己游上去就成。

    颜铮看着他,整个人漆黑背光,没有动。

    顾青张口,海水涌入,他意识到根本无法解释。

    幸好此时,从旁游来了两个校尉,顾青惊喜地将人扔给两人,他甫一放手,颜铮便拉着他向上游去。

    顾青安心随他升到海面,颜铮先行翻上船舷,顾青扒着边缘,刚要使力,被颜铮长臂一伸,整个抱出了水面。

    颜淑匆匆忙忙递来两件干衣,颜铮转身将两件都裹到了顾青身上。

    纷乱之中,顾青抓着颜铮的手,见缝插针道“不是”

    解释才刚起了个头。

    “主上主上”甲板上随着几声急唤,陷入了一片混乱。

    齐昇亦刚被捞出水面,却是生机全无的模样。

    当即有人将他拱起,拍背倾出海水,赵敬颜淑等人将知道的全都做尽了,人还是毫无动静。

    曾析忍不住流泪痛哭起来。

    顾青起身之前,先看了看颜铮,丹唇轻启,终是什么也来不及说。

    他快步走到齐昇身旁,跪低身子就要实施心肺复苏急救。

    曾析一看顾青竟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亲吻辽王,吓得停了哭声,扑上来厉声喝止。“顾青,你疯了不成主上已经,已经驾鹤西去,你竟还想着这等龌龊羞辱于他”

    口齿伶俐的曾析,也有惊骇气怒得话也说不全的时候。

    顾青懒得去辩,也毫无时间去辩,他头脑冷静,迅速起身,看向船侧一排刚捞出水的人,赫然就见刘阔衣衫不整,直挺挺躺在那里。

    他当即想起,这是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顾青冲过去,刘阔显然已停了呼吸,胸口也难见起伏。老天保佑,他上手不过做了几个循环,就将这小子救了回来,意识恢复,刘阔开始猛烈咳嗽,吐出水来。

    这下众人见了顾青都像活见了鬼一般,竟真能吻几下就把死人给亲活过来,这不是说书人口里的狐狸精怪,又是什么

    只赵敬颜铮几人相对镇静,发现顾青做的动作极有章法,并非胡乱施为。

    顾青这才重新跑到曾析面前。

    曾析拦在当地,有些犹疑不决。天知道,他心里竟生出念头,若这顾青真是狐狸精变的,他极怕狐狸精将主上救醒了,却又趁机施了妖法于主上,便如纣王彻底受了苏妲己的摆布,那还不如不救。

    顾青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人再不救就再也救不活了。

    躺在那儿的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他也会尽力去救,更何况辽王若是死了,太子登基,所有心血付之东流,颜铮还怎么复仇翻案。

    他冲上前去推开曾析,却被镇抚司当头的总旗拦住,曾析虽是一介书生,可镇抚司整队人马此时却是唯他马首是瞻。

    正在顾青焦急万分时,颜铮突然走至他跟前,望着他肃然问道“大人真的,不顾性命也要救”

    顾青千言万语化作沉默,凤目直视颜铮,点了点头。

    颜铮面色平静如风暴过后的海面,不见半点波澜,他左手自怀中掏出一块牙牌,右手哗的展开一封印信,上面有左靳的亲笔盖章。

    “镇抚司百户阎铮,诸属听令不得阻扰御史大人施救。”

    顾青疾步跪倒齐昇左侧,迅速扯去他的腰带,扒掉外袍,撕开里衣,他每做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周围都是一片抽气声。

    顾青抬起齐昇的下巴,保持气道的全敞开,然后深吸一口气覆住他的上下唇,严丝合缝往里吹气,在这些古人看来,那简直是个深得不能再深的吻。

    接着自然是按压心脏,每分钟一百下的强度,顾青才坚持了一刻钟,就累得满头大汗,双臂肿胀,不要说按压,连吹气都显得有些勉强了。

    而齐昇还没有任何反应。

    不少人心里开始不抱希望。

    颜铮皆看在眼中,他跪低身子,开口道“大人,我已知做法。换我来,若有不妥,指正便是。”

    顾青鼻尖凝汗,喘着气道“你来按压,不能低于我之前的速度。吹气还是我来。”

    供氧需要领会更多技术细节,他怕颜铮刚开始掌握不好,现在不是演习,一点耽搁不得。

    颜铮垂下眼眸,和顾青交换了左右。两人配合,顾青每开放气道,人工呼吸一次,颜铮紧跟胸外按压一次。

    整整两刻钟过去了,齐昇还是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开始不抱希望。

    顾青还在坚持。

    三刻钟过去了。

    没有人能比颜铮更清楚,顾青已到了体力的临界点,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沉重,他根本已经直不起身子,干脆趴在齐昇嘴边,每到颜铮停手,他就把所有的气往里吹。

    颜铮不错眼看着顾青,好似从没有这般认得这个人。

    只消轻轻一下,颜铮就能摁断手下之人胸前肋骨,令那些断骨插入五脏六腑,绝了眼前人所有的念想,逼他停下这疯狂的举动。

    然而他,终究控制住了手上劲力,颜铮甚至没有叫停顾青,而是静静看着他透支所有体力,仅凭惊人的意志还在支撑。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他躺在这里,顾青会不会

    没有人敢去拉开这些疯子,许多人默默走开,去打扫战场,连赵敬都已转过身忙着指挥收拾残局。

    曾析已经彻底陷入了绝望,看向顾青的眼神带着怨毒,若不是为了他,主上怎会涉险至此。

    刘阔渐已无事,拢了衣衫坐到边上,轻轻压住咳嗽,静看顾青救人。

    齐昇的腹部忽然轻微地动了一下,颜铮敏锐察觉到动静,再一个循环,有了清晰的蠕动,精疲力尽的顾青也发现了。

    紧接着最后两个循环,齐昇开始自主呼吸,喉头轻微滚动。

    顾青疲惫吐出浊气,来不及露出笑意,眼前骤黑,颜铮眼疾手快将他托住,再唤人,早已彻底晕了过去。

    顾青醒来时,船已回航。刘阔董涛皆守在他身边。

    他转头四下寻找颜铮,发现他和那群镇抚司的校尉立在一处,几乎同时,两人眼神交汇。

    颜铮目光清幽似寒潭冷冽,他转过脸,不再看顾青。

    刘阔在旁边咳边道“阎铮这小子说私事已毕,若你醒来,有公事寻他,可以传人唤他。”

    顾青刚想叫董涛去唤人,想要将一昼夜里发生的所有误会都解释清楚,突然就止了声,仍静静在甲板上躺着。

    战事结束,危机解除,颜铮也安然救了回来,清醒与理智全然回到了顾青身上,再难叫他做出头脑发热的事。

    顾青自知不是完人,如果颜铮一直抓着他不放,他也会贪恋那份情爱,舍不得放开,哪怕他就要不久人世,明知这样做只会让颜铮情根深种,日后留下无尽痛苦,他还是私心难舍。

    可如今这误会,也许是上天赐予的契机,顾青下定决心,如果颜铮不再与他亲近,他便什么也不去解释。

    颜铮还有无数年华,还有家人,还有深仇要报,跟着辽王亦还有锦绣前程。

    跟着他能有什么将来

    顾青想得明白,他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是想让颜铮陷在什么样的境地里呢爱人命不久矣,与辽王离心离德,大仇得报之日变得遥遥无期显然于颜铮只有无尽烦恼而无丁点好处。

    不如到此为止,往后顺其自然。

    顾青两世生命,终能有幸倾心一人,自是希望他平安喜乐,怎舍得叫他黯然神伤。

    想开了,顾青又现出往日模样,他自认是个洒脱之人,心头虽有隐痛,不多时已与刘阔聊起了诸般杂事。

    作者有话要说  会有几章波折,不要担心啊

    古代披风和斗篷是两种式样,披风类似有袖子的大外套,斗篷就是没袖子整个罩起来。

    谢谢ctee的营养液。

    第61章 衷肠

    作者有话要说  要坚信他们会度过难关,安然在一起。

    回了冶城,辽王既有意隐瞒身份,且姜岐早就住进了御史府,镇抚司一行人自然也是挤到顾青府上更为妥当。

    小小府邸顿时显得狭窄起来,幸好众人值守戍卫,职责在身,面对下房通铺倒也毫无怨言。

    颜姚忙得跳脚,人多了一堆,还有不少难伺候的伤患。辽王刘阔皆落了水,颜铮董涛挂着彩,顾青更是直接被勒令卧床不许走动。

    姜岐每日头疼得很,别个都还好说,唯有顾青,他忍着火道“长卿,你可知,你这是在快马加鞭往阎王殿上跑”

    顾青心境有变,了无牵挂之下,是越发看开了,反倒来安抚起姜岐,“生死有命,你也知不是我想折腾这身子,实在是遇事避不过,只是叫你费心了。”

    姜岐摇摇头,出了屋往辽王处去请脉。

    颜铮早知这个点姜岐要往辽王屋里去,他寻了空等在游廊转角处,准备等姜岐出来时,正好截了他。

    他心中隐隐有种直觉,经了这次的落水救人,原先不甚清楚的朦胧直觉迅速演变成了巨大疑惑。

    顾青的身子弱,颜铮一直多有留心。回冶城后,他仔细问过颜姚关于顾青的坐卧起居,也秘密查过顾青喝剩的药渣,蛛丝马迹不仅没有安了他的心,只有更叫他不安的。

    眼见姜岐从辽王屋里出来,颜铮刚要上前,发现曾析跟出来悄悄叫住姜岐。他心念一转,隐到了廊柱后头。

    两人走了几步在廊下站定。

    “曾大人是想要问王爷的病情”

    姜岐有些奇怪,他明明说得很是清楚,辽王身子骨强健,调养个十天半个月,日后半点不受影响,无需任何担忧啊。

    “我知王爷无碍。”曾析沉吟了一下,终是问道“顾大人的身子,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回转”

    颜铮未想听到这句,呼吸顿住。

    姜岐那头倒很是干脆,“药石无功。”

    颜铮所有起念皆成灰。

    曾析只觉暗地里松了口气,他接着问“还有多少时日”

    姜岐没好气地叹了声,“我已尽了全力,若是王爷问起,也只能实话告知。原有五年光景,那是安和二十五年所言,经了闽州这么多事,只怕过不了二十八年冬天。”

    颜铮至此,如坠冰窟。

    现下已是安和二十七年,曾析顿觉压在心头的大石被挪开,再也无需疑神疑鬼,忧虑妲己作怪了。

    两人离开后,颜铮慢慢从隐身之处踱了出来,他茫然立在石阶上,明明春日里满目明艳,他望去,天地失色毫无生机。

    他忽然一刻也等不得要见那人,一息一瞬也等不得。

    颜铮直接飞掠过整个庭院,冲入顾青房中。

    “砰”,门扇毫无征兆地被撞开。

    屋内榻上,倚竹轩窗下,那人侧身卧躺如玉山横斜,袍角似闲云散落,手执书卷正静静翻读,一如往日。

    这韶光令人贪恋,却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大人”

    顾青惊得从榻上跳起,颜铮什么时候失过大家礼仪,这是出了何等惊天动地十万火急的大事。

    他起得太猛,眼前发黑晕眩,身子绵软无力,踏了两步再站不稳。

    颜铮冲上前去,将顾青打横抱起,重又轻放回榻上。

    他双手发颤,拢紧顾青,将头埋在他的肩窝,声音涩涩,失了往日的清亮镇定。

    “大人,是因了我的缘故吗”

    顾青二丈和尚摸不着头,不知从何说起,“明远,你怎么了”

    颜铮抬起那双星目,顾青有一霎回到了紫宸殿后的小屋,少年空茫的眼神重又浮现。

    他怔怔道“与我亲近之人,没有一个能有善终。”

    顾青陡然明白过来,“你是听谁说了什么”想到颜铮许是知道了真相,他竟比他还慌张。

    颜铮将顾青欲起的身子摁下,不多时已恢复了理智,“大人,我都知了。”

    他目光难得柔和似水,细细端详顾青面容,那玉颜印在他心里,再不可磨灭。

    他缓缓起身,似虔诚祷告在顾青额上轻轻一吻,又猛地将顾青抱紧,恨不能将他嵌入怀中。

    顾青长长叹息,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回抱眼前人,心里本已藏得极深的隐痛被这怀抱勾起消去,化作丝丝欣喜。

    颜铮忽地放开他,快速道“有人来了。”转身闪入榻后屏风。

    人才藏好,齐昇就到了门前。

    顾青浑身戒备,如临大敌。

    齐昇心事重重进了屋内,自他醒来之后问了数人,各个向他形容了一番顾青当日是怎么发疯似地救了他。

    别人不清楚,齐昇可是清楚顾青的身子,天晓得他拖着这么个破壳子是怎么在水里寻着他,又是怎么坚持下来那么长时间的“施法”。

    他也曾问过姜岐,姜岐也说不清。

    不管顾青用的什么法子,他待他的情义如此深厚,日月可昭。齐昇除了感动,心里更有种陌生的情绪流淌,时日久了,几欲溢出,让他难以平静。

    他无声走到顾青跟前,将他从地上扶起,伸手慢慢抚上他的面颊,那如画眉目俱已长开,艳丽之下凝着庄静。

    齐昇从没觉得顾青这般美,他往日竟怎会不知珍惜。

    “长卿”

    他低头吻他,顾青的唇冰凉无力,任他予取予夺。

    少顷,顾青退开几步,抿着唇道“主上身子可好些了”

    齐昇点头,示意他坐下回话。

    顾青亲自给齐昇斟上茶,两人对坐无言。

    齐昇很久不知道为难的滋味了,他原来是来寻狸奴的,原以为狸奴离了他,在贫瘠之地吃够了苦,自然会想回它本来的安乐窝去。

    他踌躇满志来救狸奴脱离苦海,谁知末了竟成了狸奴拼死救他。

    齐昇再也不想顾青离了自己,曾析刚透露了顾青还剩不多的时日,他就坐不住亲自来寻他。

    他却也不想再对顾青使手段,他待他如此,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使出来,他都觉不堪。

    齐昇缓缓开口,“府里无名分的,我俱会遣散。王妃如今吃斋念佛,白侧妃我自会送她去庵堂。”

    他进屋除了唤人,并不曾说话,一开口便是重重允诺。

    齐昇还记得顾青当日的话,想要一心人,眼耳身意都属一人。

    顾青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他让他观感复杂不是毫无来由,计谋手段也好,光明磊落也罢,他都能坦然使出,还能击之必中。

    如果这样的人物仅仅只是他的上司,他定会少了无数烦恼。

    可惜,世事常与愿违。

    顾青当然明白辽王的意思,可他仍是沉默无语,长睫黑密颤微,衬得面容越发苍白无色。

    齐昇心中有陌生如针扎的感受,他片刻才回神,意识到这就是人人常道的心疼。

    他难得从云端落下,开了金口,“长卿,随我回去好不好”

    任谁看见辽王这般恳求姿态,都要惊吓不已。

    齐昇极少对人对事没有把握,他不想逼顾青,如果顾青不应,他亦难得没有先拟对策。

    顾青忍着心念,不去转头望那屏风,他早知有避不过的一天,却不曾想,来得这么快,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齐昇从未尝过这等辗转苦求,方能得到的滋味,一时竟被这滋味弄得陶陶然。

    顾青却又将他拉回来,“主上,青还有一事未了,能不能让我先了却此事”

    齐昇心中尚有蜜意,哪有不应的,“还有何事本王都替你了了。”

    顾青摇头,“天地宗与太子有勾结,案子我才查了一半。主上,再给我些时日,便可推翻太子一党。”

    他说完,凤目满含期待,望向齐昇。

    顾青竟还要为他尽最后一点心力,齐昇想起他在温泉山庄时说过的话,他不仅想为他尽绵薄心力,还想像其他男儿一样,为生民尽一份力,日后能堂堂正正立在人间。

    他的最后心愿,叫他难以拒绝。

    “我与你三月为期。”

    顾青知道这是辽王最后底线,当即应下。

    人走了,颜铮从屏风后木然走出,径直往门外走。

    “明远。”顾青叫住他。

    “大人还有何事”颜铮退到门边,望着顾青,目中情意夹着无限萧瑟凄凉。

    他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顾青不顾时日无多,仍要为辽王鞠躬尽瘁,辽王亦处处回护他的心意,两人早就情深义重。可笑他自己已成跳梁小丑,还不自知,颜铮从未有如此羞辱,无处容身之感。

    顾青快步上前,关紧门扉,转身双手自颜铮后腰穿过,人已贴上他紧绷的后背,抱紧他,毅然道“倾心辽王的顾青已死,我心中只有你一人,莫要胡想。”

    颜铮心被揪起,不敢置信亦想要置信,无数寂寞孤夜,他都曾想漆黑长路能有明灯眷顾,此刻真得了那人眷顾,他难以抑制,浑身微微颤抖。

    他怕黄粱一梦终是空,不敢回头,轻着声问“大人可要回襄平”

    顾青转到颜铮身前,好让他看清他的双眼,“不过是缓兵之计,拖不下去了,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逃。”

    他只想最后的日子随心度过,是宁死也不会委屈自己。

    “我随大人去。”颜铮斩钉截铁。

    顾青不忍,却仍提醒,“你我有过约定,颜家还有仇要报。”他凑到他唇边,轻道“不必挂念我。”

    颜铮浑身一震,搂紧眼前人疯狂吻上双唇,脸颊,凤目,眉梢他来回无数遍吻去,心中的空洞却越扩越大,好似无底的深渊要将他带离他的身旁。

    “大人,等我,等我”

    顾青深深在颜铮的唇上回去长吻,看着他道“明远,好好活着。”他目内迸出明光,暖如朝阳。

    颜铮心中却已兀自决断,他活着肩负太多,身不由己,待到长路至尽,明灯已熄之时,他死是可以随心抉择。

    第62章 辞行

    初夏的冶城,已是瘴湿之气渐起,京里来的众人都开始感到不适。

    幸好,客人们的身子都已恢复,可以经得起长途奔波,御史府里迎来了送客高峰。

    刘阔是溜出来的,过了这许多时日,捱着不想回去也不成,抱着被老爹打断腿的壮士就义之心,头一个来向顾青辞行。

    他自知闯了弥天大祸,太子和老爹密谋的计划被他搅了,顾青还活着,林厚积却死了,连海寇都没让太子收服成,储君折了兵还陪了夫人,被彻底断了财路。

    他回去若被打断腿拘在后院,那是他老爹还当他是儿子,乐意管他替他遮掩。不然若由着太子发现他掺合在里头,就等着他娘去菜市口给他收尸了。

    可若能重来一回,刘阔还是要来救顾青。

    世间还有比亲手救下心爱之人,又被那人反救回性命更叫人欢喜之事吗

    闽州这一趟,刘阔觉得来得太值,不过短短几日,见识了多少阴谋诡计,认识了多少豪杰人物,又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

    大丈夫人生在世,没有这般冲动豪情过,算得什么真男人。刘阔只觉自个儿已经脱胎换骨,待他回了京里,哪里还看得上往日那些纨绔间的斗殴,他可是经过大场面的人物了。

    夜中烛火摇曳,夏蝉初鸣,顾青望着对面而坐的刘阔,见他没说两句辞行的话,便又呆呆看起自己来,知道这刘霸王的呆病又犯了。

    相处了这么几年,顾青也不恼他了,反倒真心把刘阔当个朋友看待,不想欺哄耽搁他,有些话借着这个时机也正好说个明白。

    “拓之,我有话对你说。”

    刘阔一个激灵,从灯下看美人的迷蒙中醒转过来,“长卿,你说,我洗耳恭听。”

    “回了京里,要谨言慎行,只当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听过,日后吃醉了酒,尤其要管住嘴。”

    刘阔还真动过日后向着他那群狐朋狗友大肆吹嘘的念头,虽不过是想想而已,他也知那是惹祸上身的事,可到底是顾青了解他,不忘记挂叮嘱。

    他心中欢喜,频频点头“我知道,能不说的就不说。”

    顾青拿话起了个头,原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必不会让刘阔好受,想给他个缓冲,见他神思回到了对话上,顾青当即快刀斩乱麻。

    “拓之,我是辽王的人。”

    刘阔半晌没有出声。

    顾青眼看他那张从来生气蓬勃的脸,竟渐渐显得有些沉郁颓败起来。

    刘阔过了许久才抬头去看顾青,“长卿,何必点破呢”

    只见他脸上伤悲二字毫不掩饰写满整张面容,这种直白坦诚,叫谁望了都不好受。

    刘阔缓缓开口“我知你开始不喜,后来拿我当朋友,只是从未心仪过我;我知你几次三番救了阎铮,病得走不动路也要爬着去换他;我知你差点淹死也要托起辽王,哪怕被人当了妖怪,仍是奋不顾身不计后果也要救人。

    长卿,我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分明。

    他们各个比我要紧,我在你心里几斤几两,我有自知之明。

    你是辽王的人,我原是不知道,可他见了你就给你披衣,后来血战护你在旁,我就猜着了。

    我不会自轻,说你救我是为了证明给众人看,好救辽王,但我也没傻到自欺,认定你一开始就惦念着我,头一个要来救我。”

    “拓之” 顾青长叹一声,竟觉无话可说。

    刘阔望着他苦笑,“长卿,我也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我总想这筵席散得迟些再迟些,拖到非散不可的时候,我还要发着酒疯大闹它一场,好叫这相聚时光永记心头。

    可这回在闽州知道了你是辽王的人,而我父是太子一党,我就知这筵席是要提前散了,你若不点破,便也容得我悄悄离席,经此一别不知猴年马月再能相见。

    但好歹,留个不说破的念想。”

    “拓之,我是”

    “长卿,”刘阔又截了顾青的话去,此刻他哪里还有半点呆状,根本是口齿伶俐针针见血,堵得顾青哑口无言。

    “太子和辽王必然是不死不休,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日后若是太子登基,我拼了命也会藏了你保下,若是辽王得登大宝,我替我父收了尸,辽王要命便一径拿去,不要我便剃度出家。

    京城这满眼繁华原是白驹过隙,浮云无常,你以为我想做纨绔不过是没得选。

    我父权倾朝野,廷上立的半边文臣是他门生故吏,我即便满腹经纶,思报国家又能如何,还能推倒这些人,大改朝纲,救大启于腐朽我父比我惊才绝艳不知多少,不世人才三朝元老都未能与这朝堂上下搅和清楚,我还能比他做得更好

    且把酒对这如梦人生,得过一日过一日吧。”

    顾青再没有言语,而是起身从屋里翻出最后一坛紫露来,拍了泥封道“日后你再喝多少,我也不拦你。”

    刘阔大笑,“早知道把话说尽能有这个好处,我早该和你倒了这些苦水。”

    他原只要有顾青在席上,从不敢喝多放浪惹他厌。

    当夜刘阔喝了个大醉不省人事。第二日早起,发现自己和顾青同榻歪在一处,他慌忙起身看了看衣襟袍角,俱都齐整,好歹叫他大松口气。

    顾青被闹了大半夜,晨曦中还在熟睡,刘阔看着晨光洒在那羊脂白玉般的容颜上,此刻他恍若梦中,目光流连实难割舍。

    多少人也想得他垂青,为他神伤,他却并无太多感念,也许欠的债负得心太多了,便也要统总还到一处去。

    情爱之事大抵也是色相无常,和那世间繁华并无两样,可他刘阔勘破富贵容易,勘破情爱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庭院中已有早起的鸟儿欢鸣,刘阔小心翼翼弯下身子,极轻地用唇在顾青颊边印上一印,无声无息,悄悄离去。

    顾青醒来,屋内人已不见,唯有几案上刘阔留的两行字。

    “十年踪迹走红尘

    回首青山入梦频”

    这是一首归隐诗,顾青哪怕不去补齐那后头的句子,也能体悟出刘阔挥笔时的心境,而青山更是合了他的号。

    刘阔走后,左靳从京城传来消息,闽州的事波折如此,朝堂上只有比之前吵得更凶的。

    招安到底是成了事,宗靖龙如今也是官身了,向朝廷上奏本大大夸奖了一番顾青,把他从祸事里头摘得清清楚楚。

    林厚积已死,太子所有的怒火只能撒到石祥身上,左靳在密报里说,约莫不久石祥轻则贬谪,重则罢官。

    不过几日就传来石祥被罢官的消息,再过了几日,石祥死在了回乡的途中,邸报说是被劫匪所杀,金银钱财俱被一抢而空。

    从石祥卸任回乡的那天开始,顾青连着几日没有见到颜铮和镇抚司的几个校尉,他于是大概猜着那些劫匪是什么人了。

    齐昇是从未想过放过石祥,此人将顾青推出去招安海寇,引出后头这么多事,他命了镇抚司的人马去结果,亦正中颜铮心意。

    待到辽王离开之时,大队人马亦都跟着启程,从姜岐到颜铮,齐齐回京。御史府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顾青要接着查天地宗的案子,辽王此番全力配合,因顾青之前在庙里偷听来天地宗总坛在蜀中,齐昇便使了大力气将他重又调去蜀中。

    太子忙着对付想要在刚开了的海禁上分一杯羹的各路藩王和部司,根本没空来管顾青这只小虾米。

    安和二十七年夏,顾青调任蜀州监察御史。

    蜀中地势多变,易躲难寻,且有不少气候宜人的地方,顾青盘算着,查天地宗的事情在明,寻条退路在暗,三月之期一到,他正好沿着茶马古道往深山去,从此脱了辽王的手掌。

    第63章 分坛

    乐天府临江,除了府城位于较平坦的低地,下辖的各个县镇皆是隐在群山峻林中,管治起来颇多不便,山野乡民多有政令不通的时候。

    顾青这回至蜀地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乐天府的父母官亦是新调任本地,两人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蜀州有不少土着与异族,且时有茶马驿道上的商贾来去,前者断发文身,奇装异服,后者高鼻深目,有些还有异色眼珠。

    不同族群的人多了,文化和习俗也就显得多样起来。顾青前世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奇怪,颜姚董涛等人却是对当地各种异教的兴盛感到惊奇。

    估摸着正是这样的环境,天地宗才挑了此处做总坛发展壮大,更显得隐蔽,不引人注目。

    自然还因为有盐井。

    照着往日,顾青该亲自去摸摸底,可盐井上虽从未间断招人,却要的都是苦力,顾青想要寻个法子混进去打探一下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没等他想出好法子,左靳在蜀地的人马给他递了几次消息,其中有一封密信引起了顾青的注意,里头说天地宗秘密掌控的几个盐井似乎和狄人有往来。

    顾青当即招呼董涛往城里的勾栏瓦肆跑,那儿有个春景坊,是异族商旅最爱歇脚聚集之处,狄人若要不引起注意混进乐天府,只有待在那儿最安全。

    两人一入春景坊,就听到满耳的异族语言,顾青早扮作大启的商人模样,也和许多进出这里的本地商贾似的,准备寻找心仪的上下家,互通有无。

    刚坐下,有穿着清凉的女郎凑了上来,“大官人生意兴隆,可约了相熟的客人可要安排雅间若要引荐新的客商,只管告诉奴家,引荐成了,每宗买卖只收半分利。”

    顾青暗想这地方运作得倒是成熟,他示意一旁的董涛,董涛来时路上就得了吩咐,此刻边掏出五两银子悄悄递给女郎,边小声问道“近来可有熏陆香入关”

    女郎掂量了下手里银锞的份量,看了看左右,紧张道“两位随我来。”

    顾青与董涛会意,果然是有狄人在此,他们借问熏陆香,正是狄人才能带来的特产之物,因如今两国交战,这等稀少香料早已价值千金。

    那女郎将两人带到后院夹道处,开门见山问道“大官人可有铁器铁石那头指明只换那个。”

    顾青一听大有门道,盐铁不仅是民生所需,更是战时必备。大漠上两样皆缺,此番来的狄人想必已经在天地宗处弄到了盐,便要想法子一同弄些铁器回去,贵重的熏陆香说不准也是为此专门备的。

    见了狄人,顾青不露声色,谈了半宿,约定三日后在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山林交货。

    到了当日,早就埋伏了的镇抚司一举将两个狄人奸细抓获,更问出天地宗贩卖私盐到大漠已有经年。

    顾青忽然就意识到,天地宗他是非查到底不可了,若说顾青离开前还有什么记挂心头,便只有颜铮的事。

    颜家的案子是被奸人所害,天地宗通敌已久,极有可能脱不了干系。可天地宗在朝廷的靠山是太子,要说太子叛国,却又是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

    为着这些疑点,顾青前世刻在骨子里查探真相的性子,就又显露了出来。颜姚董涛得知了他的计策,劝不住也只得听命。

    眨眼,七月十五,中元节。

    乐天府城外的西山上,出现了一群头带无脸面具,身穿红衣的人。

    夜幕降临,山道盘旋崎岖,这些人擎着火把,口中发出喃喃的唱声,犹如火蛇攒动,不停地往山腰处的空地集结。

    行进的队伍里,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皆有,到了空地上,只见早已搭起的高台上盘坐着一个法师模样的人。

    不多时,高台前乌压压站满了人,场中却无半点声息。此时夜静月上寒天,顾青混在人群中,抬头看了看,圆月好似巨大的白灯笼,惨然高挂。

    高台的两侧不知何时传出幽幽洞箫,凄婉中夹着诡异的歌声,四处飘荡。

    直到人人听得心头发颤,才有一位女子出来道“今日各位想要入我天地宗,都是初选合格之人,是否能最终得缘成为教内之人,还需由坛主上师亲自遴选。

    那早就盘坐在高台上的法师,缓缓站起,惊鼓响动,他合着声凭着极俊的轻功腾空掠下台来。

    人群中有不少人被这亮相所震慑,虔诚地跪低,顾青亦随着众人跪妥。

    那坛主走入人群,一排排行来,快速揭开每张面具,凡是钟意首肯的,他便会将面具重新合上,若是掀开不动的,就是不收此人了。

    那坛主行进间步伐如飞,噌噌出手,几乎毫无停顿行云流水便已揭过了大半面具。

    顾青在后头暗赞这坛主身法练得好,这等场合在他看来不过是和跳大神演戏同一个理,通过讲究仪式美感,更好地培养起信徒的崇敬之心。

    当剩余不过十来个信众时,那坛主终于行至顾青跟前,他伸手刹那,身形顿住,眼神讶异中带着疑惑,过得几息才将面具重又覆到顾青脸上。

    不出顾青所料,集会刚刚结束,那坛主就派人来将他单独领走。顾青又随着马车颠簸了一夜,至清晨车架停了,他掀开车帘,周围群山环绕,果然是进了深山之中。

    眼前的高大建筑粗粗看去,和寻常寺庙并无不同,待顾青走过山门时,才发现本该绘有佛印的地方,都被天地宗金乌银蜍的圆形印记替代。

    此处想来应该就是他之前打听到的天地宗白虎分坛。

    入了内,那法师模样的坛主在偏殿受了顾青的礼,这金姓坛主也不废话,直接问道“顾青,我见你应是识字之人,又有这等姿容,可是有些悲惨身世”

    天地宗收拢的普通信众,大多是底层百姓,长成顾青这般的,只能是烟花柳巷出身。

    顾青早想过应答,“小的原是舞伎,如今年岁大了,不仅不再受家主宠幸,还时常被凌虐,不得已才逃了出来。”

    他边说边掀起袖子,露出大半胳膊。

    金坛主看了眼那臂上伤痕,哪一家的读书人富公子也不可能是这么个身子,显然尽信了他的话,且忍不住面露喜色道“你既是舞伎,可会排舞”

    原主以色事人的手段本就是舞技,要顾青上场跳,他可能凭记忆操纵身子还有些生疏僵硬,若只是指点他人,简直正中下怀。

    “不知何处能为坛主效劳”顾青态度殷勤。

    金坛主很是满意,“中秋之时,各分坛都要进献祭祀舞蹈,到时各路教众都会聚于总坛,乃是我天地宗一年一度的盛会。

    顾青,你若是能将排出的舞蹈更上层楼,我便带你同去总坛朝觐。”

    顾青尚未称谢,担保他入教的男子已站出来道“快,快跪谢坛主,这原是入宗三年以上信徒,经了选拔才有的殊荣。”

    不得已,顾青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谢过坛主。

    金坛主看向顾青的保人,“李大,既是你保举的,便由你带着熟悉下白虎分坛,规矩禁忌都得教清楚了,明儿再将人带去内殿排舞。”

    李大恭敬应了,退出殿领着顾青去了后头的矮罩房。哪知才将顾青分进新的屋子里,李大一转身就猴急着要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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