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他才想起自个儿压根没喝酒,果然男人都是半身动物,一冲动就停摆。他原也不是那么不济,只是头一回对着群男人也能烧得他七荤八素,真把他惊着了。
走到二楼的半道,有人谈天的声音传来。
“林兄治下挨着京里,明明富庶之地,却甘守清贫又勤于王事,难得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这鸣鹤楼我知你神往已久,昔年武后称帝设控鹤府,独享上千男子,她一个女人尚骑鹤骑得自在,还是太祖皇帝可怜我等苦情人,十四楼中专设这一处,好叫咱们都尝尝那骑鹤仙游的滋味。”
待到顾青下到二楼往院子的转角处,就与那二人狭路相逢,走在前头介绍的文士侧着身上楼,故未曾第一时见着顾青,后头那人自下往上,反倒先见着顾青,顿时眼内放光,腾腾两步越过友人,贴着顾青往楼梯上站。
顾青只当自己还是原先的自个儿,因此毫无所觉,正感奇怪,只见那人微张着嘴,吃吃道“真是好一驾蓬莱仙鹤。”手也不由自主往顾青脸上摸去,口内还在喃喃“不晓得鸣叫起来”
“林兄,快住手”
与他同来之人已瞧见顾青模样,慌神去拦。
“哎呦”
此人话未说完,已一个倒栽葱往后飞出,直挺挺朝下滚磕到院里,痛哀声断断续续。
顾青抬头一看,刘阔的脚还没收回来,嘴里就是一串脏骂,骂歇了气才道“什么东西,敢到爷爷脚下撒野,哪儿来的穷酸蒋焕,你出来,把我给他扔粪坑里去。”
楼内的客人都被惊动了起来,与那人同来的文士赶紧先下楼扶人起来,又有小厮端了热水伤药上来。
那人呲着牙忍痛厉声问“敢打四品命官,你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撒野”原本看着官模官样的一张脸,羞愤气恼全上了头,又兼磕碰红肿,混似猪头。
刘阔见那人喝问他时竟还不忘瞟着顾青,当即往前一站,拿身形挡住那厮狗眼,“小爷我姓刘名阔,凭你是几品官,活该吃我一脚。还不快滚”
刘阔还是监生,下脚留了分寸,此刻一听是个四品官,人还硬撑着,粪坑是早不提了。
“刘丞相的公子就能公然殴打朝廷命官欺人太甚本官这就要”后头大片文章还没开口,陪同来的人急着上去对耳朵,“林兄,你看上的人是顾长卿”
突然这人就哑了火,莫说是刘丞相的儿子打他,就是刘丞相亲自给他一腿,他也能找御史参了,多少帮他要回点好处,说不定还能名扬士林,搏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可是怎么着那人就是顾长卿了,他敢碰皇帝的禁脔,嫌命长不是幸好皇帝尚不能理事,不然晚上该坐着等死了。一个扶着一个,两人灰溜溜转身挪出去。
顾青看看刘阔,刘阔只道他还在生他的气,“长卿,是我喝多了没轻重,害你出来遇着王八蛋,都是我的错。”
“无事。我先回去了。”
刘阔看着顾青上了车,待他拐角里没了影,这才垂着头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3论狗血
刘阔 作者,你出来
作者大义凛然上场。
刘阔 这什么狗血剧情都套在小爷头上
作者 经典,经典你懂不懂,经常发生的典型事例鄙夷
刘阔 为什么不给小爷也弄个主攻当当
作者 主公主公只能有一个两姓家奴做不得
刘阔 那,副攻也好
作者 腐公你明知晋江不许
吃瓜群众 心污不要怪外物。
第10章 戏里戏外
转眼过了冬至,近了年,各处衙门都开始歇了文书,外头大雪漫天,各个楼里热火朝天,大把回京的官员聚在一处,同年,同乡,门生,故客,人人饮酒作诗。
如今正红的一首改了宋诗,道是“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这诗实在是拾人牙慧,算不得高明,然平庸挡不住应景。
如今太子监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诗夸了又夸,“如今京城士林的奢靡之风愈甚,实非先贤教导之正统。众卿日日身处繁华中,不知以为楷模表率,反不如一个返京的外官看得清楚。”
谁不知这诗明面上说的是华服奢靡,暗地里讽的是君侧之人。顾长卿向来爱着华服丽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人领头渐成了京城风尚之事,这些年不少官员学子也爱起美服来。
太子不喜顾青人亦皆知,这一年来顾长卿几乎闭门不出,秋日里这才露了几回脸,没了皇帝撑腰,被打压得人都改了性,整日里淡服素衫,太子爷竟还不放过他,朝堂上不少人等着看戏。
顾青见刘阔抄来那诗时,不过一笑置之,无聊文人闲得蛋疼。
刘阔咬牙道“叫小爷改日遇上这林厚积,必要他好看。”
“媚上之辈,投机取巧必无实能。”
“长卿所言甚是。且不说这些王八羔子,年里晋南王府照例搭台子唱戏,你去不去”
顾青头回进宫便得了晋南王的协助,他亦是辽王的铁杆拥护,少不得年下要去拜会。
“去,顺道给王爷请个安。”
“这就好,这就好。全三儿,把那长盒捧来。”
刘阔从捧来的二尺锦盒里小心取出件织金锻的银鼠披风,宝蓝底团云福寿纹,亲自端到顾青跟前,上头的青金石葫芦扣浮着一层流光。
“我知你病好了后就不爱穿那些旧颜色,如今府上又不肯添人,处处照应不到。年里总不好穿旧的叫人说嘴,不过是件衣裳,不值什么,你便收下吧。”
顾青见他期期艾艾,倒被逗笑了,“我穿旧衣不好吗太子见了该高兴的,改明儿就又能换首诗作作,遍身旧衣者,皆是读书人。”
“别,别。长卿,青山你可千万不能自弃。妈的,明儿我就去把那作诗的套头揍一顿。”
刘阔急得顾青的字号一气唤了出来。
“别惹事,我不过说笑。衣裳留下,人可以滚了。”
“哎,后日我过来,咱们一块走。”
一秋处到冬,顾青早摸准了刘阔脾性,说话间随意了许多。
初四日直到晌午,晋南王府前的巷子里还在进车马,来的宾客太多,排到外头正街上老远。
王府里的戏台原就造得阔达,这逢年过节又临时搭起两层的戏台子来,等着好上热闹的大戏。
茶水干果,攒盘酒盅,人声嬉闹,席设摆的满满当当。刘阔护着顾青往里头走,晋南王将他们安排得离主桌不远,是极佳的位置。
当日有好几个戏班来串台,挑开场的是京城的老班子,唱的一出单刀会,顾青翻翻那戏本子,没了关汉卿老爷子还有张汉卿李汉卿冒出来啊。
过了午憩,照例要上大戏,顾青原已坐得无聊,糖都吃了半匣子,准备结束了这出戏,不失礼数就能散了,忽听左右嚷嚷起来。
“来了,来了。”
“可要来了”
“是了,是了,你当这回怎这么多人来晋南王府拜年,相干的不相干的,可不为了看他。”
“拓之,你是看过的,到底有多好”
刘阔见有人点他的名,回头道“大将军第一人,冠军侯再世,甭闹,看了保管你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锣鼓已起,箫声忽至,摄住全场,渐渐又隐伏下去,人人仿若置身无垠旷野。几声悲箫,犹如孤鸿野鸟,一时地阔天长,无有归路。
曲笛骤起,是草原晨牧抖落的露珠,笙音宛转,犹记得夜渡冰河刺骨寒凉。众人尚在恍惚间,紧跟着琵琶铮铮,胡、板、鼓齐鸣,戏台两边立的蛟旗迎风一展,幕启,人已至
“愿生入玉门关,浮生梦一场。”
只唱了这一句,底下雷动声摇,晋南王府竟成了戏园子般,刘阔凑过去大声对顾青嚷,生怕他听不见“这后头亮了相接着就开打,可千万别错了眼。”
那人背对着台,拔剑长身而立,剑尖映折着火光,泛点金。周围喧嚣尘上,他似全然隔绝,孤影灼灼。
顾青却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人猛转身,四面台杀声冲天,胡兵飞刀而上,寒剑似电,只一挥劈开山岳,转眼已连走了三台胡兵,皆溃败得不成体统。
震天的“好”,顾青定定望向那双星目,里头星光已灭,只有噬魂的杀意,寒气自脚底升起,那人亦看见了他,越过欢宴,仅于彼此眼中瞥见修罗战场。
这一刻,堂上红绸是血,满目人头是草。
这根本不是在演戏,是一幕幕重回战场。
琵琶紧催锣鼓喧天,人人被那气势所摄,只有顾青心沉至底。
刘阔已经发现异样,“长卿,你被吓着了吗”他想他过往也不爱看这些杀戏,如今身子也没有大好,是他莽撞了。正自懊恼,听到顾青涩着嗓子问他“这演少年将军的,叫什么”
“阎铮,挺凶悍的名不是,演起来也像个杀神似的,如今红透京城。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能有这般气势,也不知道祥庆班的班主是怎么教的。”
“其实唱功不算顶好,但那武功,身形架势,那俊扮的模样,举手投足的笃定贵气,啧啧,真是百年难遇的人物”
刘阔还在自顾自评品台上,顾青回了神,纳闷怎么就没人认出他来,也不再往戏台上看,怕又被颜铮拉着闪回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
一折戏歇场,刘阔叹道“早些年颜老将军府最爱点武戏班子,六十庆寿的时候,你还没进京,大江南北足足请了十八个武戏班子,连演三日,那锣鼓盛况,想如今不说也罢。”
“颜家不剩什么人了吧”顾青不动声色提了句。
“都没了吧。老将军战死沙场,除了二爷几年前死在西凉,其余几个爷和几个孙儿都是去冬一起没的。哦,听说有个幼孙好似还小,还未束发就跟着颜三爷在边关上,没见过。如今逃得命,也是成奴为婢,不知在哪儿苟活,兴许已经被主家折磨死了。”
顾青忍不住抬眼望向上头的戏台,暗道,人没死,还大模大样刚得了你一屋子满堂彩。
“林大人,您怎得到迟了”
一时席宴上有了新焦点,不少人闻声望去。
“雇的车坏了,来迟了,失礼,实在失礼。”
“这人谁啊”
“林厚积,写那首遍地女衣的呢。”
“哦,哦。太子点了名的这回让他个外官赚着名声了,明年吏部该给个优了。”
“可不是,听说是个出了名的清官,这不京城连个产业也没,还得找人雇车。”
“这可清贫得可以,怪不得看不得京里的奢靡。”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弦胡声起,下一折又要开场,仍旧是阎铮的戏,于是看戏要紧,闲话稍后。
那林厚积进得厅堂里,落座前照例拿眼往屋里走一圈,看看今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恰巧刘阔和顾青听了闲话,正好奇望过去。
两下里都惊着了,同想“这不是鸣鹤楼那厮吗”林厚积又见顾青节下里换了檀色锦袍,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搅得他心里发闷。
不一会儿阎铮唱毕,落到后台去了。如今他也是角儿了,班主有意捧着,因今是晋南王府的堂会这才连唱两折,后头再想听,改日。
顾青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对刘阔道“坐了半天了,礼数也尽到了,我先走了。”
刘阔立即道“我跟你一块儿。”
顾青也随他,只刚站起来,有几家的纨绔早就等着这个点儿,急急来寻刘阔一起去耍玩。
顾青摆明了不去凑热闹,刘阔是这圈里的祖宗,推脱不过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魏方去后街上唤自家车夫,顾青不耐烦在屋里等,他到底不是古人,讲究不来那些规矩,信步一个人往偏门出到后巷。
雪落得飘忽,风起清寒,吹散了顾青身上的昏沉。这一片俱是王侯的宅子,并无闲杂人等,后巷盖得曲折幽长,不见人声。
顾青拐过一道弯来,不想,竟有两个人立在那儿。
落雪时节又逢君。
颜铮早卸了戏妆,沉香木的簪子束发,大节里却一身玄色,不过一岁未见,整个人都脱了青涩,身量已与顾青相若,肩宽腿长,再非少年模样。
那双狭长星目正望着顾青,里头褪了杀气,又显出星光来。顾青便有了笑意,道“你好似过得还不错”
颜铮挑了挑眉,“自食其力,尚能温饱。”
顾青被他刺得笑了,旋即念起什么,皱了皱眉,道“不能改演文戏吗”
“唱功难练。文戏不成,武戏还顺。”
每回都当自己又上战场,不拼杀便无命,能演着不顺吗
“只怕回回入戏,终有一日失手。”顾青忍不住劝了句。战场后的创伤应激,一再刺激只会恶化。
颜铮不语,片刻才道“过一阵就会脱离戏班。”言毕细细打量起顾青,好似要端倪出些什么,只见他宝蓝色银鼠披风下露出檀色袍边,衬得气色尚好,便道“我听着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顾青点头,“无事,好得很。”
“顾大人,两位叙旧叙得差不多了吧。” 被当做空气晾了半天的林厚积,实在忍无可忍,贴着人去拉颜铮的手,“阎铮,该跟我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出现的诗句皆引自各类古诗词,请容作者不一一注明,有兴趣可百度。
第11章 重逢
鸣鹤楼的那一幕自然就跳了出来,这个林厚积真是顾青想着自己怎么就没给他补上一脚,踹得他半年下不来床呢
颜铮还不到十八呢,顾青现代人思维发作,早忘了什么戏子倡优,什么古人十六已成亲,两步冲上前,喝道“给我放开别动手动脚。”
林厚积没见过美人发怒,暗想书上诚不欺我,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放了颜铮的手,对顾青道“莫不是大人喜欢的,咱们同僚争个戏子传出去可不好听,顾大人若要,便先让给大人无妨,若是,若是大人愿意一同享用些个”
说到此处,林厚积见深巷幽静无人,只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在旁,突然贼胆包天,鬼使神差的那手又伸了出来,眼看就要摸上顾青肩头。
顾青挥手抬起巴掌,半道被颜铮截了下来,“何必脏了手。”他腿一抬,踢得漂亮,正中林厚积某处,那人自然什么声也出不了了,直接趴落地下,抖作筛子。
顾青朗声大笑。
后巷里隐隐有人声传来,想来又是一场戏散了,怕有不少人要告辞出来。他忙拉了颜铮,一颗老心返作十几岁的时光,奔出后巷。刚好魏方急得找不着人,绕到此处。
“大人,这是怎么了。”
“先别问了,车呢立刻走。”顾青面上紧张,心头着实快意得很。
魏方见两人一副逃命的架势,忙在前头引路,顾青转头对颜铮道“林厚积动不了我,动你是分分钟的事,先跟我回府。”说完自然松了手上。
颜铮握住,道“好。”
两人已一同上了车,顾青自知这回是莽撞了,忍不得还是问颜铮“这样的事儿,你遇着第几回了”
“不多,小虾米都给班主挡了,剩的七八回吧。”
七八回还不叫多,顾青脱口就道“你有没有”待问出了口,猛觉自己委实管得太多太宽了。他这是在古代,还想替谁讨回公道不成叹了口气,往后仰去。
颜铮看了看顾青,目色幽深,“没有。”顾青到底松了口气,只听颜铮道“那些个,无兵无权,不值得。”
顾青额角一抽,“不值得你拿自个儿去换要够兵够权呢,你就要洗干净”他声音越说越冷,忽地停了,静了半晌才道“是我没资格说这个话。”
血海深仇,身成臧获,他到底不是颜铮。
颜铮望着他不出声,顾青有一霎忘了自己往下的话,回过神才道“看林厚积的样子,你应是愿意的了。他能帮你什么今是我莽撞了,搅了你的事,如今戏班也回不去了,你把事说出来,我想法子去办。”
颜铮听他话里早已没了先头火气,慢慢道“霞烟楼差不多是太子私产,林厚积是太子跟前红人,他答应出钱出契赎两个人出来。”
霞烟楼自太祖建后皆归于太子管辖,名气远胜南北各楼,去过的人却不多。里头有个不成文的例,自太祖将前朝王侯功勋家籍没的女子归入此后,一直收的都是官宦家籍没女眷。这楼不招待平头百姓,最次也得有功名在身。
顾青故而很快明白过来,“是你家姊妹”
颜铮点头,“二叔家的三姐和我的亲妹。”
两个女孩子,这种地方,这都过去一年了,顾青又想骂,却不知要骂哪个,无力得很。然,他是知道了这种事便一刻也等不得的主,吩咐魏方,“你去醉仙楼跑一趟,刘阔和那帮小子肯定还没散,他要是没醉,就把人拖来。我在霞烟楼等他。”
等车驾到了霞烟楼,正是热闹的光景,华灯初上起来,准备迎接晚客。
顾青对颜铮道“你留在车上吧,里头见了也不知什么情形。京里见过你的人不多,若在这儿露了脸,难保有心人不察觉,还是能不露了身份不露的好。”
颜铮应了,脸上一派镇静,手却不免握紧。
顾青下了车,行了两步想起来回头,“两位姑娘起的花名是什么”
“六姐唤玉瑶,小妹是唤千琴。”
楼内的堂官见了四品的车马,早迎了出来,不想一望顾青恍了神,让客人走到了前头。“大人,大人,”堂官连忙赶上,“是厅堂里喝茶听曲,还是上头房里吃菜”
“包个雅间,去请玉瑶,千琴两位姑娘。”
“大人,您有所不知,千琴姑娘年前仙去了。”
硬受一记闷棍,顾青脚下踩空半步,“你说千琴姑娘已经”
堂官赶紧扶稳了人。
颜铮要怎么办,顾青心口窒住,竟有些透不过气,愣了半天勉强摸出个荷包递了过去。
那堂官立马收下,见顾青神色不好,一股脑全道了出来“大人,莫要过于伤心,千琴姑娘是完璧走的。姑娘性子藏得好,来了楼里样样听话,她因翻过年才十四,师傅便让她安稳过了一岁,哪知除夕夜吊了脖子。”
顾青闭了闭眼,只差这一步。
待要问玉瑶如何了,刘阔紧赶慢赶已进了楼里,抬头就见顾青面色发白,神色倦极,忙冲上去扶了他。“这是怎么了可是病犯了都是我,下次再不离你。”
顾青闻着刘阔一身酒气,倒把他冲得散了些心闷,“我有事寻你,先随我上来。”
刘阔见他面色缓了过来,也就不言语了,在后头跟紧了。
堂官将两人送进雅间,道了声“请两位大人稍候。”就忙着去找玉瑶。
顾青转头一句废话也无,直说“我要赎个人。”
刘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想了想道“要赎哪个这里头的可不比其它楼里的,犯官家眷多有牵扯,能不能换一个”
顾青抬头瞧他,刘阔立刻认栽,“得,当我没说。可知道身价银子”
“这不找你来商量,你比我门清。”
钱。顾青不计较,可要想从霞烟楼捞人,他这个太子对头是不能的,刘阔的爹是丞相,也是当朝太子太傅。
不多时,有人扣门,待人进来,刘阔先失声道“玉瑶”玉瑶闻声抬头,先福礼,“刘公子。”又见旁坐着位堪比卫玠的玉人,“这位大人是”
刘阔扶额,“你们没见过”忍不住腹诽,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人都没见过就来赎。
顾青一见玉瑶就有相熟之感,再细看,原是和颜铮生得一样的挺鼻,只是玉瑶是水汪汪的杏眼,唇也生得柔媚,不似颜铮有清晰的棱角。
“拓之,让我和玉瑶姑娘单独聊两句可好”
刘阔摸摸鼻子,问道“就两句”
“就两句,你在廊上站会儿,一盏茶功夫就唤你。”
待到刘阔出去,玉瑶已猜到来的人是谁,能让刘公子这般听话,又长得这般容貌的,京城不作第二人想,“顾大人寻奴家何事”
顾青并无废话,直接道“颜铮不方便进来,托我来寻你们回去。”
玉瑶显然受了惊,人都不由抖了起来,此前温顺的面具仿佛层层剥落脆裂,先是呆愣,在确切自己听到了什么后,眼泪似线滚落,再往后目中隐隐透出恨意。
“阿媛已经死了,死了”声痛不忍闻。
顾青忽然莫名怕玉瑶恨颜铮来救她们迟了,口中已道“他是拼了全力来救你们,你莫要怪他。”
玉瑶慢慢摇了摇头,“我怎也想不到还能见着铮哥儿,他能活着已是,已是”说着实在忍不得,悲恸起来。
顾青心内长叹,是恨,恨外虏侵国,恨朝堂诡谲,恨帝王无恩;恨忠心难报,恨身死异处,恨身为女子。
还有颜铮,如今要再受一次家人横死的打击,顾青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铮哥儿可好”玉瑶稍缓过劲来,关切问道。
“还好,待会儿就能见着了。”
见玉瑶已经平静下来,顾青扬声“拓之,你进来吧。”
刘阔推门而进,见玉瑶脸上尚有泪痕,顾青则面色沉重,莫名也被屋里的气氛压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顾青先道“玉瑶,你去把主事的叫来,咱们早些离了这个地方。”
玉瑶的身价银子要了四百两,虽是被老鸨敲了大笔银子,刘阔倒也不很替顾青心疼这钱,他更是怕他收留了个麻烦,不过想想颜、郭、徐连气的三家都完了,再也翻不出花了,也就心安了。
刘阔与顾青巷口别过,玉瑶站在夜色里,身后重楼辉煌,烟霞已如云散。
颜铮等在车里良久,待看到玉瑶身后上车的仅有顾青,便怔怔看向两人。
许久,车里无声凝滞。
黑暗中,顾青生生看着颜铮目中辰光渐熄,只待那最后一点也要湮灭他猛地抓紧颜铮,“你三姐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目眦欲裂,“不恨吗”
颜铮闭目,泪滴滚落而下。
第12章 元宵惊魂
天微亮,京郊荒野,整片的孤坟连绵乱岗,寒风割面。
颜铮与颜姚皆斩衰服身,生麻素衣跪在坟头。净香散去,顾青一身霜色跟着行过全礼,便回避,方便他们姐弟与亡人说话。
魏方看着远处的两人,戚戚道“大人,颜家老小一世英雄落得如此下场,有时候我觉得我做个小奴,跟着大人也没什么不好。”
顾青摸摸魏方的头顶,看野地里白幡飘荡,“人生没得选,只能向前看。不过若是子孙争气,千百年后国家驱除鞑虏,再也无人生来为奴,也是会实现的。”
“真的会无人生而为奴”魏方瞪着眼问。
“会。”顾青将手按在魏方肩头,蹲身与他平视,“不仅无人生而为奴,亦无人可随意打杀他人,更不能叫人沦为臧获。”
“战败,犯臣,不详者都不会成为臧获无奴无臧获”
“是。”
魏方有些愣了,好像听道观的天师说着死后升仙的情形,但是大人说得比天师认真多了,好像亲眼见过。他很想相信大人,相信自己纵然不能,自己的后人也有亲眼见着的一日,也有无论如何不用为奴的人生。
“这一世又当如何”
顾青抬头起身,颜铮不知何时站在离他不远处,淡然望着他,声音缥缈动听,“身后事皆虚妄,问今朝。”
顾青答得平和“不过吃饱穿暖,国家太平,寻个好皇帝按在那个位上。”
颜姚缓缓行来,轻声问道“大人自己呢”
顾青默默看遍一圈四个,目中神色和暖,“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活着。”
过了两日,姜岐又来诊脉,屋子里只得顾青与他两人时,便道“你这地儿比原先齐整了许多。”
“你可看出来了,如今是三姑娘管家。”颜铮唤颜姚三姐,顾青不想太生分,便去了姓氏跟着唤她三姑娘。
收留了颜姚是瞒不过外人的,强夺了个戏子又带回个楼里的姑娘,大街上早说什么的都有,可顾青本也不是好名声的主儿,别人说他,不痛不痒。
姜岐要给顾青灸艾,时间长了麻痒酸疼,为了给病人转移神思,他接着顾青的话头往下说“颜姑娘原来定亲的是徐家长子,她嫁过去是给有爵位人家当宗妇的,管你个三进小院子,自然是大材小用。”
顾青一阵惋惜,“要是换个人家早些嫁了,说不定能逃过这劫。”祸不及出嫁女,如果颜姚和颜媛不是待字闺中,也许能逃过去。可颜姚嫁的是徐家,就是早嫁过去也一样遭殃。
姜岐也摇头,“颜姑娘原本早该嫁了,安和二十一年颜二爷战死西凉,就拖了两年多,这一拖不过定了徐家,左右都是如此。”
姜岐是正人君子,不惯背后道人长短,不过略说了两句,就谈起春日需要忌口的东西。
顾青忽的想起这姐弟俩这些年说不得也是多灾多病,今有御医在此,正好一并给看看,忙让魏方去唤两人过来。
“素问,你替我瞧瞧吧,人都留到我府上了,健健康康我也好省心。”
姜岐道“你可记得我说过,不爱换病人我原就替颜姑娘把过脉”。待到看了,颜铮也就罢了,颜姚却是不好,悲喜惊惧,强撑了一年,有了心疾。
“得,以后一起看吧。”
颜姚忙道“大人,可使不得。”心疾用的都是贵重药,御医更不给下人看病。
颜姚是认得姜大夫的,自姜老太爷起,姜家就一直给颜府主子们瞧病。如今她是以奴婢之身进的顾府,家下什么规矩,她如何不晓。
可惜,顾青是个不懂规矩的,姜岐早说过不换病人,颜铮揣着私心装糊涂,颜姚一个辩不过三个,只得随他们了。
转眼十五元宵,大节下的,三人还要分两桌,实在冷清,顾青硬拉着两人入了席。
街外爆竹噼啪,顾府的院子里也张着灯彩,顾青执壶倒了一杯春酒,起身立于院中,对月拜了三拜,口中道“敬颜家各位长辈在天之灵。”随即翻杯洒酒。
颜铮与颜姚不曾料到顾青如此,皆动了容,随着起身洒酒。
顾青原是见月思往事,率性所为,并不愿引得两人面有哀容,转而入席笑道“怎么,这就愁跟着我吃不到香,喝不了辣了”
颜姚已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大人说得是,看着大人可不是吃什么都不香”
“你这丫头”顾青不防她口齿如此伶俐。
颜铮刚好举起一箸应节的兔肉,放入口中细细嚼完,道“不错,可餐。”
顾青紫露呛在嘴里,脸色憋得发红,他怎么觉着自己不是寻了两个小奴,而是寻着两个祖宗回来。
吃了饭,三人出了门去逛灯会,顾青原怕他们触情伤情,不想反倒是颜姚提出来,“大人不是说,该做什么做什么。何况铮哥儿很久没回京了,大人往年不是也要陪着皇上过节,肯定也没瞧过。”
顾青的宅后通有水路,颜姚早备下了篷船,船娘倾身倚杆一点,小舟便荡漾出去,前后人家都有解了船水路去看灯的,熙熙攘攘,前船接后船。
两岸上火树银花自不必说,人声嬉闹不休,隔着水道,笙歌时轻时近传来。颜姚道“那是官坊的歌舞,水路码头皆有搭台。”
顾青回头去望,灯月齐辉,那人如松立在影中,难掩行伍之人挺拔,顾青莫名见一片星渊将他吸入,回过神来,凤目又湛亮起来。
顾青稀奇这坐船游巷,看岸上人头攒动,挤得快要掉下水去,刚念叨,就听扑通一声,“有人落水啦,落水啦。”
顾青本能反应,脱了斗篷准备救人,颜铮在后一把拉住他,颜姚已道“大人,你这是要做什”
扑通,扑通,已有水上的船夫,岸上的小厮往里头救人,两处都有长长的竹灯挑到一处,霎时照得河面敞亮,又有人喝“取些衣服来。”众人七手八脚,很快弄了人上来。
顾青“呃”了一声,难道说自己想当然觉得没人会跳,只能见义勇为到底换了时空,人也换了个,这个壳子跳下去,指不定谁救谁。
灯火璀璨,歌舞也新鲜得紧,只是入夜水寒风冷,凉意透骨,顾青和颜姚都有些受不住。庙会上大部分人还未尽兴,元宵摊前尽是满座,回去的路亦被来船堵死,三人弃舟上岸,干脆一路逛回去。
行至半道,远远看见一朵花火升起,幻彩流光,耀得众人皆抬头去看,顾青虽不稀罕,但气氛所致,觉得不比记忆中任何一朵差。
正看着,就见燃放花火那处地方,有火光起来,众人初时还未察觉出什么,灯节里本就光火乱窜,满街的人都在兴头上。
然而,万灯千彩,无一户不悬灯,无一家不结彩,从最初起的丁点火光,顾青眼见它刹那便由远及近,如天降火龙临世,将整条长街化作连片火海。
人声狗吠,哭喊尖叫,推挤踩踏颜铮拉了颜姚,顾青牵着魏方,紧紧挨着,勉力先避过第一波混乱。
幸而此处主街宽敞,两侧又有数条深巷,皆不曾燃灯,人群自发地往冷清处躲避,很快似潮水般散开。
又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啊”就见一人从燃着的二层窗户往外跳,幸好下落时拖着酒家的幡子,兹兹拉拉,倒地后尚有声息。
远远近近,到处有人狼狈地从窜火的屋子里奔出,放眼望去,不少人攀在楼阁的栏杆窗格上,有爬的,吓得不动的,寻着接应成功逃离的。
“阿囡”
“璟儿”
火光映天,早分不清贫苦富贵人家,人人嘶喊着想要寻回挤散的孩子。
差役们寻来好几面金锣,哐哐咣咣,敲得满街大响,震醒梦中人。
“救火啊救火啊”,慌过第一下,不少胆大的定了定心神,开始帮着抬水搬家伙,人群中渐渐排成几条长龙,接水救火。
四下里屋宇完全烧了起来,黑烟滚滚升腾,空气里弥漫着火炙的味道。
顾青将魏方扔给颜铮,急道“你们先回去,我去救人。”
“大人”这般情形,几个人怎肯独走。
“聿聿”马的嘶鸣声破空传来,顾青只见颜铮瞳孔缩起,眸光已变,人朝着声音处不由自主地掠去。
顾青只来得及吩咐颜姚他们,“先回去”急奔着跟上。
主街的另一头,狂乱的驷马飞驰踏去,人群拼命逃开。车夫已拉断了绳套,横冲直撞中马足踏过一人,车身震起将车夫甩至横辕外,颈脖折断,当场毙命。
前方路中,怀着身孕的妇人慌乱之下原本拉着孩子的手,不知怎么就松了,有人将她挤跌在路边,孕妇哭喊着,此时却再也无力起身去救孩子。
孩童俯在路中央哇哇大哭,眼看马蹄就要砸下,横向里忽然奔出一头大黄犬,火光中纵身奋然跃起,硬生生替小主人挡下重击。
那大黄犬被踢得斜空高飞出去,重重砸在顾青跟前,连呜咽声也未来得及发出,腹陷骨碎,温热的鲜血从身下漫开。
得了这一息,顾青扑过去,抱着小儿滚到路旁。颜铮则踏辕而上,直向车中人攻去。
顾青稳了身形,抬头去看时,颜铮已提着长剑自车帷中跃出,连天蔽空的火海映在身后,他前襟染了血迹,犹似杀神。
颜铮跨空腾跃在左首的马背上,长身挺立,势如劈山,手中寒长的剑芒如电光落下,马首自正中无声劈开,那马尚在奔腾,脑壳已分,红血白浆层层溢出。
颜铮的身形未停,仿佛一羽苍鹰于天空中翻腾捕食,点足间已换到侧旁的马上。他双手缓缓举起,握剑如刀,浸血的长刃在夜空中高扬,好似长镰等待着收割麦谷。
颜铮挥落,横斩劈向马首。
顾青仿佛能听到那马骨肉断裂的声响,长剑非刀,两番劈砍终难承受这巨力,刃翻,身有裂纹。
眼见奔马的断首处,热血狂喷如瀑,顾青用手去挡小儿天真的双目,可鲜血似潮涌漫溢开来,顾青又拉着孩童急退,然汪洋血海,退无可退。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间,两匹无头马儿,此时方力尽蹄散,轰然前扑。
颜铮反身又向后两匹马攻去,飞剑分花,各自捅穿一匹马心,利索地只在马儿矫健的胸腹处留了两个血窟窿。
拔剑时,爆血连珠,剑已折,火光跳闪,残剑上镀着妖异的红。
马车终于断了辕,车厢里扑跌出一个血人,那人发出轻微的闷哼,竟还未死,眼看着颜铮手握断剑,步步逼来。
那人不得不闭目等死。
“哐”的一声响,顾青不知哪儿寻来个救火的圆锣,抄起挡在那人前头。
颜铮浑身浸了血,焰光照得他双目猩红,恍若非人。
劈出的断剑向下划过铜锣,响起的金声刺耳瘆人,顾青双手震得发麻,虎口裂开,他怒目惊喝“颜铮颜铮”
那双星目这才定定向他看来,几息后,眸中血色渐褪,恢复了清明。
顾青见颜铮清醒过来,这才喘过气来,一路奔跑,救人,阻杀,他如今浑身绵软,早力已竭,眼看双膝就要跪地,颜铮一把将他揽在怀中。
顾青撑着颜铮的肩站起,看着他道“你认识车里人”
“不识。”颜铮闭目,声音滞涩。
顾青还待再问,忽然轰隆隆震地响,街边一座三层阁榻下几处,吱丫丫眼看要倒。
颜铮扯过顾青,“走”两人只觉火浪扑面,只见三层阁向着马车倒来。
颜铮将顾青尽护在里侧,一同飞掠向前。
时间仿佛“咔”的一声到了点,沿街店铺依次塌陷,后铺紧追着前铺,向两人如潮逼来。
满耳轰隆欲聋,四周熊熊烈火,飞奔中,顾青眼见颜铮的袍角起了火星,两人刚抢出火场,还未站稳,那火苗已顺势腾起
顾青心似要跳出,以最快地速度脱掉斗篷,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颜铮拦腰扑在地上,他死死压住颜铮翻滚,颜铮自不曾防他,被他压得髻发皆散。
“大人”颜铮喝问,又不敢猛挣,怕伤着顾青。
顾青是狠绝了这个破壳子,喘得他压根出不了声,仅有的力气落在手上,攥紧捂牢斗篷,身手齐上,压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漏进风来,那火苗又要窜起。
这衣服着了火,是扒也来不及,顾青是亲眼见过这般烧死的。
颜铮察觉到顾青的异样,也不再挣了,只半个身子僵着,任他压着腰下。
魏方那头看这火势,实在等不得了,一路寻来。
天空被烧得发红,整街都已坍塌,钗环丝履遍地,满目狼藉。灰烬中火舌乱窜,景物在热浪里扭曲。
两人远远见着顾青与颜铮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大人”魏方与颜姚发足狂奔。
待到了跟前,颜姚瞥见颜铮脸上染血,慌然张口,颜铮已道“我无事,大人好似脱力了。”
魏方和颜姚不敢使猛劲,轻轻将顾青翻转在旁。颜铮方才站起身来,压着的斗篷顺势滑落,他这才发现后袍角烧黑了一大片,行走间衣烬飞落。
心下顿时了然。
魏方和颜姚试着扶顾青起来,可经了这一夜折腾,顾青脱力脱得厉害,喘道“不成,得再歇会儿。”
话音未落,他已被人稳稳背在肩头。
“颜铮,放我下来。”顾青有些无奈。
颜铮充耳不闻,颜姚拾起斗篷披在顾青身上,三人护着他匆忙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4论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