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韩良起来找弟弟借钱,唤了几声却不见答应,耐心瞬时就被磨光了,一拳头砸在韩默起的后脑勺上,骂骂咧咧道“你这蠢小子,在想着哪家姑娘这么出神”
韩默起吃痛,回头看着一副无赖痞子样的兄长,眼色暗了几分。他不想与韩良起多做口舌之争,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子就丢进兄长的手里。
不想韩良起的目的被满足了,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上下打量了弟弟一番。
“我说你小子自从回到衙门里做事,就跟丢了魂似的,”他狠狠的一戳韩默起的脑门,瞪着,“难不成真是看上哪家姑娘,却被人家拒绝了”
韩默起正心烦气躁,盯着那叽叽喳喳不停开合的嘴巴,听着夹杂污秽不堪之词的话语,只觉得慢慢的有一团火在心里熊熊燃烧。
可是他没有反驳一次,就像从前无数次的那样。
不是害怕,也不是担忧。
纵然手上的力量足以一拳击倒这无赖,可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可怕的习惯,。
到底他韩默起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面对这无休止似的嘲笑与讥讽谩骂,如何真的能一味的忍让下去。
他想起前几日曾庸的话来“只要顺于天命,你必然有一番大作为”。
若是真能有一番大作为,将来荣华富贵,他便能安置好兄长,或是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用忍受。
可是天命是什么,是天将降的大任,还是人力故意为之。
他猜不到,更看不到未来。
仿佛是浓厚的雾气遮蔽了他的眼睛。
不过他至少相信会在他迷茫之时,那个看起来不靠谱的曾庸一定会伸出手来指点迷津,只要那时候他牢牢的抓住机遇就好。
韩良起直到口干舌燥,见弟弟未敢反驳一句,才心满意足的攥着碎银子离开。
祖父过世后,就算是嫡孙又如何,还不是被他这当年其他人眼中的卑贱庶出压制的死死的。
又想起祖父严厉的目光和话语,让年幼时的他不寒而栗,渴盼已久的亲情终于等到难得亲切慈祥,却是交待“要好好照顾弟弟”的临终之言,韩良起打心底里泛起厌恶和憎恨。
看在祖父留下的遗产还算丰厚,以及一点点的良心,他将弟弟养大成人,本想着等差不多了就把人赶走,让其独立门户,自力更生,他便可一人独霸遗产,碰巧那时候金捕快收了弟弟为徒。
想到在衙门里谋得一份差事,以后进项肯定不少,最终还是留下了韩默起,直到今时今日。
韩良起咧嘴冷笑,搓着碎银子,甩甩头不去想不高兴的事儿,往赌坊走去。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韩默起一早来到衙门,敏感的发觉衙门里的气氛格外的沉重,戴大人的那些心腹幕僚们个个心事重重的,仿佛心尖儿上压了千斤巨石似的,言语交谈时也刻意避开捕快差役们,声音低到躲在近旁也听不大清楚。
衙役们也很快觉察到不对劲,想来是刺史大人哪儿不痛快了,个个小心谨慎起来,生怕做错了事情叫大人责罚。
除了一个人,曾庸。
他笑嘻嘻的模样愈发的让韩默起觉着像那街上的傻子。
“今天不出去走走了”韩默起冷冷问道,这傻子每天都要出去溜达一圈,前两三天每每都要他陪着,跟三岁小孩子似的在街上东张西望个不停,后来就再也没有叫上他了,甚至连面都碰不着。
韩默起乐的清净,想来是自己态度冷淡又脾气暴躁,让曾庸觉得无趣了。
曾庸凑到韩默起近前,指了指天,“你看这天色真的要变了,我可不想淋得一身湿。”
“雨中漫步别有情趣。”韩默起后退一步,皱着眉头,“你可知城南一带多为小街小巷,细雨如丝,踏足于青石板路上,看街边绿树成荫,亭台楼阁,很是附和你们文人的风范。”
“小雨倒是有趣,若是倾盆大雨那就是要吃苦头了。”曾庸眨了眨眼睛,“出门前必须看清形势。”
韩默起低头看他,目光深邃。
两人对视片刻,心思各异之时忽闻走廊那头传来喊声“默起啊,你总算是来了”。
金捕头面色严肃,大步走过来。
韩默起暗中舒口气,师父有差事交待自然就能避开姓曾的烦人家伙。
“曾先生好。”金捕头先是同曾庸打招呼,才在韩默起惊愕的眼神中对他说道“跟我去见大人。”
“等,等一下”韩默起咽了下口水,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曾庸就算是戴大人的远方亲戚,看样子也不过是个蠢秀才,怎配的上师父一声尊敬之意的“先生”称呼。
金捕头没容他张口问半个字,就递了眼神叫他快走。
看来事态紧急,韩默起不敢怠慢半分。
金捕头向曾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请他走在前面。
曾庸摆摆手,“金捕头请在前头领路吧,出来乍到没几日,衙门里的路我还不熟悉。”
金捕头没辙,只能走在前头,曾庸随后,韩默起故意慢腾腾的落下几步。
于是曾庸也放慢了步子,回头看看韩默起。
金捕头没注意到后面的情形,仍是快步往戴大人的书房去,韩默起为了不耽误事儿,只得硬着头皮加快了步伐,正顺了曾庸的意。
曾庸笑眯眯的与他并肩而行,“韩捕快,你今早从家里到衙门的路上,可曾注意过有何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韩默起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既然被师父称作“先生”,想必曾庸的来历并非刺史大人远方亲戚如此渺小简单。此时此刻,曾庸如此来问,定然是有什么事情在试探他。
他有种预感,机遇就要来临了。
曾庸看他不作声,以为是有所顾忌,大方的笑道“韩捕快但说无妨。”
其实这几日除了陪过曾庸上街乱逛外,他没去巡过一次街,师父总拿有需要锻炼的新捕快去街上走一走就行,他这样的老人待在衙门里做些舒服的整理卷宗的差事就好。
他在衙门里闷了好几天了,也一直心不在焉的,不曾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今天出门时因昨夜睡的不好而走的很慢,才恍然发觉城里似乎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了。
有两三家大商户没开门,门上贴着纸条儿,说是家里有事儿,歇业几天,路过成家的时候看到他们家也是大门紧闭,也不见个出来清扫门庭的下人,不禁让他想起成家墙根下尖锐的倒刺来。
再者就是来来往往的商队却比往日多了一些,大多形色匆匆,马匹的鬃毛上还留着清晨露水的痕迹,显然是连夜赶到华城郡的。
还有便是他敏锐的觉察到暗处有眼睛在观察着城内的一举一动。
短短数日,似乎真如曾庸所言,要变天了。
韩默起偷偷瞟一眼面带笑容的曾庸,老老实实的把话给说出来了。
金捕头走在前头,听的真切,面上半是欢喜半时忧愁的神色。
曾庸的笑意在听完韩默起的话后更深了,“韩捕快十分善于观察,或许是能委以重任之人。”
韩默起半信半疑,但觉得见到戴大人后并不是升职那么简单的事儿。
剩下的一小段路,变得十分煎熬,韩默起急于知道真相,紧紧的跟在金捕快的身后,快到戴大人书房门前时,他听见师父轻轻叹息一声。
“怎么了”他好奇的问。
“没什么,你快随着曾先生进去吧。”
屋门开了,戴刺史坐在左首的位置上,首座上是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剑眉星目,贵气逼人。
韩默起和曾庸一前一后进来,屋门随即被金捕快关上,光线暗了几分,让屋子里平添了几分压抑的气氛。
“曾庸见过世子。”曾庸作揖行礼,气态完全不同往日那般,不再是一个没见过市面的穷酸书生。
那锦衣男子点点头,又看向无动于衷的韩默起。
戴刺史略有些急了,冲韩默起使眼色,低声道“默起,还不见过雍王世子。”
韩默起随即行礼,但心中免不了惊讶好好的世子怎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非封地的郡城
雍王世子审视韩默起一番,笑着对曾庸说道“先生信中所说就是此人”
“正是。”曾庸答道,“或许可以一试。”
“很好,能让曾先生瞩目的人才必然可堪大用,”雍王世子有对戴刺史说道,“你这里我也可以放心了。”
戴刺史连忙应道“让世子担忧了,下官无能。”
“诶,”世子十分和善的模样,“能培养出如此人才,戴刺史谦虚了。”
韩默起听的是一头雾水,想问又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能插嘴的。
雍王世子与戴刺史低声交谈几句,前者站起身走到韩默起身前,目光中带着某种压迫感和威严,直直的瞧过来,他重重的拍了拍韩默起厚实的肩膀。
“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以至民不聊生,民怨四起。我父王乃是圣上胞弟,顺应天命,为端国苍生欲推翻当今。你可愿意为天下苍生而战,将来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韩默起愣住,这是要谋反的意思
他注意到雍王世子话语中“天命”二字,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曾庸。
屋子里静的有些可怕,良久,只听韩默起口中吐出二字
“愿意”。
、不忘初心上
昏黄的烛光下,一人斜靠在椅背上,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他似乎已安然入睡。夜风有些凉,卷起衣角,可他似乎觉察不到冷意,面容平静而淡然。
“叮铃”,铃铛跳跃的声音虽微小,但仍是惊醒那入睡的人。
一张笑嘻嘻的面孔凑近到他面前,相文慕甚至能感觉到湿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不动声色的往后仰了一些,站起身,离开了椅子。
“泷之,事情进展如何”他淡淡的问道。
泷之满是失望的直起身子,看着书案上那几张前两个月送过来的地图,毫不客气的跳到案上坐着,“我失望事小,但万万不会让你失望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交到相文慕的手里,“我把东西交过去了,明日午后相见。”
相文慕看都不看一眼书信的内容,将它丢在一旁,这时候小玄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瞧见相文慕的眼神,心领神会,从袖子里摸出一卷银票给泷之。
泷之破天荒的摆摆手,“已经收了你好些银票啦,这次全当是回馈老顾客,无偿给你办事一次。”
小玄倒是不客气,直接将银票收好。
相文慕低下头,轻轻咳嗽,声音有些压抑,捂着嘴巴的手微微在颤抖,他眉头略皱起来,刻意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
泷之转过头去,注意力集中在把玩相文慕的玉扳指上。
半晌,相文慕觉得胸口的刺痛渐渐平缓下去,又从暗格里抽出一封书信,“把这个带到崇奚去。”
“好。”泷之从桌上跳下来,挥挥手,扬长而去。
夜幕深沉,相文慕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到外面漫天的星辰。
原本平和的端国西南一带,近来战事连连,雄踞一方的雍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向帝都杀气腾腾而来,沿路流民乱匪,兵荒马乱,顾及安危,相文慕一行人便在离华城郡以东数百里外,尚未被雍王军队占领的郡城外住了下来。
不过危险依然近在咫尺,雍王军队只要打下前方的崇奚郡,这刀就等于悬在他们脑袋上。
而再往东千里之外,乃是这国家的中心,帝都了。
小玄看到自家公子又是一副在深思的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念叨过好几次不能思虑过多,您总是不听。日后,我真要被当作庸医拉出去杀了。”
听闻此言,相文慕眉间才舒展开来。
小玄又说道“难得这青山绿水之地”
“确实该出去走走了。”相文慕眯起眼睛,嘴角滑过一丝笑意,“会一会朋友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一辆马车轻快的没入苍翠的树林中,马蹄声在沙沙的风声中渐
渐消失。乱世里的清晨,为躲避战乱而四处奔走,疲惫不堪的流民仍在睡梦中,没有人觉察到这一异动 。
在林子深处,竹屋前的空地上,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围在烤肉架子周围,逍遥自得的大口喝着酒吃着肉,高声谈论着各种有趣的话题,与山林外的世道截然不同。
忽地,为首的汉子手中酒碗一顿,眼角瞟向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隐隐闪着几分杀气和警惕。
不多时,林中现出一人影,“余兄,许久不见。”
听到这略有些耳熟的声音,余宸先是一愣,周围的兄弟们听见招呼声也纷纷转头去看这片山林犹如迷宫一般,若无人指点,别说走到这里了,能不迷路到饿死其中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来人轻摇折扇,一派悠然,身后的随从拎着食盒,他们似乎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
“原来是恩公。”余宸起身,向相文慕一抱拳,语气神态间有些疏远的意味。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冒险救了老大一命的恩公,于是一起站起身来抱拳示意。
相文慕也一抱拳,“余兄。”
两人也不多客套,有道是明人不说暗话,相文慕下一句就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余兄当日所许之诺言,相某前来兌应了。”
余宸十分爽快,“你要做什么就直说了吧”
相文慕从袖中抽出一沓厚厚的书信,“余兄看过,自会明白如何做。”
余宸接过去扫了眼,面色复杂莫测,几个兄弟见他模样,一个个噤若寒蝉。
“相兄弟果真是无利不为之人。”余宸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当初我可未曾如此想过,”相文慕顿了顿,苍白的面孔现出笑意,在明媚的阳光下犹如易碎的冰,“只能说,我们是有缘分的。”
空地上无声了片刻,蓦地响起大笑声,余宸捞起地上的酒坛递到相文慕面前,“你这朋友交的有意思来,喝了这坛酒。”
小玄立马拉住相文慕的袖子,生怕他拿过酒坛一饮而尽了。
相文慕拍拍他的手背,接过酒坛子,敬余宸和他的几个兄弟,"相某先干为敬了。"说着,真的举起酒坛大口大口的喝起来,清冽的酒水洒在他的衣襟上,他毫不在意,畅快痛饮。
小玄看着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得脸色一白,心知余宸是公子所下的棋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子,破坏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喝酒,所幸坛中所剩不多,很快就见了底。
相文慕随手一丢,清脆的破裂声惊醒了那一帮看呆了的粗汉子。
小玄整个心都揪起来了,仔细观察自家公子脸色一番,发现还算正常,好奇之余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我喜欢”余宸走过去重重的一拍相文慕的肩膀,同时递了眼神。
相文慕自是明白他之用意,那满地的酒坛子,如果余宸真有心刁难于他,怎会偏偏选了这最少的一个。
“就拜托余兄了。”相文慕难得语气中透出诚恳之意。
余宸哈哈大笑,“寻常的或嫉恶如仇,或除之而后快,或避之不及,倒少见你这般的,余某乐得交你这个朋友。”
随后,两人相对席地而坐,余宸让兄弟给相文慕换来茶水,又让众人退到十几丈开外的地方,才与相文慕说话。
“你这样着实令我另眼相看了。”余宸喝了口酒,目光雪亮,“你这样的人原本断然不会出现在此地。”他指了指西边,“雍王的军队就在前方,不少当官的早顾不上平民百姓,屁股尿流的逃走了。”
“若不如此,此生何能有幸结交到余兄。”不是有事相求的奉承,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余宸大笑起来,心情不错,引得兄弟们转头来看,纷纷好奇不已。
“不过你店里的韩默起也是个叫人刮目相看的,那些时日瞧他傻头愣脑的,哪里知道上了战场却是如此骁勇。”余宸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相文慕的表情,“不过”他顿了良久,看着对方像是不在意似的盘弄着地上的杂草,最后那柔弱的草被连根拔起,才说道“只怕那时你就在未雨绸缪了吧”
“余兄一点便全然了解了。”相文慕灵巧的将那细长的野草编成草环,“若不尽早谋划,哪里有今日与余兄在此闲谈的功夫。”
余宸粗糙的手指缓缓的摩擦着相文慕给他的信,这是若非绝对的信任,不会相托的事情。
江湖汉子不论见过几面,重要的是情义和信任。
他猛地捏紧书信,“只希望事后,还能如今朝,和相兄弟把酒言欢。”
“那就这么约定了。” 相文慕以茶代酒,敬了余宸一杯。
余宸回敬一碗水酒。
“说起来,韩默起那小子着实了得,雍王起义不过三月,就从默默无闻的华城郡小捕快,成为了反军中的一员大将,深得雍王的赏识。”气氛逐渐和谐,余宸说话也没了什么顾忌,“倒也应了他的名字,在默默渺小中一跃起。”
“毕竟是将门后人,自然厉害。”
余宸听相文慕此言,眉梢一挑,“看来相兄弟对他十分了解”
相文慕似笑非笑,“总是要掌握好所有的棋子,这盘棋才下的轻松。”
“看来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现在的场面在你看来不过寻常的闹剧。”余宸伸了个懒腰,悠闲的靠在树墩子上,咬着草根,“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感兴趣,只希望今后国泰民安罢了。雍王那老家伙旗号打的好听,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是什么好东西。”粗鲁的将草根吐掉,余宸又大口的喝下一碗酒。
相文慕的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淡淡的笑,当年雍王手下一亲信官员害的余家几乎家破人亡一事,他清楚的很。
“听说那人也在军中,到时候我非得亲手拿了人头不可。”余宸自顾自的说道,显得咬牙切齿。
相文慕听这位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山贼头目唠叨了半天,偶尔开导那么几句,后来见日头将临近午时,一拱手,“我还有要事,这便要回去了。十日之后,全仰仗余兄了。”
“放心吧。”余宸说的大声,底气十足,对十日之后的形势是胜券在握。
相文慕笑了笑,加快脚步和小玄离去。
他还要去崇奚郡见一个人
韩默起。
、不忘初心下
崇奚郡城里,因临门的战火而人烟稀少,荒凉不堪。街上行人寥寥,偶有几家尚在营业的铺子更是门庭冷落,老板伙计们愁眉苦脸的或坐或站,盼来了星星月亮就是盼不来一个客人。
街尾巷口的一家茶楼里,几名年迈的要靠手杖才能走路的老人围着一个说书先生,津津有味的听着雍王手下某位将领神乎其神的战绩。
一个高个儿青年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板着的脸叫一旁的小二瞅着心惊胆跳的。
除了些老人病残的,城里大多数人都往东避战乱去了,眼前这青年看着挺像是守城的将士,可此时此刻他应该待在城门上严阵以待才是,哪里会有闲工夫到茶楼里听一个说书的胡吹乱诌。
而且他的身上隐隐的有股血腥气,不像是那些杀猪宰羊的屠户们有的,而像是
小二一个激灵,只觉得浑身发冷。
没容他多想,一个木牌递到他眼前,是那个摆臭脸的高个青年拿出来的。
小二瞪直了眼睛,前天有个年轻男人,嬉皮笑脸的来和掌柜的说要包下整个茶楼的二楼雅座。瞧他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还以为是来闹事寻乐子的,直到他丢过来一袋银锭子,掌柜的验过真伪,才刚相信他们在这惨淡的时日里,要大赚一笔了。
这一包座就包了整整三天,眼看着过去一半了还没个人影,小二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哪位有钱人瞧战乱搞得民不聊生,低调的到处散财。
没想到就来个有杀气的。
“客官,请随我来。”小二只想赶紧的把这位杀气腾腾的给请上去,然后甩手不管了。
他一介平头百姓,这时候能带在这里已经是奇迹,别再折腾些有的没的了。
高个儿青年跟在小二身后,眼角余光扫向四周,他一直没有放低警觉性,虽有承诺在先,但孤身深入敌营不得不处处小心。
说起来也奇怪,他怎么就随随便便的答应了对方的邀请,混在一堆难民中进了经过严格的盘查,进了“思念”多日的崇奚郡大门。
站在雅座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椅子,高个儿青年皱起眉头,他依约踩着时候到了,可对方真是个不守时的。
“日子不好过,店里只剩下一点儿龙井,对不住了。”小二说着,将上楼时顺手拿在身后的茶壶搁在桌上就一溜烟的跑了。
高个儿青年哪里知道店小二的心思,当下就觉得其中蹊跷的很。先在门口环顾一圈,待确定楼上只有他一人之后,才步入雅座里,透过打开一条缝的窗子往外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得坐到椅子上,保险起见茶也不敢喝,就干等着。
日头渐渐偏西,高个儿青年有些等不住了,尽管军营里安排妥当,也没有觉察到丝毫的危险,但是久坐在这里,总叫人有些烦躁。
眼看着缭绕的茶气消散不见,高个儿青年一拍桌子,茶具被震的同时一跳,他有种被戏耍了的恼怒,起身就准备走,心里想着若以后见到那人非撕碎了不可。
忽地,“吱呀”一声房门响,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高个儿青年屏息凝听,来人步伐虚浮,不是有武功之人。
他整个心都揪起来了,说他不紧张是假,哪个武将会不在意战场上让他寸步不是前的幕后之人。
这几个月,他率领雍王兵马一路向东,所向披靡,可是到了崇奚郡却止步不前。
崇奚地理特殊,三面环山一面有水,受地利之益,易守难攻,可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的,多耗两天就能攻下了,但对方行军兵法与从前截然不同,几次交战下来,对方如同狡猾的蛇,灵活来去,将他们的军队戏弄的团团转,而更奇怪的是有次明明可趁胜追击,但对方却退踞回城中,就这么放了他们一马。
此等举动无疑更让他恼火这不是明摆着表示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么
而他越发好奇这位幕后操纵的人是谁,所以才应约前来,只为一睹真容。
脚步渐渐近了,高个儿青年紧盯着垂下的珠帘,看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前面的拐角处,珠帘很密,他看的不大真切。
哼,老子才不会紧张呢。高个儿青年暗中哼哼,捏紧了拳头。
人影近了,先了一段扇柄伸入珠帘中,接着轻轻一挑,珠子撞击在一起发出细小的声响。
搅的高个儿青年越发心神不宁。
待看清来人面貌,高个儿青年脑海中轰然一响,呆住了。
来人折扇轻摇,不紧不慢的说道“好久不见,韩默起。”
韩默起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哪里能想到当初的山贼居然是敌军幕后之人。
一定是弄错了吧。
“你走错了吧”韩默起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压住了心中莫名的喜悦
一定是太想抓住这名贼匪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相文慕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温热的茶水喝了一口,又慢条斯理的吃了口点心,这段期间完全当韩默起不存在似的。
茶喝了,点心也吃了,相文慕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锦囊搁在前面的桌子上,望着韩默起,指着那东西说道“你打开来看看吧。”
韩默起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锦囊中说不定藏着什么毒粉之类的,杀人于措手不及之间。所以,他打开的时候屏息且十分小心。
当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眼前,韩默起才知道他的想法完全错了。
那是一块显得十分陈旧的铠甲残片,当中凹进去一点,似是有人拿尖利之物想要将其钻破,旁边是刻下的四四方方两枚小章。
“这是”韩默起不明所以。
相文慕答道“你祖父所留之物,乃由当今圣上保存至今。”
韩默起瞠目结舌。
相文慕看着韩默起充满疑惑的目光,说道“二十年前边关之战,圣上御驾亲征,不想半路遇叛徒出卖,遭遇埋伏,危难之际,是当时的大将军韩远道及时护驾,替圣上挡下一箭,才使得端国能平安至今。”
仿佛看不见韩默起瞬间煞白的脸,相文慕继续说下去,“战后,圣上感激韩大将军救命之恩,亲自妥善收藏起这块见证君臣之谊的盔甲残片,并许诺要奖赏韩氏一族,让福泽延绵其子孙万代。但是,韩大将军拒绝了,他说”他陡然拔高了声音,“圣上之英明,便可保佑我韩氏子孙平安万世。”
冷冷的面孔上露出讥嘲,相文慕好整以暇的等待着韩默起的反应。
韩默起仔细端详着那两枚刻印的章,右边那个他很快就认出来是韩远道的私章,左下角一处缺角让他再清楚不过了。而左边的那个
“颛孙”他没能继续念下去,他知道直言当今圣上名讳是大逆不道的。
除非情深意重,哪位帝王会让臣子的私章与自己并列。
相文慕正色道“韩远道之家训,乃心存君国、鞠躬尽瘁。纵然身处两难之境地,亦能不忘此初心。”
韩默起觉得嗓子干哑的难受,努力的咽下口唾沫。
“韩大将军堂堂君子,识人奸恶,若是昏庸之辈,怎会忠心耿耿,舍身救主。他在天之灵,若见子孙为叛臣所用,还能心安吗”相文慕摇摇头,深表惋惜。他站起身,推开临街的窗子,空荡荒芜的街道展现在两人眼前,“真正心存仁义之人,又怎会为一己私欲致民不聊生。”
韩默起捏紧铠甲残片,尽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相文慕一笑,拿起随身带来的卷轴,在桌上铺开。
他纤细的手指按在图上某一处,看了看韩默起,用力的画出一道直线,点了点。
“三日之后,将是决战,你将兵马带至此处便可。”
韩默起眯起眼睛,那处地形他清楚,并非是能一决生死的好地方。
这相文慕又在打什么鬼算盘。
“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多。”相文慕抬起手,望着韩默起,一双墨色的眸子沉静的犹如深不见底的清潭。
韩默起终于喝了口茶,冷声问道“你确信我会按照你说的做”
“雍王许你高官厚禄,光耀门楣,可终究是乱臣贼子,韩大将军会需要这种荣耀吗”相文慕反问道,“你还记得成家围墙下的布置吗”
那尖利的倒刺在月光下的锋芒,仿佛一把无形之刃刮痛了韩默起,他骤然想明白了,“原来一切不过瓮中捉鳖。”
“虽然你偶尔蠢笨,可到底算是个聪明人,是作为一个遭人唾骂的乱臣贼子玷污家门,还是为平息战乱不惜涉险深入敌营,最终助圣上反败为胜而流芳百世,我想,你会好好拿捏的。”
韩默起掩饰起所有的表情,眸色深沉,“我明白。”
相文慕收起地图,一派悠悠然,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三日之后,我们再相见。”说罢,他便欲离去。
“等等”韩默起一声喝道,盯着相文慕平静如止水的面色,“你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贼匪角色可以办到的。
“胜负落定后,你自然会知道。”
、有难同当上
一队马车慢悠悠的往帝都的方向去,韩默起沉默无言的望着前面那个一袭月白色衣衫、风华优雅的相文慕。
他不知道相文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会临阵倒戈,尽管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不愿意违背祖父的意愿,不愿意祖父在天之灵不得安心。
所以,他带着雍王的精锐部队蹋进了陷阱。
那里的地形原本不足以给对方造成任何优势,但是当他看见在华城郡做捕快时全力缉拿却无从下手的余宸时,便知道事情不会如他想象的简单了。
余宸在那里做了手脚,一番血战后,雍王精锐部队全灭。
只剩下他一个人。
紧接着,相文慕派出一人假扮刚刚死去的雍王部下,回到敌营中宣布“崇奚郡已被攻陷”的假消息,让敌军在极大的兴奋中放松警惕,然后一直保守的军队在这一次趁胜追击,一举歼灭守在阵营中的雍王军队。
这一仗打下来,对雍王来说,损失不小。据说,雍王听闻到临阵倒戈的消息,气的差点吐血。
他休整了几日,接到皇上圣旨,要他带领军队收回失守的城池,尽力擒拿反王。
后面的事情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经历九死一生之后,他做到了。
所以此时,他跟着相文慕返回帝都,面见天子。
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相文慕是谁,他仿佛只是军营里的一个过客,无权无势,无名无姓,不亲自带兵也不时常的谋划,偶尔如常人一般与普通军士谈笑风生。
可是偏偏相文慕在关键时刻就是能指挥的了千军万马。
或许这谜题,要等到到达帝都才会解开了。
似乎是觉察到一直注视的目光,相文慕勒住前行的马,回过头看韩默起,“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后面的车队继续前行,因为临近帝都,确实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两人行至一棵大榕树下,相文慕跳下马来,飞舞的衣衫犹如翩翩的白鹤,他静静的看着韩默起走到他近前。
“你到底是谁,现在可以说了吧。”韩默起皱眉,这个问题就像一只猫爪不停的挠他的心,痒的不得了。
相文慕指着榕树粗壮的树干,“你往这儿走一走就知晓了。”
韩默起心中大喜,脸上表情却是淡淡的,快步往榕树下走去。
忽地,他只觉得脚踝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他脑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倒悬在了树上,而一向以翩翩佳公子示人的相文慕露出奸诈的笑容,像足了街头的小流氓。
“你”韩默起目瞪口呆。
相文慕为自己的圈套成功而拍拍手,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罢了。”
韩默起深感莫名其妙。
“一个时辰后自然有人救你。”相文慕抬腿准备走人。
韩默起正哭笑不得,听他此话,连忙喊道“会死人的好么”
相文慕摊手,笑的人畜无害,“那只能怪你自己身体不好。”
韩默契奋力扭动着身子,但拇指粗的麻绳坚强的抵抗住了,他望地长叹,而相文慕早已悄无声息的溜走了,他勉强看到几点马蹄印。
时间溜走的似乎放缓了,韩默起觉得自己如一只在热锅上滚动的蚂蚁,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有过路的附近村庄的百姓,几个汉子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割断绳子,只能爱莫能助的摊摊手,同情的离开。
韩默起哀叹,怎么就遇上了相文慕这个冤家呢
在他感觉到自己鼻子快喷火的时候,只见半空中一道急速的寒光一闪,之前几个大汉拿锋利的斧头都没割断的绳子“啪”的一声变成两截,韩默起不幸的以面朝地的姿势扑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他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天色,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时辰。
他吐掉嘴里苦涩的泥巴,张望四周,早已不见扔出利刃之人。
他抹抹嘴巴,这一带他印象里没有来过,只能顺着相文慕离开时的马蹄印一路前行。
乡间的路曲折而漫长,一路是望不见边际的田野或者树林,韩默起依着越来越模糊的马蹄印走走停停了半天,毕竟两腿难敌四蹄,仍然不见相文慕的身影。天色渐渐灰暗,天际有几道闪电划过天空,隐隐的有雷如鼓声在耳边轰轰,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靠在树上喘气,想着自己会不会是迷路了。
“哟,年轻人,真巧呀。”一个沙哑的老者声音在旁边响起。
韩默起瞅一眼那人半旧的灰色衣摆,猛的抬起头,瞪向对方。
果然是那个预言他将在三个月后与相文慕重见的假道士。
老头笑眯眯的盯着韩默起,完全没有觉察到对方隐隐的杀气,递过来一只水袋,“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快喝点水。话说,终于见着自己要找的人了,开心不”
不提起相文慕也就罢了,提起他,韩默起差点把一口水全喷在老头的脸上。
“不开心。”韩默起嘟囔道,脸色难看。
老头依然在笑,仿佛他只会表露这么一个表情,“说违心话,可是会改变你的运势哦。”说着,他的表情转变的高深莫测,意味不明的说道“就像命中该有的劫,若是为一时安稳而强行躲过了,必然悔恨一生。”
韩默起懒得听老头胡诌,将水袋还回去,“谢谢你的水,我得赶路了”
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掉的,老者扯住他的衣袖,别看是个年纪大的,手里力气可不小。
“贫道今天还没开张,身上没一分一毫的,不如让贫道给你算一卦,”不论韩默起如何挣扎,老者犹如泰山巍然不动,“打赏两三个铜板,让贫道得以温饱吧”
“没钱。”韩默起的脸都黑了,内心在咆哮堂堂男子汉,斗不过一老头
老头上下打量他几番,摸了摸胡须,一脸鄙夷,“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出门不带钱。”
“就不带。”韩默起嚷道,气势十足,看着十分有理。
两人目不转睛的对视良久后,老头拿他没办法,妥协了:“这样吧,我先不收银子给你算一个,日后若是应验了给一两银子。”
韩默起不想和他继续纠缠,生怕天黑都赶不到一个能歇脚的地方,反正江湖术士坑蒙拐骗的,当不得真,又是常年游走四方,哪儿还有这么深的缘分能再遇上。
“好,你说吧。”他假装爽快的答应了。
“往北走,就能找到你现在最想要的。”老头又是一副得道高人的高深模样。
“好,那我们后会有期”韩默起一抱拳,转身就跑。
老头挥挥手,“一路小心啊”
地势渐渐向上,韩默起钻出树林寻到块空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苍翠山林,有灰白色的建筑物顶端从其中显露出来。
韩默起好奇,继续向北前行。
一路上,只闻鸟鸣声,不见一活物,但是周围景致还算不错,陡峭的山壁上有不知名的绿萝垂下来,像是少女柔顺的长发,,间杂着许多白色小花,分外好看。
韩默起虽是武将,但这时候仍忍不住游兴大发,上前嗅了嗅白花,有淡香扑鼻。
他放下花枝,转身正要离去,忽的一阵头晕恶心,想来是这几个月连连征战,耗费太多心力导致的,没在意太多,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不多时看到一座牌坊。
玉石材质的四柱三檐牌坊,正中横额上无匾无字,石座上也无任何装饰图案,就这么孤零零的矗立在荒野外的树林子里。韩默起凑近了研究片刻,材质上好,可四周也没个人影,仿佛早被世人遗忘。
再前面的路由青砖铺起,好走了许多,而路上一片树叶都没有,显然有人刚打扫过。韩默起越发的好奇,在这片深山林子里,自己会有怎样的奇遇呢
青砖路笔直向前,两旁种满了桧柏和枫树,葱郁的树木遮挡了视线,让他不由急躁的加快了脚步。
因走的太快,韩默起微微喘气,心不由自主地乱跳,他拨开面前的树枝,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面前是一条开阔宽大的路,路中央的地砖上刻着巨大的凤凰图纹。
他瞬间明白,这是一座陵墓,而这条墓道的尽头他转过头,在高约一丈的平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相文慕”韩默起惊讶,傻愣愣的望着那消瘦的背影。
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头,运气会不会太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