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小皇帝顿了半晌,接着道,“朕原先是十分赏识你的,朕看过你的文章,笔走龙蛇写得一手好字,其中内容亦是针砭时弊句句良言只可惜”小皇帝叹息了半晌,却又忽然想起来,“说起来,朕倒是真没想过,萧大人居然也是此道中人,毕竟萧大人那样中规中矩一个人,居然嗬”
“如此说来,其实臣也没想过皇上居然也”
“是啊许多事我们都没想到”小皇帝捏着腰间玉佩,半晌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又出言道,“朕一直想知道萧大人是何时对他动的心”
“说出来,皇上可能不信,御园宴饮那一天我便动了心”萧青篱盯着小皇帝眼睑看了半晌,见他没反应,才又接着道。
“那天他穿一身淡青色的袍子,搭着我肩膀,劝我喝酒,他都不知喝了多少了,脸色绯红,他贴得我那样近,酒气都喷到了我脖子上,我丝毫也不觉得厌恶,回头去看,他正痴痴地笑着,挑着眼角,不知道多动人。”
萧青篱好像又想到了那个画面,不觉笑了起来,“他懊恼时拧着的眉,高兴时眼角眉梢的笑,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好在他喝醉了,并看不到我羞红的面庞。”
“是么那样早了”小皇帝泄气般低垂着头,“除非我没点你这个状元”
“也许吧至少这样我不会遇见他。”似乎受到小皇帝感染,萧青篱也显得有些低迷,“其实,他每日同我在一起,我却总是提心吊胆,我总是怕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怕他会错了意,怕他日后后悔,怕他某一日猛然发觉他自己爱得其实是你,而不是我,我每日都这样怕着,每日每刻,直到现在,我依旧在怕着。”
“哈哈哈哈爱卿可是说到了朕的心里啊”牢里猛然传来小皇帝的大笑,几个牢头面面相觑,惊讶莫名。
“其实朕也时常这样想,想着,他其实是爱着我的,可他自己却不明白,越这样想,我就越不能甘心,越不能看你们走。毕竟我们相交了二十余年,他一抬手我就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也再没有人比我更”
说到此,小皇帝猛然停住了,过了半晌,忽又改口道,“你知道他今天来找朕了吗”
“我知道。”
“你知道”小皇帝惊讶。
“是,我知道。”萧青篱又道了一遍,“这么多年来,你为他遮风避雨,他一有事便会去寻你,早已成了习惯了”
“是啊,早成习惯了如今想起来,这习惯居然已经如此根深蒂固了”
一时之间,两人居然都无话,过了半晌,还是小皇帝先开口,“爱卿啊朕也并非不能容你,这天下何其之大,以卿之才华,何愁没有出路呢”
“皇上这话,可是要臣去谋反呢”萧青篱眉目含笑,不够恭谨,难为他那样一个尊师重道的人也有这般大不敬的时候。
“爱卿聪颖,何必故意曲解呢”
“是啊何必呢”萧青篱连连摇头,“为这么一个人搭上身家性命,何必呢为了这么一个人毁了千古英名,又是何必呢”
“爱卿非要如此吗”小皇帝显然有些恼怒了,霍然起身,衣袖带风将那几只老鼠吓得四处乱窜。
萧青篱叹息般苦笑,仰面看他,“皇上若为臣,当为之何”
小皇帝紧皱着眉,手握得死紧,猛然间瞥见萧青篱神色,悲哀得很,逐渐又放松开来,低声道,“朕明白了。”
“皇上宜多提防太后”萧青篱对着小皇帝离去的背影猛然呼喝,小皇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扬声道,“不劳你费心”行至拐角处,又停了下来,“再见他一面吧,这是朕最后的仁慈”
“哎呦,我的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公孙夫人一看着公孙辅进来,便匆匆冲了过去,手忙脚乱擦着他身上的水,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下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去哪儿了啊瞧瞧这弄得一身湿的快,去把这湿衣服都换下来,一会儿要着凉了,我这就去给你煮姜茶去”
公孙良端坐在椅子上,他看着公孙辅,发衫凌乱着,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两手有气无力地垂在一边,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嘴唇微微动了动轻轻喊了声爹,看起来真是好不狼狈。公孙良难得地没有训斥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球似乎有些湿润。
老夫人端了茶回来,看到公孙良正同公孙辅一道坐得端正,公孙辅身上依旧着着湿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茶碗一放,指着公孙良的鼻尖恨道,“你怎么当爹的,你没看儿子都成什么样了,你也不知道让他把衣服给换了,你说说你,一天到晚,除了会骂儿子还会什么。”
转眼却又对着公孙辅,极尽温柔道,“儿啊,听娘的话,去把衣服换了,再把姜汤喝了,你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啊,去吧,有什么委屈,有娘呢,娘给你做主”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我就是妇道人家,怎么了我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也比你这个当爹的强”公孙夫人说着,竟将眼泪都流了满颊,“我儿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这个当娘的还不能说了吗”
“娘”公孙辅扯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安慰道,“娘别担心,我没事,不过淋了雨,没什么大碍”
这样一说,公孙夫人居然也不再顾仪容,干脆嚎啕哭了起来。
“欸。”
第19章 第章 尧光名剑
“青篱”公孙辅隔着铁栏疾呼。
萧青篱一怔,随即莞尔,“皇上动作居然如此之快”
“青篱,你别怕,我已经求了皇上了,你会没事的。”
“傻瓜”萧青篱含笑斥他一句,隔栏握住他手,“我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你看你都瘦了”
“青篱说什么话什么叫不用担心你现在在牢里生死难测,我怎么不担心”公孙辅气急了,自己整日忧心地食难下咽,他倒好,一句不用担心,说得云淡风轻,“总之,我会再去求皇上的,你好好保重才对,别等我救出你时少胳膊缺腿半死不活的,我可不想后半辈子跟个残废过”
“唉,你啊我该拿你怎么才好”萧青篱无奈叹息,捧着他脸庞,如何也看不够,“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可当真是爱着我的”
“你什么意思你”公孙辅更气,索性推开他,退出去老远,“我这样为你劳心费力,你却要来怀疑我吗好啊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可满意了”
“是吗,”萧青篱笑了,带着满足,带着释然,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如今就是死,也无憾了”
“你”
“好了别气了”萧青篱轻轻招手,柔声道,“你过来,我同你说。”
公孙辅纵气,却到底不舍得浪费这难得的相见,噘着嘴不情不愿一步步挪了过去。
“你啊,总是太迷糊,许多事都看不明白。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凡事多留个心眼,旁人说什么,你也多记着些,皇上并不会总护你一辈子的,更何况,有些事情,是即便是皇上也无法解决的,莫不说有此一遭,皇上是否会有所忌讳”
说着说着,萧青篱忽然掩面抱头蹲了下来,半晌才哭泣般低声道,“真可恨这两年我为什么没能多教你些东西”
“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即便是判了死刑,还得等秋后问斩呢你放心,我总会有法子的”公孙辅亦蹲下来手伸进去,顺着他头顶,向萧青篱平素经常做的那样,只是萧青篱久未梳洗,那头发摸起来居然有一股油腻腻的感觉。
萧青篱捉住他手,拽着站了起来,“你听着,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要记好。我的事,你莫再去求了,生死有命,你若是为此惹怒了皇上却得不偿失了另外,皇上的话,你尚且可以相信。但若太后同你说什么,你切不可信,她憎你日久,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定不会放过的,总而言之,即便她许诺放我出去,你也切不能信,知道吗”
公孙辅不语。若是太后真能许他,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是要试一试的
“你听到了吗”萧青篱捏着他手,使劲儿晃了晃。公孙辅才终于点头。萧青篱犹不放心,又重复道,“一定要记住,千万别犯傻”
“好,我知道了”公孙辅极其认真看他,“我只有一句话同你说,一定好好保重等我救你出来”语罢即转身,走出许远又停下,道,“若是、若是青篱会不会嫌弃我”
萧青篱愕然,随即笑了,往前走了几步,在最靠近他的地方喊道,“小辅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爱卿此番来,可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小皇帝对着殿下的公孙辅,语气轻佻地让人有些不适应。公孙辅别扭地动了动身子,最终叩首道,“是”
“嗬”小皇帝笑得有些难看,低喃了一声,“是吗”旋即下阶来,停在他面前,又问了一遍,“爱卿可是真的想好了”
小皇帝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使人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公孙辅更为不安地挪了挪膝盖,却还是道了声“是”
小皇帝不再言语,倾身下来,贴着他面颊亲了一下他耳侧,公孙辅大怵,反射般躲开了。小皇帝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带些悲哀,带些自嘲,“真是可笑,朕怎么会觉得你是爱着朕的呢”
小皇帝同他一样,也跪了下来,将他抱进怀里,枕着他肩窝。过了许久许久,才低声道,“朕听说尧光有柄传世名剑,你去替朕寻了来吧”
公孙辅大惑,未解其意。
小皇帝轻嗬,低笑道,“还是这样没长进不过这样也好,你去替朕寻回宝剑,朕便饶过萧青篱。”
“此言当真”公孙辅猛然跳了起来,将小皇帝掀翻在地,小皇帝一声哀号,公孙辅连忙又手忙脚乱扶了他起来,连声直道“对不起”
“爱卿这过河拆桥,略快些了吧”小皇帝揉着手腕轻声笑道,好似平常打趣一般,公孙辅一时局促,满面通红,不知怎么言语,半晌,猛然抱住小皇帝,笑道,“小晔我就知道小晔最好了”
“小晔真没想到我今生居然还能再听你唤我一声小晔”
“那是自然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小晔等青篱出来了,我们再一同喝酒一同赏花灯一同抓流氓”似乎真的已经救出了萧青篱一般,公孙辅又开始变得欢快。
“我们有抓过流氓”小皇帝诧异,怎么,他却不记得了
“没有啊,不过我早想做了”公孙辅转身跑了开,“我这便回去我这便去尧光去”
不顾小皇帝在他身后喊着“小心点”一路长奔,恨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到尧光去
小皇帝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颓然,低语道,“子甫,我这样做可是对的”
然而并不会有人回答他,空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他的影子,在烛光下摇摆不定。小皇帝似乎累极,居然席地而坐。
头埋在臂弯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觉起身时脚底一阵酸麻,即刻对着殿外呼道,“寿安寿安”
作者有话要说
诶,儿子啊,你这么傻,一定不是娘亲的错
第20章 第章 日正中天
“皇儿终于舍得露面了啊”太后靠在榻上,一边有小宫女恭敬的打着扇,“哀家可是在等着皇儿的交代”
“让母后费心了”小皇帝请了安,坐在一侧,“儿臣已安置妥当了,三日后赐酒”
“赐酒”太后震惊,坐起身来,厌烦推开一边的小宫女,“皇儿可是要赐死萧大人即便是犯了死罪,也还有三司会审,等到秋后问斩皇儿这样,岂不是胡闹”
“皇儿等不及了”
“什么等不及了你全当哀家老糊涂了么什么国库失窃还不全是为了一个公孙辅为着儿女私情皇帝连朝纲大义都不顾了甚至于草菅人命的事都敢做了皇儿这样,又跟那些暴君昏君有何异”
“儿臣情愿做一个昏君”
太后猛怔,随即大怒,“胡闹你平日里再怎么纵他容他,哀家也便作罢了,可如今你居然拿这江山也这般儿戏,你叫哀家怎么能置之不理这公孙辅,哀家再容不得他”说到此,太后猛然想起什么,“你杀了他的心上人,就不怕他同你闹个天翻地覆”
“儿臣已遣他出城了等他回来,此事的风头也早已过了,儿臣只同他说放萧青篱出京了,届时最坏、最坏不过是他海角天涯去寻他罢了不过日子那么长,儿臣总会有法子叫他回心转意的”
“嗬皇儿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太后那一声冷笑刺得小皇帝格外难受,使得他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如此坐了片刻,小皇帝总觉得哪里不对,又逡巡一周,这才发觉平日伺候太后的常永安并不在。
小皇帝对他并无多大好感,但却记忆深刻
油嘴滑舌,两面三刀,十足的小人。时常附在太后耳边出些馊主意,可谓太后的心腹了然而今日居然不在,实在是奇了小皇帝不由发问,“怎么今日没见安公公”
“难为皇儿还留心着哀家宫里的人”迟了片刻,才又接着道,“前段日子永安母亲病重了,哀家便放他回家了”
“母后仁慈”
太后摆手,连声直道,“皇儿去吧哀家看着啊,闹心”
小皇帝终是不能再说什么然而心里总是不安。
三日后,又是一个艳阳天,恨不能将你蒸干的艳阳天。
“皇上,您看这”
小皇帝看了一眼,毒酒,匕首,白绫,一应俱全。又垂了头,低声道,“去吧”
城外的天跟城内一样的热,热得人食难下咽汗湿重衣。公孙辅不得不停下来略事休整。
喝了口水,温热温热的;挥了挥扇,死累死累的;又抬头望了望天,可晴可晴的。实在无奈又垂下头来,将脚边的草一根一根拔得干净。
一个人赶路实在是无聊得很。公孙辅正如此想着,便来人了。还是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公孙大人公孙大人老奴可算是赶上您了”
公孙辅循目望过去,一人正驾着马朝他赶来,登时喜上眉梢,可算是来个说话的了不由挥手遥应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
公孙辅兴冲冲拉了他下来,拿衣袖抹着他脸上汗珠,笑道,“哎呦,安公公你怎么来了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常永安居然面不改色,甚至于笑了笑,“杂家此次乃是奉旨出京”
“奉旨奉谁的旨太后”
“杂家也就不给你兜弯子了我这回啊,是奉旨给大人送东西来了”常永安说着,解下身上包裹,搜寻开来。
公孙辅笑着打岔,“哎呦嘿,太后对我还真是厚爱啊,这不远千”待看到常永安所拿之物,却猛然顿住了,余下后半段话在空中轻飘飘地回荡,“里,还劳你跑一遭”
毒酒,匕首,白绫,一应俱全。正同萧青篱面前的一模一样。
“大人,奴才来时皇上曾嘱托奴才问上大人一句,是否依旧初心不改”寿安端着托盘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冷漠。
萧青篱端起那酒杯,杯沿上龙凤呈祥栩栩如生,好似里面装的是上好的玉液琼浆,萧青篱捏着那杯子晃了几晃,又搁了回去,掂起那匕首来,刀柄上嵌着碧绿宝石,抽出鞘来寒光闪闪,定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萧青篱摇摇头,血溅当场的画面必定不怎么好看。伸手摸了摸那白绫,触手柔软细滑,想来也该是江南织造的上上品。
“公公,我死后可以托你几件事”
“大人当真要如此抉择吗”寿安似乎有些不忍。见他眉目依旧不为所动,又只能叹息,“大人这是何必呢哎,罢了罢了大人但说无妨。”
“皇上,寿安去哪了啊”福安蹦蹦跳跳从门外进来,大半个晌午都没瞧见人,福安有些颇不适应。
如今这宫里怕是只有他是无忧无虑的小皇帝悬着心,原本无着无落,此刻也略微安了下来招手他过来,“你今日去哪儿玩了,满头大汗的,这样大热的天还四处乱跑”
小皇帝待福安似乎更像是兄长。
福安欢快奔到他面前,“我去太和宫了听了会儿小宫女嚼舌根,又看了会儿永年跟永平打架哈哈,这太和宫里还真是热闹啊”
小皇帝也笑了,“永年跟永平为什么打架啊”
“嗯”福安低头想了想,“好像是为了争安公公的一个什么东西吧”
“哎,这些人啊,安公公才刚走就不安生了,等他回来了,看不好好收拾他们”小皇帝叹息着摇头。福安也附和,“就是,无法无天的不过好像听他们说安公公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小皇帝惊诧,“怎么,他母亲病得那样重吗”
这回却轮到福安惊讶了,“诶安公公娘亲病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福安对于宫中八卦精熟得很,上至各宫各妃用什么胭脂涂什么香料,下到御花园中哪只野猫身上有几个斑点都一清二楚。常永安的母亲病了,这种不算什么大事的大事,他断无可能不知道。
小皇帝猛然醒悟,连声呼喝,“寿安寿安”叫了半晌并无一人来应,这才想起寿安早去了天牢了,立刻又转头向福安道,“去快去备马”
福安被小皇帝猛然异常惊吓,愣了一瞬,连忙又往外跑去,还没出殿门,太后仪仗已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一不小心得了好好说话会死病
第21章 第章 生死有命
“皇儿这样心急,倒是要去哪啊”太后的声音宛若一道惊雷,砸得小皇帝心头猛震,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挪不动半步。不过顷刻,太后便已在面前,立得端正,诘问道,“怎么,皇儿不说话了”
“母后,”小皇帝对于太后长年的敬畏与退让使得他不由自主声音低了下来,“求母后放儿臣出宫吧”
“出宫皇儿这么盼着出宫倒是为了哪般啊”太后依旧拿腔作势,小皇帝无可奈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扬声道,“母后事态紧急,儿臣只求你这一回啊”
“事态紧急”太后嗤笑一声,言辞更厉,“哀家就是知道紧急才更不能放你出宫”
“母后”小皇帝重重一叩头,声音凄洌,“儿臣这半生对您毕恭毕敬言无不听话无不信啊母后,我求您看在儿臣万事孝先的份儿上,放儿臣出宫吧”
任小皇帝音辞慷慨,声泪俱下,太后也是那般不为所动的模样。小皇帝又似猛然忆起什么一般,连忙道,“母后,儿臣答应你,等我回来我就迎娶赵相千金,我立她为后总之母后你日后说什么,儿臣都听你的母后,儿臣就只求您这一件啊”
“胡闹”太后大怒,“皇儿糊涂啊皇儿你贵为九五竟为一臣子如此低声下气哀家本以为本以为你知晓错在何处,却未曾想皇儿居然如此执迷不悟啊”
太后似是极为激动,满面憋得通红,眼角的皱纹愈发凸显,身子晃了几晃险些站不稳,“皇儿怎么能如此糊涂啊,你今日可为了他坑杀一个臣子,那明日呢,明日是否又要封侯拜相,赏金赐银”
“母后,今日之事全是儿臣之责,同他无关啊并非他所愿啊”
“无关”太后气得直颤,扶住身侧宫娥,“若不是因他,萧大人何罪”太后抖了半晌,又尖利道,“是啊皇儿说得好啊尚非他所愿,你已经如此做了,那倘若他问你要了,你岂不要将这江山都拱手让给他”
“母后,你知道他不会的啊”小皇帝拽住太后袍脚哭诉,其音悲,其色哀,太后难忍后退一步,狠道,“哀家意已决,绝不会留这等祸患危及我儿江山”
“不母后不要儿臣知错了,儿臣这就去放了萧大人福安福安”
“胡闹”太后盛怒,“来人,给我拦下他”
衣袖挥摆间那风犹如一道利刃,狠狠划过小皇帝面颊,太后的声音地狱惊雷般在他耳边轰响,“你已诏其罪,哪能说放就放那你这个皇帝成什么了,朝令夕改的昏君了吗”
小皇帝猛握拳,立在原地进退不得,太后看了也怜惜,又软了声音,“即便皇儿你如今去了只怕也已晚了,安公公早已出宫多时”
“安公公这是什么意思”公孙辅将他手中东西翻了几番,难以相信。常永安似笑非笑嗤了一声,“怎么,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不不不安公公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公孙辅连退了几步,本能地畏惧。
“杂家这像是开玩笑吗”常永安又近了一步,“即便是玩笑,杂家也开不起啊公孙大人,杂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大人还是别同杂家为难了”
“等等奉命太后的命太后为何要杀我”公孙辅更疑。
“哎呦喂我的好大人啊”常永安直叩脑门,叹息道,“您连太后为何杀你也不明白,那您可真是冤啊”
“别扯哪些有的没的你若是知道便直说”
“大人啊这江山是谁说了算的”
“自然是皇上啊这三岁的小孩儿也知道啊”
“那皇上又是以何为重呢”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公孙辅开始困惑,皇儿以何为重他却倒真没想过。
“正是,可是现在皇上若是为了一人弃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说太后可能容他”
“你说皇上他为我可是我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大人糊涂啊”常永安摇头,“大人想想,大人这些年来散漫无纪,不分尊卑,纵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但皇上已然偏袒过甚,太后也早有微怨,然而这些倒也并不是最重要的,倘若一直如此平静无波,太后也未必会起杀心,可是几日前皇上以莫须有的罪名抓了萧大人,这便触到了太后的底线。”
“底线”
“正是昔纣王以妲己一言杀比干剜其心,终成乱世,殷商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太后又怎能允许这样的祸根存在呢”
公孙辅惊不能言,内心大惧,几乎本能要转身逃走,却被常永安拽住胳膊,“杂家也知道仅凭这一两句话便想叫大人就义,确实是难了些可杂家来时,太后曾说,若大人肯喝了这酒,便保萧大人一命”
公孙辅怔在原地,直愣愣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皇上已经答应我放了青篱了”
“大人啊”常永安再叹,“皇上若当真要放了萧大人,又何必遣你出京呢”
“皇上说了,只要我找到尧光名剑,便放了萧大人”
“大人啊,这样的托辞也怕是只有大人会当真了啊我们尚且不论你能否找到那把剑,即便你真找到了,皇上又当真会依约而行吗更何况等你找到了又是什么时候了呢,那时萧大人尚且还活着吗我们再退一步,即便你及时寻回了宝剑,皇上也履约守信,放了萧大人,可这日后山长水阔,你能保证皇上不会再起杀心吗到那时,大人又该以何来保他一命”
常永安一声声一句句问得公孙辅哑口无言,树上的知了没了命地疯叫,吵得人满耳轰鸣,不觉间汗已流了满颊,被汗湿的里衣黏呼呼地贴在身上,公孙辅竟似全无所觉,满脑子都是,“以何来保他一命”
“公孙大人,我们再换句话说,即便是你今日过了我这关,可太后杀心不灭,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你又还能过多久呢也是杂家心软好说话,你日后再碰上别人只怕还要死得更难看些”常永安将公孙辅的挣扎尽收眼底,又不咸不淡接着道,“哦,对了日前太后曾传来消息说,皇上月初两日动手,正是今日”
公孙辅猛醒冲上前去抓住他衣领,双目猩红,“你胡说”
常永安被他提着勒得直咳,“我是不是胡说,大人尽可以自己掂量只是、咳咳、只是,大人可别想得太久了,到时追悔莫及”
“我不信我这就回去我要问个清楚”公孙辅一把推开他,转身疾驰去解缰绳,然而那结系得那样紧,他两手打颤再也解不开。常永安被他丢在地上,顺了口气,侧着身子抬头望他道,“公孙大人,即便你此刻马不停蹄,等回了京城也早该尘埃落定了大人可想好了”
公孙辅就那样顿住了,手中死结越解越紧,无缝可寻,居然无处入手了。
常永安笑了笑,让人看起来有些不寒而栗,站了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重又向公孙辅走过去,“杂家来时一路已设了岗哨,我只需燃了爆竹,一路层次递进不消片刻,消息便能传回京城去,太后自会做好一切安排。”
常永安将酒杯又往他递了递,“大人放心,此药快得很,并无多少痛楚”
公孙辅居然鬼使神差就那样接了过来。
“大人可想好了”寿安眼见萧青篱端过酒杯,直觉呼喝出声,见他停下猛觉自己行为失常,又接着道,“皇上说了,只要大人肯放弃此争,便送大人出京大人当真不再想想吗”
萧青篱对他笑了笑,轻声道,“此生非他累我,是我负他”见寿安茫然,萧青篱又道,“寿安,你说,若是没有我,他会不会同皇上在一起,会不会幸福一生”
寿安愣住了,一时无言,这问题小皇帝想过,萧青篱想过,只怕连公孙辅也会想过,然而终究是得不到答案了。
第22章 第章 已成定局
寿安亲看着他将酒杯往唇边递去,居然觉得喘不上气,一颗心掉在了嗓子眼。
在寿安看来,任何东西都不必活着重要。那些所谓的情爱他没有经历过,他并不能体会萧青篱为何肯甘愿就死。他来时明明是胸有成竹的以为自己定能送他出京的,然而此刻他真端起了那酒,寿安反不知所措了
他正自想得出神,猛然一声“砰”响,那酒杯居然迸裂开来,碎了满地。寿安连忙大呼,“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萧青篱不由有些想笑,然而忽然而响的那一声怒喝,使得他没笑出来
“萧、青、篱”随声而来,秦杨已经跨入了牢门,“我今日若是不来你是否就要饮了这杯毒酒”
萧青篱不自觉拧眉,“你不在湖州吗,怎么回来了”
“湖州嗬”秦杨冷笑,他身上着着盔甲,显得冰冷而阴郁,“公孙辅呢我将人好好地交给他他就是这样照看的吗”
“秦杨”饶是萧青篱那样温柔的人也怒了,“他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呦”秦杨怪笑着嗤了一声,尖酸道,“萧大人还真是情深意重啊怎么倒是在下多此一举了搅了你萧大人为情抛却红尘志的千古芳名了”
“秦大人,此事乃皇上旨意,还请大人莫要胡搅蛮缠”
“皇上的旨意狗屁旨意以权压人草菅人命,算什么本事为一个草包饭桶杀了忠臣名将,算什么狗屁皇帝”秦杨一面骂着,居然一面拽着萧青篱出去,“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我倒是要问问皇上萧大人犯了何罪,竟罪能致死”
“母后,恕儿臣不孝了”小皇帝转身伏地跪拜,又毅然起身举步往外,太后猛喝,“关殿门关殿门”
小皇帝眼望着几个宫人手忙脚乱地去推殿门,跑得更急,他从来没有向今日这般憎恨宫殿之宽敞一干宫人一拥而上将他紧紧拦下,他嘶吼着怒挣然而终是“砰”地一声重响,湮灭了所有光亮。
太后已坐在殿门前,坐得笔直,“皇儿今日若要出宫去便从哀家身上踏着过去”
小皇帝哀号一声,恸哭出声。一路跪行爬至太后面前,紧紧抱住她腿脚,“母后儿臣求你饶他这一回啊饶他一回啊”
“饶他哀家已饶他很多回了”
殿外猛然烟花乍响,小皇帝惊了一跳,太后却好似眉心舒了开来。侧头示意,身侧宫人开了条门缝探头出去,不过片刻又回身进来。
小皇帝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着那小太监,那小太监畏畏缩缩窸窣而行,看看太后,又看看小皇帝,最终还是附在太后耳边低语了一番。
太后听罢,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得笔直的身子也软了下去。
已成定局
小皇帝有些木然,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太后探出身子来,抚着小皇帝肩头,轻声道,“皇儿,一切总会过去的”
小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其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悲悯来。然而却什么也没有。他茫然地站起身来,有些迟缓地往殿门走去。太后惊慌,“皇儿去哪儿”
小皇帝停下来,声音硬硬地,“外面热,我去叫他回来太后连这也不允吗”
“皇帝”太后几乎是带些悲哀的,片刻又缓了声色,“皇儿这又是何苦呢,去了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太后最终还是摆手,殿门轰然而开,扑面而来的热浪如潮般几乎要将小皇帝吞噬,小皇帝稳了稳身形,拿手遮了大半阳光,颓败道,“传朕旨意,萧青篱无罪释放。”
“糊涂”太后大喝,“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一个不留嗬”小皇帝嗤笑,“太后当真是狠毒啊”
小皇帝揉揉脑门,踏了出去,显得十分疲累,似乎公孙辅这一死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这许多事情于他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可谓毫无所谓了
小皇帝前脚刚走,立刻有人跌撞着冲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秦将军带着萧大人闯进宫来了”
“来得正好倒是送上门来给哀家找了个借口”
第23章 第章 最终章
那一天,到处都很混乱。
那一天,秦杨同萧青篱被数人围攻,刀光剑影火光迸射,终是被镇压。
那一天,城阳入宫,跪宫门,磕破了头,只求饶驸马一命
那一天,小皇帝策马出宫,彻夜未归
那一天,天牢失了火
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
那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传太后懿旨罪臣萧青篱不知悔改,犯上作乱,竟欲行刺皇上,幸被镇压其心当诛其罪当剐然太后姑念其往日无过且已认罪伏诛,免其九族,判其以斩首,秋后处决”
“另,振威将军秦杨虽为同党,然并非主谋,实乃遭人蒙蔽才一时失察以致行差踏错,况其悔过之心乃甚,太后特此开恩,网开一面,处以流刑,发配赣州”
数日后皇上回了京,听了此事竟也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冷笑了一声。皇上的那一声笑使得太后汗毛倒竖如鲠在喉,甚至于日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得长,中秋时节居然还是酷热难当。
萧青篱行刑那天难得没有出太阳,监斩官是吏部许荣平,太后的表亲,当福安叽叽喳喳在皇上耳边叙说的时候,他也只是抬头看了福安一眼,一言未发又施力将那未竟的字写完了。
“皇上启奏皇上”他那一封折子尚未批完,许荣平便急奔着冲了进来,惊恐道,“皇上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刑场突起风沙,四周大乱,微臣一时不察,罪臣萧青篱居然不见了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胡说好好的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福安尚还在牙尖嘴利地同他争辩,小皇帝已急速奔了出去,连声疾呼,“备马备马”
那笔被他猛然一掷,跌落在白宣上,洇晕出一大片墨迹。
长安城望不到尽头的一字长街上只有小皇帝孤身一人策马扬鞭长呼疾驰,两侧扬起的黄沙迷了谁的眼。
“公孙辅公孙辅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小皇帝勒紧了缰绳,那马猛然受力嘶吼着在原地踏了几圈,回答他的就只有树上秋叶的沙沙声
小皇帝不死心,依旧大喊,“公孙辅我知道是你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出来公孙辅出来啊”
“皇上皇上”寿安追在马屁股后面,万分惊恐地望着状若癫狂的小皇帝,生怕他一个发疯便会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小皇帝似全无所闻,依旧对着满地荒芜大呼,“公孙辅你便这么恨我吗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吗”
“皇上大人他已经不在了啊”寿安对着小皇帝大号,哀哭。
公孙辅死了,他知道,小皇帝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小皇帝被他那一声大喝怔住了,呆呆扭头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再动作。
起风了,纵然是有些温柔的风还是带了几片树叶下来,它们飘飘摇摇落在地上荡了几个圈终于落定了
秋天,终于是要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