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模样是如此的诡异,一个看上去怕还不到三十的少妇,却端着长辈的架子,对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叫着“好女孩”。宫思雅被华贵而庸俗的外衣包裹起的苍老的躯体止不住了颤抖,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又唤了一声“……荷姨姨。”
“荷姨姨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安慰般地抚摸着宫思雅被高高盘起的花白头发,君如荷悔道,“当年荷姨姨要是早知道阿轩这个小子对华儿有意思,哪里会把你这么好的女孩儿做主嫁他……”
说出这等话来,已然是不把就在跟前的慕容成轩当回事了。慕容成轩某种暗起怒火,对着长辈却还需几分礼数“荷姨还不请坐?”
等三人全部落座,君如荷笑着问了“慕容小子,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寻你?”
“荷姨把名字报给暗卫,不正是要他传给我,说是你来了么?”慕容成轩答道,“只是,荷姨,莫要忘记我们当年的约定。”
君如荷笑答“我来,便就没想活着回去。”说罢挥退身后宫女,勾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只手端起玉杯,君如荷笑着敬道,“不过,临死前我有一愿,还需请陛下答应下我。”
难得人如君如荷也能尊尊敬敬地叫一声“陛下”,慕容成轩甚至都怔了一下,才回应道“不知是何事,能让荷姨付出性命?”
干掉杯中之酒,君如荷把精致小巧的玉杯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却叹了一句“这杯,是前嘉朝留下的罢。”
“荷姨姨好眼力。”慕容成轩摸不清君如荷要说些什么,谨慎地看向她。
熟料君如荷却将杯子摔到了地上,运起三分功力,那精巧可爱的玉杯摔了个粉身碎骨,只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君如荷难得板起脸来,呵斥着龙椅上那大闵朝最尊贵之人“我许你推翻前嘉,为你做内应,当初你答应我那三件事,却一件也没做到!
“一,你没护得我儿周全!竟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沙场!连个正经的坟头都没有!
“二,你没将那害人的红颜和百花心法烧毁!竟仍私纵你后宫滥用红颜,甚至还让你的侍卫修炼那心法!
“三,你没除尽那些害得前嘉灭亡的蠹虫!没精简冗官,也未去掉那些苛捐杂税!我中原换你做皇帝,究竟有何用处!”
皇帝垂下头来,如同做错了事的儿童一般,乖乖挨着长辈的训斥。待到君如荷都说完了,慕容成轩才抬起头,望着那张同何书华如出一辙的面庞,有些恍惚。
“答我!”君如荷将桌子上的美酒珍馐统统扫到了地上。
只听轻微一声叹息,慕容成轩这才缓缓开口“当年在战场上,是我将书华的腰牌系在一具同他身形仿佛的尸首身上,划花了那人的脸,而后对外说他已死的。”
何书华没死!君如荷猝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差一点跳起来,忙追问道“我儿在哪里?”
“三年前去了,同他平君葬在一起。——也是年纪了。”慕容成轩摇头叹道,“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都该死了。
“至于前嘉那些官吏,当初登基时无人可用,我只能单杀了几个大贪,没敢过多牵连。近些年亦通过科举选拔了些人才上来,还在位的旧臣,都是些行将就木之辈,无需担忧。等枫儿登基后,用不着几年,便会肃清朝野吧。”想起了自己得意的儿子,慕容成轩难得温柔了眸子,笑了笑,“红颜一事,荷姨姨更不用担心了。之所以现如今还在用他,不过是怕枫儿登基,这群女人仰仗着外面的父兄难以控制,干脆送她们早早去极乐罢了。我会托付枫儿毁去这方子。——不过那百花心法,确实是好物,毁之,着实可惜。”
得了这些解释,君如荷安下心来了。便不再那般愤慨,只坐在原地,叹道“阿轩你是懂武的,我相信你看得出来,那本心法有问题。”
“请荷姨姨放心,我只教些死士练过,哪里需要惜他们的命。”这般说法几乎是不将人当做人看了,可是慕容成轩却说得轻巧,似是当成很好的解释,接着追问道,“那么,真的百花心法,可是在荷姨姨这里?”慕容成轩眯起眸子来,望向坐下那女子。
君如荷一双灵动的眸子转了转“早便毁了,君家如今只剩我一人了,还留那本心法作甚。”
“可惜,可惜。”慕容成轩叹惋着,却全然看不出,他是真信了,还是根本不信君如荷的说辞。不过他未在此时上纠结过多,转而问道,“荷姨姨是怎么知道朕教人练了那本假心法的?”
被问及此时,君如荷笑道“前些日子,我路过一个山头,瞅见几个大内侍卫打扮的人,围追一个独身男子,便出手把他救了下来。”
慕容成轩皱起了眉头,厉声呵道“荷姨姨!那人是个贼!”
“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礼仪!”君如荷拍了桌子,见慕容成轩虽不满却垂下了眸子,才得意洋洋地又道,“贼又如何,能跟你一群大内侍卫纠缠这么久,那般功夫,我信他即便是做贼,也有他的理由,还不能救了?”
“但贼子毕竟是贼子!”慕容成轩又被激得差点拍了桌子。
君如荷见慕容成轩激动成这般模样笑得花枝乱颤“怎么着,容许你那丞相老贼偷你无数的宝贝,这小贼是拿了什么了,能教你激动成这般模样?”
“……这便不劳荷姨姨费心了!”慕容成轩一张老脸诡异地泛着红,君如荷看着可笑,又大笑了两声。
笑够了之后,君如荷站起身来,轻盈地越过满地的残骸,跳到厅的正中央,道“行了,得了你的保证,是荷姨姨错怪你了。——那么,你荷姨姨我,也该上路了。”
“请便吧。”慕容成轩指了指大门,示意让君如荷离开。
君如荷奇道“你不怕我逃走?”
“酒中有毒。”慕容成轩只只这般解释。
听罢,君如荷愣了一下,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那少妇轻盈的身姿飘出禁宫之外,空留一句苍凉的话语“时间变了,我没变,你们却都变了。”
慕容成轩一张脸板起来,待得君如荷走远,招来才刚被拖下去的,那个酷似何书华之人。
那人跪在地上,一声未出,却是无上的顺从。
“将这屋子里多余的人都处理了,然后跟上去。”慕容成轩吝惜给出那暗卫哪怕一眼,只吩咐道。
没有应答,暗卫的身影又消失在了皇宫阴冷的夜影中。
章 〇五九 鹤发
从皇宫中出来,原本还健步如飞,不多时便踉踉跄跄。
连路都走不稳当,君如荷扶着墙站了一会儿,喘息着,思考着下一步该去哪里好。
她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了。偌大梁京,偌大大闵,偌大天地,君如荷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她该往何处去才好。
忽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人之将死,总是难免去想些有的没的。君如荷站立不稳,干脆背倚着墙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闭起眼睛。地下的雪很冷,简直要冻坏了她,这时君如荷才后悔了一下,果然该把顾华念买的棉衣给穿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漂亮给谁看呢?夜幕下的梁京在君如荷麻木之后渐次光明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却是君如荷还小的时候。那时她还不是什么贤妃,还不是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中原人称作南疆,但是他们自己都会叫自己临水。临水乃是雾瘴深山中一个水乡,临水人都不怕水,小如荷游在水中,折一枝荷花来把玩,人面如荷。
正是在那个地方她结识了一个姓韩的小子,那小子命大得很,贸贸然闯进临水,竟能留住一条小命。小如荷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乡人,不免好奇,凑上前去,同那少年聊天。说是聊天,更多的是少年在炫耀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行游。君如荷听得入迷。
少年冒死闯入临水,为的是寻一枚果子,唤作“五彩果”。饶是中原地大物博,这五彩果偏偏只长在临水。君如荷见他问这漫山遍野的果子,没当回事儿,帮他指了路。
这下可闯了大祸,在临水算不得稀罕的五彩果,却因为临水族人早有规矩不得让它流入中原,成了中原百求不得的宝。君如荷还小,又是随意的性子,哪里肯去记那些冗长的族规,教少年抱了一堆的果子回去,半途中被临水族人看见,少年得以成功脱逃,君家人却被赶出临水。
出了水乡便是弥漫天地的瘴气,君家人不敢在此处多留,向着中原的方向赶去。君家原先是中原人来着,只是住在临水的时间太久,都快忘记他们来自山林的另一边了,除却家传的《百花缭乱》还有“红颜”的配方是用中原的文字记载,这家人身上,早便是全然的临水人的模样。君如荷听着父亲说,说家里人这是要去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曾经居住的某处,心想,那个未曾见过的老爷爷,住的地方也到处都是水吗?
临水人都善蛊,君家却并不长于此。只有君如荷的母亲,一位美丽善良的临水女子,养了一只上好的蛊,能保人性命。母亲生怕君如荷小小的身子抵抗不住这肆虐的瘴气,将那只蛊渡入了她的身体里。正是这只蛊保住了君如荷的性命,这家人在步向山林那边的途中满满都倒下了,开始君如荷还会哭,后来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就剩下了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