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着火烛,单人的影子成一双。次日起来,眼下一片青黑的有三人。
樊予邻也不知是否有意刁难,这才他们回来的第二日,他们夫妇就找上门来了。所为之事,自然是樊怡汝之死。
顾彻盈两眼是肿的似核桃,可自进屋起,就没露过一份悲伤。若说面对樊予邻,荣兴桀他还能硬撑着不予配合,面对顾彻盈,他却不能不自责了。
他自己没能切身感受过娘的疼爱,却是容易被这种情感感染。现下便是如此,即便顾彻盈是江湖女侠的刚硬在外,荣兴桀却觉得能感受到她的那份伤痛。
樊予邻问道“怡汝呢?我和她娘都有些想她,让她出来见见我们吧。”
荣兴桀心里正计较着该怎么回答,樊墨轩开口了“叔叔,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若不是已经听说了,怎么会这时前来呢?”
“你……”樊予邻给他堵得立刻说不上话来了,恼怒成羞道,“你别忘了你也姓樊!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替你爹报仇?”
荣兴桀知晓樊墨轩那是帮自己,却也不欲樊墨轩跟他叔叔吵起来,更不愿樊予邻用这样的话来激他,便将他往后拉了拉。
荣仓朔将荣兴桀的举动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而是对着樊予邻道“似乎,怡汝她现在应该姓荣了。我已差人为她准备最好的棺材,墓碑上刻的,也应该是‘荣怡汝’这个名字吧。”
顾彻盈此时平静地抬起头,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让我再见见汝儿吧。”
这样的要求,自是没有理由阻止。于是,几人先后进了那灵堂。
因是临时布置的,东西都很简陋。可再如何苍白的布景,也比不上樊怡汝人苍白的面色来得触目。原本鲜红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余下的只有惨白。
顾彻盈上前,摸了摸她僵硬的脸,终于落下了一滴泪来。樊予邻却皱皱眉头“这事,你们石门就没个交代吗?”
“我想回龙辉住几日。”回答他的是顾彻盈。她眼眶中还有泪水在打转,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樊怡汝。
樊予邻立刻声音放高了“这怎么行!这种时候还要闹脾气吗?你识不识大局?”
“我识的大局就是汝儿因为你的计划而死了!你还想怎样?”顾彻盈竟然跟他争执了起来,而荣兴桀也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一个词“计划”。这跟樊予邻的计划又关?
樊予邻立刻如被惹怒的狮子般大吼“你给我住口!”
荣仓朔和荣兴桀都还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樊墨轩的轻笑打断了这一对夫妻的争执“叔叔,咱们什么事还是去外面说吧,别吵了怡汝。”
樊予邻也沉下了气,去拉了顾彻盈一下“去外面说吧。”
顾彻盈却打开他的手“我要再陪陪汝儿。”
几人回到正厅坐着,留下了顾彻盈。
樊墨轩率先开了口“叔叔,你不就是担心怡汝死了,有些东西得到,就不那么方便了,而牵制不了石门吗?”
荣仓朔、荣兴桀和樊予邻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都抬起头看向樊墨轩。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侄儿刚和小荣去拜访过第一暗杀组织夜刹的当家季千骁。”樊墨轩悠悠道来,荣兴桀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听他继续道,“夜刹实力不凡,若是龙辉有它作为盟友,岂不是无往不利?”
樊予邻原本紧绷的脸忽然松懈了下来,脸上露出不易察的笑意“贤侄的意思是……”
“不错。顾家有女名顾怜衫,已是谈婚论嫁的年岁了。”
荣仓朔拍案而起“张管家,送客。我们石门残陋,容不下这样的贵客。三位贵客,都送走!”
不待张管家走到樊予邻身前去请他,他已经朗笑两声“不必送了,我这就走。荣老掌柜,咱们今后,可有的继续玩的!”
顾彻盈也已恢复了情绪,却是没跟着樊予邻一起,自己驾着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在樊墨轩身上,荣兴桀也是气得全身发抖。上辈子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若不是……若不是龙辉有了夜刹为助,自己石门又怎会……
樊墨轩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深深看了荣兴桀一眼,转向荣仓朔“龙辉跟夜刹结了亲,对石门来说,只有好处。夜刹说是暗杀组织收钱办事,但江湖上不少遭了毒手的确确实实对其怀恨在心。若是龙辉跟夜刹成了亲家,自然不会再去找龙辉送镖。而龙辉也是众所周知有朝廷里一点势力在后头撑腰,达官贵人哪个没做点亏心事,怕的就是夜刹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等龙辉跟夜刹结了亲,自是不会再尽力保全于它。更何况,顾彻析目前还全权握着龙辉,是否会因顾怜衫就与夜刹结盟,也未可知。”
樊墨轩细细分析来,竟是句句在理。荣仓朔心里觉得,说不定真是错怪他了。
而荣兴桀更是惊讶,惊讶于樊墨轩的城府,惊讶于他的算计。可是,墨轩的诸番算计,是为了自己……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
樊墨轩轻轻一笑“还有一点,因为,顾怜衫以前喜欢你。所以我要她尽快嫁走。”
荣兴桀听得脸上一烫,想到爹的态度,就立刻要往后头躲,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荣仓朔却一反常态,道“罢,我也确定你对小兔崽子的心思了。终是斗不过你们。”
又过了几日,樊怡汝的后事也已处理好,荣兴桀和樊墨轩决定翌日就动身,寻找害樊怡汝之人。
晚间,荣仓朔把荣兴桀叫到了自己屋里。
荣仓朔屋里的摆设,多年不曾变过。对着桌上那一跳一跳的烛火,荣兴桀恍然想起幼时,总是对爹的房间充满好奇的自己,常常赖在这间屋子,到了晚上也不肯离去。一眨眼,现今的自己多久没再来过这屋子了!
荣仓朔正在喝着小酒。看见荣兴桀进来了,拍拍身边的位置,给桌上另一个杯子里也倒上了酒。
“小兔崽子,明天就出门啦。”
荣兴桀接过了那酒杯,仰头将佳酿送进嘴里。“是啊。爹今日怎么有这兴致?”
“这趟出去,啥时候回来也没个定数。小兔崽子,记住别给咱石门丢脸啊!”荣仓朔喝得在兴头上,自个儿捧了酒壶,也不给荣兴桀添酒。
荣兴桀心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口上却说“爹放心,我不会丢脸的。”
“咱们石门,刚创立的时候,江湖上可就这一家镖局。等石门势力扩充到整个北方的时候,那龙辉,还没影呢!到了你祖父掌管镖局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停滞不前了。他将我送出去拜师学武,说是他山之石。”说到这儿,他又将自己才见底的酒杯斟满。
荣兴桀知道,爹他从来不轻易翻开这些尘封的往事。此时娓娓道来,兴许是因为即将来临的别离,总让有些年岁的人倍有感触吧。
“大概你也知道了吧,龙辉的顾彻析是我拜师学武时的师弟。我们俩从来没合过拍,他挑我的刺,我也没让他过得舒坦。后来我气不过,跟师父打了个招呼就回来了。呵,他是真的要跟我斗到底。知道我家在北方开着镖局,就去南方也开了镖局……”
尾音绵长,荣仓朔执着酒杯的手停滞了许久。目光看向窗外参差的枝桠的黑影,光秃秃的枝桠将月色割成一条一条。
原来,龙辉是那时才建成的,算起来,倒是比石门迟了好久。
“说什么不许你丢脸,其实,最丢石门脸的,是我吧。”
荣兴桀自己抢来了酒壶,空了许久的酒杯再次被慢上。清脆的碰撞声响在清寂的夜里,荣兴桀举杯“爹不丢脸。在我心中,爹是最好的爹。我小时候就一直想着,将来要像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