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楼
最是人间花好处,杨州城外阑珊楼。
这里有最无暇的白玉雕花成的地砖,最氛芳的椒泥砌成的花墙,最醇厚的美酒,最夺人心魄的美人这里,是天下男人最向往的天堂,一日千金,换来美梦一场。
头牌云深正坐在琴案前,纤纤十指拨动着最悠扬的曲调。案前金兽吐瑞,青烟随风飘散。我瞅着这幅美景,真真觉得人生美好啊
云深一曲毕,纤指抚琴“公子,还不歇息吗”
我望望窗外,明月正当空“不急、不急,良辰美景,如斯佳人,怎能轻易辜负”
云深低低一笑“公子真会说话,难怪讨得无端喜欢。”
无端与云深一样,乃阑珊楼里另一头牌,两人相斗多年,积怨甚多。我心中一紧,忙端酒揿帘“我心向来只有云深一人,云深如此说,不怕伤了我的心吗”
云深接过酒“公子若是有心,一早便纳了云深,又怎会忍心看云深在这风月之地与旁人周旋。”
他这话并非问句,缓缓道来,像积了许久终于吐出来一般。果然,他饮了酒后,便向我拂了一拂“云深无状,公子见谅。”
我自是道“无妨”。
正在此时,厢房花门咚咚轻响。我忙将人唤进来,是服侍云深的小厮,捧着一封朱蜡合住的信。
每月十五,落雪山庄都会寄这样一封信给我,简述庄内情形。前几日听得楼下大厅江湖人云庄主,也是我的义兄,沈年卧病在床,似乎情况不妙。
这种江湖风闻,每月都有那么一两例,有传皇帝悄悄办了魔教之女并把人接入皇宫的,有传钦差大臣办案期间被暗杀的,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准头就像瞎子穿针眼,十有九不中。因此听到沈年卧病在床,我也不甚担心,可能只是我那义兄小小风寒了一场,被整日无聊八卦人士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到了我耳中便成了“卧病在床、命不久矣”。
我将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云深问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信上字迹与往日不同,刚遒有力、铁划银勾,正是出自我那小侄子沈织锦之手。织锦乃义兄独子,自小智慧、毅力异于常人,这一手堪比字贴的好字就是他每日一个时辰练出来的。信上只有简单六个字,却看得我心里拔地一凉
家父病重,速回。
我将信置于烛上点燃,望着盛开又颓灭的火花,很不厚道地想了一下沈年老兄你可别死,你死了哪还有我的清闲日子
我之所以有这样很不厚道的想法,缘自在下其实是个很不愿意干事儿的人。每天小菜四碟、小酒三杯,有美人在侧、高床软枕就是在下最喜欢的小日子。三年前,在下受恩师临终遗愿,缴灭了杨州城外三十里地一处山贼窝,不慎受了点小伤,被也来灭贼的沈年所救。在落雪山庄养了半年,混熟了以后,沈年提出结拜。在下瞧沈年木头木脑,庄中又甚是有钱,一时财迷心窍,便答应下来。
哎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回沈年病重,累的可不就是老子
渡了两个时辰的河,坐了半日的轿,总算到了。一早有门子通风报信,老管家在门口等侯多时,见了我巴巴跑过来“二爷总算回来了,大伙儿都盼着您啦”
我将大氅将予小厮“带我去见庄主。”
沈年就躺在他的屋子里,屋里烧着地龙,暖气蒸得人打瞌睡。床上云被不知铺了几层,又有四个暖炉分别放在上下左右四个角上,我瞧着被中的沈年,依旧冷得打哆嗦。他昏迷着,不知道我来了。
老管家小声地说“大夫看过了,是练功岔了气,入了魔,恐怕”
我听着这话,心里已有了底。那半年里见过沈年使刀,一套落雪刀法使得出神入化,恐怕就是神仙也得交出半条性命。可沈年气息之中有三处稍有停滞,似难以后继。像这种秘事,当事人一般自是不愿被人知晓,更别谈提起。所以我也只能将疑问埋在心里,偶一旁敲侧击,都被沈年不悦地挡回,后又见他龙虎精神,也就渐渐放弃了。如今
我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跪在床前的沈织锦身上。
两年不见,沈织锦似乎长高了不少,脱去了童年的稚嫩,已很有些少年的英气了。他正扶膝站起,闪开了小厮的搀扶,向我行了大礼“小叔。”
我连忙扶起他,指尖滑腻的丝绸在这屋里都被熏得暖了“快起来。”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小叔的样子还同往日一样。”
不过两年而已,我又是盛年,自然没什么变化。不过还是隐隐欣慰,这人年纪一大,就怕被人说变老。这小子真会讨人喜欢。
嘿,沈年那么个木头木脑的家伙,竟生了这么个乖觉的儿子
欣慰间,下人都被清出去了。屋子里,瑞香缭绕,我嗅着冲臭的药味儿,不期然受了沈织锦的大礼。他卟咚跪下,连磕三个头,咚咚声把我磕傻了“家父说过,若有日他遭不测,只有您能委以轩辕,望小叔救救侄子”
我本想将他扶起,无奈他执意跪着,偏不起来。我恼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何须跪旁人快起来你这样是信不过我吗”
沈织锦一双黝黑的眸子望了我半晌,抬膝起身。许是先前跪太久,起的时候身子偏了一偏,眼看要倒,我伸手扶住他的右臂。
他抓着我的手,力道甚大“谢谢小叔。”
我抽出手“你把庄内情况跟我大致讲一遍。”
第二盅茶喝完的时候,沈织锦已将庄内情形描述了大概。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无非沈年一病,幼主不能服众,下面的人要闹事罢了。我是沈年义弟、沈织锦认的小叔,又是庄内二把手,每月领着大把银子在阑珊楼花销,这时候挺身在出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心中一叹老子果然料事如神,逍遥日子像只鸟儿一样飞走喽
“你定个时间,尽快将庄里管事的四名主事召集起来开个会,会上我再出面,将该说的说一说,都是庄里的老主事,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就明天”织锦顿了顿,“父亲这个样子,他们都没有出去,就在各自的楼里待着。”
我点头“最好是下午,我赶了一天的路,有点累,想多睡一会儿。”
“好的,小叔。房间给您收拾好了,我带您过去吧”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沈年“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跟你爹说。”
“可是”沈织锦犹豫了一下,忙改口,“好吧。我就在外面,小叔有事叫我。”
沈织锦走后,我检查了屋子,确保无人偷听之后,扶起沈年,在心口输了一口真气给他。沈年咳了两声,眼皮沉重地抬起,见到我很惊讶“琥珀”
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听起来真是有些别扭,不过还是笑了笑“怎么我才出去两年,你就成这幅德行了”
沈年灰败的脸抖了抖“愚兄后悔未听贤弟之言,落雪刀谱确有它的不足之处,愚兄发现之时已经晚了。”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织锦、请你务必提点织锦,别让他步我的后尘咳咳”
门猛地被推开,沈织锦一阵风似地冲到床前“父亲、父亲你怎么样”
沈年咳嗽不停,那口真气显然已不能再维持他,噗地一声,他吐出一口鲜血。那血居然呈暗红色,有两滴射在沈织锦脸上,他擦也不擦,只担忧地大叫管家请大夫。
沈年紧握着沈织锦的手,千言万语,已无力说出口。
我按住沈年的肩“义兄,你放心,我会看好织锦。”
沈年的手渐渐松开,又陷入我才进来时的昏迷状态。
沈织锦一双眼睛在我和沈年身上转了个来回“小叔,我父亲跟您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织锦今年多大了”
沈织锦似乎有些不悦“您走时,我刚过完十一岁生日。”
“那就是十三,”我顿了顿,盯着沈织锦的脸,“开始练落雪刀法了吗”
沈织锦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伸手揭开桌上金兽,看着里面的香灰,直到沈织锦疑惑的神色渐渐明朗,才说“若是小叔让你停止修炼落雪刀法,你可愿意”
沈织锦两只眼睛瞪得有核桃那么大“为什么”
我指了指沈年“你爹,就是落雪刀法害的。具体的还不清楚,但你爹明确告诉我落雪刀法有不足。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最好停止修炼落雪刀谱。”
沈织锦沉默了片刻,以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非常成熟的语气缓缓说道“沈家靠落雪刀法建立的落雪山庄,要我放弃修炼,山庄怎么办”他看着我,黑色的眸子充满诘问,“是爹让您叫我停止修炼的吗”
我愣住,摇头。
“那就好了,多谢小叔关心。”
这个孩子,真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对沈织锦的感觉,一点不像一个十三岁的稚子。我向他招手,等他走过来,试探着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头上。起初他退了退,不愿让我以这种长辈的亲昵姿态对他,后来见我坚持,便咬牙忍了下来。
我瞧见他还有些肉肉的可爱脸上一脸的忍耐神情,卟哧一笑“怎么跟个大人似的虽然嘴上叫着我小叔,但没把我当长辈看吧”
他连忙否认。
我已有定论“不是信任我吗将山庄托给我管理。信任我的话,是不是该听我的建议不是让你放弃落雪刀法,只是在我认为你能承受它之前不要修炼。我会教给你一套对强身健体最好不过的心法,是我以前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个和尚手里拿来的。等你练好了身体,得到了我的认可,再修炼落雪刀法,好吗”
他还在犹豫。
“下一任的落雪庄主,我不会为不信任我的人卖命。如果不答应,我立刻离开。”
他忽然扯住我的衣袖“不要走。我答应你,在你允许之前,不炼。”
我笑了笑,有些叹气地想看来以后和这个孩子的交流够让我花费精神了“带我去房间吧。”
、落雪山庄
房间在沈年的右侧,沈织锦的隔壁。几十年的老庄子,阔别两年,自然没有多少变化。沈织锦推开房门,扑鼻有一股梅花清冽的香气。
他指着金银绸上的白玉花瓶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小叔最喜欢梅花,我没记错吧”
我摸着粉嫩的梅花花瓣,遥遥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晚上,通天的烛火映着高高的城墙,云深在城墙上惊为天人的一曲咏梅,那眉间集聚的有如天山白雪的清冽,瞬间刺中我的心脏。喔,我想起来了,那就是落雪山庄小少爷、也就是织锦十一岁的生辰的晚上。
“地窑里有十一年的女儿红,厨房也买了你最爱吃的烤鸽子。小叔待在这里,一定不会觉得比阑珊楼差的。”
我嘴上答应着,心中想到他确实是个孩子,需知这世上许多的欢乐,都需要一个特别的人在。有他在,鲜花、美酒、美食才有意义。
织锦很有几分欢喜“知道小叔来了,我很开心呢”
我有点痿靡地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一会儿,晚饭不要叫我。”
“喔。那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再来。”
沈织锦走后,我将房门上锁“影。”
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主人。”
“查过了吗”
“四主事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彼此之间没有密谋的迹像。”
我心大定“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是。”
一觉醒来,听见屋外的打更声,嘭嘭两下,天已不早了。起来点了蜡烛,打开房门,一早有丫头侍在外面,拂了礼“二庄主可要传饭吗”
“嗯。就来点粥和小菜,天晚了,别太油腻。”
“知道的,少爷已经吩咐过了。”
丫环们点燃莲花烛台,屋里立刻锃亮。饭菜摆好之后,织锦抱着一坛酒过来了。
我看见他有些惊讶,但他手中那飘着浓香的女儿红实在不容忽视,令我心无旁弩。三杯碰过,我酒量不好,看人已有些模糊“好、好酒。”
他给我满上酒“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我端起酒杯,被他按下“先吃点菜吧,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点头,执箸夹菜。有一盘我喜欢的烤鸽子,吃了一个,酒醒了一些,看他还是很清朗地坐在我对面“你酒量不错啊”
“还好。”
嗯这实在有点刺激我这个长辈,于是挺挺胸膛,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你回去吧,我要一个人喝。”
“小叔这样贪杯,明天又有要紧事,还是有个人在旁看着比较好。”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那你给我留一点儿,其余的带走。”
“我在父亲床前守到现在,也没有吃饭,小叔就不可怜我吗”说罢还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我。
我这个人向来心软,心想他自幼失母,如今父亲又病成这样,实在可怜“怎么还没吃饭是吃不下吗你不要担心,你既叫我一声小叔,我自是会帮你的。我虽然懒惰,但还是分轻重缓急的。来,快吃饭吧”
“小叔,你在那里开心吗”
我脑子昏昏沉沉“啊哪里”
“阑珊楼。”
我笑了笑“开心、当然、开心。”
“为什么开心你知道吗,大家都在说你被一个小倌迷住了,为他倾尽钱财,使尽招数博蓝颜一笑。”
我一边感慨着这孩子骂人真委婉一边说“别人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去在意”
“你真的、真的喜欢那个人吗那个人尽可夫的小倌”
他这样说云深,我有些不高兴。诚然云深确实人尽可夫,但那是在我之前“是小叔中意的人,用词注意一点”
“他本是如此,我实话实说。难道小叔叫我撒谎吗”
我重重放下酒杯“你若专程来和我置气,现在就请回,否则,闭上你的嘴”
他脸色阴沉地盯了我半晌,看不出想什么,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正想自已倒酒,他忽然又进来,夺过我手中的女儿红抱在怀里“小叔既然生我的气,想必也不喜欢我的东西”
我半醉着反应有些慢,等我决定为了好酒稍作挽留之时他已经走了好远。我坐着,透过敞开的门看外面空荡荡的干净庭院,忽然有种很宁静的错觉沈织锦,我的好侄子,是个脾气很大的娃娃啊
许是下午睡得太多的原因,第二日竟然天色蒙蒙亮就醒了,且了无睡意。很久、不、长年不见清晨景色的我带着新奇爬起了床,丫环们捧着水、毛巾、漱盐、衣服伺侍我收拾妥当。我瞧着铜镜里这个给我梳头的丫环,眉眼之眼没有一分像云深,就想起云深给我梳头时那低头温柔缱绻的样子,无限的心软。
也不饿,就不吃早饭,从庭院出去,独自散步到后花园。后花园花草繁多,空气新鲜如同里面吸饱了水,鸟儿时不时地鸣叫两声,虽是初冬的早晨,也未觉冷芜。顺着小路来到一座红亭前,拂过丛丛的灌木,一身内衫的织锦跃进我的视野。
清晨,少年如同绿叶上最晶莹的一颗露珠,目光专注、神情坚韧地练习着基本功。沈年少年奇遇,得到落雪刀谱后武功一跃至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然而根基不好,终在修炼落雪刀法时走火入魔,落得如今卧病在床的下场。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然而应该不离十,落雪刀法我亦见过,凌利非常,根基不稳者极利被这凌利的刀法摧毁心志。
他并未察觉我的到来,依旧如行云流水般练习着粗浅的拳脚功夫。我有意试探,摘下几枚叶片作暗器飞过去,小子有真材实学,反应迅速地躲过。
啪、啪、啪
我拍掌走出,织锦见到我本是一喜,却忽然偏过头,像是生气。这孩子脾气大,我已习惯了,只笑道“偷袭看你武功如何,怎么生起气来”
织锦不理我,径自又练起来。
我偏不信邪,纵身而上。他年纪轻轻,又不能使用落雪刀法,武功自然大大逊于我。我与他拆招小半个时辰,趁机在他肩上、左腰、小腿击下淤痕,也好教训他如此不尊敬我这个长辈。他明明吃疼也不叫,眼睛都不眨,只如没事一样朝我进攻。我见他如此,略加了些力,推在他胸口上,一下子震得他跌在地上。
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他总算露出那么一点吃疼的神情,但还是倔强地咬着牙不出声。我瞧见他忍成这样,忙蹲“没事吧”
他直直盯着我。
我有些愧疚“一时没注意,用力大了。没摔着哪儿吧”
他站起来,摆好架势,竟是要再打。
我摆摆手“别打了。”
“小叔看不起我吗”
他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确实有些瞧不上他这基础功的意思,如此只得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招,他全身上下几乎处处都被我打了一遍,从开始的没有表情到偶尔的眉头一皱再到时不时地哼一声,他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公鸡,要朝我拼命起来了。
虽然在我来说,现在的他不过小菜一碟,但到底是一项运动,出了一身的汗,对我这种懒人来说实在不舒坦,于是纠住了他的手“不打了。”
他挣了挣没挣脱。
“我说不打了,反正你现在怎么都打不赢我。”
他又用那双黑黝黝的看不出想什么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半晌,慢慢平静下来。
“不打了喔。”我边说着边慢慢放开他。
“小叔,我爹说你的武功很厉害。”
我“这个自然。”
“是你厉害还是落雪刀法厉害”
他问的是落雪刀法而不是他爹,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有了野心。“落雪刀法如果炼好的话,应该比我厉害吧。我也不肯定,因为没见过炼好的人。”
“小叔。”
“嗯”
“教我武功吧。”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清晨,露珠一般的少年仰着头,黑夜一般的眼瞳里闪着坚毅的光芒,像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愿望,对着我渴望地说“教我武功吧。”如果说之前我只是在履行作为沈年义弟、落雪山庄二庄主的义务,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么在这一刻,我是有那么一点想帮助这个少年,想看看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想看他究竟能走多远、飞多高。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生来平凡,庸碌一生,满足于小日子、小美满;另一种生来高傲,追逐一世,像鸿鹄一般,朝着天空不断地振翅飞翔,不问成败。
我明显是前者,而沈织锦,现在看来,似乎是后者。毕竟,十三岁的少年,不愁吃穿,却拥有深深渴求着某种东西的眼神,实在是个异类。
那一本从和尚处得到的秘籍叫什么名字被我给忘了,应该是放在书堆之中。我回屋打开放书的箱子,忽然想起一事,忙转身对沈织锦说“你先出去,我找到了就给你。”
他瞧着我的箱子“有什么秘密吗”
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只是你这样的小孩子不能看而已。“快出去。”
“小叔,那么多书,你一个人找不到的,让我帮你找吧。”他说着,竟绕过我走到书箱前面。
我啪地合上箱盖,双手按在盖子上“那个有些东西不方便给你看。我会找到的,你不用担心。”
“是吗”他难得地做了一个思索的表情,“让我想一想,小叔是不是藏了些少儿不宜的东西在里面”
我被他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哪有”说出口后觉得自己有点窝囊,索性豁了出去,“好吧,是有一些,但这是正常的,等你长大了,就会跟我一样了。现在这些东西还是不适合你看的,你快点出去,不要妨碍我找秘籍。”
他被我推了出去,不甘不愿的“小叔,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十三岁了。”
我答应着,将他成功地推出门口,关上门。
他在门外嚷道“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娶亲了,我早就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我看着映在雕花门上的他的影子,好笑地回道“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吗”
外面安静下来,连同他的影子也像是凝固在门上的一团浓墨。我转身打开箱子,在成堆的制作精良的春宫秘本中寻找那一本应该破破烂烂被我随便搁置的武功秘籍。当初没想过会有起作用的一天,早知道该放在醒目的地方。
、秦喏
在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艰苦卓绝的奋斗之后,我终于在书箱底找到了这本名为“易筋经”的武学秘籍。那小和尚死前将它托予我的时候,用最后半口气说出“请施主务必送至”,于是乎我就当没听见,据为已有。
身为一名武功高手,自然该去各门派武学有所了解。秘籍我翻了一遍,强身健体、稳固心脉是极好的,要不是我已修习本门武功而初窥本神之境,都会忍不住拿来练一练了。
将书箱锁好,抱着秘籍,出门。
门外空空荡荡,一个半时辰之前伫在门前嚷嚷着“不是小孩子”的沈织锦此刻人毛都不见了。我问旁边侍立的丫环“少爷呢”
丫环指着挂着咸鸭蛋一样的太阳的东边“去庄主房里了。”
我抱着秘籍往沈年房中走,路上经过花拱门时遇见听风小筑的管事。他向我抱了拳“二庄主。”
我想了半天都想不起这胖子的姓名,只得点头装熟“这么早去哪儿”
胖子“正要回去。”
我从他来时的方向猜测他应该去过沈年的屋子,于是问道“刚才去见庄主了”
胖子“是。”
我等了等没等到胖子下面的话,一边腹诽这厮口风忒紧一边问“庄主身体还好吗”
胖子“没什么变化。”
“我过去看看。”
“二庄主留步。”
我伫足转身,看向蔷薇枝边笑得十分腼腆的胖子。胖子道“庄主正和小庄主谈话,二庄主过些时候再去吧。”
沈年醒了哈,居然没有人通知我我赶紧加快脚步“我正有话和沈年说。”
沈年屋外站了一溜人,比较重要的自然是其他三位管事,还有五个大夫,七八名姿色不错的夫人。
哎,沈年啊沈年,娶了这么多房,最终也就沈织锦这么一个儿子,难怪有风闻说你那啥啥不行。
我翻了个白眼。这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当真叫人防不胜防。一个白眼没翻完,三位管事看到我,连忙过来请安。
大家打过了招呼,诉了一番离别相思之后,又叹了几回沈年的病,就共同沉默下来。这三位管事我照例识人忘姓,只有那位吹雪小筑的管事我记得,姓秦,因长得颇有几分风流,令我想起秦淮歌舞之地,遂记得很牢。
秦管事今天穿了一身暗灰染青烟的袍子,手中握着一根银制的笛,笛上坠着翠绿的流苏,风吹衣角轻动,流苏飘舞,更是平添三分妖娆姿味,看得我十分心猿意马,把正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屋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方将我从失神中惊醒。
沈织锦这声“爹”叫得那是一个惨痛,五位大夫及三位管事一拥而上,差点将门框挤破了,我瞧着秦管事那修长的身体与旁人亲密接解有些皮痒,也想趁机上去挤他一挤,可惜众人精神实在可嘉,等我走到门口他们已经在床前站定。大夫们相继往沈年鼻下探,诊了脉,掰了眼皮,摇过头,叹过气,然后眼睛一闭往地上一跪“庄主”
三名管理也面色沉痛地跪下。
我走过去,看见我那义兄一张灰白的脸、白得像纸一样的唇,叹了口气,问床边匍在沈年身上哭得天昏地暗的沈织锦“你父亲生前可交代了什么”
照理说人刚走,这样说实在不近人情。可我也是被逼无奈,这种事情早些定下来大家心里都安坦,晚一分都多一分的顾虑。
沈织锦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眼珠如同两潭深水,看了我一会儿,平静地道“家父说,他与小叔情同兄弟,小叔又是个十分重情义之人,庄内有小叔在,他走得安心。”他站起来向我跪下,“侄子人小力薄,以后管理山定有许多不足之处,请小叔多多提醒。”
我连忙将他扶起“这是自然。”
这样就算落锤定音,庄主之位已平安过渡到织锦头上,我也在众人面前露了把脸,这二把手的地位依旧巩固,并且与织锦是一个鼻孔出气,相信庄内暂时不会有人犯傻到同时得罪我们两个人。织锦年纪虽小,但看得出几位管事还是颇为忌惮他,大约慑于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但至于庄外,就难说得很了。
落雪山庄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一个黑道杀人组织,不管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大到皇帝小到乞丐,咱们都接。几十年来肯定结下了不少仇人,沈年在时凭着一把刀威震江湖,自然没人敢来挑衅,但现在就难说了,这也是为什么沈织锦如此急着召我回来的原因。
但是不管怎么样,目前情势良好,庄内一切井井有条,沈年的葬礼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一切都是预备好的。葬礼中需要备齐的棺木、香烛皆在平时就已备好,牌位置在灵堂正中,沈年被洗干净及穿上大红金钱蟒袍入了棺,双手交叠放于胸前,安静地享受各人跪拜。虽说是义兄,但我向来不跪别人,因此只行了躬礼,织锦没有计较。
这边葬礼按部就班,那边该布置的还是要布置。当天下午近黄昏时,议事厅里,四筑主事便聚在一起,首座上是沈织锦,侧座便是我。
沈织锦一身素稿,痛失所怙,似根本不想多言。
我做了开场白“想不到义兄哎,我离开庄子的时候,他还很精神,要找我切磋呢义兄一手建立了落雪山庄,待各位不薄,如今他撒手西去,留下稚子织锦,我虽不才,却一定尽心尽力辅佐,绝不让落雪山庄有丝毫损毁。”
接着众人也纷纷附和。
我站起,朝织锦抱拳“庄主,如今老庄主刚去,恐怕有人心不安,再则特殊时期,大家做的事情也比平常多。依属下看,可否适当多发些钱财,一则稳住人心,二则也是慰劳。”
四位主事窃窃私语,不时点头。
织锦“就照小叔的意思办吧。”
后又说了一些话,都是各筑小事,织锦也事事请示于我,我说的建议,他也照单全收。这会开到后面,基本都是我在拿主意,数次看向织锦,他只是低头黯然,不为所动。我微讶异,可又想到他确实只有十三岁,面对这些成年的阴谋诡计,多听少说也是好的。
只是,哎,要累死老子啊
日头落下去,丫环进来点灯,我趁机散了会,邀各主事去大厅用膳。大家都比较累,也就没有推辞,拱拱手谢过后皆往大厅处去。
自议事厅往大厅要经过一个宽阔的广场。场两边分别种了八棵梧桐。棵棵高达八米,枝干粗壮。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秦管事走到了我身边,悄悄说“二庄主的风采依旧如往昔。”
我一听浑身都像在热水中浸了一遍,毛孔整个都开了,假装歉道“哪里。”
秦管事的银笛的流苏在我袖口飘啊飘“不知二庄主一会儿可有空”
要不是这一口一个的“二庄主”叫着,我几乎冲口而出一个“有空”了。但到底是身份不同了,稳重些还是要的。于是缓了脚步,鞋子踩在淡黄色的梧桐叶上,听着细微的沙沙声,道“那要看你了。”
秦管事嘴角一勾“我在小筑等你。”
此刻沈织锦回头,黑黝黝的眸子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又在秦管事脸上点了一下,停下脚步。
我指尖绕着秦管事的流苏,装模作样弹了弹袖口,“嗯”了一声。
秦管事将银笛转了一圈背在手后,加快脚步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沈织锦问,口气有些冲。
“没什么,随便聊聊。”
沈织锦吸了一口长气“家父丧礼期间,你自重”
这话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尴尬地咳嗽了一下“真的没什么,只是一会儿叫我去他那儿坐坐。我琢磨这样也好,多谈些,将来办事也顺利。”
沈织锦一双小拳头握在袖子里“小叔,你、你当真风流”
“嘿嘿,这种事你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就不好了。小叔也会不好意思的。”我见周围没什么人,从怀里掏出易经筋“给你,武功秘籍。你照着上面练,我每隔一个月检查一次。记住,在我允许之前,不许再碰落雪刀法。”
他连忙将秘籍收在怀里,小声地应了声“是”。
吹雪小筑位于议事厅南侧,是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分筑,倒不是风景好,而是里面人最多,美人最多。落雪山庄每年培养的数十名顶尖杀手,皆从这里面出来。而某一些成不了杀手的,为了避免被蚕食,会成为强者的肉脔。
三年前我来到落雪山庄,就曾与某些小僮偶有云雨,事后自然也有所帮衬。不过这些事情,都是极私密的。
秦管事摆下了美酒等我。居然也是窖藏十年的女儿红,与昨晚织锦拿来的一坛不分上下。既已喝过,嘴便不那么馋了。倒是心里头,像有猫爪挠着一般,痒得难受。
秦管事的银笛放在桌上,流苏垂在空中,随风轻飘。
我饮了一杯酒“找我何事”
秦管事卸去白日精明,眼角眉梢自有一股慵懒闲散“找你喝酒呀。”
我呵呵一笑“在下可不是光喝酒就满足的人。”
“喔”秦管事斜了我一眼,“那如何才能让你满足”
我握着酒杯,但笑不语。
秦管事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右手很自然地放在我肩上“秦喏如何做,才能让二庄主满意”
喔,记起来了,他是秦喏。两年之前做为第一名结束了杀手的训练,并在第一次执行任务时背回了老筑主的尸体,取而代之。
我抬起头去看他,正巧他俯身下来,唇落在我的唇上。
与云深的香软温柔不同,他的有力而霸道,是掌握惯了主动权的人的习惯。他亲了一会儿,松开“二庄主嫌弃小喏了”
我摇头“我只是在想,如今你已是一筑之主,还有什么原因值得你如此投怀送抱”
秦喏放在我肩上的手指一紧“喔,那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看来我是闲云野鹤久了,居然想不出。因为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庄主之位,很明显不可能。”
秦喏咯咯笑出“你怕了吗”
我看着他,握住他的银笛,用笛子戳着他的下巴“我会怕吗像以前一样,弄干净了自己躺到床上。”
、刺杀
他净身宽衣,半个时辰之后躺在房中大床之上,捂着云被向我眨眼。云被半滑下来,露出他雪白的半个肩头,看上去晶莹可口。
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办正事的时候看上去神圣不可侵犯,可在床上了又万般妩媚。秦喏就是其中的楚翘,一个眨眼一个勾手都似精心设计过,恰如其份到宛若天成。他的床又大又软,没有脂粉香气,亦没有添情着趣的半透纱帘,可他赤条条地躺在翠绿的丝绸上,通体雪白的肌肤就如同一尊无暇的白玉,烧得人浑身发烫。
我又想起云深,想起他在烛火灿烂的夜晚的那一曲惊为天人的“咏梅”,心中略略愧疚,然而稍纵即逝,因为秦喏反身压在了我身上。他的眼眸媚得快要滴出水来,在我耳边以略带怒意的声音道“不许想别人。”
然后我就什么都想不了了。秦喏想让一个人什么都不想的时候,这个人就一定会什么都想不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旁边秦喏侧躺着,手放在我的胸前。
我有点惆怅。身为二庄主,我实在不该跟秦喏发生这种关系,弄得不好,会被冠上谋逆的嫌疑。但秦喏为人谨慎,沈织锦那小子虽然脾气大一点,对我还算没有敌意,这样一想,又觉得这个险也是值得冒一冒的。
毕竟,风险越大的事情,回报也会越高。
我不经意朝秦喏瞥了一眼,正遇上他盯着我瞧。我握着他的手,笑了笑“看什么”
“看你这几年,都没怎么变。”
“哪有,明明老了。”
秦喏拿腿蹭了蹭我“比以前更精神了。”
我十分受用于他的恭维,拍了拍他的大腿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际,听见他问“这两年想过我吗”
我糊糊涂涂地嗯了一声,又被他抱得紧了一些,睡了过去。
外面敲三下梆子的时候醒了,轻手轻脚将秦喏推开,下床穿衣离开。一路小心避开守夜仆人和守卫,跳进我的院子里差不多到了三更半。
“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我墙角,指了指屋内。
我点头,推开门。
房内主座右侧,坐着稍嫌单薄的少年,还是白天的打扮,金冠束发,眼睛大睁着看着我。我被看得有点腆然“怎么在我房里”
织锦一只拳头放在案上,黑夜里耸起的指节映着练白的月色显得格外森然。
我咳了一声“有事”
织锦将拳头收进袖子里,极慢地整了整衣袍,站起来“小叔既然回来了,侄子就走了。”他的声音压抑,仿佛没有情绪起伏一般,令我怀疑刚才是否自己看错了。
他拉开门,嘎呀地一声,练白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照在他缂着金龙的簪上。“那个,”我叫住他,“如果是担心我,就多谢了。我虽然懒,平常做事又有些不靠谱,但这种时候还是懂得分寸的。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任何事影响我们的关系。”
他的肩膀抬起又放下,似是吸了一口长气又吐出来,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然后他微微侧过脸,张开嘴,然而什么都没有说,回头抬脚走了。
自此他与我说话更少,除开每半月的高层会议,他几乎不与我说话。即便平常碰见,也只是点头示礼便离开。
秦喏说这是男孩子成长期间必有的阶段,因为不喜欢被看成小孩子,所以故作成熟。我半信不信,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随着他去。
来到山庄将近一个月的时候,云深来了一封信。他的字体圆润柔和,不过说些日常琐事,我回了一封,执笔却觉无话可写,也实在是绝大部分事情都不能写,就只能报报平安,嘱咐他注意身体。通体不过五十个字,折好了与三千两银票一齐封好。
那送信的人自称是阑珊楼新来的小厮,低头伏在亭边安安静静等我写好信,然后将信放进包裹之中。
亭下空地里,织锦正练习着易经拳法,一月过去,看得出有所长进。
“织锦。”
他停下,转头看我。
“休息一会儿再练。”
“我不累。”说罢回头,继续演练同一套拳法。
此时已是隆冬,寒风吹来,纵然穿着雪狐大裘依然感到寒冷刺骨。但他只穿单衣,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练就是一天。
我知他心急。
父亲去世,不能管理庄子的心急,觉得自己没用的心急。
“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过来喝杯热酒,休息一下再练。”
他顿了一会儿,收拳走上凉亭。
亭内煮着时下最兴的青梅酒,香气清幽。我给他倒了一杯,他点头作谢接过,一饮而尽。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他不置可否。
“西边进贡的青梅,我花了大把银子才搞到的。这样煮着酒,隆冬大雪里喝上一盏,最有意境。”
他将酒杯放下“还要多久”
“嗯”
“还要练多久、要练成什么样子,我才能得到允许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尽快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的眼神十分焦急,令我十分疑惑“是什么事情,让你这样急不可待”
他看着我,眼白都有些变红,却忽然偏过头“不是能现在说出来的事。”
寒风料峭,亭外红梅微颤,花瓣簌簌飘过。
“梅花到冬天才能开放,春末才能结出种子。不管什么东西,都按照时令来办事,不能早也不能晚。人也一样,做任何事都不能急,只有将准备做好了,一发而治,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我顿了顿,“你太心急了。”
他沉默着站起,又出了亭子站在刚才的地方打起那套拳来。我将壶中梅酒饮得七七八八,正要走时,发现那送信的人居然还在,略想了一想,不由失笑“你这小子,倒贪心得紧”
送信的小厮鞠了一躬“公子说二庄主大度,不会亏待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