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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 第8节

作者:七茭白 字数:28863 更新:2021-12-31 12:11:57

    云白临登时清醒,冷汗唰地就流了下来。

    在同一时刻,云行之也被泓闹醒,说要带他去紫阳殿玩。这是泓早就说过的,云行之并无异议,匆匆洗漱过就跟泓进了宫。

    御驾不在宫中,紫阳殿就热闹了许多。几位不当值的御前影卫不能出宫又没事做,便早早起床,聚在一起要编了套子打鸟。泓带了云行之来,正赶上大家要走,众人常年在一起都养出了十足的默契,和泓交换了几个眼神,便明白他要拖住此人。这个简单容易,众人当即称兄道弟,和云行之玩到一起,带着他去殿后的大片荒林里打鸟逮兔子,将打到的猎物就地扒皮清膛,架火烤了起来。世家子弟要习骑射,往日虽也行猎,可那都是一大堆人跟着,凡事皆有人安排;如今事必躬亲,别有一番乐趣。云行之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了黄昏才依依不舍,和众人告别。

    他和泓一起出宫,意犹未尽道“原来宫里也这么好玩”

    泓一点头道“人多的时候更有意思,可以把整个林子都围起来。”

    云行之突然想起来一位认识的御前影卫,便说了那人名字,问“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人都去哪了”

    泓答“一半跟着御驾去籍田了,还有一半奉了秘旨出外差。”

    既然是秘旨,就不能再多问了。云行之便只点了点头。

    他家里是九邦第一大世家,祖父和父亲在朝廷地方都有经营,皇城更是密布眼线,紧盯着圣上动静。平日里有什么旨意交待下来,兵马一动,家里就察觉了,事情还没办,他家里已有应对。可秘旨交待给御前影卫则不同,人悄无声息的过去,办的什么事,有了个什么样的结果,除了圣上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御前影卫都是高阶武者,能力拔群又绝对效忠,若为刀兵,当真是锋利无匹。

    云行之无比感慨,又和泓聊了几句闲话。等出了正阳门两人就要分别,云行之突然想起来,便要泓把玉佩还给他。

    泓站住了脚,微微一笑,道“我已经还给你了。你出了宫便知。刘女官的事情,请你转告云大人,就说我诚心相求。”

    云行之莫名其妙,只得先告辞回家。刚一露面就被人大呼小叫的围住了,这才知道天下大乱。父亲为了找他,已经把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他被众人卫护回家,听说泓居然把玉佩送到了父亲的枕头边,当场崩溃,气得嗷嗷叫。云白临身为一国丞相,一族家主,府上多少武者日夜护卫,居然被人摸到了枕头边,差点身首异处,事情一传出来,满府皆惊慌震动。

    皇族世家间明争暗斗,说白了不过为着利益二字,家族人口众多,威胁继承人并不会改变一个家族的立场,却会招致对方全力反扑,得不偿失,少有人出此下策。泓这一招当真是不走寻常路,一出手简单粗暴,同时威胁云氏子孙两代,为的却是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朝堂里各家皆有立场,行止都有迹可循。云氏父子党争权斗浸淫多年,惯于四两拨千斤,袖里翻乾坤,凡事皆要多想三步,如今碰上泓这种莽撞作风,颇有点讲不清道理的困苦,一时摸不清这是背后有皇帝授意,还是泓自己要和云氏划清界限。不管哪个,表态也表得够明确了,云白临当即把暴跳如雷的云行之禁足,不准他再和泓接触。婉娘到底年纪幼小,手段稚嫩,既然泄了消息,事情就不能再办。云白临便往宫里递了消息,叫婉娘立即回来,不要再理展眉。

    没过几天,婉娘便辞了太后,由家里安排回沅江。云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在泓来看却不过是件小事,转头就撂到了一边。

    第27章 从龙

    三月初,新一轮的科举结束,隶察司选上了百余考卷,交由聚水阁存档。众人脚不点地大忙了几天,安顿好后就偷了懒,大家轮值当差,其他人便回家歇息。

    这一日轮到陆德海当差,临近散班,展眉突然过来,打了声招呼。陆德海知道她有话要说,两人就找了处僻静地方,展眉见四下无人,便敛袖躬身行了个礼,道“云氏已经回沅江,多谢大人居中斡旋。”

    陆德海哈哈一笑,忙虚扶了展眉,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大礼。”

    展眉正色道“要不是大人为我出面,展眉现在已经在沅江路上了。大人仗义,我家里上下十分感念。”

    陆德海不过是派人到刘家传了个口信,扪心自问,也担不起这样的感激,连忙满口相辞。云婉悄然离宫,展眉家里也不知缘由,却知道云行之突然回府,便猜测有人暗中和云行之说过什么。展眉思前想后,只想得到陆德海一人,此时便殷勤相谢,又微躬身施了一礼,道“我在宫里,诸事不便。这里有一封信,想麻烦大人跑一趟,帮我递给家父。”

    她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卷,用银灰色丝绸扎着,双手捧给了陆德海。

    这信笺紫底银丝,绑扎得很是精巧。陆德海见了登时心中狂跳,推辞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把纸卷接到了手中。这东西叫荐扎,是世家大族间最正式的一种举荐方式,持信人将得家主亲自接见,从此纳入家族庇护。上品世家讲求风雅隐秘,拉拢举荐之事都藏在下头,表面上一派矜贵典雅,轻易不肯接纳新人。这机会太难得,抓住了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他不过是一时善意流露,想不到竟得了如此厚报陆德海难掩激动,紧握着荐扎,低声道“多谢刘女官成全。”

    展眉没有回答,默默的躬身施了一礼。

    陆德海当晚回家,和老管家细细商议了一番,第二日便投帖到刘府,尚书台左丞刘大人果然亲自接见,把他请入内厅私谈。刘盈是极偏心自己小女儿的,展眉在宫里孤苦伶仃,差点被带到沅江去,刘盈事后得知心疼万分,对肯出手帮忙的陆德海十分感激。刘云两家争斗相持多年,他知道以一人之力不可能撼动云氏,猜测是陆德海误打误撞,碰上了什么忌讳,才逼得云氏放手。他对云白临这个老对手十分了解,知道将来必有秋后算账,才让展眉把陆德海引到自己面前来,打算观其心性,施以庇护。陆德海一进门来,他见了对方一身铁骨,却又沉稳可靠雄心勃勃,心里便叫了个好,暗忖圣上果然锐利眼光,提拔的臣子个个不凡。

    两人归了主客入座,刘盈便又稍稍考教,问陆德海学问。陆德海是底下摸爬滚打下过真功夫的,此时对答如流,句句皆在点上。刘盈十分满意,便问陆德海将来打算。他素来温厚,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不疾不徐,此时流露出欣赏之意,陆德海大受鼓励,不知不觉便把自己深藏的野心说了出来,道“圣上厚恩,下官无以为报,只想着有得觐天颜,匡辅大宝的那一天。”

    所谓得觐天颜匡辅大宝,便是指位列九卿,御前听政。陆德海虽然是朝官,却没有御书房行走的资格,重新授官后再没有单独觐见圣上的机会。他满腔的热意无处传递,便下定决心要披荆斩棘,走到皇帝面前去。朝廷里三公九卿皆为九邦砥柱,背后有无数家族支撑扶持。他一介孤身,怀抱这样狂妄的想法,堪称荒唐大胆。刘盈哑然失笑,却也喜欢他勃勃向上的生气,沉吟一会儿,委婉道“年轻人,有朝气是好的,但是要实际。”

    陆德海点点头,诚恳道“下官知道这是奢望。不过记在心头,督促自己向上而已。下官是泥里滚出来的,不敢忘了出身,现在只想着做点实事,能够福泽百姓,惠及旁人,便是实际考量了。”

    刘盈很认同,长叹道“为人臣子有这份心思难得,不枉费陛下栽培你一场。眼下你在隶察司分管科举,便是实实在在一件福泽百姓的好事,好好干,像你这样的人,选上来越多越好。”

    他说到科举,陆德海却不吭声了,面露为难之色。分管科举虽然惠及寒门,却也要往长远打算。他自己走过科举这条路,知道朝中人皆抵触,就算陛下大力推行,怕也四面掣肘,将来难以发展。朝廷里就这么些个位子,他提上来个寒门,便挤掉一个世家,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做多了必有隐患,就算有陛下在身后撑着,怕也难逃骂名。他早已为难许久,现下便将这层顾虑和刘大人提了一提。

    刘盈是政事办老的,陆德海一说便知根底,微一沉吟,道“朝里办事可逆风不可逆水,只要肯干,再艰难也能开路;可若得罪了人就难争上游了。你能想到这么长远,看得又清楚,实在难得。今年秋后我家里几位子侄也要入仕,等机会合适,会想办法帮你挪一挪。你属意那个部院呢”

    陆德海闻言大喜,连忙起身相拜。他早就想过,最好还回经略督事治水,一方面是自己本行,做出来是件踏踏实实的功绩,另一方面有钱有权,可谓名利双收。刘大人既然主动提起,他便把这个打算说了出来,恳求刘盈帮他活动。

    他在朝中跌宕,几番大起大落刘盈都清楚,见他还想回经略督事,便有些迟疑,道“经略督事里水浑,几个家族把持大局,抱成了铁板一块。陆大人吃过亏,还想再去试炼吗”

    陆德海恳切道“人脉二字,全在经营。那时候下官孤高自傲,不懂得和光同尘,现在想来,还是我自己错得多。大人放心,下官现在已知深浅,绝不会重蹈旧辙。”

    经略督事的太卿是老朋友,刘盈想了想,觉得此事容易,便点头答应下来。陆德海欣喜无限,连忙大礼谢了又谢。他是个知分寸的,知道人家肯给多少支持,还要看自己日后表现,当下不再多提要求,坐了坐就告辞。刘盈很欣赏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大人,亲自送到了外厅。直到人走了,才慢吞吞转过身,就在檐下望着院子里迎春金黄的花朵,轻叹了叹。

    他这挖人墙角的事,做得可真不够地道。

    刘氏早已站了位,圣上大力推行科举,家族自然要全力支持。可论他自己私心,对这事是不大认同的。寒门子弟纵有能力,没经过家族几代熏陶,眼界短浅,怎么能治国科举口子一开,世家与庶民共同理政,各有立场难以协调,怕是将来朝中要大乱。眼下这个陆德海,明摆着就是圣上的马前卒,要靠他开路的,可不是也一样看出了利弊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之本性。这事做成了,也是毁誉参半,做不成,那就是万劫不复,没人愿意牺牲前程的。圣上到底还是年轻,把人想得天真。

    他顺水推舟,把陆德海引走,也算含蓄给陛下提了个醒。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栽到科举里,可惜了。

    刘盈嗟叹了一番,想到年轻皇帝的倔强与强硬,默默摇了摇头。

    三月中旬,容胤终于结束了劝农仪典,带着大批人马回宫。

    两人已经有月余没见,泓想念得不行,可容胤回来还得先行国事,要到祈丰殿正堂把金瓯里供奉的五谷换新。群臣围护皇帝行国礼,泓不得机会亲近,只得眼巴巴的跟在后面。好不容易等到事毕升座,容胤借着换仪服的间歇,才狠狠抱了抱泓,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亲。两人一触即分,泓心里怅然若失,怔怔的看着天子高立丹墀之上,带领群臣为来年的风调雨顺向众神祝祷。

    正式的祈谷大典在籍田已经做过了,这次不过三拜而毕,御驾就移到崇极殿受礼。泓从未觉得这些繁琐的仪典如此难熬,众人皆肃穆,唯他满怀急切,焦躁的等待陛下属于他的时刻。直等到日头过午群臣才退,他蹑手蹑脚的进了内殿,见陛下正换衣服,就遣退了宫人,将外袍轻轻搭在容胤肩上。

    容胤没有回身,只是顺势拉着泓的手,把他往怀里带。两人挪了几步,一起摔进软榻中。泓预感到要被摸了,便紧张地绷起腰身,向后仰起了头。容胤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探进衣服里暧昧而缠绵的摸他,低声问“这么多天,一个人干什么了”

    泓意乱情迷,晃着脑袋小声说“等陛下。”

    容胤满心窝的鼓涨温柔,紧搂着泓咬耳朵,说“一离了皇城,我就后悔了下回说什么也得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解泓的衣服,抓着泓手脚,恨不得把他团团揉搓成一个小球扣在掌心里。泓大白天的就被脱光,害羞得全身发红,遮遮掩掩地藏在宽大的朝服下,被皇帝半哄半劝,到底亲热了一回。两人蹭在一起腻歪许久,互诉别后诸事,泓便告诉容胤科举春闱已毕,隶察司审出了百余考卷,只等皇帝御笔钦点。容胤微一思量,就让他把卷宗拿到暖宁殿去替自己审阅,又嘱咐他对新科举人们多加关照。泓都一一答应,容胤便和他十指相扣,缓缓道“这一块,以后就交给你了。将来越做越大,必然会抢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这是一条得罪人的路,你会被人仇恨唾骂,陷害诽谤,你全心栽培的人,会反过来敌对你。你辛苦开路,耗费无数心血,回过头会发现大部分人都把功劳归到自己身上,反轻贱你佞幸媚主。这条路苦辛多而欢愉少,可是一旦做成,将遍惠天下,是件值得做的事。”

    “我也可以让你管钱管粮,一道圣旨就能让你得众人追捧,名利双收。可名利是个让人舒服的东西,却不能让人燃烧。一辈子总该竭力做点什么,把涣散的精力热情都凝注起来,发光发热,过向上的人生。这是我的野心,所以,我也这样为你安排。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就告诉我,我们再商量。”

    泓还在意着自己没穿衣服这件事,小心翼翼把裸露的腰臀往皇帝的怀里藏,点头道“没有别的想法,这样挺好。”

    容胤含笑问“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泓“嗯”了一声,答“臣从龙。”

    容胤不再说话,凑过去在泓脸上亲了无数回。

    第28章 收局

    转眼就进了四月。春暖花开,冻土渐化,枢密院结束了上一年国库对账,划拨了银流下来,治河工程便重又开始。这是朝廷主持治河的第三个年头,短短几年时光,漓江已经大变了模样。骊原周氏郡望内山地多水脉少,桑蚕不服水土,缫出来的都是下等粗丝,色泽黯淡,质感粗劣,往日少有人问津。可朝廷收丝都为军用,丝质不讲究,价格给得又好,农家便纷纷弃田从桑,在重峦叠嶂的山地间栽种起绵延不绝的桑林。

    下游荆陵隆氏境内常年泥沙积淤,积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浅泥沼,如今聚集了十几万役夫在这里淘滩作堰,已经出现了河道的雏形。这些役夫本是当年水患失田的流民,现在领着工钱一干好几年,索性就在荆陵安了家。这些人手头活络,衣食住行总要有个来处,商家闻利而动,便在漓江沿岸热热闹闹的开起了店面,每天无数商船往来,把昔日冷清清的滩涂变成了红火火的水路码头。

    在漓江入海口,朝廷特设的静水港已经修建完毕,加上云氏大力扶持,北上商船全在沅江卸船,每日吞吐货流无数。商业一起,税银就增,朝廷在漓江课税都是通过世家缴纳的,枢密院算好数额奏上来,容胤见了便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朝廷连续几年倾尽府库,眼下终于能缓口气了。

    这几年他东挪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精神时刻紧绷着,生怕哪里出了差池,拿不出银钱。云周隆三家今年税银翻了几番,多了这笔钱周转,哪怕边疆再起战事也不怕了,还可以往天下粮仓里多放一点粮,补上当年赈灾的窟窿。等整条河水路通畅,沿岸码头大兴商业,退耕失地的百姓也可以有个活路。

    他心情极好,便下旨大加褒奖,又令两河督道协理三家缴税,尽快让银流回笼。皇帝龙心大悦,朝中便暖如春阳,众臣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来年差事好做。岂料没过了两天,云氏突然携周隆二姓并大小属族上本乞赦,说是域下治河扰民无数,请朝廷免赋一年,作百姓安宅之资。

    乞赦免赋是大姓的特权,凡郡望内有天灾人祸,家主都可以上本乞赦,为域内百姓请命。这也是皇族和世家交易的一种隐晦方式,当年太后垂帘时令云氏出银抚军,作为交换,就曾免了云氏五年粮税。可眼下国库半罄,朝廷正值用银之际,漓江三大郡望并十几属族同时上本乞赦,摆明着就是来者不善,要趁人之危,合力向皇帝施压。世家联合反逼人君是国之将衰的不祥之兆,奏本一出,举国皆震,朝野上下登时哗然。

    漓江富庶,每年的税入几乎占了国库的半壁江山,沿岸几姓世代联姻,早同进同出,盘根错节结为一体,如今统一了战线公然拒税,朝廷纵想追究,也难单拎出一家惩戒。何况眼下治河到了关键时候,税银收不上来,朝廷就没钱再投入,只能停工干等。尚书台左丞刘盈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当晚就领着尚书台众位辅政大臣入暖宁殿劝谏,请求年轻气盛的帝王暂且退让,下诏罪己,向世家低头。众人都知道此事是因皇帝拒婚而起,便委婉相劝,建议就算不立继后,也应该让云婉以外封承恩的身份重入后宫,施以恩宠。众臣声泪俱下,劝得口干舌燥,可年轻的帝国皇帝面无表情地听完,却始终不作表态。

    世家是皇权统治的根基。皇帝亲政才几年,羽翼未展势力还没扎下,这时候得罪云氏,相当于砍掉自己一条臂膀;而云氏摄政几百年,在朝中已经根深叶茂,难以撼动,真若横了心和皇帝叫板,最后怕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群臣劝谏不成,眼见着皇帝一意孤行不计后果,难免忧惧。事关重大,军中亦有惊动,众位效忠将军和皇族外封王索性合奏了一本,恳请皇帝以大局为重。有道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一家出了事,果然满朝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眼见着众人一面倒的支持漓江三家,容胤冷笑了一声,索性再不听谏,御笔饱蘸了朱砂,批了个“准”字,便令下发各部,广而告之。

    他这个“准”字批下来,别人还未怎么样,倒打得漓江三家措手不及。所谓乞赦不过是个要挟,三家本抱着漫天要价的打算,等着朝廷就地还钱,岂料年轻的帝王冲动行事,竟然真就免了一年钱粮,宁可吃闷亏也不肯低头。三家聚头一商量,觉得眼前的便宜不妨一捡,等国库入不敷出的时候,自然叫皇帝知道其中的厉害。九邦大小世家无数,这三家带头倒逼皇权占了便宜,其他人未免也暗生觊觎,想要效仿。一时间有人担忧有人暗喜,有人惶惧有人蠢蠢欲动,朝野上下俱静,只等着看皇帝如何收场。众人心思各异,容胤只作不知,若无其事的令枢密院重做了预算,照旧治河。

    四月五月云淡风轻的过去,进了六月,一年过半,枢密院便觉得有些吃紧了。往年漓江三家缴上来的税都拿来贴补治河,如今缺了这笔进项,就得从别处腾挪,一来二去几处款项没有着落,枢密院只得请旨拖延几日。容胤知道枢密院不好过,当即温言安抚,准了延期。这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兆,是帝王凛然威仪被臣子冒犯的一个开始,九邦万众瞩目,都看到原来三家联手,就可以问鼎天子之尊。一时间朝野人心浮动,议论纷纷,逼得尚书台左丞刘盈不得不出面站位,带领一众世家高调效忠,力保容胤大位安稳。

    治河延期拨款的消息传到漓江,宛如往火药桶里扔了个炮仗,霎时就炸开了花。三家拒税,朝廷无力掏钱治河的消息早就在民间流传,众役夫或是水患失地的流民,或是贫寒的穷苦人家,拖家带口在此地出力,都指望着五年后攒笔银钱可以安家。一旦朝廷停工,就是断了众人的生路。大家一年辛苦到头,税都没少交,岂料都进了云周隆三家的腰包,后果却要众人自己承担。这一下群情激愤,民怨沸腾,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地都有人揭竿而起,举起大旗带领愤怒的人群向三家问罪。

    这一次震荡被后世称义,以云隆周三家的衰落为标志,预示着古老皇朝终于进入中央集权的新时代。隆氏首当其冲,十几万役夫在郡望内声势浩大的张扬起来,隆裕亭几乎吓死,连忙就近联系周氏派兵相救。岂料连环套环环皆套,周氏早先一步被隆氏套死。原来周氏境内已经全民皆桑,产出的蚕丝虽然粗硬,价格却低廉,连寻常百姓都承担得起。漓江治河役夫十几万,工钱又给得高,众人手头活络了,都愿意买块漂亮的丝绸给家里妻女添衣。今年因着乞赦,朝廷没有收丝,大批的下等蚕丝缫出来,有钱人不屑一顾,就全靠着治河役夫购买。现下这样一闹,周氏的丝绸就全砸在了手里。周氏百姓几年前就弃耕从桑,吃粮全靠卖丝得利,丝卖不出去,一家老小全都得饿死,还不等治河的役夫们闹起来,周氏郡望内已经自己先开了锅。

    眨眼间一条大河就寸寸沸腾,沿岸民众尽举义旗,向三家问罪。郡望里都是世家自治的,一家不过万余民兵,怎么顶得住百姓的汪洋大海周隆两家见势不好,当即共同上奏,深刻向皇帝承认了错误,表示头年税银早就齐备,如今境内盗贼繁多,恐怕有失,请天子赶紧派人下来收银,顺路帮忙把流民镇压一下。他们之前挟恃逼迫帝王,现下知道这一笔帐必要算清,只得硬着头皮叫长子亲自捧本上奏,给皇帝送人出气。

    两家长子在朝中位高权重,已经多少年不曾跪拜人前,如今却不得不素衣免冠,大礼拜倒在御书房外向天子请罪。这两人早做好了沉重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回皇帝非把他们脸皮撕地上蹭几个来回不可,岂料奏本刚递进去没一会儿,侍墨参政就捧盘送了出来,打开只见朱砂如血,御笔亲书,批了个“准”字。

    两个“准”字一出,满朝文武皆尽胆寒。

    明眼人此时都看了出来,所谓治河,从一开始就是个连环套。先是大力扶植,利诱周氏弃耕从桑,让他们全赖贩丝为生。骊原产丝粗劣,只能贩售给百姓或军用,皇帝便派了大批流民在隆氏郡望定居,沿江大兴商业,作了周氏的售丝的下游。这一路货走货来,全靠沅江云氏的港口吞吐,硬生生造了条生产流通销售的商业链出来,把三家绑死在一条河上,只要其中任意一环被朝廷掐住,就没人能独活。

    更可怕的是,这陷阱如今明晃晃摆在眼前,却逼着人眼睁睁往下跳。

    这次民乱,两家都翻了天,云氏却封了郡望逃得一劫,是因为海路未尽通,港口还不成气候。等过几年云氏成了南来北往的枢纽,就再也不能独善其身了。周隆两家已经绑死,云氏还有机会脱身,大可以封了海港,保持郡望独立。可云氏是产丝大郡,贩货进出若走别人家港口,每年光租港就不知道要扔进去多少钱,何况港口厚利,纵使云安平下令禁港,也自有人万般规劝,贪图一分厚利。漓江沿岸繁盛已显,真金白银的在眼前摆着,就算家主下令抵制,也难保家族里其他人不动心。皇帝已经给铺好了路子,顺之便家族繁盛,逆行则万人阻拦,纵使知道如此一来经济命脉全交到了朝廷手里,也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被皇帝牵着鼻子走。

    治一场水,就捏住了三家大族的咽喉,此事必思虑长久,酝酿数年方有一博,期间三家试之探之,欺之闹之,帝王照单全收,没露丝毫端倪,直到了入套收网方显峥嵘,光这份巍然不动,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等到了占尽上风的时刻却又不喜不骄,轻飘飘一个“准”字,堪称杀人诛心。三家乞赦,众臣皆有表态,此时回想自己言行,无数人涔涔流了一身冷汗。

    容胤翻掌间倾覆了一条河,便将那锐利锋芒一闪即收,转过脸就换了副慈厚面孔,一头派兵助周隆两家安民,一头发了道上谕安抚大小世家。他拿捏着分寸,轻描淡写地把这几年手里抓到的各家把柄一一抛出,众人当即闻风丧胆,纷纷上密折投诚。一时间满朝歌功颂德,人人赤胆忠肠,捧着一颗红心向帝王表忠。

    九月初,周隆两家的银税加了三成重利,敲锣打鼓四处宣扬,高调归入国库,以安民心。这一场无形的较量唯云氏全身而退,云安平身在皇城,就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照样稳稳控住了沅江大局。云氏家族繁衍众多,子弟个个人中龙凤,上下齐心,加上云氏郡望易守难攻,地产丰腴,关起大门来可保百年衣食无忧,众人便叹云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根基固如铁铸,连帝王都难撼动。大家都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岂料民心易放难收,一旦声势浩大的煽动起来,就连帝王刀兵亲降也无法消解,漓江沿岸已经群情激愤,这时候见周隆两家归服,当即矛头齐指沅江。

    云氏郡望已封,云安平派心腹武者率重兵把住了入郡函谷,容胤不愿见百姓以肉身相抗,忙派人提前拦阻,又连下三道教谕,备述云氏淳厚家风及祖上三代尽忠尽孝,竭力为民谋福等事,将云氏家主旧年义勇拿出来大加表彰。云安平年轻时做了不少冲动事,旁人不以为然,他心里却是引以为傲的,此时天子如数家珍,一一感念,云安平不免大为感动,生出了拳拳的知遇之情,当即上表剖白,和帝王一唱一和,拿出了光风霁月的臣子模样。

    朝堂上君臣相得,众民便熄了愤慨之心。容胤又通谕九邦,大讲治河之紧要,担保无论朝廷多困难,也要砸锅卖铁的撑下去。为表决心,他带头俭省,消减了宫中大笔开支。岂料民心刚安,湘邦五州暴动又起。当年水患绝收,这几个州因着云氏欠粮府库空虚,闹饥荒饿死了十几万人,此时见云氏摇身一变倒成了国之功臣,当即大闹起来,便有那义勇的武者单挑了大旗,又有孤儿寡母哀哭倾诉,五州士绅门阀齐递万人状,黑纸白字桩桩件件,把几年前那场人间炼狱一一重现,叫人观之惊心。

    此事一发,九邦皆震。帝王教谕尚在,此时再看云安平谢恩之辞,字字都是欺君。朝廷捉襟见肘何等艰难,却仍在一力苦撑为民治河,那云氏冷眼旁观不说,居然趁危要挟,扣下粮银坑死多少百姓。天下皆道天子慈厚,被云氏蒙蔽了眼睛,一时间举世口诛笔伐,尽传云氏污名。世家大族最重清誉声名,这下连云安平也坐不住了,连忙把云白临和云行之叫过来,预备三人一起回沅江主持大局。眼下已经进了十一月,百姓再怎么闹总是要过年的,云安平便急调钱粮,预备着年前由长子和长孙亲手施放,收拢民心。

    他安排得各处妥当,唯云行之闷闷不乐。这几个月他被关在家里,每每想起泓算计自己的事,总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面问个清楚。父亲已将利害剖析清楚,责令他不得再和泓亲近,道理都懂得,可还是意难平。马上就要回沅江了,他却连见泓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思来想去一万个不甘心,干脆趁着家中忙乱偷跑了出来,直奔隶察司找泓算账。

    眼下科举刚完,差事还算清闲,云行之进了隶察司偏堂,一眼就见泓正和人谈笑。家里出了事,他闷在屋里日日惶惑,泓却在这里和人悠闲聊天云行之登时就气红了眼睛,大步上前当胸就给了泓一拳,吼道“你”

    泓不痛不痒接了拳头,见到云行之很是惊喜,问“你有空出来了”

    云行之怒道“你还好意思问”

    眼见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连忙上前相劝。泓便带了云行之找了间没人屋子私谈,一关上门云行之就又吼了一句“你”

    他往日想起泓,早把对方撕成了百八十片,咬牙切齿的想着要怎样当面质问,怎样义正言辞怒骂,怎样谴责泓居心不良,再和他割袍绝交。可真到了这时候,却翻来覆去只说得出个“你”字,气鼓鼓的瞪着泓说不出来话。

    他们两个人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泓一直以为云行之分身乏术,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对方这么大怒火,他困惑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便带了点歉意,微微笑道“还生气呢”

    云行之恨道“你利用我”

    泓道“不错,确实利用了你,都过去这么久,不要生气了。”

    云行之见泓云淡风轻不当回事,登时气疯,挥拳直出,把泓打得偏过了脸。这一拳实在是有点疼,泓也不高兴了,反手扭过云行之的手腕,怒道“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吗互相用一下,干什么这么生气”

    云行之被他扭得肩膀生疼,使劲挣了几下,大吼“我没有”

    泓放了手,提防着他再打过来,退了半步说“你要我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又要我探陛下口风,我都做了,也没有像你这样生气。”

    云行之莫名觉得冤枉,大吼“我才没有”

    泓反问“没有和我刻意结交吗也没有在我这里探消息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到后来却想起差点被云白临下毒,害陛下担忧的事来,语调便越来越冷,静静问“当初结交,不就是为了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吗你我均从中获利,交易得好好的,处得也还融洽,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你拉拢了我,我却没肝胆相照,认你是个知己吗”

    他的话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得云行之熄了大半怒火,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是了,一开始和小哥结交,就是看上他是个天子近臣。

    所以才投其所好,使出了圆滑手段拉拢逢迎,想拉他上船,将来为自己所用。

    拿出剔透心思,揣摩他的喜恶,掐着松紧,和他培养深厚情意。小哥生性内敛疏淡,他软硬兼施,花了多少玲珑心思,下了多少水磨功夫,用了多少细致手段啊

    才换来今日这场真伤心。

    他素来伶俐七窍,圆融手段,人情宴里八面敷衍,名利场上四方参透,利字当头,心中明透,但凡有心结交,哪个不和他好得蜜里调油既然盯住了一人下功夫,水滴石穿天长日久,自然是拉拢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自觉两人已经情深意重,肝胆相照。想不到小哥始终清明,他反把自己笼络了进去

    云行之又气又恨,满腔愤怒委屈却又无言以对,只得狠狠瞪了泓一眼,扭过了头。

    泓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便放软了语气,道“别生气。你我立场不同,迟早有冲突的时候。但我是当你这个朋友的。”

    云行之恨恨道“你要真当我是朋友,就不该威胁我家族”

    泓静静道“我是武者。不为私情妨碍大义,是我的职分。交情归交情,我既然侍君,就应该和你家划清界限,以免勾连不清。这是给你父亲的警告,他再有妄动,我出手不会容情。”

    他说完顿了顿,见云行之一脸崩溃,就轻声道“你我各有立场,是为大义。但你若有事,我不会旁观。放心,我会保护你。”

    他素来沉稳内敛,若不是放得极重,绝不会轻易许诺。云行之早摸透了他的脾气,听他一说,心气才稍稍平和,勉强满意。转念一想又不放心,低声开导“天下臣子,都是一个立场。你做不做纯臣,和站在哪里无关,要看那位怎么想。说你是,你党羽遍天下也是;说你不是,你就算大义灭了亲也不行。你一生悬命,全拿来侍君,可须知花无百日红,现在不留退路,以后可怎么办呢”

    泓见他真心为自己担忧,便微微笑了,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没有畏惧。”

    他们两个捅开了窗户纸,这时候反倒更好说话,云行之便和泓互叙别后诸事,他知道泓有个老父亲在紫阳殿,往日也曾时时问候,这时候便问他安康。

    泓替父亲谢过,答“现下不在宫里,正外头办差。”

    泓的父亲身份颇高,早已不用再接外差。云行之出乎意料,怔了怔问“老人家还没歇下来”

    泓笑一笑,答“偶尔还是会接点差事,顺便活动活动。”

    紫阳殿最讲齿序,寻常外差都派低阶武者去,也有历练的意思在里头,若不是大事,断不会让侍剑人接手。云行之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道“快入冬了。鸟兽都肥,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再去后山围猎。”

    泓说“现在宫里无人,大家都在外面。等你下次回来,我叫上人好好闹一场。”

    云行之垂下眼睛,心内一阵狂跳。

    半年前入宫,小哥就说过御前影卫都奉了秘旨在外面办差。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一办办了将近一年,需要紫阳殿自上而下,倾殿而出

    今年就这么一件大事眼下还没完。

    所以紫阳殿的众武者,也还在外面。

    云行之再也坐不住,敷衍了几句和泓相约日后再聚,拔腿回家就把此事告诉了祖父。他在这方面是极敏锐的,云安平从不轻忽,当即叫人前去打探。没几天传回消息,隐隐约约也不是很确定,说这次五州暴乱中,似乎见着了几位武者。凡事若有了个方向,只需抓着尾巴严查就是,云安平忙派了大批斥候过去,详查那十几万役夫和五州众民中带头挑事的领导者背景。

    斥候们浑水摸鱼,连查十几天,却没发现丝毫异状。十几万人一朝起事,湘邦五州遥相呼应,全国民怨皆沸,这里头多少投机,多少煽动,多少利益纠葛,又有多少趁火打劫,怎么可能一点异状都没有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云安平一颗心沉到谷底,和云白临密谋半日,换了个方向探查,派心腹武者亲去湘邦州府,直接清点当地守军人数。

    这一次果然查出了端倪,消息很快传回来,道湘邦某州有两名千夫长不在任。地方州府守军都是系将的,即所谓兵随将走,两名千夫长不在,意味着麾下兵将全带走了,他们秘密探查了三个州府,发现皆有千夫长旷任。消息迅速送到云府,云安平和云白临相顾骇然,一时间面面相对,说不出话来。

    漓江沿岸,加上湘邦五州,到底少了多少兵那紫阳殿上上下下,在役武者数百人,又全部外派到哪里去了

    暖阁里一时静默,唯有檐下蓝靛颜依旧活泼,发出一阵啾啾的鸣叫。

    云安平不由长长吸进了一口气。

    这样一支人数过万,由御前影卫层层统率的铁军,聚,可攻一城,散,则可翻江倒海,干什么都够用了。

    怪不得这所谓民变,变得如此有章法,有组织,有头有尾有配合,变得一切尽在帝王掌握

    朝廷素来优待,百姓未缺吃穿。他一直困惑这民怨所从何来,一夜之间,就尽举大旗,共伐三家。那湘邦五州素无动静,怎么就突然遍地孤儿寡母,正义乡绅。

    这哪里是民变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师,不过是要占着正理,外头套了个百姓的壳子

    先是震慑周隆两家,叫他们无力出手相助,再大造舆论,把他捧得高高的当靶子,刀锋未降,先煽动起举世愤慨,这是不打算给云氏留活路了

    云安平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口水润润喉,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他蓦地冷笑出声,冷冷道“好好得很哪天子圣明,老夫算瞎了眼”

    云白临满身寒意,沉声道“这事,大概从当初欠粮就开始布置了。这么多年里他人前施恩,人后藏锋,硬是一点端倪都没露出来,城府何等深沉,心性何等坚忍,真叫人不敢细思。漓江督道并沿岸州郡我平日都有结交,每年大笔的仪敬砸进去,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提前透出来”

    他只说了一半,便被云安平挥手打断,哑声道“漓江二十八州郡,都是自己人,绝不会隐瞒。带兵的既然只是千夫长,在州郡里,恐怕都是吏员在打理此事。你去查查。”

    云白临蓦地一震,道“是了这几年科举选上来的,全派到了漓江。我只当他是要治河”

    云安平点了点头,一丝老态悄无声息的压下了他的唇角。他疲惫的搓了搓脸,隔了半天才说“多说无益,皇帝占尽先机,能提前洞察已算幸事,趁着尚未问罪,赶紧堵路,叫他没法再降责。这一局大败,咱们翻盘重来。”

    云白临点头称是,既然知道了幕后主使,也无须回沅江了,当即密密商议,亲书奏折,以云氏家主名义恳切认罪。两人揣测着皇帝手中把柄,一一提前封堵,把当年欠粮并银税加了重利奉还国库,承诺一定广开郡望,全力支持朝廷治河;又以云行之年齿稚嫩为由,把到手的兵权还了回去,叫皇帝不能再兴师问罪。到末了又哀哭自己倒行逆施,已无颜忝列家主之位,决议告老,由长子继任。一封陈罪奏折写完,云白临便把云行之叫了过来交待始末,又把奏折拿给他看,让他了解家里大事。

    云行之满脸凝重,把奏折拿过来扫了几眼,见那上头句句先机,都在堵皇帝的口,立即道“不行消息是我从泓哪里探的,得先把他摘出去不然陛下看了折子,第一个就疑到小哥身上”

    云白临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容不得慢慢布置了。再拖下去,连你都会被连累”

    云行之急了,连忙哀求“父亲这次要不是他,咱们也探听不出来这么多我和小哥相交一场,不能转头就害了他”

    云白临怒道“我说的话都忘了吗你要分清楚,他是敌不是友若顾念他,就得害了你皇帝手段狠辣,一动手就不会留退路,第一个要整治的就是你再不先下手为强,等他污水泼身上,你前程就毁了你要为个不相关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云行之浑身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想了半天,突然起身跪倒,一字一顿道“是。不要害他。”

    “我有家族庇佑,大不了回沅江做富贵少爷。可小哥无依无靠,生死荣辱全在人君一念之间。陛下隐忍多疑,素来恩威难测,一旦相疑,小哥连个剖白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再拖几天吧等陛下显了锋芒再把折子递上去,就怪不到小哥身上了”

    云白临冷冷问“你可以回家做富贵少爷,婉儿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你的兄弟姐妹呢再拖下去,皇帝轻轻松松就能臭了你的声名家主污名难堪,你叫你的族人们以后如何自处为着一个泓,你要把云氏都栽里头吗”

    云行之呆住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云白临恨铁不成钢,恨恨道“倾族只在翻掌间,你还在顾念私情看看你姐是怎么做的那个泓在御前迟早是个隐患,上折子就是要叫皇帝疑他,懂不懂这叫借刀离间,逼其自断羽翼,你大了,该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还要再教训,却见云行之一言不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堂外走,便在身后跺脚骂“站住干什么去”

    云行之大吼“学道理”

    他自小娇惯,从未被父亲这样怒骂过,此时又生气又委屈,满心想的就是不要在家里呆了,便一头冲到了大门外面。众人慌了,连忙跟在后面少爷少爷的叫着要来拦,他听得烦躁,提口气突然拔腿就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小哥去

    第29章 伤心

    他车夫也不叫,一口气跑到内城隶察司去找泓。此时正临散值,泓被他堵了个正着,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诧异,连忙引入偏厅。

    云行之穿得单薄,跑起来不觉得什么,站下了才觉出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泓忙把自己烘暖的大衣给他裹上,又递上热茶给他暖手,问“什么事这么急”

    云行之坐了下来,两手在里头揪紧了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团。这件冬衣外头不过是寻常灰缎子面,里头却拿银鼠皮联缀,冰凌丝封底,连领袢都是绢丝衬的,披身上轻若无物,暖若温阳。这东西云行之也是用惯了的,只是用料既然如此奢华,外头少不得也要十分锦绣,这件却刻意朴实,显然是考虑到泓的身份不宜张扬,只拿来作件避寒大衣。云行之捏了捏着里头厚实的丝绒,突然间鼻子一酸,想着陛下待泓真正是好,圣眷深沉如海;但这好却都在天子一念间,收放由人。寻常眷侣吵吵闹闹一辈子,到头来谁也离不开谁才叫真恩爱,可泓侍君却只能敬之顺之,悦之乞之,纵是好上一辈子,也只能称个恩宠。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低声问“我家里有事要奏,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合适日子。”

    泓答“只管奏来就是。陛下最近在宣明阁起居,要是想绕过侍墨参政上折,就直接送到掌殿那里。”

    他一提到皇帝,嘴角就先翘了起来,眼中不自觉流溢了温柔之色,情之所至,和常人提起爱侣一般模样。云行之本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见他神情就张不开嘴了,一时间心如油煎,就只是低垂着眼睛,低声道“皇天在上,臣子皆若尘泥,圣上漏下一指头,就是你我厚福深恩。你得记着天道不仁,无私无党。在你是全副身家,在他不过是雪飘雨落一阵子。所以朝里为官大家都讲究个嘴里啃泥,屁股朝天。脸和屁股不能冲一个方向去,你就算一心从龙,也得和几大世家牢牢勾连住,土垫厚实了,屁股才能撅得高。我劝你好多回,你都不理。你”

    他说了几句,一阵酸楚上来,心想说这些已经无用,就抿了嘴不再继续,叹口气道“圣上翻脸如翻书,你做御前影卫服侍多年,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你千万仔细小心。”

    他素来无忧无虑,轻狂不羁,如今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一番嘱托来,泓便觉出了什么,凝目看着他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云行之轻声道“那天你说你我立场不同,现在我懂得了。”

    他刚进来时一头热血,这时候冷静下来,已经权衡了利弊。家里要提前堵皇帝的路,他要是现在告诉了小哥,便是向皇帝泄了底;若是不说,却又误了小哥。他是长房嫡孙,是未来家主,全族责任担在肩头,怎能容私情干扰决策他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咬牙硬是忍了下去,把腰上玉佩扯下,在泓面前一晃,放进了泓的大衣内袋,道“你不是总惦记我这块玉吗给你了。这个东西怎么用,你是知道的。”

    泓皱眉道“给我干什么。”

    云行之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泓,说“你把这个拿到铺子里给掌柜看一看,就有兵马送你平安去沅江。就算是在皇城,拿出来别家也都得给几分人情。你我相交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泓就不好推辞了,只得接过衣服来,随口道“我去沅江干什么”

    云行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沅江路宽。”

    他句句都是不祥之语,泓也不方便接话,只得接过衣服来穿上,叫了车把云行之送回府。陛下运筹帷幄,长线布置好几年,眼下蓄力待发,只等一击倾覆沅江,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站定了立场,没半分动摇。可人心毕竟肉长,现下见了云行之惶惑,他心里也难过。等回宫进了宣明阁,见皇帝正靠软榻上翻折子,就悄悄的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一旁,自己上了软榻,闷闷不乐的抱着容胤的腰,把脸贴在皇帝的颈后。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兴,就偏过头和他贴了贴脸,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泓闷闷的说“叫人绊住了,说了几句话。”

    容胤“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折子,边问“谁云行之吗”

    泓微微一点头,低声问“陛下打算把他怎么样呢”

    容胤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你要替他求情吗这家伙脑袋灵光,不趁现在按死,将来就难拿捏了。云家繁盛,子孙无辜,我总不能屠戮干净,这次不过耗他一半家底,日后必会卷土重来。云行之是个翘楚,若是容他磨砺,将来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这一次震慑,云氏以后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动作却不会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这都可以吗”

    泓默默的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亏。”

    容胤抬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皱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业大,不会伤筋动骨。”

    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次众武者远赴漓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亲宫内宫外遥相呼应坐镇指挥。容胤特地搬进宣明阁,就是为了帮他避人耳目。他虽为云行之难过,手上却丝毫不软,把漓江递来的消息一一看过,便传了送信人,加紧布置了下去。两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两人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早膳,泓便赴隶察司当值,容胤赶到崇极殿受礼。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听政时众臣吵了个天翻地覆,都在请皇帝派兵平息民乱。容胤忙乱了一整个上午,直到用过午饭才稍歇了歇,侍墨参政便趁机将新一年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名单递了上来。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递到他手里不过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长长的折子一展,走马观花扫了一遍,提笔正要批,却顿了顿怔住了,见林家拔擢的众子弟中,有个异姓格外显眼,正是陆德海,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面,提调到经略督事治水。现下治水这一块有权有钱,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里面调,陆德海能钻到这里来,必是已向刘氏投诚。

    他重新入朝不过一年多,能钻营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十分难得。

    此人勤奋踏实,能力才干都出色,当初见他一身硬骨,满怀蓬勃向上的野心,虽然名利心重了点,却也为民谋福,肯做实事,才重新提了上来。朝里水浑则鱼不清,怕他跟着搅迷了眼,便放到清净的科举部,打算温养几年,也叫他踏踏实实把基础夯实,再谋冲天。

    看来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后潦草地写了个准字,便传给了侍墨参政。

    他批得虽然痛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的。笔一撂就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在宣明阁敞亮的开窗前站定。眼下刚入冬,还没真正降寒,宫里已提前烧开了地龙,热气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叶未脱,犹带暖意。这叫皇天眷命,宫中视为祥瑞,还请他到几个殿里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竞相争辉。人却不这样。

    每年入仕遴选,若有优秀人材,他都会分神关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为帝国培育忠良,一半是给自己找帮手。世家大权在握,他稍有动静便是满朝逆流,一人独木难支,需要世人尽动兵马,齐成一匡之业。他已竭力而为,可群臣嘴上虽夸他是个贤君,心里却不信他,把那圣眷易变,伴君如伴虎的当官要诀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气候就勾连世家,想着两头投靠,各逞胜场。凡事还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荣华,怎么能做他的伙伴每次真心错付,他都要默默地恼怒一番。

    尤其是这个陆德海,他摆明了就是要拿来扶持科举的,却被刘盈釜底抽薪,提前调走,不声不响的给他碰个软钉子。刘氏历代忠君,当年夺权时就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自己这方,可纵是明确立场跟定了他,在科举这里却也处处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诺诺,个个阴奉阳违,说出去的话到底下就变了样子,只能一点一点磨。

    做事太难,进一寸有一丈的艰辛;想退却容易,一松手轻舟就过了万重山。

    容胤叹了口气,意还未平,掌殿又送奏疏来,说是云氏急奏。他只得把满肚子急躁压了压,打开奏章。

    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传朝野,呈给他的同时,另一份副本也发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扫过,先吃了一惊,忙又从头细细读起,但见满纸谦词恭语,姿态低得十足,却干戈暗动,句句占尽先机,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无理由袖手旁观,必须出兵为云氏护郡。

    多年运筹,就此功亏一篑。

    容胤又惊又怒,一时间胸中震荡,满耳轰鸣。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来都是环环打磨圆融才相套,面上不动声色,手下藏匿三分。岂料自己还在蓄力,对方却已出招,刀锋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这次拨拢漓江三家,他自问准备得足够细致精巧,三年时间文火慢烹,朝野上下尽入瓮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兑几勺流离人,熬出一锅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锅,却被云氏勘破机关,顷刻间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软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

    从筹备,到布局,到设套,到后手掠阵,到合围包抄,经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粮调款走的也全是私库。兵将从漓江二十三个郡县出,若不是拿着名单刻意查证,断无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紧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把泓半搭在软榻上的大衣一掀,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玉佩从大衣内兜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脏蓦地紧缩,一时间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这枚云纹玉,是一条退路。

    凭此玉护身,纵是帝王雷霆杀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给云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试探了好几回,想为云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进了泓的大衣下面,紧紧抓住了柔软的丝绒。他抓得那么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忍过了一阵万针攒刺般的锐痛。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该出这种差错。

    空门大开,必有敌趁虚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备,就不能怪人暗渡陈仓。帝王权术,全在难测二字,本当鬓边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恋战。赶紧重整旧山河,翻盘再来。

    容胤深吸了口气,硬是把满心的慌乱痛楚压了下去,稳稳地擎过御笔,温言安抚了几句,准了云氏奏表。批完把笔一撂,他便俯身探手,想捡起玉佩。

    冰凉的指尖刚触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点开始战抖,漫无边际的绝望海潮般淹没了他,让他如坠深渊,几欲窒息。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给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细很小心,不敢做错事,可还是没有。

    容胤捡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内兜里。那一瞬间,他眼眶酸胀,觉得自己快要失态了。

    奏表一递,宫中耳目皆盯,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微妙的神情,都会被人万般揣摩解读。

    不能露出痕迹。

    容胤牙一咬,便收敛了满腹伤心,起身摆驾兰台宫。

    到兰台宫要绕过一个大湖。冬季各宫都封了水道,万水归流,全蓄在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过了底下的木桩子,湖中心一桥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边略望了望,只见得水色幽蓝,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满怀意懒心灰,便令随从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着长桥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伤心,就爱往这里来躲一躲。后来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身,来得便少了。

    小女儿的铃铛就扔在这里。那时候水清,一日一日看着,慢慢被泥沙侵蚀消失。

    现在没什么可以往水里扔的了。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他明明比世上所有人都渴望,也比所有人都需要。他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慢慢走到了湖心小亭子前,想到两人曾在这里山盟海誓,便不愿往里走了,举目四望,只见得一湖大水碧波浩渺,倒映着云影天光。

    寒意倒逼,冻得他一阵一阵发抖。

    “水深而广谓之泓。”

    想起当初相遇,他曾对他说。

    那时候他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个人让他有被宠爱的感觉。

    别人都敬他怕他,仰靠他倚仗他,只有泓宠爱他,知他冷暖,解他苦忧。

    后来泓说愿意留宫里,他就更高兴了。

    泓还是很好的,怪他吹毛求疵,苛求完美。他是真龙天子,什么容忍不下泓想要保云氏,给他就是。他要若无其事的回御书房,把这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以后只要稍稍防备,不让泓什么都知道,两人就还可以甜甜蜜蜜的白头偕老。

    这念头只是转了一转,容胤就难受得直抽气,一阵怒火涌上心头。

    不。

    绝不。

    他容不下枕边人怀二心。应该把泓赶到沅江去,以后再不见他

    他说做就做,当即怒火滔天,转身就往岸上走。岂料天冷桥滑,他又心思恍惚,才走了几步就一脚踩空跌进湖中,立时灭顶。

    第30章 完结

    这一下惊变忽起,岸上随侍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御前影卫们惊惶失措,慌忙跃入湖中救驾。

    容胤一进了水就冻僵了,当即屈膝团身,要把浸水沉重的衣服脱下来。他抓着脚刚要脱靴子,突然想到等会上岸衣服没了,岂不是仪范全无就这么一愣的功夫,只听得湖面上“扑通”之声不绝。他知道这是御前影卫赶过来营救,突然暴躁起来,立时潜气下沉,在湖底淤泥里一通乱踹,把湖水搅得混浊不堪,自己提了一口气就跑。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到哪里都跟着永远没个清净时候

    跟着他干什么他又不是皇帝皇帝就应该化条龙飞出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水里刨

    一会还要上岸叫人看笑话

    他越想越愤怒,满腔怒火无可发泄,狠蹬了两下,在水中一蹿老远。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蠢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当了十五年皇帝十五年没朋友,没亲人,没人陪伴成天累得要死

    一个个全在辜负他

    当初一穿越,就应该直接死掉,活着毫无意义

    他水性极好,拖着沉重的衣服游了半天,憋着口气硬是不冒头。众人在湖里遍寻不着,只见得一条水线笔直的往岸边去,没一会皇帝就拔身而出,湿淋淋如天神降临,怒气冲冲地提着滴水的衣摆自己上了岸。众人慌忙一窝蜂地迎上去,要拿毯子把他裹起来,岂料一近身皇帝就勃然大怒,吼道“别过来”

    他吼完转身就走,还不忘大声威胁,道“御前影卫看着再有人跟着朕就杀无赦”

    天子素来深沉难测,如此雷霆大发还是头一回。众人噤若寒蝉不敢靠近,眼瞅着皇帝披头散发像只愤怒的狮子,一步一个湿脚印,寒风凛冽中一个人往暖宁殿去。大家束手无措,只得远远尾随在后面。

    容胤明知道宫人还在跟,却也没力气再吼,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回了寝殿,进屋就把殿里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直接绕进浴室里往池子里下。池里水温常年微热,他现在冻得浑身僵硬,怎么受得住一脚下去,烫得哇哇大叫。

    消息立即就给泓报了过去。泓吓得魂飞魄散,急奔而至,一进殿就听见皇帝在里面咆哮。圣旨虽让御前影卫阻拦,哪个又真拦他众人如见救星,慌忙迎进。

    泓进得浴室,见容胤坐在池边上,湿淋淋地抖成一团,登时心疼得像被生拽出了心肝,抢步上前就要抱容胤,痛道“陛下”

    容胤早就恨透了泓,一见他进来就气红了眼睛,也不管烫手,疯了似地往泓身上撩水,怒吼“别过来”

    泓顶着当头淋下的水,几步就近前展臂相抱,容胤勃然大怒,当即奋力挣扎,咆哮道“出去”

    他怒火上来,力气也不小,泓一时压不住,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好言好语的哄,道“好好好,我这就出去。”

    一边说,一边暗鼓气劲,往容胤两肋下用力。容胤立时半身酸麻,酥了手脚,被泓抱起来,小心翼翼放进旁边的凉水浴桶里。

    桶里水虽凉,对容胤来说却是暖如春阳,一进水他就激灵灵抖了两下,迅速软了下来,趴在桶边不吭声了。泓便趁机给他脱了衣服揉搓手脚。等体温回暖又挪到热水池里泡。容胤没了精神,在热水里连打了七八十个喷嚏,老老实实叫泓给擦干了身体,抱到床上塞进被窝。

    医官们都已经在偏殿等候,这时候忙呈了祛寒汤来。泓便捧着药碗上了床,想喂陛下喝两口。岂料他一接近容胤就怒火又起,嘶声吼道“出去”

    泓连忙又哄,道“陛下先喝了药,我这就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药碗往皇帝唇边递。容胤怒极,手一抬就去推他,险些把药碗打翻。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干脆一仰头自己含了半碗,扳过容胤肩膀来,掐着下巴硬给灌了进去。这一下灌得容胤两眼冒金星,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泓又给他灌了半碗。灌完把碗一撂,便上床来抱容胤。

    他一靠近,容胤就抬腿去踢他。泓便一手松松的握着他脚踝,不叫他乱动,一手把容胤搂在了怀里,在脊背上抚摸,柔声哄道“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他一边哄,一边真气流转,在容胤周身大穴上施力。容胤只觉得热气漩涡般在身上打转,很快就暖了。他喝的祛寒汤里掺了安神药物,泓以真气助药力上行,没一会儿就叫他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泓见容胤安静了,就小心翼翼的贴着脸问“什么事气成这样哪里惹到陛下了”

    容胤冷冷道“哪里都生气。”

    泓无奈,只得抱着他哄了又哄。直到容胤睡熟了,才悄悄出去,把医官叫进来请脉开方子,又叫随侍宫人来问详情。听到宫人说陛下不仅掉到了水里,还一个人顶着冷风自己走回寝殿,泓心疼得肺腑都搅成了一团。他一头担心陛下受风寒,一头又担心陛下气坏身体,满怀的忧急愁苦,回屋里却见皇帝大摊手脚,睡得无忧无虑,不由静静凝视了半晌,叹了口气。

    容胤热乎乎地睡了大半夜,再醒来发现泓紧贴在他身后,正轻轻亲吻他的肩膀。他气还未消,就恼火地动了动肩膀,恶意地不让泓亲。

    结果却换来一个更深的拥抱。

    金尊玉贵的帝国皇帝不作就不会死,到了下半夜体温就渐渐升了起来。天亮后已经烧得浑身滚烫,神志昏聩。这一下众医官都慌了手脚,各色汤药流水般灌下去,却不见丝毫用处。等到了第二日,干脆牙关紧咬滴水不进,病得昏昏沉沉。天子政躬违和,满朝都来侍疾,见了皇帝情状皆尽失色,众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桩旧事。彼时皇帝年幼,也是这样溺水高烧不退,生死线上堪堪走了好几个来回。醒来后又昏聩不知冷暖,过了好几年方能理政。

    眼下旧事重演,众人心中都暗生了不详的预感。

    等到了第三日烧还不退,人已经病得脱了形。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太后便担起大任,以东宫名义急调兵马,封了皇城九门。岂料懿旨刚下,朝臣群起反对,皆称太子可堪监国,太后不宜论政。太子便点了自己外祖父和舅舅作辅臣,掌权署理政事。外朝风波未平,医官又来报圣上脉浮,已出肌表。浮脉是阳气外脱的先兆,太后急了,立时带着太子群臣入暖宁殿探视。

    寝殿里门窗已经密密拿棉麻封了起来,挡着厚厚的毡子。太后怕过了病气,令太子和众臣都在外殿等着,自己仅带一贴身女官入内。只见殿里面昏暗温暖,帘幔低垂,满屋子沉苦药气。泓和床头侍疾的几位医官见了太后,忙过来大礼问安,太后却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入内,边冷冷道“都出去。”

    她把床头的纱帘一掀,扫了一眼就怔住了,不由慢慢贴着床沿坐下,发了一阵呆。

    乍一看,还以为是静怡复生。

    平日里不觉得怎么样,现下皇帝这样昏沉着,又病得苍白消瘦,气势全无,那侧脸活脱脱就是一个静怡。

    这孩子。和他娘长得一样一样的。

    鼻子都一样往下钩着,又高又挺。闺阁时她还取笑,说这面相硬,可见静怡是个狠心薄情的,将来一定会忘了她。惹得静怡大哭了一场。

    到后来,也不知道谁比谁狠心,谁比谁薄情。

    她和静怡,本是一对亲亲热热的手帕交。也曾情切切义结金兰,意绵绵为盟噬臂。她与皇室联姻,静怡就入宫承恩相伴,两人誓要做一对好姐妹,一辈子不分开。

    然而。

    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呢。

    只道那姐妹情如铁铸就,却不知人心易顷刻前尘。

    好像只是小事。一点点。一点点相负,一点点相瞒。一点点隔阂一点点疏远。头顶一个皇帝,身后两个家族。反正前后摇摆,左右是非不分,就这样藏愤懑,怀机心,忘证了前果兰因。

    从此两宫里各分宾主,锦榻上空布枕席。

    太后满怀怅惘,静静的凝视着皇帝的侧脸,那一刻斗转星移,时光回溯,她却岿然不动,就坐在床边,陪静怡沉睡。

    她的姐妹。

    年轻的姐妹。那时你未产子,我也没有嫁人。你我分一套花黄,裁料子做漂亮衣裳。你说年华正好,不羡鸳鸯,要和我埋坛老酒,共酿二十年光彩无恙。

    现在三十年都过去了啊

    三十年大梦一场,等你醒来,看江山还是你家天下。

    她尚自发呆,侍疾的三位医官却齐来请旨,道圣上大凶,宜下虎狼。她拿了方子一看,果然君臣佐使,样样猛烈。皇帝重病体虚,这一碗汤药下去,怕不等破积除痼,先要了这孩子小命。

    她微微沉吟,低声问“可有缓点的方子”

    几位医官不敢回答,只趴地上连连磕头。

    太后明白了,便抬手给皇帝掖了掖被子,暗叹口气。

    太子自幼养在静怡母家,如今已知图报。皇帝在时,她尊位尚安稳。太子践祚,满朝就尽归别家了。她半生颠簸,到底为人作嫁一场,拿这翻云覆雨手,换了个零落成泥碾作土。

    太后忍不住轻轻抚了抚皇帝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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