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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 第5节

作者:七茭白 字数:27281 更新:2021-12-31 12:11:55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看清了泓的脸,登时“哇”地大叫一声,跳起来道“怎么是你”

    泓早认出了他来,似笑非笑,轻声反问“怎么不能是我”

    云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日从武馆出来后,他们也曾议论,不知道包间里到底是谁这么大排场。后来猜测大概是紫阳殿的掌殿带着众武者出来游玩,如此桀骜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现役御前影卫

    御前影卫都是跟着圣驾走的,云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头指着兰台宫方向,一脸的绝望,看着泓说不出话来。

    泓很有些幸灾乐祸,微微笑了一笑。

    云行之顿时崩溃,哀叹了一声道“完了。”

    他越想越心慌,转头拉着泓的衣袖,又无辜又可怜,道“小哥救我。”

    泓说“不救。你仗势欺人。”

    他说不救,那便是能救。云行之立即道歉,可怜兮兮的说“我错了。你不知道我家里管得有多严,成天端着架子一丝错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出了沅江,就胡乱玩闹了一番。回家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臭骂,禁足到今天才放出来。以后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泓的神色,不见对方有什么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万嘱,叫他到了皇城谨言慎行,在圣上面前拿出当家人的持重来,结果自己一来就捅了个大漏子,不由发愁。想来想去只得先把眼前这位御前影卫拉拢住,时机合适的时候请他在圣上面前说点好话。他知道能够御前随侍的影卫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么手段利诱,当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后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时候,就是沾花惹草,长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时剖心以待,揣摩着泓的心思搭话,没几下就和泓熟络起来。两人一起去了亲军都尉府上名,随即就入编分往正阳门巡察。泓心中对他虽然有保留,却也生不出讨厌,都尉府里他是熟悉的,便在一边给云行之提点了几句。

    云行之感激涕零,当即投其所好,回头就在武馆里包了个单间,隔天赶上泓沐休,盛情邀请一起去看雷大壮打擂。他不漏痕迹的体贴着泓的心意,句句点到红心又诚恳真挚,没两天泓就被他收买,晚上回暖宁殿的时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实实说“我觉得云行之挺好。”

    容胤哑然失笑,道“一点小小手段,就把你收买了”

    泓说“我知道他刻意拉拢我。”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为了让云氏拉拢,你心里明白就好。云行之聪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头,他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用他,别靠他。大方向把稳了,剩下的难得糊涂。”

    泓懵懵懂懂,问“什么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说,就找云行之错不了。他那个伶俐的神气,和他爹一个样。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准。”

    他这是在给泓铺路,泓却一句都没听懂,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支起身子看着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头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乱钻,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就冒出头来,认真道“没有不方便和陛下说的事情。臣既然执掌紫阳殿外事,就只想尽心服侍陛下。”

    这是臣子效忠的标准答案,容胤不想听泓也说,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轻声道“没有问你,不用特地和我说。”

    泓只得不吭声了。容胤便问“都尉府把你们分到哪里去了”

    泓闷闷的藏在毯子里也不出来,低声道“九门。”

    容胤说“皇城九门,是禁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都尉府轮防的重中之重,你跟着走一圈,将来心中有数,若是要调兵配防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泓很不高兴,却又说不出来,就闷声顶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宫值卫,九门是都尉府李都护的职责。”

    容胤听出泓不开心,只得把他从毯子里扒出来贴了贴脸,柔声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只信你。你里外都熟悉,我就踏实一些。”

    泓听了顿时兴高采烈,抓着容胤的手说“好。”

    容胤见他这样好哄,忍不住又笑。

    到了第二日,泓高高兴兴的换了侍卫的服制,和云行之一起继续到九门巡历。两人和寻常侍卫一样,编入队中日日上值巡守,一开始是正阳,广德,同和三个禁宫外门,差事清闲,当差的众侍卫都是家里有些根底的世家子弟,闲来无事各种消遣都玩透了。云行之滑熟剔透,在沅江就是个浪子领袖,正嫌皇城气闷,这一下遇到了同道中人,当即如鱼得水,和众侍卫称兄道弟玩到了一起。他一头玩得八面玲珑,一头却不忘拉扯着泓,有他在中间打场搭桥,众人都觉得泓虽然拘谨安静了点,却实实在在是个靠得住的好兄弟。再加上泓是御前影卫出身,都尉府里说得上话,众人抱着各样的心思纷纷结交,眨眼间两人就融进了皇城世家子弟的圈子。

    三外门都熟悉后,两人又调到了护城的昭义,展勇,授诚三门上当值。这边就临着坊市了,白天晚上各有一番热闹。云行之虽然倜傥风流,却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把敢往那烟花之地张罗,只是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一起去各类会馆喝茶赏艺。泓跟着大开眼界,见到好玩的去处就默记于心,痴想着什么时候能和陛下一起来。

    护城离着禁宫有些距离,他们巡守到最北边的授诚门后,泓回宫的时辰就越来越晚。这一日宫门下了钥他才赶回来,夜里寒风凛冽,他一进暖宁殿就被热气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见皇帝已经上了床,只留了盏灯等自己,就匆匆忙忙沐浴过,一掀被子钻进了容胤的被窝。

    他在外面冻过还没缓回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往容胤身上一贴,冰得皇帝一激灵。泓知道自己鲁莽了,连忙往被子外面退,容胤就一手扣住了他腰间,翻身压上去说“往哪里跑”

    泓一边抓着毯子往两人身上盖,一边轻声说“没有跑。”

    容胤笑了,在被窝里把泓上上下下抚摸过一遍,拿体温去暖他,问“还没有跑这么晚才回来,又冻得冰凉。”

    泓说“今天调到授诚门了,离宫里远。”

    容胤一想果然不错,便道“离得远,晚上就别再回来折腾了。我在外头给你挑个好宅子,不方便的时候就留宿那边。”

    宫中有规矩,在役御前影卫不能有私产,要没有差事,也不得在宫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诚门只呆几天而已。”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还得去福阳门吗那边就远了。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宫里奔波。若是想宴请同僚,结交伙伴也方便。”

    他说做就做,当即就到外间叫宫人拿了皇室房产来,捡着好地段,挑了处精致的府邸划拨给泓,又令人连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劝阻道“不用这样麻烦,我留在箭楼值房里对付几天也是一样的。”

    容胤翻着内帑的帐册,正吩咐宫人如何给泓的私邸在内帑走帐,听见泓劝阻,就随口道“不可以委屈。”

    泓登时红了脸,又窝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里间床上,含着甜藏身进被子里。

    帝王亲口吩咐,宫中承办自然上心迅捷,几日间宅子就打理妥当可以住人。本来泓和云行之一个回宫一个回右丞府是一路的,这日调到福阳门后,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云行之一路走。云行之听说泓有了私宅,当即起哄说要广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这是给众世家子弟“奉仪”拉拢的机会,也是知道泓刚出宫囊中空虚,替他活活财源。泓却不懂这些,连忙拦下了,解释道“不是新宅子,是宫里赐的,只是让我这几天落脚。”

    云行之见他有顾虑,知道御前影卫退宫前先置产传出去确实也不太好,当即不再多说,只吵着要和泓一块去见识。两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来迎接,恭敬殷勤的引两人游视查看。这是套三进两出的大屋,前后庭院枝叶叠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极为幽静精致。进得主屋,里面家具摆件都和外景相衬,搭配得和谐典雅。这宅子在皇城里不算豪奢 ,可里面收拾得真心舒适,云行之一见倾心,当即耍赖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当全搬了过来,还带过来两个厨子和新鲜菜肉,即刻就开灶做起了家乡菜。

    泓看着好笑,也不拦他。等两人用过晚膳,云行之就挨个屋子视察,挑了个“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虚,就给泓挑了个“比第一好只差一点好”的屋子让泓睡。泓不懂这些,只觉得熄灯后窗外的枝叶摇曳,照得屋里地下全是影子。云行之说这屋子好,可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对劲,不如暖宁殿睡着舒服。

    泓翻来覆去睡不着,枕衾冰凉,被子也难盖。陛下睡觉霸道,不是压着就是搂着,他曾经好久都睡不着,慢慢才习惯。想不到习惯了之后再回到从前,居然又睡不着了。云行之说屋子小暖和,大间光看着心里就冰凉,特地给他挑了个小睡房,可他还是觉得这屋子未免太宽阔萧条。暖宁殿的寝殿够大了,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尽的温暖踏实。

    他一会儿算算日子什么时候能回宫,一会儿想想陛下在干什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几日须臾即过。云行之在泓这里待熟了,私下里便问他,要不要作个东道,把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都叫来聚一聚。这几位都是簪缨门第的少爷,平日里家里管得极严,不敢轻易在会馆酒楼这种地方露面。想出来玩一玩,却没个落脚处。如今泓这里幽静安全,又不起眼,倒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这里是陛下亲赐的宅子,泓不想让人来扰了清净,张口就想拒绝。微一皱眉云行之就看出来了,不由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来上想得少,可是一窍不通带起来也真费劲。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家里已经给找了去处,万事齐备。我舍近求远想在这里张罗,不过是搭个顺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长,想在皇城深水里趟,就得借风借势,顺水行船。世家里都是这样,子弟们高门深院,埋头苦读十几年,论品入仕前却突然全都变成纨绔,到处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看着不像样,其实求的是互相搭上关系,作个往来。将来入仕后上上下下才能说得上话。我初来乍到,皇城里没有自己的人脉,想要下水捞鱼,就得先退而结网。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来。逆风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

    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云行之四处结交游乐,还要带上自己的一片好意。他连忙起身向云行之道谢,云行之满怀郁闷,挥挥手叫他不必多礼,心里想着被人逼得把话说这么透,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当日陛下赐宅时,也曾说过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头去了。两人即刻就张罗起来,邀请众位世家公子来家里推牌打陆玩乐。云行之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一时间上拢下推,八面玲珑,敷衍得众子弟尽欢方散,宴会连续又张罗了几次,泓的府上便日日宾客盈门。这时候就显出泓御前影卫出身的好处来,论朝中政局,他日日随侍圣上,自然比谁都清楚。论战事边防,他也能说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里自然安全无忧。众人见他眼光好人又可靠,虽然不是大家子弟,却也乐于结交。

    这样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云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开了局面,还和几位公子结下了通家之谊。御前影卫退宫前,虽然也有世家招揽,却从未有人能像泓这样轻而易举就融进了众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后讨论,猜测泓退宫后是要留朝从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然攀上了云氏大公子,借云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个开门红。

    一转眼两个人职责已毕,又要调往巡武门和扬威门。这一天把差事交了后,泓见天色还早,心中一动便想回宫去看望陛下。他也没和云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烟赶回宫,匆忙换过衣服就去了御书房。御书房外头当值的御前影卫都是熟人,见了他连忙拦下,呲牙咧嘴,比划了个刀砍脖子的手势。

    这是影卫间流传的暗号,意思是龙颜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拦的就全拦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见了忙问“怎么回事”

    那位御前影卫说“经略督事捅了个大篓子,圣上心里不痛快,正核查呢。”

    泓就往御书房里头看过去,果然见大殿外间候着十几个臣子,人人战兢,等着皇帝召见。他微一皱眉,低声问“连枢密院都牵扯进来了”

    那位影卫一点头,神色难看,道“怕是要撸掉一批人。”

    泓踟躇了一会儿,道“我先等等。”

    那位影卫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声道“要没什么要紧事,改天再来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刚才见着了陛下,脸色不太好。”

    他们这些常常随侍的御前影卫,早把容胤的脾气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脸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经大怒。泓也有些畏惧,不敢在这个时候撞上去。他绕到大殿的窗子下头,远远的看了一眼,见着了陛下的半个侧脸,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这个时候也在想他。

    经略督事递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错,枢密院照着拨款,一笔银流过去,那头却无人接收。仓促间银子入了府库,却被当地郡守当做购种银转头就拨给了底下粮商。两河督道等不来银子知道出了差错,却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发给了枢密院。两院太卿见出了事,就联手企图瞒天过海,动用了经略督事的私库弥补。本来等粮道拨了银,直接缴回私库这账就算平了,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差,偏偏容胤要拿经略督事的私库给莞州补桑,抓了个正着。银流还是小事,容胤气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团,出事不想解决只想着怎么瞒他,真正是其心可诛。

    他越想越怒,一生气就开始想泓。想着泓要是在这里,他就可以把人抓过来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闷气。转头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这里,将来放出去了,说不定几年功夫就和这些臣子搅和到一起,为着权势利益骗他,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他想得闹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哗啦啦一翻,弄出了点声响,把底下跪着谢罪的太卿吓得一哆嗦。这位太卿主掌经略督事,两个儿子任着经略侍郎,一个女儿嫁出去和枢密院太卿结了亲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办事也得力。容胤没法动他,就大发雷霆,责令尚书台把这事查个清楚,好好吓唬了他一顿才放人。

    帝王震怒,顿时满朝自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马,把经略督事翻了个底朝天,没几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写了个长长的奏折呈了上来。容胤草草一翻,原来是一个知事办差不力,稀里糊涂的报错了卷宗,上头侍郎也没详查。等知道出事后,这位知事又四处贿赂求告,上下活动,托人求情。两位太卿抹不过面子,心一软就犯下了这等糊涂事。奏折到最后,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轻轻一叹。

    是陆德海。

    他知道陆德海在朝中必然诸多艰难,但见他才气能力俱佳,就想着推出去试试。可惜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论人,陆德海没有品级家世,平日里办差必然诸多掣肘,难免出错。有错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顶缸的时候,别人都有根基,就他无权无势,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证他,叫他有苦也说不出。

    眼下这个情况,连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举推行五六年,选上来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员这样的小官,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的权力利益,引起反弹。他想着潜移默化试试看,也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留在皇城,给了些不起眼的官职。只是这些人至此籍籍无名,就一个陆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还是操之过急了。

    撬动体制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点一点的去磨。贸然派几个马前卒过去,除了损兵折将,没什么好处。

    他虽用人,却也护人,不会让他的卒子孤身过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将来又是海阔天空。

    容胤转念间计议已定,便把众犯错臣子叫进来厉声斥责。主犯陆德海即刻被褫夺了衣冠,念在赈灾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枢密院从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连太卿都被摘了封号。经略督事有错在先,本应狠狠责罚,他却轻轻放过,只象征性的罚了太卿俸禄。

    两院沆瀣一气,他冷眼旁观,早就心中有数。枢密院的太卿是个思虑多的,这次趁机整治,故意不平,为的是叫他们生出罅隙,松一松这块铁板。这还不算完,他把脸一翻,又换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讲治水何等重要,叫两院另辟吏员合作,成立专部负责治水诸事。他给这个新部门很大权柄,叫两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谁家出个人来掌管。

    大饼一扔,两家皆抢。他又埋了个疑心的种子,将来枢密院和经略督事再像这样心无芥蒂抱成一团就难了。

    他整治完两院叫人退下,陆德海随即就进来谢恩磕头。容胤见他一脸的灰败嗒然若丧,全然没有过去的精气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难得的宽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乡出力吧。”

    陆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趴地上连连磕头。

    他入了朝才知道干点事情有多难。经略督事里看着风平浪静,趟进去全是坑。他满腔热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边。样样事关紧要,错一点就是重责。那些轻松又有好处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来抢,还笑眯眯的说是分担责任,不劳他费心。他什么都不懂向人请教,人家讲解起来头头是道全是花架子,里头一点实质东西都不让他碰。问得多了,众人就说他愚钝蠢笨。

    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风流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风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这么大的家产,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凭他俸禄养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应酬开销,磨得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现下倒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换了张轻飘飘银票回乡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后头顶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饮,凭什么妄想鲸吞山河

    几日之内,诸事皆讫,陆德海便叫了车马,一个人离开了皇城。

    他家里拮据,来的时候仅带了两套行李。如今黯然离开,依然也只是两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听着车马辚辚,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望那巍峨辉煌的帝国都城。

    他把梦想,把雄心,把毕生热望,全燃烧在了这里。

    却只得满胸余烬,黯然回乡。

    当年科举他一举登第,钦赐皇城留用,何等恩宠,何等荣耀。乡里争相走告,都说这是泥鳅钻了金銮殿,寒门里要出贵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奋,都立志要和他一样走科举的路子。

    这路子看起来锦绣光彩,走起来何等艰难。生来寒门,世世无翻身之日。他铩羽而归,徒费心力,最后,不过落得个蝇头小吏。

    陆德海无声的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

    他这一路舟马奔波,不过十几天功夫就进了漓江水域。头年水患惨烈,虽有朝廷赈济,民间仍免不了卖儿鬻女,饿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毁了多少美满家庭。陆德海一路嗟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不是官了,身上总得留点银钱顾老,回乡还得安置父母,救济一大票亲戚。因此虽然兜有千银,手上却不敢散财救济。何况钱财总有尽时,穷人却是无数。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亲眼见了灾后惨状,才切身体会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为什么要对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迁就让步,来换取一个入境治河的权利。他在皇城趟过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伟略,抚临万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肿,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见着那世家门阀的贵人金马雕鞍,招摇而过,他们白占着滔天权势,却没人想着为国为民,出点力气。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第16章 定情

    一晃月余,皇城里进了暮春。

    满城的飞花柳絮,风一吹就洋洋洒洒四处飘落,像场没完没了的雨。

    云行之和泓历遍皇城九门,收获颇丰。不仅熟悉了城防要务,也顺路结识了无数世家子弟。泓聪明灵慧,不多时就跟着云行之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应酬功夫,他本人又沉稳清隽,话不多说,句句都在点上。手段使出来只见诚恳而无丝毫圆滑之气,背后的风评反比云行之要高些。

    这一日他们结了差事,又有众人特来送宴辞别,到了晚上回府,都尉府已将两人籍本送了过来。这籍本由隶察司签发,记的是两人这趟历练的始末。泓就随便翻了翻,见从正阳门开始,到最后的奉勇门,一路下来都得了个甲,不由暗自感叹。以前想评个甲,非得全力以赴不出差错才行,现下只是和众人喝喝酒,拉点关系就拿了头筹,真正是轻松好做。

    不过他不能退宫,这籍本不记档,拿着也是无用。泓扫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转头见云行之正笑嘻嘻的叫下人回家里去报喜得了全甲。两人已经熟络,云行之偶尔就在泓面前显出了娇生惯养,孩子气的一面。泓在一旁忍不住微笑,道“着什么急明日你自己拿回家去请功不好吗”

    云行之随口抱怨道“哪有时间明天就放本去雁北大营,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

    泓满怀诧异,惊问“要去雁北”

    这回轮到云行之诧异了,把籍本拿给他看,说“这不清楚写着呢嘛。你自己不知道”

    泓连忙翻过自己的籍本,只见下一页果然盖了大印,清楚写着叫两人赴城郊雁南雁北,翼东翼西四座大营历练,合计将近半年。这四座大营有兵马二十余万,扎营在五日路程外,四方拱卫着皇城。军权由帝王亲掌,也属于都尉府的一部分。

    这一去,就是半年了。

    泓满心茫然,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怎么要去这么远”

    云行之笑了一声道“这还远等城郊走完分到北疆去,那才叫远呢。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全靠小哥你罩着了。”

    泓一惊,忙问“还要去北疆吗”

    云行之这才看出来泓什么都不知道,便答“从军历练啊,当然要从军北疆之后还有西域和沿海,没个几年回不来。你不知道”

    泓怔怔的答“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要这么久。”

    云行之呆了呆,扶额道“大哥你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物,自己前程的事情都不上心吗”

    泓低声道“我不当将军。我是要回宫的。”

    云行之笑道“你不当将军跟着我干嘛圣上借我手亲自栽培,小哥前途无量。”

    泓一阵怔忪,说“我只是奉旨行事,保护你历练。”

    云行之目瞪口呆,这才发现俏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搞了半天眼前这位主什么都不懂。他一阵气结,怒道“我怎么会用你保护”

    他长吸一口气,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干脆把首尾摊到了桌面上,直接道“云氏势大,我祖父应召都得圣上亲赴辅都,为的就是彼此忌惮。我是家里嫡长,你是圣上刀兵,你说我敢不敢叫你保护就算我敢,圣上也得避嫌,怕云氏生疑。”

    “朝廷要入郡治水,我家里漫天要价,要我掌军,又要我姐姐入主中宫。圣上就地还钱,提的条件就是要倾云氏之力提携你。要不我为什么这么费劲替你各处引荐你经我手出去,将来出了差错就得我担着,得了好处还得分你一半,我哪有这么闲”

    泓心中冰凉,束手无措,茫然道“陛下没有和我说过”

    云行之无语至极,道“聪明人办事还用说吗圣上什么手段你看看他哪一步不替你安排在了前头你又不笨圣眷都扣脑袋上了怎么不想一想光听表面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泓攥紧了籍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直都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说过要他保护云行之,他就来保护。说要他熟悉防务,他就高高兴兴来学了。说路途遥远不必回宫,他就真的很久没有回去。

    泓悚然一惊,发现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

    久到那些甜蜜的拥吻和亲昵,都消散成云烟。不知不觉,就被陛下疏远。

    是了,陛下是什么手段施展到自己身上,他无知无觉,只有受着的份。

    泓半天没说话,云行之便当他顿悟,低声点拨道“你揣摩上意,不能单听言语,得分析后头的利益。他一个意思出来,谁得利谁吃亏,怎么反应对你有利,怎么奏对才能不得罪人又捧了场,都得过脑子想。”

    泓低声说“我没想过。”

    他只会痴心妄想。

    到现在仍然在想实在是没办法,这样不清不楚的,就失去了他。

    泓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听见云行之在后面喊他也没有理会。他到后院牵了马出来,纵身上马,一个飞跃就出了大门。

    他抄了近路,直奔禁宫。

    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腾出手来,从领口扯出陛下给他的玉佩咬在嘴里。惶恐无助的内心,借着温凉的玉佩得到了一点点凭依。

    陛下陛下即使是厌弃,也请亲口告诉我。

    他赶到宫里时已是夜深。宫门下钥,凭着他御前影卫的身份,轻轻松松直进暖宁殿。他心中激荡,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走,众上值的御前影卫慌忙拦下,领头那位是熟人,照他肩上轻拍了一掌,怒道“大半夜的,你疯了”

    泓沉声道“我有事要面圣。”

    领头影卫道“圣驾已歇,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别为难兄弟了。”

    泓也是当差熟了的,知道这个时候御前影卫绝对不会放他进。他把心一横就打算硬闯,劲气鼓荡,一个流转就被众影卫看了出来,立时把他团团围住。众人配合默契,架势一摆开来,泓就知道自己过不去了。这里离寝殿还远,弄出声响陛下也听不见。他不知不觉就松了气,怔怔的看向远处的暖宁殿。

    庞大的宫殿已经灯火尽熄,静静的伏藏在黑暗中,如同盘踞的巨龙在深渊中暂歇。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做了无数亲热的事情。可是一朝恩典俱收,他就再也走不到陛下身边去了。

    明日发往雁北,再然后转战边疆。几年后回来,不知道又要发到哪里去。

    本来想的是陛下遣退后,他就和以前一样,从此暗中守护,一辈子看着陛下也很好。

    他没做错过什么事情也许做错了,陛下没有说。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剥夺他的权利。

    他越想越气愤,铁了心非见皇帝一面不可,就扯下了颈间的玉佩攥在手里,把领头影卫拉到旁边给他看了一看,加重了语气道“我要面圣。”

    这是帝王礼器,寓意君主上承天命。此玉一现,便如帝王亲临。领头影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怎么有这个”

    泓面罩寒霜,冷冷道“小声点。”

    领头影卫当即噤声不语,连忙吩咐人先进殿里探探。他和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此时替他担忧,忍不住埋怨“不知轻重,连这个都敢拿”

    泓说“我要不拿,今日就进不去。”

    领头影卫低声劝解道“侍君难免委屈,等一等又能怎么样圣驾已歇,从未听说过谁敢惊动的。你这样反而失了恩宠。”

    泓低声道“我不需要恩宠。我只想要一句明白话。”

    领头影卫连连摇头叹气。等里头都打过招呼,便有上夜的宫人来引泓进去。他们进得寝殿外厅,宫人瞄见里头似乎烛火未熄,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通报“陛下,一等御前影卫泓大人求见。”

    容胤正在灯下闲翻书,听见通报吓了一跳,忙道“快进来。”

    这么晚过来自然是不寻常,容胤连忙迎出去,当头撞上泓就问“出什么事了”

    泓满腔的激愤一见了容胤,登时化为乌有,反翻腾出无穷无尽的委屈和胆小。他低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有什么事情。”

    容胤一看神色就知道他害怕了,便柔声顺着他说“没事情就好。”

    一边说,一边拉他进内殿上床,紧握着他的手,循序渐进的先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泓顿时紧张,在床边跪下,把玉佩拿了出来,垂头道“臣用了这个。”

    他以此物胁迫,已经是僭越,又让人知道这个“天命所授”的东西居然不在陛下身上,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当。刚才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现在冷静下来难免畏惧,就缩起了身子,不敢看皇帝。

    容胤见泓为这个害怕,便笑了一笑,搂过泓的肩膀来重新把玉佩戴好,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道“还好有这个。不然得在外头冻着。”

    泓重得了陛下怀抱,猛然间情难自抑,紧紧抓住了皇帝的衣角,使劲往他怀里钻。容胤顺势就要把他抱上床,泓却突然又挣脱了,颤动着睫毛,低声道“臣明日要赴雁北大营了。”

    容胤微微一怔,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还得几日呢。”

    泓不敢看皇帝,低着头轻声问“云行之说会提携我入军。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容胤不由苦笑,一时倒也没法回答。

    这种事情,讲究的是君臣之间心领神会。一说出口,泓的名声就坏了。他空降到众人头顶本来就有诸多闲话,自己若是再亲口把此事敲定,泓就成了恃宠上位,一辈子都洗不清。他辗转周折,借云氏之力就是为避嫌,想不到泓居然当面问了出来。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而轻轻责备,道“跟着云行之这么久,没学来一分半点玲珑心机。”

    泓没有听懂,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容胤心肠骤软,捏着他手指头一样一样分说,悄声道“朝里已经安排妥当。你出去走一圈,身上就有资本了。等回来分往中军,从校尉做起。你这样机敏,上头自然对你青眼有加,熟悉熟悉就可以给定国将军打副手。等你根基稳固,卢元广便退下来让位,以后雁南雁北,翼南翼北这四座大营归你掌权,不是很好吗”

    他满怀爱怜,把泓的手指一个个揉过,又道“中军都是我的人,你自可以高枕无忧。若想要再升一升,就得靠自己了。底下得有过命兄弟,朝中得打通路子。好好经营上十来年,那时我也把陈氏料理干净了,自然有人推举你。八十万大军一带,你就成了真正的实权将军,等那时候再想见你,我就得去辅都了。”

    他慢慢说完,已经想象到了那一天,整个辅都旌旗蔽日,众臣百里相迎,红红的长毯铺出去,沿途鲜花似锦。他的泓金铠铁马,凯旋而归,何等的威风凛凛。他一边想,一边微笑,好半天不出声。

    泓默默听着,只觉浑身寒意彻骨。

    安排得这样妥当细致,连十几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绝对不是一日之功。

    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以为两人情浓的时候

    陛下不动声色,一边和自己亲热,一边就着手把他远远遣放。

    安排得这样周密,丝毫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根本就没想再容他。

    很想大声质问,问问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可是说出口的却只是软弱无力的争取。泓低着头,轻声说“臣籍历已封,不能退宫”

    容胤说“我会处理。”

    他见泓还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忍不住又微笑。嘴角还没扯开,又是满心的不舍得。他凝望着泓无比美好的侧脸,轻声道“一定让你好好的。”

    转念就想到一事必须得叮嘱,斟酌了半天措辞,缓缓道“有件事你得记着。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皇家脸面不容冒犯,这上头要是出了错,我救不了你。事关重大,连我都不敢触犯。你将来若是收了义子,记得要大摆筵席,昭告天下,把首尾堂堂正正的宣扬出去,不要给人留议论的余地。”

    泓垂下了头,道“是。”

    容胤想着害他一辈子孤单,难过得肝肠寸断,低声道“我总是惦记你的。将来去了哪里,我都会盯着,为你好好筹划安排。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他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歉意和爱惜无法表达,就抓着泓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抓住了手,顺势就往床上拉,轻声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早。”

    他拉了几回,泓心中起了反意,较劲不肯上床。小时候父亲安排他做将军,后来静怡太妃安排他留宫,现在陛下又来安排他出宫。他恨透了被安排,偏偏所有人都来安排他,没人问过他自己的意思。他往床上一扫,发现盖惯的长毛毯子不见了,顿时无比愤怒,大声质问“我的毯子呢”

    他第一次展现这样强硬的态度和怒火,把容胤吓了一跳,忙道“应该收在柜子里。”

    容胤说着就下床去拿。开了柜子刚摸上里头毯子的长毛,手突然一顿,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泓不愿意走。

    已经明示暗示,旁敲侧击过好多回,泓每次都没给个明确态度,他就以为泓心有顾虑,不敢说走。

    可眼下表示得够明确了。

    容胤心中狂跳,慢慢的把那条毯子抽了出来。他定了定神,走过去轻轻把毯子堆放到泓面前,道“这几天你不在,我嫌闷就收了。要是你常留,我就叫宫人不要收。”

    泓说“不要收。”

    容胤就贴着床边慢慢坐下来,一时间羞答答的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待嫁的新娘,低着头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是。”

    容胤忙道“我也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他很紧张,揪着毯子上的长毛低声说“要是和我在一起,你就不能带兵了。只能留宫里会很委屈。”

    泓说“可以。”

    容胤心中怦然而动,伸手拉泓坐到自己身边。他们并肩而坐,默默无言的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容胤先忍不住了,转头去咬泓的耳朵。

    泓没有迎合,也没拒绝,只是坐着让他咬。容胤搂着他亲了又亲,满腹疑虑,忍不住又问“以后只能在宫里陪我,不能带兵也不能离皇城了,这样也可以吗”

    他问了又怕泓反悔,忙道“可以从政。就是起步艰难一些。”

    泓说“可以。”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不惦记帝王的权势。容胤很是茫然,又问“要是以后只能在我身边作影卫呢”

    泓说“可以。”

    容胤问“你不是想带兵掌将印吗”

    泓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是父亲想让我从军。”

    容胤问“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安排。”

    泓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和容胤四目相对。

    陛下说喜欢他。

    可那情意掏出来,还是离不开权势和利益。拿他一点真心,换一个显赫高官,就是陛下的妥善安排了。

    泓平静而愤怒,冷淡的说“没法安排。我做武者是想要守护心爱的人。”

    容胤听出了他的棱角,却仿佛被那一点锋锐当胸穿心,登时翻起了滔天的情潮。等那一阵热烈的情感退下去,却留下了一个巨大又甜美的惶恐,让他提心吊胆,连声音都颤了。他伸出手,一点一点在背后偷偷解泓的腰带,小声说“你可别后悔。”

    这句话里藏了一点点情意,非常小,但是很真。泓被有效的安抚了,心甘情愿的就顺拢了满身的倒刺,脸红红的说“不后悔。”

    他话音还没落,就被皇帝吻住了。嘴巴碰着嘴巴,舌头纠缠着舌头。一边亲,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脱衣服,一边入骨入肉的抚摸。泓毫无防备,兜头掉进了一个滚烫缭乱的漩涡,稀里糊涂的就灭了顶,被皇帝困在了身下的方寸之间。他惊慌失措,在皇帝的怀抱里辗转腾挪,想要躲闪那双炙热的手,却被摸得更透彻。没几下他就被撩起了情欲,腰身颤抖着,下体可耻的肿胀变硬。他满怀惊惧和羞窘,蜷缩起身体试图藏起这份恬不知耻,却被皇帝强硬的按住了,分开了他的双腿,强迫他赤裸裸的坦露。

    泓呜咽出声,在皇帝碰到他腿间的时候,突然一哆嗦,过分的挣扎起来,抓着长毛毯子要往里面藏。容胤微微一松,他立刻就钻进了毯子里,在那狭小的黑暗中软软的喘成一团。容胤已经神志昏乱,烧灼着满腔的沸腾激流,一心一意的只顾着霸占,一下子被泓推开,顿时有点懵,扒着毯子左右看了看,像只大爪狮子,对着皮毛完好的猎物没法下嘴。

    他急得团团乱转,试着把手探进去,可是毯子被泓紧紧按住了。他满身心都烧灼着滚烫的情欲,只好连人带毯子一起搂到身下,在外面乱七八糟的抚弄,突然一低头,隔着毯子狠狠咬住了泓的肩膀。他越咬越用力,咬得泓汗淋淋的一路酥到了脚趾尖,被定住了一样只剩颤抖和哭叫。容胤就一边咬着他漂亮的肩背,一边把手伸进毯子里肆意搓弄。他摸得很轻柔,可泓却仿佛被万针碾刺,下体烫得发麻,情欲的洪流一波波席卷,像场不留余地的酷刑。他昏乱的摇晃着头,弓起背来躲闪皇帝的手,哭泣般一遍遍的叫着陛下哀求。可等陛下的手真的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又惊慌失措的往皇帝掌心里贴。

    他在皇帝的身下瘫软成一滩水,只有那欲念是勃勃的,坚硬滚烫的,在容胤的掌间挺立战栗。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害羞了,自己拉开毯子,把容胤往怀里拽。两个人气息缭乱,在毯子里亲成一团,互相蹭着身体,你追我赶的纠缠。容胤热血沸腾,浑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饥渴,恨不得就地把泓吃下去。他在泓身上啃噬啮咬,留下了无数的痕迹,又把他翻来覆去的摆弄,一次次逼他进欲望的最中央。这一场欢爱做得缠绵又缱绻,两个人没完没了的痴缠,彼此探尽底线。容胤咬着泓的耳朵,胡言乱语说了无数的荒唐情话,又揉搓着他漂亮的腰臀,甜腻地和他亲热。泓软绵绵的余韵未尽,趴在容胤身上茫然失神,任由容胤抓着他的手指,在上面咬了一排又一排的牙印。

    容胤满心餍足,怀抱着泓热烘烘的身体,像抱着个沉甸甸的蜜罐子,每过一小会儿,就忍不住去尝里面的甜。他搂着泓又拱又蹭,毯子被他弄掉了,露出了两人交缠的长腿。泓突然脸红,连忙缩了起来,往皇帝的身下藏,容胤就笑了一笑,起身把毯子盖好,说“胆子这么小”

    他话一出口,心中又涌起了无尽的柔情蜜意,就势便往泓的小腿上亲,掀起毯子,拉起了他一条腿来,要他坦露私处。泓羞耻得咬住了嘴唇,腰身一个劲的哆嗦,可还是顺从皇帝的意思,把泛红战栗的下体展露出来。容胤就虚拢了上去,轻轻爱抚。一边摸,一边看着泓因羞窘而绷紧的肌肉线条,无一不利落优美。

    他总是这样温顺胆小的性子,哪怕过分的欺负他,也没有怨言。可他骨子里是个多坚韧刚强的人,激起烈性来,有着一腔孤勇的决绝。

    怕被拒绝。又怕他嘴上勉强同意。其实心里不喜欢。所以才旁敲侧击的暗示,不敢直接问明白泓的心意。明知道他想得简单,可能根本就没听懂,还是安慰自己说尽力了,对方不想留下也没办法。

    越是想要的东西,人就越畏惧。如果不是泓今天跑过来,他们就错过了。

    泓一直怕他。可是在关键时刻,他又异乎寻常的勇敢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疾言厉色的吼他呢

    容胤忍不住微笑,抓着泓的足踝,低头在上面亲了一亲。见泓眼角泛红,无比紧张又可怜的看着自己,就不舍得再欺负了,连忙拉毯子给他盖好,又爬过去抱泓。他心里充满了美好期待,眯着眼睛,一边舔泓的肩膀,一边想将来。

    之前在军中给泓准备的路子,自然是不能用了。朝中水太深,想叫泓顺顺当当的出头,还得慢慢谋划。

    容胤缓缓转着念头,理性就占了上风。虽然不舍得,思来想去还是和泓商量“天底下就没有哪个掌权人不懂防务的。明天,你还是和云行之去雁北吧,好不好你将来坐镇朝中,军里的调动,也得心中有数才行。”

    泓一听又要他走,顿时警惕。陛下说的虽然有道理,可他分不出来是实情,还是在哄骗他,只得满面狐疑的盯着容胤不吭声。

    容胤见他这回不信了,不由苦笑。本想山盟海誓的赌咒发誓一番糊弄过去,一对上泓澄澈的眼睛,空话套话就说不出来了,老老实实说“你履历已封,要是没点历练的记录搪塞过去,我很不好办。留朝必有人查你,紫阳殿和隶察司我都得找人对上口风,这个时候,你人不在最好。”

    “要你熟悉防务也是实话,还可以叫云行之为你上下打点人脉。想再找一个手眼通天,家里背景深厚的人就难了,我又不能直接出头。总之,这时候去是最佳时机,丢了可惜。”

    泓皱着眉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退宫”

    容胤低声道“你现在官职虽高,却是没有实权的。若是出事只能靠我,万一有闪失就不好了。上次在辅都,我其实是很担心的。”

    泓听皇帝承认担心自己,心里很高兴,就垂下了眼睛默默听着。容胤见他有松动的迹象,便继续游说,道“立事才能成人。你在宫里事务虽然繁杂,却都是些日日重复的常例,做再好也不过这么点天地。不如到朝里去干点实事,做一件,有一寸的进取。将来回想,才不会觉得辜负人生。你这次只去中军大营,不过半年时光,去熟悉熟悉军防管理,再好好交几个朋友,将来必有用到的时候。”

    泓听陛下说得有道理,就乖乖答应了。容胤便轻声哄他,道“只去半年,以后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泓“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垂着头,心里觉得很依恋。就紧贴着皇帝的脸,半天也不放开。

    容胤也不舍得,和他情意绵绵的蹭来蹭去。突然想起一事,问“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泓有些忸怩,说“父亲给起的,叫宝柱。”

    容胤本想问他要不要用原来的名字,听他一说,顿时不吭声了。纠结半天才违着心意道“你要是想,就改回原来这个。”

    泓摇摇头道“不改了。原来的不好听。”

    容胤松了一口气,诚心实意的道“我也觉得不是很好听。”

    泓笑了笑,说“改了名字,父亲很生气呢。”

    容胤说“我日后再想办法。总不能叫他一想到我就生气。”

    泓忍不住甜蜜的微笑。容胤便凑过去,团团又把他亲了一遍。夜色已深,两个人神思昏昏,不知不觉就一起睡着了。

    这一夜的梦境也满是温暖旖旎。两人沉沉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外间敲击云板才醒来。容胤还犯着困,趴在泓身上半天缓不过神。泓就抚弄着他的眉眼,催他快醒。两个人耳鬓厮磨的缠了一会儿,容胤便切切叮嘱,叫泓万事小心,对云行之可交,但不可信。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泓多留意。容胤这日有例朝,早晨没多少时间耽搁,两个人依依不舍的起了床,容胤披了朝服,便叫宫人进来服侍他穿戴。

    外间宫人早已等候多时。珠帘一分,先进来的却是一脸严峻的司礼官。几位承恩女官跟着她鱼贯而入,宫人便把一个托盘捧到了容胤面前。容胤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承恩礼,帝王若有临幸,第二日就要行礼封赏,由皇帝亲口册封位份,分配宫室。

    容胤微微皱眉,本要让人退下,转念间却想明白,他已经和泓有了事实,此礼若不行,便是不承认他的身份。御前影卫承恩已经够让人瞩目了,若是自己还当个见不得人的事藏着掖着,泓背后不知道得受多少非议。只有堂堂正正认下来,以帝王之尊给泓撑腰,他将来在人前才能理直气壮。这样一想,容胤便看向泓,示意他跟司礼官过去,按她的教导行礼。

    泓刚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见到冷峻的司礼官进来就僵住了,吓得面色苍白。这位司礼官年事已高,当年他初次承恩后,一应事项,都是这位司礼官料理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严厉的指责和教导,曾经给过他无尽的羞辱和恐惧。那种毫无尊严,被人唾弃的感觉刻骨铭心,叫他一见了司礼官,就怕得浑身发寒。他又绝望又无助,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容胤的手臂,哀求道“陛下”

    司礼官向来端肃严厉,不苟言笑,宫中无人不怕。容胤见连泓都怕她,不由好笑,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快去。”

    泓怕极了,止不住的战栗着,反用两手紧紧攀住了容胤,低声哀求道“陛下容臣穿一件衣服”

    容胤怔了怔,说“行礼而已,不脱衣服的。”

    他说完心里一跳,隐约有些明白了,紧抓着泓问“第一次行礼的时候你没穿衣服”

    泓慢慢垂下眼睛,点点头。

    容胤心里揪成一团,半天说不出话。当时宫里都是皇后和静怡太妃的人,见他在皇帝重病的时候承恩,必然恶意刁难羞辱。叫他在外间当众行礼,竟然连件衣服都不给穿宫里头杀人不见血,挫磨人的手段多得是,泓当时年纪小又单纯,身边也没个依靠的人,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他总是害羞,一脱了衣服就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以前只以为是胆子小,还觉得逗起来挺好玩的。

    这哪里是胆子小,明明是被人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容胤越想越心疼,疼得心尖发颤,紧搂着泓说“别怕你上次没得册封,今天还得重来一回。不需要司礼官教导了,就在这里奉礼。”

    他一边吩咐了宫人,一边抬起双手扶在泓的耳后,拉他到身前跪下行礼。他穿着繁复的朝服,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盖住了泓半个身体。司礼官和宫人们都被皇帝的华丽衣袍遮挡,泓恍恍惚惚的仰着脸,只看得到陛下那一双满蕴情意,粼粼波光的眼睛。他傻乎乎的被梦魇了一般,趴在皇帝腿上半天不动弹,容胤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耳朵轻轻催促,说“快点。”

    泓如梦初醒,在皇帝的怀抱里行了拜礼。最后一拜的时候容胤收了手,让司礼官和众人都看到泓行礼已毕。宫人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请皇帝大施赏赐,册封位份。依照旧例,皇帝若是宠爱,承恩礼后的赏赐必当贵重。这位御前影卫大人已经侍寝多日圣眷正浓,加上又是宫里隔这么久第一回有人承恩,司礼官唯恐赏赐不够,带进来几十人为皇帝奉赏,她自己则捧着金册和玉如意,递到了容胤身前。

    容胤接过了玉如意,拿在手里沉吟了半天。钦赐如意的时候帝王要有训诫,可他满腔的情意和心疼,却无一字能诉诸于口。他和泓大眼对小眼的互看了半天,越看脑袋越空,本应该将往日背熟的辞章随便拿出来敷衍一下,这时候却半点都想不起来,只把玉如意往泓手里一送,低声说“好好的去。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册封位份,也没有赏赐厚礼,司礼官便按着旧例,只照承恩记册。早晨这一阵忙乱过去,容胤就得赶去崇极殿上朝。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泓便出宫找云行之。

    第17章 秘密

    云行之早给两人打点好了行李,一见到泓就怒气冲冲的责怪他。泓很不好意思,低声解释道“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情要交待,就急着回宫了。”

    云行之知道他有位亲人在紫阳殿,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和他计较。

    两人一路顺利,几日间就赶到了雁北大营。军队将领对这种临时在营里历练的世家子弟向来都是热烈欢迎,云行之又掏出了大手笔仪礼,以两个人的名义送上去,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妥帖。众将领投桃报李,便接连几日的张罗筵席,为他们各路引荐。城郊大营少有战事,将士们闲来便划分阵营,以比武为乐。泓掐着分寸,赢几场又输几场,结交了无数好友。一晃月余过去,众人依依惜别,两人便奔赴雁南大营。

    雁南大营却是另一番气象。那位大营统领御下严厉,众将领都是规规矩矩,凭真本事吃饭。这回泓便打了头阵,出面与人结交。他办事稳当细致,不管是带兵还是跟着操练都认真,大营统领颇为赏识,还亲自领着两人在营里转了一圈,讲解带兵之道。两人在这个营里,倒是货真价实学了点本事。

    眨眼间就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 。

    这一日泓和云行之回了营里,正赶上驿车过来。驿差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进两人房中。

    云行之一看了包袱,就焦躁得大叫“怎么又来了”

    这包袱是云行之家里送过来的,一月一个,全是吃穿等物,偏又巨大无比,每次都得麻烦驿差招摇送过来。军营里提到云行之不一定都认识,提到那位娇生惯养,家里每月都送大包吃的来的小少爷,倒是人人皆知。他们一路换营,那大包袱就一路在屁股后头追,搞得云行之烦不胜烦。

    泓见着云行之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的笑,劝道“家里惦记你,也是好意。”

    云行之哼了一声,三下两下解了包袱,在里面乱翻。

    大包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消暑的药丸,还有个两层食盒,装了干果,蜜饯,点心等吃食,是怕营里伙食粗劣,给云行之另外找补。云行之最恨家里拿他当小孩对待,每次一见送吃的就气得两眼冒火,看也不看连盒子扔到泓床上,怒气冲冲的说“给你吃”

    他每次都把吃的给泓,泓就以两人的名义,拿出去给夜里当值的将领当夜宵。这次见云行之格外愤怒,泓便拿了两块点心吃掉了,劝道“有人惦记你,是福气。你看多少人孤孤单单的,也没家也没亲人,想要收东西还没有呢。别人虽然笑话你,其实也羡慕你。”

    云行之已经翻出了装信笺的小盒子,拆了一封一封看,随口道“你不知道有多烦。”

    信是母亲写的,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见上头长篇大论全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不由烦躁,扫了两眼就扔在一边,挑出祖父的信来读。最近家里不太平,有很多流民到沅江闹事,上一封信里祖父提到了,叫他心里很惦记。结果这回,祖父信里居然也唠唠叨叨写满了要他注意身体饿了加餐等话,看得他无比焦躁。只有父亲写了几句正经事,说秋后他姐姐和表妹会一起入宫,但是圣意暧昧,不知道会立谁为后。又说现在朝中局势微妙,圣上又挪了几个人的位置,观望不出到底是什么动向。云氏趁虚而入,才有了执掌军权的机会,圣上必然不满,叫他做事千万小心,不要留下把柄。

    云行之把父亲写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轻叹了口气。

    圣上确实有手段。拉着众世家合纵连横,把一手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做事又滴水不漏,叫人一点方向都揣测不着。可惜他经验尚浅,不能帮家里做什么,只有乖乖听安排。

    他正惆怅,突然听得门外一阵乱响,驿差又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了进来。云行之顿时暴躁,跳起来大吼“怎么还有”

    驿差摇摇头,指着泓道“是这位的。”

    泓无比诧异,接过了包袱。他莫名其妙,想不出谁给他寄东西来,便在床上解了包袱翻看。只见包袱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伤药和碎银,还有个八宝攒心的食盒,打开一层糕点蜜饯,一层糖果乳酪,又一层全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和火腿。他摸到包袱最底下,摸到毛茸茸的一条水獭皮的毯子才明白,脸上登时火一样烧起来。

    是陛下送过来的。

    和云行之的家人一样一样惦记他吃穿,也一样怕他在军营里辛苦,送了零食安抚。

    泓面红耳赤,带着说不清楚的畏惧和期待,把包袱翻了一遍,想着说不定和云行之一样,也能翻出封信来。可惜翻来翻去,陛下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条薄薄的毛毯子,暧昧又缠绵的,说尽了千言万语。

    父亲虽然关心他,却也是教导多而娇惯少。被人这样当小孩子宠爱,还是平生第一回。

    泓又高兴又害羞,先把毛毯子抽出来,搭在身边,再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零食捡点了一遍。他像个一夜暴富的穷人,对着满床的珍宝不知所措,又想悄悄藏起来,又想大声昭告天下。

    云行之以为泓的家里也给寄了东西,并没有在意。他见泓对着乱七八糟的一床东西半天不吭声,就大声嘲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别人一样背后叫你小少爷”

    泓没有回答,垂下眼睛,把手探进衣服里,去摸那些沁凉的丝料。

    云行之说他不知道家人给送东西来有多烦。

    现在他知道了是好烦啊

    烦得他满心慌张和思念。

    他半天不说话,云行之就多看了一眼。见那包袱半解,露出了里面丝料的夏衣,看着不起眼,却流转着微润的光泽。他是何等眼光,加上家里产丝,常年耳濡目染,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料子是冰凌丝织的,登时心里一凛。

    这种丝仅在沅江出产,丝质细润带光,产量极低,几百年来已成了云氏例贡,年年进上,专供御用。连皇室宗族都不敢僭越。小时候父母溺爱,曾给他穿过一件冰凌丝小褂,祖父看到痛骂了一顿,立即叫脱了下来,怕折了福分。

    他往泓的床上一扫,看见了七八件夏衣,都是一水儿的冰凌丝料。他心中惊异,面上不动声色,走到泓身旁说了几句闲话,已见了包袱里给泓送的东西,皆尽精致细巧,远非寻常宫中所用。他借着拿点心,顺势在那几件衣服上一捻,确定了手感,转头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叫父亲在宫里彻查泓的来历。

    云白临素来相信儿子眼光,见云行之郑重其事的来信交待,便去找了结交的宫人打听。可是帝王宫闱密事,哪有那么好查,宫里又没有妃子可以里外照应。辗转周折,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只得了一条记在明面上的消息,便是云行之赴军营那天,宫里行了承恩礼。

    知道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云白临当即修书,嘱咐儿子说大家共同效忠圣上,要互相照应,像兄弟一样彼此友爱。云行之自然明白言外之意,使出了浑身解数和泓拉拢结交,两人情谊日渐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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