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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钩 第4节

作者:棘坷 字数:20308 更新:2021-12-31 12:11:35

    “林盏”

    “王爷”

    林盏一个箭步冲向那个声音,手才刚放上去便触得一片湿热,果然,血味是陆进延的

    “怎么回事”林盏一时忘了自己右手是伤,两只手一齐将陆进延周身摸索个遍,两人血液相融,他什么也看不见,都不知道陆进延到底伤了哪里,此时陆进延微弱着声音说了句话,林盏却一个字都没听清,糟糕,又到了入夜便失去大半听力的时候。

    耳朵受损不是一天两天,他不是没有慌过,但想到多少能依靠陆进延,便硬是把这份慌张强压下去。可深处危险莫测的密室,陆进延重伤躺地,他看不见也听不清,未知的周遭他想探都探不明,霎时间,林盏脊背一凉。

    “瞎子就是瞎子”林盏呆愣着,不由自主地重复起沈瑛方才嘲讽他的话

    “林盏”陆进延的声音又大了些,听见叫他名字,林盏这才回过神来,小心架起陆进延,他口中呵出的微弱热气混着血味让林盏头皮发麻,陆进延整个人挂在林盏身上,鲜血还在往外涌,林盏后背湿湿热热。

    “还好你在”陆进延的头垂在林盏肩上,即使对林盏而言微弱不可闻,他却也还是听见了。

    林盏苦笑,你若知道我现耳不能闻,还会这样说吗

    深吸一口气,林盏把陆进延的身体在肩上稳了稳,看不见听不见,但起码他还能走,只要他还有力气,只要他还活着,就算只身无助于黑暗混沌中,也要带陆进延出去

    凭着些许记忆,林盏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前进,陆进延浑身无力,脸随着动作时不时贴上林盏的。

    一片寂静黑暗中,林盏忽而忆起杀周平的那夜,陆进延扶他进了马车后坐在他身侧,马车摇晃,他也是这样歪斜着蹭了自己一下又一下,那时他才刚被陆进延背过,指上颈间尚存着他的温度与气味,心中有股又暖又喜的情感莫名滋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拘谨地靠边端坐。然而,并不宽敞的马车里,陆进延的一呼一吸都入了他的耳中

    陆进延突然开口说了什么,林盏侧耳去听,他却没再重复

    林盏的心顿时沉了。本就看不到他的模样,若是耳朵一直这样坏下去,是不是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以后若再梦到陆进延,会否便只剩寂静空洞的触感了呢

    林盏咬紧嘴唇,早知如此,在发现陆进延对他关照有加的时日里,便该顺应自己内心,回应于他,而不是念着家事未决便压抑儿女情长,行那事时连手都不曾抬起触摸他,生怕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现在看来,他却还是深陷了。倘若真的失去听觉,那么他最遗憾害怕的,便是再也听不见陆进延的声音,他喜欢听陆进延叫自己的名字,林盏、林盏,他的声音是沉稳有力的,低声时夹裹着沙哑,一声声让他在无法描摹的黑暗中顿觉心安。

    走着走着,林盏眨了眨眼,觉得有暖热的光,是有人举着火把吗可是有危险

    林盏看不见也听不清,好在陆进延此刻抬了眼

    “福竹”

    林盏身上被碰了几下,肩上的重量轻了,耳边传来不止福竹一人的说话声,看来沈瑛把一行人都救了出来。

    与福竹一同架着陆进延,林盏凝神想听他在说些什么,但陆进延的声音像是飘散了般,只能听见福竹的应答声,随即陆进延彻底从他肩上下来,似是被下人们抬走了

    “想什么呢”沈瑛见一行人正往外走,林盏还呆在原地不跟上,便朝他肩上拍了一下

    林盏恍然,未免被沈瑛瞧出自己耳朵有问题,故作镇定答道“你们怎么出来的”

    “我正要去找福竹他们,后来了些人,说是冯旭将军手下,听说王爷出事了前来救援”

    林盏点了点头,问“王爷的伤要快些医治”

    “你方才没听王爷说伤重还中了毒,要赶去京城寻解药吗”沈瑛纳闷,走近了朝林盏还带着血的脸上细看了看,“怎么回事一见你就不对劲”

    “没、没事”林盏别过头去,摸着墙壁自己往前走,却又被沈瑛一把拉住胳膊

    “人都在这边,你往那边走什么”沈瑛把林盏拽了个踉跄还不忘揶揄道,“傻了似的”

    自知耳朵要到天明才能复原,林盏怕现在自己这样反而帮倒忙,便一直静静呆在角落,依靠十分微弱的声响判断着冯旭的人应是找来了另一艘船,福竹跑过来,边说话边拉着他“这船虽快却坐不了太多人,下人们随后再到,王爷叫您一起跟着。”

    方才等在边上听不到陆进延的情况,他只能强装镇定,听得陆进延还有意识能说话,林盏这才松一口气,被福竹引着上了船,带到了陆进延身边。

    林盏摸到陆进延被严实盖着,血腥味也少了许多,一直紧皱的眉毛展了展,手伸进被中,正小心翼翼地去寻陆进延的手,就被他一把握住。

    往日里粗糙温暖的大手此时一层冷汗,林盏把右手也盖了上去,想帮陆进延把手捂捂热。

    “手”后面的话林盏没听清楚,猜他应该是问自己手上纱布

    “不小心摸了匕首,小伤”林盏尽量小声低语,生怕因听不清声音便大了嗓门,扰了身受重伤的跟前人

    “可真难得你主动牵过手来”陆进延本想逗逗林盏,却不想扯痛了腹上伤口,嘴角咧开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垂了下去,正想自嘲,抬眼却正看见林盏头探过来,漆黑的眼眸空洞无神,但眉头却是拧作一团,嘴唇都抿在了一起,陆进延从没见过他这般凝神细听的模样。

    林盏的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陆进延当他别扭害羞,又说“我中的毒,京城有一郎中可解,你随我在京城多待几日”

    林盏又是没有反应,陆进延攥了攥他的手,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片刻后,半阖着眼睛问说

    “王爷您是什么模样”说罢,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悬在陆进延耳边

    陆进延看他动作知道林盏想做什么,朗声答“你摸摸”

    听了这话,林盏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左手轻轻落在陆进延脸上,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动,碰到他的鼻子后指尖,沿着鼻梁上下划过。摸到眼睛时,林盏的手先是顿了顿,而后才小心地抚上他的眼眶,依着轮廓轻轻转圈,仔细至极。触到睫毛时陆进延故意眨了眨眼睛,林盏指腹痒痒,扬起了嘴角

    “王爷鼻子高,眼睛也好看”林盏的眼睑低垂,目光仿佛就落在陆进延的眼上,柔软的指腹触了触他浓密的眉毛,又笑道,“剑眉星目,定是王爷的样子”

    “呵那也不及你半分”陆进延忍着伤口疼痛,抽出手来轻捏林盏下颌引他俯身,对上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更新无法确定 预先恭祝新年快乐啦

    、第章

    作者有话要说  把“誉王”改成“昱王”了

    明明是水路,却没有摇桨声,亦没有波浪声,静了

    林盏被福竹引着在一处躺下,收了收胸前的衣襟。

    自八岁那年的那场变故算起,离开京城已经十五年之久。模糊的记忆中,于宅郁郁葱葱,艳阳洒在小池上波光粼粼,念书累了便偷跑到大树下打瞌睡,醒来时总能对上母亲无奈又柔软的目光。

    船随水波摇摇晃晃,林盏翻了个身,在寂静与黑暗中对自己说,睡吧,天亮了就好了,虽然双目依旧无用,但起码能听见,起码能感受到白昼的光明。

    就算无兵无权,陆进延也是个响响当当的王爷,进京之后被火速妥帖地安顿下来。在陌生环境中林盏是鲜少走动的,寻了处角落站着,听福竹跑前跑后,嘴里絮絮叨叨着还是京城好,咱们还是住的以前的院子。

    来给陆进延诊治的郎中告辞后,林盏依着脚步声悄悄跟着,估摸着附近无人才快步追上,对郎中说了自己夜中几近失聪的病症。老郎中瞧他本就目盲,关切得赶紧拉他坐上廊边木凳。

    林盏伸着手腕让老郎中把脉,忽觉指尖针扎刺痛,淡淡血味散了开来。

    “老先生”许久没有动静,林盏开口询问,听得老郎中鼻息沉沉,眉头不免紧了紧

    “两月前,可曾受伤中毒

    林盏点了点头,说了那夜被刺客迎面撒了粉末的事

    “老朽无能,不知公子中了何毒,但这毒潜伏在你身体中,久而久之,侵害听力”

    说罢,老郎中站了起来,林盏一慌,伸手摸到他的手臂紧紧拽住“那在下这毒如何能解耳朵怎么办”

    “毒量不多,但难排难解。耳朵,恐怕治不好了”老人无奈地拍拍林盏冰冷的手背,“珍惜还能听见的日子吧”

    失焦的眼睛蓦然瞪大

    颤抖着失了血色的嘴唇,林盏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在下、在下要聋”

    “此毒不清,听力便会完全丧失”

    老郎中摸了把胡子,沉沉叹了口气,这年轻人清俊脱俗,瞎了双眼已是着实可惜

    林盏闭了双眼,面上无悲无喜,对着老郎中的方向躬了躬身。才一转身,腿刚迈出一步,便像抽了浑身气力般猝然跌到地上

    老郎中上前去扶,“孩子,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林盏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撑着膝盖站起来道“谢过老先生,我记得路”

    不过是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一遍,林盏却步履艰难。手扶着墙面,才走几步就胸闷气喘,握拳在胸口处猛捶几下,掌心被指尖传来的冰凉寒彻了。

    怎么办

    他用了十余年克服眼盲带来的障碍,日日夜夜的黑暗无边中,若不是靠着这双耳朵,他早已与废人无异。

    没有视力,没有听觉,那他活着还能依靠些什么

    上天夺去了他的家族荣耀、双亲、双眼,到如今,连他仅剩的听力也要无情剥夺。林盏凝着眉,嘴角却怪异地扬了起来老天爷,我还不够一无所有吗

    听闻陆进延受伤进京时,昱王陆进轩刚从皇宫出来,正巧无事,索性前去探望。陆进延的卑微出身致使皇子们与他大多并不亲近,若不是想再睹一睹他身边那绝美男子,陆进轩本不屑登门。

    带着另一份心思,陆进轩并没与弟弟多寒暄几句,借口府上有事便起身离开,才刚往外走出几步,便遣下人去寻林盏。

    下人有些局促道“王爷,这小的不知道这位林公子什么模样”

    “不是说了吗,长得好看的,高的,瘦的”

    下人面上仍带难色,陆进轩皱了皱脸,抬手敲他一记,“巴掌大的地方,找个倾国倾城的人很难吗”

    陆进轩与下人分头寻找,因不想被陆进延的人碰上,半躲半藏地绕着整个宅院一整个周圈,愣是没寻到林盏的丝毫踪影。

    呵,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瞎子,还能上天不成

    陆进轩正站在大树下叉腰纳闷,忽而想到第一次见林盏便是在屋顶,猛地一抬头,却真看见枝叶荫翳间一个清瘦身影。足下轻点,陆进轩一个飞身也跃上了树。

    树干剧烈摇晃,林盏侧头,手按上了剑

    “美人美人、别动手”

    听出了陆进轩的声音,林盏嘴角撇了撇,却还是把剑收回鞘中,抱拳行礼

    树枝粗壮却也承受不了两个男子的重量,陆进轩向上一跳,双腿勾住林盏头上的那根树枝,倒挂在他身侧打趣道“美人真是特别,脚都不爱沾地吗”

    林盏颔首,“让王爷见笑了”

    “我看你好像挺没精神”陆进轩凑近了看林盏,在扬州见他时便面无表情,今天更甚,眉宇间凝着阴云

    林盏顿了一下,淡然回答“许是连夜赶路所致”

    “你这话骗陆进延可以,骗我可不行”陆进轩在他的眉眼上细细端详,“近看眼睛都红了,莫不是哭过”

    眼前的人赶忙低头,揉着眼睛闷声道“方才眼中进沙”

    陆进轩呵呵一笑,眨了眨上翘的凤眼,刻意压低了嗓音在林盏耳边问“陆进延欺负你了”

    林盏连忙摇头,“王爷对在下很好”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揣测打探他人心思,爱寻花问柳的昱王最擅长不过

    “在下、也很好”林盏的头扭向别处,声音轻飘飘的

    “那为何一人坐在树上”

    出乎意料地,向来恭敬的林盏,此刻却沉默不语,一阵风刮过,林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沙作响的树叶间,陆进轩看他面色苍白,眼睑低垂,饶是再想与他说话,却也还是蓦地于心不忍

    虽然对他一无所知,但陆进轩能感受到林盏心中的郁苦,面对他欲盖弥彰的不言不语,本想轻浮上去的手,往前探了探,却还是在离林盏鼻尖仅有一寸时一顿,默默收了回去。

    美人就是美人,满腹心事时,连眉梢都染上醉人的清冷

    、第章

    入秋的午后,吴王府旧院萧瑟冷清。

    陆进轩与林盏静静坐了片刻,林盏素来不爱说话,陆进轩看他低落也一时无言,两人一上一下坐在树上,陆进轩渐觉尴尬,假意咳了咳

    林盏朝斜上方微斜了斜头,说“树上风大,王爷小心着凉,下去罢”

    “美人文弱消瘦更吹不得风”林盏终于开口,陆进轩才刚沉静下来的气息又变得激动,“你若是想寻个安静无人的地方,本王熟悉京城,带你去”

    “在下有职责在身,需在府中守着王爷”

    “守着那小子有什么用,给他端茶送水你又看不见”陆进轩全凭自己心思脱口而出,话音落了见得林盏面色一滞,这才皱起脸来,连忙赔不是,“不不、本王不是那个意思,京城安全,下人也都伺候着,你大可不必担心。是本王错了,本王不会说话”

    林盏兀自低头笑了笑,沉声答“王爷多虑了,在下眼瞎是事实,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方才当真是本王失礼,为赔不是,本王请你喝酒”

    林盏眉头一紧,正欲谢绝,耳中传入衣袍摆动的声音,下一刻,他的肩膀已经被陆进轩一把揽住

    “王爷王爷”一个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林盏感觉肩上的那股力道松了松

    “叫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知道本王在这”陆进轩斥责树下急忙赶来的下人

    “皇上来了,说是听说吴王在南方遇刺,特来探望”

    “真是稀奇”陆进轩沉吟片刻,对着下人说,“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被皇上撞见我来了不走,实在有失颜面”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一个翻身,跃下了大树

    “留本王一个人在树上”

    “圣上驾临,在下怕吴王带伤应付不来,前去看看,恕不能奉陪了”

    “喂美人、美人”

    陆进轩在树上掐着声音朝林盏喊,但他已经依着来时的路走了。奈何吴王旧府后院数月无人打理,他走在杂草碎石上,没几步就被绊了好几下,林盏实在无法,没有盲杖,伸出手摸到的是无边际的空气,只能在这生疏的土路上硬着头皮往前走

    “抓着本王胳膊”实在看不下去,陆进轩轻功飞到林盏身边,拿手肘碰了碰他

    林盏攥了攥拳头,却没把手抬起来,“谢过王爷,在下能走”

    “怕被人瞧见说闲话”陆进轩见林盏辨不清方向,径直冲着一块石墩走去,赶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枝递到林盏手中,“一人牵一头,总行了吧”

    树枝一进林盏手中他便明白了陆进轩的意思,他神色稍滞,冲着陆进轩的方向眨了眨眼,微拧的眉头透着淡淡无奈,是啊,瞎子总是需要人牵引的

    陆进轩扯了扯树枝,把林盏往正确的方向一带,“走罢”

    皇上就在殿里,从正门进去未免太过失礼,林盏走了偏门,听见交谈的声音

    “朕会核查此事,若真是在冯将军镇守地界上出了这种事,那朕定要定他的罪”

    “大将军军务繁忙,也难免会有些疏漏,臣弟已得解药,并无大碍,念在冯将军为前朝功臣份上,请皇上从宽从轻”

    “正因为是前朝老臣,才更加不可大意。冯旭仗着他那十万水师作威作福,如今朕的兄弟在他地界上险些丧命,实乃藐视君威”

    这就是当今圣上,而他那一心忠良的父亲,便是被他母妃,如今的太后党羽诬陷而死,林盏在角落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怒火翻滚,却不得不咬紧牙关,装出一副漠然恭敬的模样,此刻林盏倒真庆幸自己目盲,双眼聚不了光,只能徒睁着一双黑眸死气沉沉地目“视”前方。

    “你是做什么的”

    皇上朝着角落一指,林盏看不见,并不知道皇上指的就是他,仍面无表情地站着

    “林盏,随行带的护卫”陆进延替林盏作答,“眼睛不好,但武功奇佳”

    “过来”

    林盏听着声音迈步,朝着皇上的方向跪下

    陆进霆看他只有一腿的膝盖朝向自己,心想这人眼神可真差得可以。身边的太监指责林盏跪歪了,他才眯了眯眼,往另一边挪了几下身子

    眉如墨画,目若澄湖,跪在当今圣上面前不卑不亢。林盏挺拔着脊背,肩膀线条的流畅优美衬得身上衣素衫也似仙衣。他看不见,不知道陆进霆已经往前探身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更不知道旁人面上都已是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

    “如此美人,当护卫可惜了些”陆进霆的目光流连在林盏的朱唇玉面上,似笑非笑道“不如跟朕到宫中小住几日,也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从皇上让林盏过来的那一刻起,陆进延就多少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要人。他捂了捂自己腹上的伤,凝眉道“皇上,林盏不过是平民草芥,如何有幸随皇上入宫”

    “呵,那就更应进宫让他们瞧瞧,平民也能生得如此绝色”

    “林盏眼睛看不见,走路都要乱撞,臣弟岂敢让他入宫”

    “瞧六弟说得,朕宫里下人那么多,还缺一个给林盏引路的”

    “可,林盏性子清冷,恐怕”

    “说来说去,六弟这是舍不得吧朕本以为,凭你多年来的忠心,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男子,还不是说放就放的事”

    皇上的语气忽然威严起来,在场气氛霎时一冷,陆进延暗自握拳,林盏让人过目难忘的容貌或许的确令皇上起念,但究其根本是在试探他是否彻底臣服,而他若稍有不愿,便会被放大千百倍,冠上违抗君威的帽子。

    陆进延面带难色,看向林盏,他直挺挺跪着,但头却垂得极深。他向来内敛自抑,平日里被他陆进延亲一下都会红透了整张白净的脸。被皇上因为相貌好看而露骨地要去宫里,即便是寻常男子都会心生屈辱,更别提肩负家族荣辱的林盏。

    可是,可是

    陆进延腮帮咬紧,面对这个一国之君,他有选择吗,他可以选择吗。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为掩帝王耳目,为重整旗鼓,为有朝一日将天下江山从陆进霆手中夺下,牺牲,取舍,终究无法避免

    陆进延深吸一口气,刚要狠心应下,皇上身边的太监却抢先说道“皇上,小皇子快满月了,您看,是不是得先等过了这几日再”

    听了这话,陆进霆也觉有几分道理,扬了扬眉说“毕竟是六弟的人,直接要过去确实唐突了些,半月后朕再派人来问问,到时六弟若实在不舍,朕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为难”

    皇上没再多待,起驾回宫了,陆进延身上有伤没送太远,拖着伤痛的身子回去,远远便看见林盏站在殿门边上,形单影只。

    陆进延刻意重了脚步,林盏听见了,踟蹰着迈脚。

    眼看着林盏的脚落在台阶边上却还没收,陆进延吃惊一喊却还是没能拦住,林盏一脚踩空,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进延上前去扶

    林盏的手往身后摸了摸,说“原来有台阶,是在下忘了”

    陆进延叹一口气,林盏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在可怜自己看不见也记不清路,还是在叹息自己眼瞎没用,又或者是,在为方才皇上提出的要求心烦

    “王爷的伤”

    “进宫的事”

    两人同时开口,林盏不再说话,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半是期许,半是紧张。像所有盲人一样,他不用正脸对着陆进延,反而侧过耳朵凝神听着

    如果林盏嚷着不肯去宫里,如果他气得满脸通红,那么陆进延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起码都不会那么愧疚。

    可林盏终究是那个静默如兰的他,不索不取,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既然皇帝说了半月以后,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作打算吧”

    林盏的身子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陆进延看着林盏横着刀疤的手,近在迟尺,但他没有去牵。

    “本王,有难处”

    “在下知道”出乎意料地,向来沉稳的林盏,这次把话接得飞快,把陆进延犹豫着要说的安慰话语也给硬生生堵了回去,“王爷越是大方主动,皇上才越是会对王爷放下警戒。这是个向皇上表忠心的大好机会,王爷万不可错过”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无光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面容冰冰冷冷,可眼圈却是红了又红。

    陆进延从没见过林盏,甚至是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脸上,有过这样执拗逞强的神情。

    “王爷伤还没好,赶快休息吧。在下告退。”

    说罢,林盏头也不回地扶墙离开。

    拐到墙的另一侧,没有人了,林盏缓缓抬手,拔下了头顶那只水绿玉簪。

    陆进延说生得这样俊俏,好好跟着本王,绝不亏待你

    皇帝说如此美人,当护卫可惜了些。不如跟朕到宫中小住几日。

    他抚摸自己的脸,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梁,再到嘴唇。这张脸真有那么好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啊。

    好看又如何帝王家不是照样拿他当玩物,拿他的感情当儿戏。

    他并非不明事理,深知在皇权面前就算是同父的陆进延也无能为力。所以哪怕陆进延亲手把他送进宫里给皇帝享用,只要他说一句他是迫不得已,只要他说一句其实他心有不舍,那么林盏此刻,都不会如此心如刀绞

    他要的无非是陆进延的心意,无非是让他主动向皇上献身时心中最后的一座堤坝。他要的已经这么少,但陆进延都没有给。

    瘦西湖上的画舫,扬州城里的美食,亲自敷上的药膏,两人交换穿过的鞋履,数个日夜的体肤相亲,如今再翻出来回想,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因为他看不见,他听到的是陆进延逗弄或溺宠的话语,摸到的是陆进延温暖的身躯,可他看不见,不知道陆进延看他的时候,眼底可曾有过真情。

    其实自始至终,陆进延都未说过爱他,他只是喜欢他,就像景王所说,当一个男宠那样地喜欢他。所以当皇帝朝他要人的时候,他纵有犹豫,也不过是一时之间,转瞬即逝。

    又起风了,林盏墨发飘散,玉簪在他手中攥得紧紧,手节骨泛白。

    、第章

    夜已深,京城远近灯火朦胧,昱王府上的酒席却还正酣

    英俊高挑的昱王喝到兴头上,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四处乱逛,不知不觉就走到王府门口了。守卫面面相觑,看着陆进轩喝得满面酡红,不知该拦不该拦。

    “诶、那、那不是”陆进轩提着酒壶的手往前伸了又伸,眼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走过王府,赶紧踉踉跄跄追了过去,“林盏大美人”

    陆进轩直挺挺地立在林盏面前,嘻嘻地笑,等着林盏认出他的声音。

    “昱王殿下”一个女声响起

    “嗯你是谁”陆进轩醉得迷迷糊糊,这才发现林盏身边跟了个女人,定睛细瞧林盏的手竟然还放在她的手肘上,一时醋意大生,咕哝着,“本王都碰不得,怎么你就”

    “昱王殿下,妾身是吴王王妃,前些日子在景王府上见过一面的。林盏对京城不熟,外出靠人带路,但请王爷莫要误会。”沈瑛看林盏满脸茫然,冷笑一声说,“王爷若有话要说,还请在白天找林盏,他现在耳聋,您把话说得再大声,他也认不出您”

    “聋”陆进轩只当自己酒喝多了醉得脑子都不好使,皱着眉使劲想了半天,愣是记不起林盏有什么耳聋的毛病,“王妃说笑罢,前几日本王还与林盏说过话,他啊,眼睛是瞎的,耳朵却好得不行”

    沈瑛停下来不再动,林盏伫立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嗅到扑面而来的酒气,想问怎么了,却又不知来人是谁,生怕自己聋了说出的话突兀难听,吓了外人。动了动身子,却只能随着沈瑛站定在原地。

    “您那会儿,是在白天与他说的话吧”沈瑛瞥了一眼紧张得抿紧嘴唇,却还是一动不动的林盏,冷着脸对醉醺醺的陆进轩说,“他得病了,每到夜里耳朵就聋”

    “哈哈哈哈哈”陆进轩正给自己倒酒,听了沈瑛的话一番大笑,酒洒得手上袖上到处都是,“可真怪了,白天好夜里坏,那他到底是聋,还是不聋啊”

    到底是醉了,陆进轩脸上晕红一片,三分的清醒全没用在神智上,只顾倒满了酒一饮而尽,以为沈瑛也是他酒席上与他一醉方休的客人,互相胡言乱语,大肆哄笑。

    “过段日子就全聋了,无论昼夜”

    说罢,沈瑛动了动胳膊,林盏会意地迈开步子,不知身后还站着个呆若木鸡的醉王爷。

    走在一片混沌中,林盏被路人重重撞了一下,那人只当他不知道避让,一句话没说走开了,沈瑛抬眼,看见林盏咬着嘴唇,默默摸上了后肩

    “疼了”

    话出了口沈瑛才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聋子说话,她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当是自言自语道“纹了那么一大块皮肤,肯定疼”

    回到王府的时候夜已深了,林盏匆匆回了房,关紧房门。摸索到了水盆,里面有水,却是凉的,应是放了许久。他卷好袖子再伸手进去,水竟成了温的。

    林盏惊恐,有人来了是谁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登时一抖,闻到那人身上的香气时,紧绷的面容才松了下来。

    原来是沈瑛。

    “送、热水”他不大自信地问了出来

    沈瑛拉过林盏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个“是”字

    “多谢”

    林盏道过谢后,沈瑛又开始写字,“走了”

    才刚明白她写的字,林盏没来得及说话,沈瑛的气味就已经淡了。

    林盏呆愣在原地,伸手什么都没探到,果然,沈瑛已经走了。

    今晚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道谢。

    他的耳朵更严重了,入夜后便会完全失聪,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起初去找沈瑛的时候她并不相信,隔了一夜,她主动找了上来。

    “你是真聋了”两人在王府后院的假山后,沈瑛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夜去敲你门,进了你屋里,跟你说话,你都没有一点反应”

    “林盏本就眼瞎,这种玩笑自然是不会开。”

    “你让我帮你找个技艺精湛的纹身师傅,还让我夜里带你去。我不明白,你为何找我王爷现下还不知道你聋了,你就不怕我泄密”

    林盏垂了眼不说话。

    沈瑛仰视着这张秀气得过分,同时也苍白凝重得过分的脸。

    第一次与林盏说话是在遵阳昏暗的小巷里,他目不能视,却能将她的行迹动向捕捉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便揭穿了她的身份,从容不迫地押她回府。那时的他,敏锐犀利得像一只暗夜中的老鹰。

    在扬州时她本要杀他,却不敌他精湛的剑法被他制服。后来为躲避飞镖,抱着她滚下楼梯,质疑他在做戏他不恼,亦未过多解释。

    还有,返程遇难时,她看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林盏本已放弃逃生,却又眼睁睁看着林盏用牙咬敌人手腕,颊边、地上尽是鲜血。密室的那条通道狭窄阴森,他架着陆进延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强大坚韧,此外沈瑛再想不到语词来描述林盏这个人。

    直到他来求她帮忙,他说他耳朵坏了就快聋了。

    依靠盲杖勉强能磕磕绊绊地出行,可再没了听觉,在这车水马龙的繁华京城即是寸步难行。昔日坚强隐忍的人落魄至此,沈瑛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

    沉默许久,林盏抿了抿温润的嘴唇,才刚要开口,沈瑛打断他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在京城无亲无友,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求助于我我绝不是你最佳的选择,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你还能再找谁呢。至于你昨天求我的事,我答应了”

    林盏瞬间舒展了眉眼,大喜过望的笑容里藏着莫名的凄凉。想到前一日他来求助时的无奈与卑微,沈瑛看着林盏如玉的面孔,心头的酸涩一点点漫了上来。

    当时林盏说定会好好答谢沈瑛,但她只笑了笑,说我不要什么重谢,只是我到时候找你要酬谢时,别拒绝便好。

    女子的心思他向来不大明白,今夜被沈瑛引着,他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她那番神秘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洗了几把脸,忽而吹来一阵微风,林盏停了正摸索布巾的手,是窗子没关他依着记忆往窗户那边走,手摸上去,却探得窗子紧闭。林盏警觉起来,手覆上剑正要往门边走,却倏尔被人从背后抱住

    林盏一颤,浑身僵硬,鼻间传来的是沈瑛的香气。

    她的手臂轻轻环着自己的腰,林盏的手悬在空中,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背上传来手指摩擦的触感,是沈瑛在写字。

    我要的答谢

    林盏愕然,而沈瑛的手还没有停。

    别动,我片刻就走

    写完,沈瑛用力搂住他清瘦的腰,像是怕他会突然挣开。

    但她多虑了,林盏一动不动,他的呼吸有些乱,但站得笔直。

    沈瑛个头不高,从背后搂着林盏才将将到他肩胛,脸贴在他宽却单薄的背上。林盏体温略高,左肩以下尤甚。纹身师傅说他纹得区域大,发烫是正常反应。

    她本是相当不能理解的,林盏为何突然要做纹身

    临行前林盏嘱咐到时不要看,可他越是如此,沈瑛便越是好奇。将林盏交给纹身师傅后,沈瑛从门边探了半个身子,见林盏脱去衣衫趴了下去,裸露的左肩上赫然一个红色的“罪”字。

    沈瑛静静在外守着,她的一双腿都站得酸乏了,师傅仍握针在林盏背上细致点刺,直到一朵牡丹盛开在他背上,那个“罪”字被暗红的牡丹覆盖。师傅才收了针给他擦拭体肤上渗出的鲜血。

    原来林盏来此纹身,是以遮掩自己的罪人身份。

    这些天王府中流传林盏要进宫侍奉皇帝,她本还严厉斥责自己的侍女听信谣言,如此一来,倒是只有她一人还不知情若非要进宫面对圣上,林盏何须将自己肩上那字暴露于外人眼中,又何须将整个后肩都一处不落地以纹针扎刺。

    “为何不去找王爷求情,你肩上刺字,身份特殊,他就算是为保全自己不被皇帝怀疑,也会想方设法不让你进宫的”

    林盏感觉背后隐隐震动,像是沈瑛在说话,他朝后扭了扭头,哑着嗓子道“写下来”

    沈瑛并不理会,林盏没感觉到背上有手指划过,以为自己没说清楚,紧了紧眉,在漆黑又寂静的世界里呆呆伫立

    “我希望你如此委曲求全是为夺权大计,而不是为陆进延那个人”

    、第章

    半月过后,宫里果然派人来了,说是来问问陆进延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来要人的。

    陆进延也知道自己大哥的习性。陆进霆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迷恋美色,可耀云国对嫡庶尊卑极为重视,陆进霆仗着自己是嫡长子,母后势力根基雄厚,所以即便还在东宫时就没落得太好的名声,却也还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

    看来,大哥做了皇帝以后除了疑心更重以外,非但没有勤于朝政、端正品行,反而更加纵情享乐。

    即便八成没有胜算,陆进延还是想与来人说说好话,让他别把林盏带走。可派来的公公明显是铁了心要载林盏回宫,狐假虎威,与陆进延虚而委蛇一番,闹得陆进延尴尬又为难。

    眼看着这位公公坐着喝完了一盏茶,下人又给添满了,看架势是完全不怕在此耗着。陆进延无奈至极,即便曾经在宫里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他也没如此耐着性子与一个太监周旋过,福竹看出陆进延心里焦躁,弯腰小声道“既然之前林公子都答应了,要不小的去叫”

    “方才收拾东西耽搁了些功夫,让公公久等了”

    没人去叫林盏过来,也没人前来知会,林盏突兀地独自一人进了大殿。

    “林盏,你”陆进延看着林盏,歉疚的话横在喉咙中,想说却说不出来

    这几日陆进延每次找林盏,他都十分淡漠,尤其是夜里,敲门不应,直到有下人闻声赶来才说林公子近日夜里都是这样紧闭着门,说是身体不适。

    对他如此避而不见,陆进延理以为林盏是因进宫之事他身为王爷却不能护他而生气,不知如何劝他,也承认自己确实想护他而护不得,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怏怏地没再找他。

    今日在大殿上,是许多天来第一次听见林盏说了这么长一句话。

    公公见林盏自己送上前来,便没再多说,与陆进延假惺惺道谢过后便要带着人走。

    “公公且慢”这话不是陆进延说的,而是沈瑛,她一手提着繁复的衣裙快步跑来,另一手里拿着一根纤长的竹杖。

    “你的盲杖,落在来时的路上了”沈瑛不顾林盏脸上飘过的一丝惊愕,借着把竹杖递过去的动作背对着陆进延,对林盏小声说了句,“保重”

    他低垂的眼帘抬了抬,还以沈瑛一个无声的微笑。

    马车驶入宫门后又缓慢行驶了一会儿,停下

    车外传来公公尖细的声音,林盏下车,盲杖才刚往地上一落,另一股力便将它拽走。林盏的手半张着,悬在空中。

    “林公子,这棍子难看又碍眼,在宫里,还是别拿的好”

    “可在下眼睛”

    “宫里下人多得是,哪个不能帮您引路”说着,林盏的手臂被拿起来往一个陌生的肩上一搭,“这不就挺好吗”

    林盏眼睑低垂,点了点头道“有劳”

    一行的几个人皆不言语,林盏搭着的那个小太监腿短步子快,起初他跟着小太监的步伐频率走,没几下便踩到他的脚,说了好几次对不住后林盏才适应,默默走在石板路上。

    皇宫、王室,这是给他带来苦难的根源所在,他家仇未报,而今却主动坐着前往皇宫的马车,将要把自己拱手献给皇上,想来都觉得荒诞可笑。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林盏被带进一个房间

    公公说“给林公子找件好看衣服给换上,皇上喜欢男子穿白衣,记得给穿白的”

    又简单嘱咐了几句,大意这里便是林盏住处,公公也不愿多留,说还有事便走了。

    下人们轻车熟路,给林盏换上一件白衣后引他坐到软榻上,端上几盘瓜果点心后便站在一旁,林盏听着他们还没走,坐在榻上,眼睛直视着前方说“皇上什么时候来”

    “多半是夜里,也有白天”

    听到说话的声音从哪传来的,林盏这才把头扭了过去,指了指自己耳朵说“我生了病,到晚上会聋,听力到第二日近正午才能完全恢复,若是到时候皇上来了我没听见,还劳烦告诉皇上”

    “啊你本就瞎,还听不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应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会不会说话闭嘴”刚才答话的小太监训斥起来,虽说眼前这人无名无分,但按照以往的经验,起码要被皇上“宠爱”上好几天,可不敢得罪。

    “无妨、无妨”林盏交叠着双手静坐着说道,“本就是又聋又瞎,不怕人说的”

    他的声音说到后面变得又轻又飘,如画的眉目间几抹淡淡的哀愁,如此谪仙似的人亲口认命地说着这般苦楚的话,饶是两个初见的小太监听了,心中都不免酸了酸

    皇帝来时,下人都不在,林盏正一个人坐在桌前用吃饭,这个时间他已经有点听不清楚了,更他不愿自己一个瞎子吃饭的模样被人看见。

    隐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林盏放下碗筷侧耳听,却没听见有谁报皇上驾到,心想许是听错了,捧起碗继续吃,丝毫不知皇上已经在外得知了他耳朵不好,此刻正轻着脚步靠近他,伺机捉弄。

    他见过很多美人,无论男女,但耳聋目盲的,还是头一回。年轻好奇的帝王盯着林盏看了一会儿,趁他不注意,把林盏放在左手边的汤碗挪到了右边。

    果然,林盏左手伸过去没摸到汤碗,一时皱起了眉,偏着头张手去摸,根本没想到自己右臂会突然碰到一个东西,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只听耳边微弱的咵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他打翻了。

    林盏叹一口气,摸着饭碗把筷子横在上面,弯下腰去摸,触得一手汤汁,这才知道是汤打翻了。

    奇怪,自从幼时进林府他把汤碗打翻被林夫人教训一通后,林盏吃饭从来都是把汤碗放在左手边。莫不是刚才真的有人进来了,还挪了他的碗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是他不小心摸到了碎裂的瓷片。林盏把手指放进嘴里吮着,心想如果是下人动了他的碗,摔了一定会帮他收拾,刻意动了他的碗,眼看着他打翻还不管不问,所以,这人是

    “皇上”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陆进霆戏弄地站在一边刻意不回应,眼看着林盏皱了皱眉,一双失焦的眼睛眨了又眨,他以为是因自己不行礼所以皇帝不做声。他看不见听不见,又怕万一伸手摸索到了皇帝的衣服激怒了他,便直接跪在原地,垂头喊了一声,“参见皇上”

    上次在吴王旧府他起码还只是跪歪了,可这次林盏是彻底跪了空气,皇帝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背着手出门对下人说“把林盏收拾好带过来,还有,别告诉他朕刚来过了”

    小太监恭敬应下,推门看见林盏跪在桌旁,汤水洒在膝边,雪白的瓷片碎了一地

    一袭胜雪白衣,玄纹云袖,腰系玉带,林盏再次出现在陆进霆面前的时候已是另一幅神情,没了方才独自吃饭时的茫然不说,冷冷的淡淡的,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投怀送抱之意,更无能够侍奉皇帝的无限荣幸与卑微。

    “都到这儿了,倒还硬气”陆进霆哼了一声,见林盏仍然面无表情,看着外面天色漆黑,想着他应是全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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