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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 第16节

作者:羽大娘 字数:17557 更新:2021-12-31 12:36:31

    臣以为与其瞒著,不如实话跟他说,就算实话伤人,也就伤那麽一次、痛那麽一次,可若陛下选择隐瞒,那会伤一辈子、痛一辈子。

    楚云溪沉沉吐出胸中郁结之气,目光落在陈固身上,叹长痛不如短痛是吗

    是。

    陈固答得坚定,彷佛定船的大锚,定了楚云溪的选择。

    人和殿

    十七天後,朝议之上一纸由夷东细作传回的密函,如油中之水炸得整座殿阁沸沸扬扬,大臣们在底下窃论不休。

    夷东军,正五发。

    指的是夷东的大军,於正月初五发兵,而今天,是正月十日。以结兵集粮尚需三十多日来算、以夷东大军最快将於二十一日後行抵两国交界的东晴关来算、以直到今天才得知这则密函来算

    都算不到得胜的可能。

    列丹弓暗自盘算夷东近来局势、其最多能集结的人数、可能领兵的将领为谁、可能伏击或攻打之地会在哪里等等等等。每一个会牵动战略的资料,在列丹弓脑中被迅速地分析著,但总有一点让他不解──

    发兵必备的五项条件粮食、兵员、武器、将领,与战略。

    前三项都必须用时间来换,换言之无论粮食还是士兵武器,都不是说要打站马上就能备妥的。也就是说,细作得到发兵的消息必定更早於密函送出之时,但这则密函却是今日才被提出朝议,时间上无论他怎麽兜也兜不拢。

    等等

    大将军立於左侧的稽疋见列丹弓面上表情突然一震,接著抬首怒视座上帝王的举动,大惑不解地开口。

    该死

    稽疋只听见列丹弓切齿低咒了这麽一句,随即眼前人影一闪,大将军已站定在人和殿的正中央。

    陛下,臣请缨

    清朗的声音让争论中的朝臣们瞬间静了下来,这当中有人舒了口气、有人钦佩赞许,但也有让御座上的帝王无法忽视的,盈满敌意与忧虑的目光。

    楚云溪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压抑著替情人抱不平的私心、摘下名为楚云溪这男人的面具。

    刻下,他是一国之君,他是没有私情、甚至将自己摆放在社稷之後的帝王。於是他抬手止住列丹弓未了的话,沉声而道朕的话还没说完。

    他看见列丹弓错愕与茫然的眼神、他听见了他的大将军无声的质问──

    云溪,你究竟想做什麽

    华丽的龙椅上,他正色而严肃地说了一句朕,将亲征夷东。

    没让大臣们有反驳的机会,御座旁,身为内务总管的福公公展开早已备妥的圣旨扬声诵读。

    圣旨上,两道皇令。

    第一道皇令,是将昨夜才刚临世的皇嗣封为东宫,并立邵贵妃为皇后,两项仪式均在三日之後,一切从简。

    第二道皇令,则命陈固与列丹弓共同辅国,同皇后共理朝政。

    皇上──

    短暂的错愕後,大臣们一个个站出来连声劝阻。

    这万万不可啊皇上

    未满百日的婴儿岂能册封

    邵女升为贵妃不满三月,如今立为皇后,有违祖制。

    文武二臣共同辅国前所未闻,皇上此举恐令权臣专擅哪

    列家已权势逼天,圣上却仍执意让大将军辅国,如此纵逆循私,老臣深觉不妥啊皇上。

    人和殿上议论纷纷,特别是先皇遗臣更是驳斥得厉害,表面上祖制祖制言之凿凿,说穿了不过是恐惧自己手中的权势被剥夺。这些经历过先皇苛政的残存者,早已被磨得怯懦,怯懦得只想守住已经掌有的权势、怯懦的把一切阻拦自己得到更大权力的人视如仇寇,却视而不见那真正的敌人。

    陈固立於文官之首,闻言冷冷一笑,声音不大,却如带刺利鞭毒辣地抽打在老臣们的身上。

    好一句纵逆循私请问诸位在先帝在位时,怎麽没听过诸位吼这麽一句陈固话说得苛薄,尖锐的视线直扫方才发话的每一个人。

    先帝滥行暴政时诸位在哪擅杀大臣时诸位在哪贬谪太子甚至下令赐死时诸位又在哪里陈某还真不知是谁纵逆是谁循私祖制在诸位心中可是唯恐祸央己身时便视而不见,明知陛下不会因此怪罪时就拿来违抗君命的盾牌吗至於那句权臣专擅,不知刚才说这话的大人,愿不愿意让陈某命人清点大将军和您的家产,让天下人看个清楚谁才是那个钱粮满仓的权臣

    陈固你、你──

    陈固腰背直得犹如一把铁尺,完全没把这些人盈满怒气的目光放在眼里,如果诸位敢与我和大将军打赌清点家产,只要我二人有一两用度超过自身俸禄,当场辞官自刎向诸位赔罪。可倘若是诸位的家产田地超过俸禄,同样拿项上人头来,如何

    老臣们脸上俱是一震,转向御座上的帝王哀声驳斥陛下,陈固态度如此猖狂,如何辅国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亲征之事万万不可,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朕意已决,退朝。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纷杂的呼喊声中,不愿与老臣们同列,属於新一派的朝臣们,尤其那些被皇帝亲自从乡野拔擢於朝堂的臣子,纷纷绕过跪在人和殿上的老臣,去做他们被安放在其职位上,应尽的责任──造福百姓,而非结党贪权。

    陈固一如往常地走在最後,错肩而过时,对著仍呆立於中央的列丹弓低声道了一句大局为重。

    列丹弓因这句话唤回茫然的思绪,忿怒瞪了眼陈固,转身拂袖而去。

    将军

    异常的举止吓傻了从未看过他这等表情的稽疋,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追著列丹弓而去。

    稽疋只觉肩膀一沉,却是陈固将手压在他的右肩。

    大人大将军他

    让他去吧你们这几天多看照他一点,别让他喝酒喝得太凶,伤了身子。

    稽疋不似巴铁等人认识列丹弓多年,对於陈固的话听得不是很懂,侧著头疑惑地看著宰相大人。

    陈固摇摇头没给答覆,只在稽疋的臂膀上拍了拍,然後说道也是,你没看过这种时後的列丹弓。去找巴铁伍桂,把我的话转给他们,他们自然知道该怎麽处理。

    是。

    於是稽疋带著满头雾水直奔军营,找著了被陈固点名的两位将军,转述方才人和殿上发生的事情和列丹弓异常的态度

    巴铁和伍桂对看了眼後,连叹十几口气後,二人方道见过刚开锋的刀子没有这种时後的大将军就像一柄刚开锋的刀子,利得能轻易划出伤口子。不同的是大将军这把刀,是在自个儿的心窝上划刀口,就连出了血也不停手。

    他们忘不了当皇上还是被废绌的太子,被先皇赐死而饮下毒药的那个时候,虽明知毒药的药性已被纪大夫的解药所缓,却仍让其吐血翻滚了两天,在那两天中,列丹弓自责地在楚云溪昏过去的每一个时辰里,疯了似地跪行乞求天地神明,只求他安然度过毒性的折磨。两天中,跪得双膝血肉模糊、磕头磕得满脸血痕。

    他们忘不了列老将军出殡的那天,诈死消失在世人面前而无法尽孝扶灵的列丹弓,是如何地在长风的面前疯狂舞剑,直到筋疲力竭、直到肉体再也无法负荷倒地为止。

    不曾贴近过这位大将军的人,不会知道他对身边的人,重视得有多深、爱得有多深。就像老将军曾经说过的,他这个儿子看似吊儿郎当什麽都不在乎,不在乎别人怎麽看他、不在乎背後有什麽骂名、也不在乎他自己。却在乎他所重视的人事物,并且,在乎得紧。

    在乎得就像是把这些东西的顺序拼了命地排到自己前面,而他自己的顺位却随著重视的东西越多,越排越後面越排越後面

    所以当这些重视的东西受了伤害,无处可去的愤怒和自责,全部怪罪到地位最末的那一个──也就是列丹弓自己──也所以,做出种种自残的行为而不自知。

    那该怎麽办才好稽疋踟蹰了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喝酒,就灌到他醉倒为止;若自残,就想办法敲晕他。巴铁道再不然就把他送去丹颺将军那儿,纪大夫的话他好歹会听几句。

    是啊,看样子也只能如此。伍桂摇头喟叹。倘若出乱子的不是夷东,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啊唉巴铁亦叹。

    稽疋虽不明所以,但识趣地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不是你问明白就能解决

    既如此,又何必问

    番外─禁宫秘上

    禁宫秘上

    少年的出身并不光彩,父亲虽有皇家血统,却是偏房远枝,血缘的羁绊,淡得没让他们一家人因此温饱。空有皇族血统,却无相应的财富与地位,最易成为眼红之人作贱的对象。

    尤其当他们的破衣烂衫上,还需按礼制用金线缝绣皇族人的徽纪,更让人难堪。三餐都已勉强凑合,何来昂贵的金线缝绣那叫人自惭形秽的徽纪

    於是,闪亮耀眼的金丝线,总被从破烂到再无法缝补的衣裳上小心翼翼地抽下,再小心翼翼地缝上新制的衣裳。

    少年自幼便在这种环境下,学会隐忍、学会漠视、学会把旁人的奚落讪笑当作耳畔清风,风过无息。

    他穿著绣著金线的破衣干活,帮人劈柴、替人挑水,就连挑粪清茅厕的活儿,他也干过。惹眼的徽纪,招了不少拳打脚踢,男人像是哑巴一样承受,他觉得自己就像只爬在粪上的蛆,没有抵御侵害的硬壳,只能扭著身体拼命地找出能够活下去的避身处。

    活下去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受了多大的屈辱,都一定要活下去。

    并非因为街角摆摊算卦的老头,断他权贵逼天的命格,而是那老头儿的另一句话──

    你的命格虽年少多舛,未来却权贵逼天。你的命里,似乎还连著一个人,你与此人相遇,却同时存在极好和极坏两种结果怪哉啊,怪哉。

    那个人,究竟是谁

    算卦老头的话,听在十二岁的少年耳里,便认定了这个人,定是将他拉出这悲惨命运的贵人。所以他要等,等那个人,要活著等下去,等这个命里的贵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时间的光影无息地移动。

    少年的身子壮硕了,力气大了,眉宇间的自信也增添了他的风采。在双亲过世後,他承继了那虚如白雾的身份,成了一个空有头衔的王爷。

    奚落他的人,少了;辱骂他的人,亦少了。

    非出於慈悲,而系因於蜕变成男人的少年,开始懂得从空与无中,蓄积真正的权势。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一个人──杀了羞辱并砸毁他父亲牌位的县官。

    断折的牌位,成了杀人的凶器,一次又一次穿透官服,狠狠刺入县官的胸腹;一次又一次,狠狠扯出带血的皮肉。

    残虐的景象吓傻了四周的人,就连官衙们也忘了腰间的配剑能阻止这场血腥。所有的人,全都被他们看到的这幕,如冰冻般静止了反应,任由县官在呼救与哀嚎中流失他的生命,最後倒卧在大街的中央

    鲜血,蔓延

    各种惊呼声犹如迸炸的陶罐,从各个方向拔尖响起。人群,动了;官差,动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日见著那一幕的人,无论对男人的情绪是愤恨抑或同情,都认为他必死无疑。

    这宗当街虐杀县官的案子,被一层层上报,直至老皇帝的桌案上。

    因为男人虽无权无财,却有个王爷的名号。为此,依照国法,除了皇帝本人,无人能定夺皇族之人的罪。

    御案上,老皇帝看过卷宗,朱笔批下辱没皇族,当死。并下赐万金锦缎与良田千顷,以示对老王爷过世的哀恸。

    於是,受害而死的县官,成了辱没皇族的重犯,家眷充奴发配边地;而男人,赢了赏赐,更赢了这场以自己性命做筹码的豪赌。

    是的,他赌,赌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赌一个从来没让他少受屈辱的皇族身分,究竟能否给他转折命运的机会

    他要赌,用生命来赌,赌老天爷让不让他活让不让他活著见到他命中注定的那个贵人

    他什麽都没有,只剩一条卑贱的命,难道还怕输吗

    而他,赢了。

    赢回一个王爷该有的财富、更赢回一个王爷该受的礼遇,每一个曾经奚落他嘲讽他的人,如今全卑微地跪在大道的两侧,跪迎他的马车、跪迎他这个王爷。

    从那之後,破败的泥房变成了占地广阔的宅邸;从来只有债主叩敲的门,如今日日排著老长的队伍,每个来访的人,手上捧著全是金银财宝锦缎绸织;装不满的米缸,骄傲地与满仓库的米粮对望。

    一切都变了,除了男人身上的衣裳外。

    补了又补的衣裳,不对衬地以金线绣著属於他们家族的徽纪。穷酸的衣裳,显已不配男人如今的地位,许多想巴结他的人,送来一件又一件高贵的华服,却被一一退回。就连皇帝赐下的锦衣,也锁在匣中未曾使用。

    所有人都纳闷,纳闷男人此举为何,包括赐予他这一切的老皇帝。

    宫里派来的人,得不到答案;再次派来的官员,同样空手而回。最後,老皇帝将男人召入皇宫,召入文武官员两立的大殿。

    终於,男人开口给了答案──

    微臣是靠著父亲庇荫,承继了王爷的名号,可微臣庸碌毫无功勋,不配穿圣上赐予的锦衣。微臣愿舍身领兵讨伐外敌,以报圣上对微臣的恩德。

    第二次,男人赢了赌局。

    不同的,是这回赌的,是皇上希冀征伐天下却无将才的窘境。

    老皇帝忌惮同族之人逆谋篡位,从不予任何皇族掌有兵权,却毫无顾虑地让男人领兵。也许在老皇帝看来,男人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兴不了什麽乱。却不知自己这一著棋,下成了死局。

    就这样,男人一步步踏入权势核心,随著一场场胜仗逐渐赢得老皇帝的心,也滋长了他的野心。

    隐忍二十多年不是为了当别人手中的棋,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誓夺天下

    一场场战役的尸骨,堆砌成男人踏上最高权力的石阶,一阶复一阶,从将军、上将军,到大将军。即使掌握军权,发亮的盔甲下却依然穿著那袭不变的补丁破衫,绣著金线的补丁破衫。

    若云人生如戏,那麽这场戏的上半场,以男人踩上最後的石阶,踏过老皇帝的尸体登上皇位做结。登基的那天,男人脱下那身破衫,连同破衫上依旧突兀的金线,亲手扔入焚燃熊熊怒焰的铜炉,充斥深沉恨意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瞪著被火焚烧的破衫,直至它化为灰烬。

    男人将他的名,刻入帝王方能留名的宗庙。从今尔後,他不再是穷困卑贱的落魄皇族、不再是受人冷言奚落的对象、不再需要为了温饱向人低头。

    他是王,是这个国家的王,他是天之子,他是──

    楚吕

    新的王朝并不稳固,哪怕楚吕有多瞧不起迂腐的文人,却也明白朝廷的安定不能只靠武将,尤其拉拢旧派大臣更是必须的手段,而最快的方法,就是立后。立一个父兄在朝臣间具有影响力的女子为後宫之主,是政治上的考量、更是体制上的必须,正如同国不可一日无君,後宫亦不可一日无后。

    选拔秀女一事,由名义上的太后主导。

    後宫已注定必须有一个具有背景的皇后,所以绝对容不下另一个背景雄厚的太后。故此楚吕在踏过先帝的尸体登上宝座後,以殉身的说法解释先后之死,同时把所有被宠幸过的後宫女子,全送西山为先帝守灵。

    唯一被楚吕留下的女子,是先帝後宫内地位最低的才人,会被楚吕挑出来扶上太后的位子,正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不仅远离权力、更是楚吕未来掌控皇后的助力。而重赏重封她的儿子,使其成为皇族中最尊贵的王爷,是楚吕拉拢这妇人的手段。

    最後,太后选中太傅的独女为后,因为太傅六十七岁方得一女,现已八十有六。既是独女,则无兄无弟,等於不会有人倚仗皇后而涉入朝政。

    楚吕的每一步棋,防之又防。

    年少时的过往让他无法信人,他只相信自己、相信权势、相信屈服於其皇权下,贪婪求势的狗。以权为饵,以势为鞭,引诱贪权之人效忠於己,如有逆心则动用势力鞭之打之。就像坊间讥嘲做官人的扭曲心态所做的打油诗,诗中是这麽说的──

    做官做官,做一日官就一辈子不能不做官;官人官人,只求做官不求做人。作贱一个人,就赏他官做;羞辱一个人,就赏他官做。因为只要做了一天的官,他宁可被作贱被羞辱,只求有第二天的官做。

    迎娶皇后,隔年在楚吕领兵亲征夷东之时产下一子,取名云溪,後立为东宫,成了这个国家的太子。尔後,再下禁婚令、再择秀女,一个又一个方龄十五不到的女孩儿踏入了宫门。

    野心就像渴饮江水的兽,毫不餍足。

    开疆拓土,不够;壮大君威,不够;坐拥财富美人,不够;极权天下,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算卦老者说他虽然年少多舛,却权贵逼天。是啊,他确实掌权拥贵,确实逼了天,还反了天。可是那个人那个人究竟在哪儿

    那个命中之人,究竟是谁究竟在何方

    他的命运已转,却非年少时所想,是因为老者所说的命中之人。那麽这个人,到底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何等角色

    老者口中所云相遇後极好亦极坏的命运,又是为何

    他发过誓,要等到这个人。

    所以,他会等,耐心地等

    承武一战,以季王为将,率领六十万大军开拔北伐。

    季王仗著自己是太后亲儿,不仅在皇城内嚣张跋扈恶事做尽,甚至隐有反叛之心,希望靠著太后坐上龙椅号令天下。

    然而一纸纸弹劾季王的奏书,全都无法撼动其地位,对於季王的态度,专权严肃的楚吕彷若成了个宠溺胞弟的哥哥,漠视一切对於季王的上奏。也有人说皇上是看著太后的脸面,所以不得不容著这异母兄弟三分。

    就在发兵承武的半年前,季王似有意似无心地在楚吕的寿宴上要求增添封地,并请求屯兵以护卫封地。此语一出,震惊宴席上所有的人,包括太后。只是更叫人错愕的还在後头,不许任何亲王拥有私兵的楚吕,竟然应允了这个要求。但有一个前提,位有军功难以封赏,季王必须拥有足以说服众臣及众亲王的功勋,方得受封屯兵。

    是以半年后,当帝王决意发兵北伐时,季王当著百官们的面,於朝议上自缨请命,愿往承武与敌人一战,硬是夺了列辰在三日前皇帝钦令授予的帅位。但行兵出征後,季王刚愎自用,治兵领将乱无章法,明明只需数月便可结束的仗,硬生生地被拖成了一年。一年之中因为他错误决策枉死的将士、无辜的百姓,却窜改成一笔又一笔的捷报战功。若非列辰苦苦劝谏,甚至不惜忤逆季王无数次的鲁莽之举,承武一战怕是不仅仅只是多拖一年,甚至而成为边防上的一个破洞,以致堤溃水崩也未定。

    但无论列辰如何相劝都只是一时甘露,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季王手中的兵权。於是,列辰动用了出兵前帝王私下赐予他的火漆印,修书上奏天听,二十日内拔了季王的军权。信中款款罪状,成了班师回朝後问罪季王的铁证。

    季王因延误军机及伪报战功二罪,判处死刑,太后悲伤欲绝,半个月後骤逝於深宫。

    第三次,楚吕在权力争斗的赌局里获胜。

    世人也才终於明白,这些年来帝王对於季王的宠遇,不过是诱其贪婪权势的饵,为了钓三条鱼。

    楚吕在明知季王是怎样德性的人、在明知其必定贪图军功而导致败仗、在明知季王定会隐匿军情谎称捷报的情况下,利用列辰对将士的不舍、对百姓的不舍,赐下得以直接上奏於己的火漆印,钓起第一条名为季王的鱼。

    接著赐死季王,重创太后,惩其与季王竟胆敢贪其皇位之心。就算那年过五旬的老妇未因哀恸而死,太后伤痛重病一事,也将成为来日暗中毒死她後,给世人最好的说词。

    太后的死,是楚吕要钓的第二条鱼。

    而第三条鱼,则是大肆削夺各皇族势力的藉口。

    俗话说没有常胜的将军,也没有不败的赌徒。

    楚吕怎麽也没想到,他的第四次赌局──赌天下间再不存任何势力得以对抗其皇权之赌──会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世骂名。

    番外─禁宫秘中

    禁宫秘中

    削夺皇族势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散於各地的王爷郡主一律召回京城,名为恩赐实为监视。下令已受封号者,爵位仅及其身不得世袭,且依爵位高低由皇室帑金按月予俸。

    诏令连著数日一一颁下,各地的王爷郡主看著家门前负责护送其上京的官兵,纵有心怀不满之人又能如何避得了吗抗得了吗

    上京的路途中,有些人想起了楚吕当年的处境,喟叹假使当年自己对於这个有著同宗血脉的男人有过几分恩德,哪怕只有那麽一点点,是否能在今日换得一处自由之地

    可惜,这些只是心中的妄念。

    过往未曾对那同宗之人稍有慰问,又岂能奢望免去今日无异阶下之囚的处境

    各地的皇族子弟,一个接著一个住进被安排好的宅子,宅院虽广,也只室空间大了些的牢笼,从此与骄傲与自由绝缘。

    哀戚与怨怼充斥在属於王爷郡主们的十几条街巷,过往的老百姓们忍不住朝那一处处接连相依的华丽宅子多看了几眼

    自己虽无显赫身分,可好歹能有份自由

    那一年,除夕。

    帝王摆下奢豪的宫宴,邀请所有皇族之人共渡年节欢庆。宫宴上虽然歌舞佳肴欢笑不绝,却藏不去欢笑的面具下,成为笼中鸟的复杂情绪。

    虚伪的欢笑飘散在皇宫中,就在宫娥们呈上最後一道膳食的时後,一名青年起身离席,俊秀的脸孔透著让人无法忽视的刚正之气,踏著沉稳的步伐,无视御座下十多个执矛挡住他去路的宫廷禁军。

    陛下,臣有言欲奏。

    若非身边负责此次宫宴的太监提醒,楚吕还真不知眼前的青年,是他那群皇室宗亲里的谁。

    无寻,是青年的名。

    论辈分,楚无寻还是皇帝的皇叔,虽然他小了楚吕六岁。

    楚无寻的声音虽偏柔弱,说出的话却锋利堪比刀刃。对於楚吕犹如犯人般处置亲族一事,既云古往今来皇权争斗实乃常情,皇上防人作乱亦非不能理解。话语自此骤转尖锐,批楚吕虽得天下,却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既为天子,就该有天一般广阔的胸襟。陛下若有德,无需禁锢宗亲亦无人想反;若无德,纵使杀尽宗亲仍无免於反戈。无寻恳请陛下撤去宗亲们府外的禁军,给予吾等身为楚家人的尊严。

    楚无寻的话,席间的人有赞许,但更多的是唯恐祸延己身的恐惧。

    楚吕的目光凝住在楚无寻的脸上,许久後方道皇叔奏请之事,朕准了。

    臣无寻,谢陛下圣恩。

    一拜、再拜、三拜。

    楚无寻涓丝般柔软滑顺的长发随著叩拜的举动,落於肩、散於背,牵动楚吕每一分目光。

    那天以後,楚无寻的宅子前,时不时地出现帝王的龙辇;帝王的宫殿内,也常见楚无寻的身影。

    差了六岁的两人,卸去君与臣的藩篱後,成了无话不谈的对象。只要看著无寻,就有难以描述的平和,彷佛自幼时起便长满荆棘的心,被楚无寻一一抚平;胸膛满溢欲炸的戾气,被楚无寻一一化去。

    三十三年来,他只有自己,也只相信自己。可如今,能拥有的、能信任的,除了自己外,还有楚无寻。

    第一次,楚吕的心中,住进了另一个人。

    对著这个人,他无需佯装、无需防范,终於又终於地,第一次回到记忆中,他曾拥有过,最原始的纯然。

    可以痛快大笑、可以并辔驰骋、可以酣然大醉,甚至可以落泪

    第一次,楚吕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

    在无寻面前,他不是落魄卑贱的皇族後裔;在无寻面前,他不是用尽心机为求权势的巧取之人;在无寻面前,他不是严令酷刑施罪於下的帝王。

    在无寻面前,他只是楚吕,只是一个名为楚吕的──人

    与你相遇後,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无寻啊无寻,原来你就是我命定中的那个贵人。

    在无寻面前,他从不称朕。看著无寻充满疑惑的脸,楚吕像个得意的孩子般笑开了脸,说起老人给他批的卦。

    手指轻点无寻的额头,问为何总有人说我冷血无情

    在他的看来,处理事情和解决问题,就该像刀斩乱麻,俐落而直接。可是他所做的决断,尽管利民利国,却总是被冠上冷血、苛酷、无情。

    因为你啊,没有真正地爱过别人。

    对於楚吕所施政策,屡屡让楚无寻折服,甚至在折服之馀,不得不认同他每一道看似无情的政令。就连当初他禁锢宗亲之举,现在看来亦暗地赞同。因为禁锢宗亲,剥夺身分的世袭,表面上看似罔顾同宗情谊,但是细细斟酌,如今边患未平,若再因为皇族互斗而勾起动乱,朝廷终将沦为蛮夷蹂躏之地,到时岂还有食民之粮却不知民苦的皇族得以存活的馀地。

    不单单这件事情,就连许多被认为苛酷的政令,其实都大有深意。也许只需要那麽一点点的解释、一点点的说明,便能化去众人的误解和怨恨。但是楚吕从不屑於去解释或说明,在他眼里只存在黑与白两种极端,没有属於黑与白之间的灰。

    包括自己在内,都深恶楚吕的这种绝对分明,可相处以後,才明白这种绝对,系因於他的遭遇。他是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所以根本不懂该如何去爱

    在这个男人深沉的心计下、在他威严的外表下,他──是孤独的。

    爱

    楚吕纳闷反问,这个单音对他只是一个字。

    爱你的父母手足、爱你的妻子儿女、爱你的知交好友、爱你的子民虽然形式不同,但都源自同一个出发点──爱。

    无寻,教我,教我如何去爱。高高在上的帝王,谦卑地对楚无寻躬下身子,道。

    无寻有些哭笑不得,教爱

    爱是人性、是本能,要他如何教从何教

    无寻说出他的为难,却忘了楚吕在他面前就像个大孩子,虽说年纪小的人是他。大孩子给了无寻任性的眼神,只差没付诸言语──

    不管,你得教我。

    甩赖任性的孩子,总会赢过理智的大人,无寻想了老半天,总算在大孩子耐性用罄快闹脾气前,琢磨出如何去爱的第一课。

    小小的太子被父皇抱到马背上,一路策马而行,最後来到景致宽阔的山顶。小太子仰著脑袋,呆滞凝视头顶上父皇的脸,好不疑惑。

    父皇从来没有这样与他独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抱过他

    咳,云溪你看那儿。

    掩饰尴尬地轻咳,比划著山下绵延的屋舍与远处青翠的农田,说起下一步将如何打造这个逐渐繁荣的国家。

    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最初的疑惑敌不过想与父皇说话的希望,眼神兴奋看向楚吕用手指点划之处,津津有味听著对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过於深奥的国家大事。

    远处,隐身树後的无寻偷偷吐舌,欣赏那对父子的互动,勾起浅浅的笑。

    关於如何去爱的第一课,无寻说从做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开始吧

    於是,小太子成了头号牺牲者,满头雾水地被拎出东宫殿,来到这片山头。

    小太子好奇发问的声音不断从前方飘入无寻耳里,刚抽腿调转坐骑打算离开,让这对父子好好相处相处,一道威胁的目光便笔直射来。

    无寻捏著眉心吐气,对著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甩了甩手,表示他不会走开,那道威胁的目光才从无寻身上收回。

    到底谁才是那个小了六岁的人啊无寻忍不住哀嚎。

    目光的主人是谁

    还会有谁

    这里除了他、小太子之外,还有哪个大活人

    他真的是那个楚吕吗又一次哀嚎。

    虽说这种想法非常大不敬,可是呜他好怀念那个冷血的皇上啊呜呜呜

    前方,楚吕抱著累得睡在他怀里的小太子,回头看向无寻隐身之处。见无寻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露出了笑容。

    爱原来如此

    英雄泪54

    皇宫的人简直忙翻了天,三日後立后与东宫的册封仪式双双进行,虽说御令表示一切从简,但这两件天大的事情即使礼官把原本繁琐的仪式删了又删、减了又减,删减到礼官自己都觉得简陋到快哭出来的程度,三天的时间仍然是少得可怜。於是乎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职位最高,专责贴身伺候皇帝、贵妃和襁褓中未来太子爷的宫娥宦官以外,几乎都两三天没睡地操办著三日後的册封。

    敬善堂,是邵贵妃暂居的地方。

    站在台阶的最高处,身著绣有像徵後宫最高品级,属於皇贵妃图样的衣裳,邵贵妃的双眸却只是静静地看著远方的青山。

    背後,传来宫娥仓促的脚步,带著兴奋的语音边喘著气边道娘娘,陛下驾到。

    邵娟的脸上没有後宫得宠时的骄傲与得意,仅是淡淡一笑,回身前去迎接她将一辈子服侍的那片天。

    楚云溪才跨过敬善堂前面的小园,便瞧见长阶下躬身迎接的女子,一个明日此时将成为皇后的女子。

    怎麽又起身了楚云溪皱眉道。

    邵娟行了礼後起身微笑道臣妾身体很好,皇上不用担心。

    御医不是说了产後不能吹风

    农家的妇人生完孩子隔天还得下田呢

    你啊,唉楚云溪无奈苦笑。

    对於女子不把他当个君王看待这点,真是像极了情人性子。

    明日便是册封大典。邵娟温婉微笑,她期待著能以皇后的身份,去见一个人。

    担心吗

    不臣妾很期待。

    楚云溪牵起邵娟的手,走上长阶,步入敬善堂内,扶著她坐在铺了厚毡的躺椅上。期待什麽

    见一个人。一个只有她成为皇后才自认有资格见到的男人。

    楚云溪苦笑,朕可以拒听你的答案吗

    邵娟灵目流转,盈著笑意道男子汉大丈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朕刻下很想缩头

    管他是不是缩头就得当王八,他真得很想逃避这个请求。

    可陛下允诺过,只要臣妾生下的是男孩,便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唉可朕怎麽也想不到你要的是这个请求对於自己的失策,楚云溪摇头连连。

    邵娟眨眨眼,笑著反问就这麽不想臣妾与那人见上一面吗陛下大可放心,绝不会出现妻妾争宠的局面。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只想掩面哀嚎。

    邵娟请求面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将军、亦是他的情人──列丹弓。

    这事恐怕得过些时候

    因为陛下亲征夷东之事吗

    邵娟指指此刻正在殿外候著的卫七,对帝王投来带著七分质疑三分戒备的目光给了解释。陛下多虑了,这事儿臣妾也是刚刚才听卫公公提起。

    言下之意,表明自己仍如最初侍寝後所云──她,会是帝王手中,最称职的一枚棋。

    她,仅仅是一枚棋,不会是其他。

    她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依凭,所以无须顾虑外戚专横;她入宫为婢只为求口饭吃,因此与外廷毫无瓜葛更无意拉拢朝臣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权势。

    更重要的是,她胸怀与自己有著相同遭遇的穷苦百姓,一直以来她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麽,却每每只能对著自己女子之身、对自己卑微的地位叹息。

    所以,她乐意当帝王手里的棋,成为帝王打造天下太平的棋。

    因为这天下太平的梦,必须靠後嗣延续,而她曾经埋怨的女子之身,却能孕育帝王的子嗣使得这天下太平的大梦,得以跨出重要的一步。

    朕──确实,是自己多虑了。

    对於眼前与其说是结发妻子,不如称之为盟友的女子,楚云溪满怀歉意。

    歉意,对自己身为君王习惯性的猜疑、亦对自己此生无法予她真心的愧疚。

    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楚云溪的唇上,邵娟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永远都别对臣妾说抱歉,因为这是臣妾的选择。无论您信与不信,臣妾对您的心意,是女子对丈夫的爱。爱的形式有很多种,臣妾自认选择了最好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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