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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 第5节

作者:羽大娘 字数:16677 更新:2021-12-31 12:36:24

    你要是不敢赌,也成。列丹弓指著鞋面前的地,道那就麻烦你这小鬼别罗哩罗嗦,快点给我磕头拜师少浪费我时间。

    可、可恶楚忆弓攒紧双拳,从来就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他,气死了气死了。赌就赌,本宫还怕你不成我就偏不要当你徒弟,死男宠

    列丹弓摸摸下巴,笑,气势不错,待会可别哭著回来。

    哼

    走吧

    走楚忆弓呆住。

    走走哪

    小官院。

    啊小官院这是什麽没听过。

    列丹弓一把拽起楚忆弓的手腕,大跨步往宫门外去,可怜小太子腿短,得一直用跑得才能跟上列丹弓的脚步。

    娘娘,这这

    带太子爷嫖小官太子才刚满六岁耶这、这个──

    长年随侍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忍不住担心开口问著。

    皇后捂著肚子笑得连眼泪水都挤出眼眶,看著一大一小的背影又是一阵畅笑。啊哈哈哈不愧是列丹弓,哈哈哈

    果然是个能让皇上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够狂。

    居然带忆弓上小官院让他亲眼瞧瞧他口中鄙视的男宠是为何卖身,让他明白语言伤人的力量不亚於兵刃。

    当忆弓亲眼看见跟自己同龄的男孩,得因为养活家人或是挣口饭食,而甘愿屈从男人身下当一个男宠,却还得被人用这词汇侮辱谩骂、还得被靠著自己方得以活下去的亲人鄙夷不耻

    体会这些後的忆弓,不知道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没有什麽不能教、更没有什麽不能学吗

    皇后抹著泪花收起笑容,细细品味著方才列丹弓的一席话。

    的确,知识没有好与坏,但看学的人往後如何去运用罢了

    杀人的刀,可以是救人於难的武器;孔孟之道,也会成为结党营派欺凌百姓的毒。

    真是个好师傅,皇上您说对吧皇后半转过身,抿嘴微笑。

    楚云溪自掩身的大柱後方步出,失笑摇头皇后聪慧,才让丹弓认了皇儿做徒弟,朕可得代百姓们好好谢谢皇后,他们又多了数十年的好日子。

    君权专制,只要能出一世好皇帝,百姓便能过上数十年的幸福日子。孙子那代自己或许是无法顾及,但是忆弓他的儿子,怎麽也得磨著他走上明君之道。

    这也是在位的帝王,能给百姓留下,最好的恩德。

    你们还真是像啊

    楚云溪执起皇后的手,淡淡笑著。

    一个皇后,一个大将军;一个他心有亏欠的女人,一个他爱入骨髓的男人。

    却同样胸怀天下,苦百姓所苦;却同样愿意牺牲自我,换得黎民世代安乐。

    弓儿,你很幸福。

    未来,你也要不辱自己的名字,不辱那父皇宁可违背祖宗惯例而帮你取的名字──忆弓。

    忆,是你母亲的名,忆娟的忆字;弓,是你师父的名,丹弓的弓字。

    让我心服的女人,与我爱的男人,将他二人拆开拼成了你的名字。

    同时,忆弓,忆者思念,弓者丹弓。

    思念丹弓,暗藏在你名字之中,是父皇的私心。

    是父皇不希望丹弓这名字,在未来如同拥有这名字的主人一般,可能像流星般消逝而全然未留痕迹的命运,故而私心地将他隐藏在亲儿的身上。

    列丹弓──一个父皇此生中,敬佩又深爱的男人。

    英雄泪21

    第九章、

    双腿因长时间行走胀得痛人,肌肤下的血管彷佛下一刻便要爆裂表皮;手上的木枷,磨破了手腕处娇嫩的薄皮,丝丝血痕错落在腕上,连同被粗糙的木枷刺破翻起的皮肤,殷红得让人怵目惊心。

    觉得自己就像是牵线被人操纵的木偶,毫无意识地跟著压解的队伍走著,脚底板处的骨头,似乎没有皮肉的保护直接踩踏在凹凸的地面,硬碰硬地对抗著尖锐的石子。

    楚云溪又是一晃,在栽倒的前一刻勉强保住了平衡。

    殿下後方,朴晋担心地问了声。

    没事

    虚弱的回音尚停歇,随著楚云溪的身形又一次摇晃,终究撑不住精神与肉体上的过度负荷,眼前一黑,就这麽侧身倒去。

    殿下──朴晋飞身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背接下楚云溪昏厥的身体。

    後头赵央与士兵等人见状,连忙停下脚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楚云溪,扛到一旁的阴凉处看照。

    队伍最前头,列丹弓一听後方杂音纷纷,回头便见楚云溪昏倒被人抬至树下的一幕。心头一揪,掉马回到押解队伍的末端,不等收疆勒马,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急奔楚云溪身前。

    怎麽了

    长风半跪在楚云溪身侧,执起一手扣住手腕的中央凝神审脉,虽不如纪敏那般医术高超,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随行军医。此番压解前太子的行程,长风之所以被列丹弓拎著一同赴命,除却二人自幼一块长大,彼此间互信互任如同亲生手足;也因为长风从小跟著老军医学著用药治伤,南疆之行多有变数,带个大夫随行,危难之时绝对比带著黄金白银有用。

    长风嘘了口气,抹了把额际上的冷汗,道只是体力过支晕了过去,没什麽大碍。

    列丹弓回头对著个瘦高的男人道小乌龟,去前面探路,找间乾净的客栈或民家,咱们得在这儿过上几晚。还有,去弄些止血化瘀的伤药来。

    被喊小乌龟的男人黑著脸碎碎低念伍桂、伍桂啦不是小乌龟啦,呜

    小乌龟,在那边唠叨什麽还不快去

    知道了啦,呜

    伍桂认命地应了声,没办法,谁让他打不赢这个爱给人乱取别名的少年将军,在打赢之前,呜呜呜,自己只能当只可怜的小乌龟了

    小、乌、龟──

    浓浓警告的语气鬼气森森地飘来,吓得伍桂忙把疆绳一抖,两腿夹著马腹迅速奔去前方小村打点一切。

    看著列丹弓指挥自己部下,正打算将楚云溪负上马背,押解的官兵头儿趋步走至列丹弓身侧,拱手道列将军,卑职有一言提醒将军。

    何事

    官兵头儿咽了咽唾沫,提了些胆子接著道太子爷是流放之人,按规矩不得骑马乘车,得一路亲行至流放地,所以

    什麽巴铁熊步一跨,揪起官兵头儿的领子,扯著大嗓门怒吼。他奶奶的,不能骑马,那放在马屁股上也不行吗

    这这个官兵头儿的脚尖在离地半个拳头高的地方晃动,脖子也被勒得难受。

    松手吧

    一只手轻轻拍在巴铁的臂上,列丹弓摇摇头,他也是按令办差,别为难他了。

    哼

    巴铁闷气松手,军官头儿脚板落地,一个没站定,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拍了拍被巴铁揪皱的衣领,露出为难苦笑。

    多谢将军。

    列丹弓抱臂思索,不能用马载、不能用车可是再耽搁下去,万一

    将军,让奴才们用负的负太子爷去吧赵央卸下背上行李,朝著列丹弓扬声道。

    列丹弓听了大喜,目光看向官兵头儿,问著如何这方法可行吗

    官兵头儿点头微笑,自然可行。

    将军,那我──

    赵央的话还没完,朴晋只觉得背上重量一轻,楚云溪便已经被列丹弓负在背上,两人的身上还用粗绳扎了个结实,唯恐疾行间不小心让楚云溪落下它的背。

    列丹弓的手紧紧勾在楚云溪的腿弯,迎风一笑,对著手下朗声一吓来啊练军,威平营下的士兵们听令。

    是

    随行护卫的威平营士兵们一听是军令,各个表情严肃笔直而立,齐一的应和豪气地飘盪在崎岖的郊道上。

    让出你们的马,请其他人骑上,本将军现在身上还负著太子爷,若还跑输我的,接下来三天不准吃饭,给我去啃地瓜。

    呜

    前一刻还雄壮威武的士兵,一听到又是恐怖的地瓜刑,一个个脸上惨白如纸,就连巴铁也眉角狂抽。

    呜什麽呜,有种的就给我拼命跑,本将军就是这麽练军,有意见的

    打赢你再说对吧

    继上回我若打得过将军,我老妈就嫁乌龟去的言论後,军伍中武艺最差的纪平,准确无误地接下列丹弓没说完的话。

    有问题吗小、平、平

    纪平异於常人高大魁梧的身材,开始狂抖满身子疙瘩,用著低沉浑厚的声音对列丹弓讨饶将军我拜托你,你这麽叫,你不丢脸我丢脸啊

    抗议的话招来列丹弓一记扫堂腿,要不是这段日子来时不时地就会给将军来上这麽一记腿,一开始屡屡跌得狗吃屎,现在倒练就了一番闪躲功夫,轻轻松松化解了列丹弓猛力的一踢。

    还愣著做什麽动作快

    是

    士兵们翻身下马,让年纪稍长或者动作较缓的人骑上马背,剩下年轻力壮的则负责搬运物品。列丹弓留下随行士兵,吩咐那领头儿维护这些人的安危後,足下一点,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负著楚云溪便往村上人烟处,循著伍桂而去。

    啊偷跑

    卑鄙

    阴险啊啊啊──

    身後处,一群突然看见列丹弓发足急奔,呆愣後狂起直追的士兵们,边追著前方的少年将军,发出惨烈哀嚎的抗议。

    兵不厌诈。

    最前头,少年将军头不回足不停,轻飘飘地落下了这句话。

    跟在後头的一干人等,收起了哀嚎抗议,黑著脸加快自己的脚步,只求自个儿不是最後殿底的那位,至於往日相互扶持礼让的兄弟情谊,通通暂且搁下。

    总之,谁也不想受那三日的地瓜之刑啊

    在列丹弓的有意分派下,先一步来到村镇的自然是被他欺负到可称训练有素的威平营士兵们。伍桂办事俐落,早把这小村上最易护卫的客栈包下,紧跟而来的士兵们,刚结束一场莫名其妙的训练後,又给分派在客栈内外四周守护楚云溪的安危。至於随之跟上的官差与宦官们,也在列丹弓的指挥下,搁放随行物品停留休憩。

    纪平随著伍桂在这村里头绕上一圈後,带回了这村中的一位老郎中替楚云溪断脉问诊。老郎中开了几帖药方,便由赵央等接下,从纪平带回来的大堆药材中挑出药方上的几味,借了客栈後头的厨房烧水熬药。

    一个时辰後,煎好的汤药端入房内,由朴晋一勺勺慢慢地喂入楚云溪口中。而专治皮外伤的膏药,早在一柱香前,便从半条街外的店铺子买来,细细敷在楚云溪手脚破皮的伤口处。

    众人忙碌间,列丹弓始终抱著手臂站在窗口,时而拧眉时而舒气。这些差事他帮不上忙,与其乱手乱脚瞎忙操心,不如让朴晋他们惯於伺候楚云溪的人看情况处理。

    只是这道理虽懂,也让出了空间自己站在窗边观看,可心头却不由得随著楚云溪的状况而起伏。见他伤口上药时皱眉忍疼,心头便收紧;见他喝下汤药,情绪也跟著缓了下来。

    帮不上忙却只能在旁乾著急的情绪,似乎打从认识这废太子後,便成了他列丹弓最常体会的心情。

    夜深人静,太阳西落後才开始活动的虫儿发出独特的声音,或觅食或求偶,交错在宁静的夜里,铺成大自然的曲调。

    客栈里外两层负责守夜的人,换到了第二轮,列丹弓椅著床头,就著朦胧的月色凝视著床上呼吸平缓的俊容。

    漆黑的房间,列丹弓又一次抹去颊上的泪。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是指挥若度的将军、不是少年老成的将军。他,不过是个意感的少年,一个担忧如焚却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脆弱的少年。

    让你担心了

    床禢上,楚云溪轻启眼帘,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楚列丹弓此刻的表情,却从空气中轻微而压抑的气息,知道有人为他担忧落泪。

    心疼,心疼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少年,身上背负的重担。

    心疼,心疼这外人眼中意气风发沉稳老练的少年将军,胸中压抑了多少无法与人倾诉的苦。

    或许是那夜大殿上舞剑救人时,察觉了列丹弓不若表面镇静的惶恐,近身而处後,对於他的心疼只有倍加毫无减退。

    楚云溪举起手,吃力地想要探向列丹弓的脸,却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负气地将楚云溪的手放回禢上。

    身体还没好就别动,省得浪费他们辛苦找来的药。

    别哭

    谁哭了。列丹弓撇头闷哼,引来楚云溪不住轻笑。可恶,你笑什麽

    别担心,我没事。

    真的

    真的。

    列丹弓咬咬下唇,挣扎了一会,终究决定顺从自己的意念。

    於是,他离开座椅,坐在床边,缓缓地将耳朵贴上了楚云溪的胸口。心跳声透过此举传入列丹弓耳中,直到此时此刻,才完全安了心。

    本该是逾矩的动作,却带给楚云溪心头上的平静,似乎只要列丹弓在他身旁,便满足了。

    列

    拜托,让我靠一下就好。

    卜通跳动的两颗心,渐渐地契合了鼓动的拍子,齐一鼓动。

    楚云溪无意识抚上垂散在胸口处的发丝,用指尖细细梳理,而列丹弓也享受著这安抚的动作,闭著眼,微笑地枕在楚云溪的胸口。

    这一夜,两人都未察觉,牵绊的丝线从此刻将他二人缠绕。

    楚云溪的指,勾绕著列丹弓的发,在彼此起落的呼吸中双双沉睡。

    停留二日,众人也得以稍稍休息,木枷子铐出的伤仅是皮外伤,上了药後结了痂,也就没什麽大碍。

    二日後,押解的队伍再次上路,随行的人物依旧。不同的,是楚云溪脸上的笑容,随著队伍前行的步伐,一日日淡去。

    只是朝向流放地的方向前行、前行、复前行

    英雄泪22

    第十章、

    太子殿内,奏章上的南疆,是个地势险恶、遥处偏僻、毒物猛兽流窜,且瘴气重重伤肺蚀腑之地。居此之人,未受教化野蛮如兽,时时犯境劫掠杀伐。

    而眼前,闷热的空气虽透著湿气,却不至於让人难受;不若北方宏伟壮丽之景,散发柔和娟秀之美。耳畔传来虫语鸟鸣,安宁平和,毫无血腥杀气;四周身著迥於中原特色的服饰,豔丽色彩编织成的服装,一如这些人面上温和带笑的容颜,热情招呼著外来陌生的队伍。

    楚云溪披垂散发,颈铐木枷,在朝廷势力的土地上,被厌恶鄙夷的目光焦炙。路过的人虽不知眼前之人身分何许,在他们眼里,只看见象徵罪犯的木枷,而这木枷栓铐之人,绝非善类。

    於是,用著自认善良人的高傲姿态,不问被铐之人身犯何罪何以犯罪不问过往、不问缘由,一厢情愿将世俗的评价如同那木制刑具,恶毒地、牢牢地,铐在被其认定是恶人的身上。

    反观被朝廷视为奸恶野蛮的南疆人,却有著宽阔包容的心胸,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至於这男人身上的木枷,也仅仅只是一个束缚了他自由的道具,不含任何负面意义。

    在他们眼里,一个人是善是恶,要让他们接触後才会评价。你好,便认定你好;你坏,纵使巧言美词华服高爵,依然是必须驱逐的恶人。

    或许贫困、或许没有广大辽阔的土地,可是他们知足目前所能拥有的,怒力地生活、自在地生活。乐天知命,才是他们真正的样貌。

    打从来到这片奏摺上描述为蛮荒未开的贫瘠之地,楚云溪心头的阴影更加深沉。时而站在青稞田里,看著抽苗的黄土发呆;时而端坐大石望著白云消磨一日;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看著这片土地上辛勤生活的人们,心头一片空荡,若有思若无思,一个人静静伫立在眼前的景致外,彷佛在看一幅幅鲜活生动的画轴,就这样站著看著,直到朴晋等人前来唤他回去用膳就寝。

    楚云溪不知何故,像个断了线的绳偶,茫然地随著晨晚推移,默默地渡过流放地的每一天。

    这一切,伺候的人看在眼底,担忧之情日深一日,唯恐楚云溪一个念头冲不破想不开,做出什麽惊天骇人的傻事。朴晋对於主子异样的举止不知该如何劝谏,只能默默地让随侍照料的宦官们暗中留神,万一楚云溪有什麽异常行为,便须立刻阻止。

    这一切,列丹弓同样看在眼底。

    没有过多的言语、更没有任何安慰,只是每天在结束整顿军队後,无论多晚,他就像那木偶的影子,静静站在楚云溪举臂可及之处。楚云溪坐,他坐;楚云溪站,他站。一个楚云溪,一个列丹弓;一具木偶,一个影子。

    让旁边看不透的人,更加摸不著头绪,不知道这两位主子演得究竟是哪出戏。

    这一人一影的戏码,足足演了一个多月。

    三十多天的日子,旁人从错愕担忧、猜想揣测,到後来淡得没有感觉,各人忙著手里的活儿,不再成天提心吊胆害怕他二人往绝路走。

    这天,列丹弓查核完军营粮晌,阅完几批昨日呈上关於几簇小部落争夺良田的报告,一如这三十多天来的惯例,回到茅草砖头辟搭的陋屋。

    推门踏入,没见著楚云溪的身影,刚在脑中搜寻他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转身正准备离开之际,一抹高大的黑影遮去门外透入的光线,也挡了列丹弓的路。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天来,我究竟在想什麽吗

    列丹弓抬头看著眼前高大的身躯,抿唇一笑,道我又何必要问

    莫非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会晓得你在想什麽

    那你──一天又一天,不问不疑地陪在我身边,又是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云溪眼里的质疑,笑答我虽不懂你心里在想什麽,可看你的表情,我懂我懂你此刻的挣扎与懊悔。

    为何

    就连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这少年将军,又岂会知晓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著楚云溪温热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来不及换气这才停下急奔的脚步。

    列丹弓指著坡脚下收拾农具准备日落归返的农夫、指著结实纍纍的田园,严肃地开口三年前,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蛮的军伍健踏过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带回了千名战俘、百名妇幼,当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墙上悬挂南蛮贼子们的头颅,被斩断的脖子处落下的鲜血,在南城门下足足滴了半个时辰。

    没有理会楚云溪的静默,列丹弓就像个茶馆拍案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三年前的那桩惨烈。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後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著展於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盼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列丹弓顿了顿,扳过楚云溪的脸,四目相对,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这三十天来愧疚懊悔的一角。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眦目欲裂,自责、懊悔、愤恨、屈辱百般滋味杂陈於心,胸口上犹如被大石重压,让他无法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吸气,空气好不容易入了肺,却彷佛每一丝空气都带了尖刺,每一吸气,便死死扎在胸中,剧痛逼得楚云溪背脊发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气的动作。

    木偶,从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断了、粉碎了

    这些日子来,被脓血层层包裹不愿直视的溃烂,被列丹弓拿著尖针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黄脓、喷出了黑血,却有种轻松的舒坦。

    化了脓的伤,恶臭、溃烂、生蛆,却被捂著掩著,烂了心志、溃了抱负。

    出宫前允诺列丹弓的话,被自己忘得一乾二净,自怨自艾沉沦在往昔无意造成的惨剧。

    不出宫门,不识江山。

    流放路上,所厅所闻,屡屡超出他原本的认知。

    原本,自负地认为,他不像父皇蛮横残暴,心系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为,减轻百姓劳苦,让他们都能拥抱幸福安康。

    却原来,他所做所为,仅是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走入人群、从来没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只凭自己单方粗鄙的想法,自以为善意地替老百姓认定他们会要什麽,可从来不曾问过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惨剧,三年前接了驻守边将的上奏,听了将领愤慨怒诉南疆贼子如何嚣张跋扈,乱我边城杀我百姓。於是,在九重深阙的太子殿内,一道又一道的军令连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却发现当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过,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前赴南疆一窥究竟。将领之词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几分

    攻克、擒贼、得胜

    自以为维护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颗颗滴血的头颅,可能只是此时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挥汗收拾工具的无争农民,与一旁欢笑迎接他们返家的妻子儿女。

    这罪孽,怪不得隐瞒实情,欲藉机挥军巧取战功以谋升官厚赐的将领。

    因为信了片面之词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实情的是他,乃至最终下达军令讨伐的的也是他。

    被羞愧自厌之火灼焚的楚云溪,举手掩面惶恐颤抖。

    身後,传来列丹弓独有的沉稳嗓音,我这麽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後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拥有属於他们的幸福。

    一语惊醒,当头棒喝。

    楚云溪转身看著伫立夕阳下的列丹弓,看著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心中大叹惭愧。我不如你

    长了虚岁,然而却被这少年屡次开导。

    晚风中,列丹弓一缕衣带被风振起,轻扫在楚云溪的左手。

    楚云溪张开手心,抓了几回都没能将那缕衣带握执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样。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

    噗。列丹弓露出调皮的笑,戳戳楚云溪高挺的鼻尖。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没比你强到哪去,刚才那番话,是我爹在我临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适时在你面前说出口的话。

    列辰将军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爹要我时时提醒你,不可失志。还要我转告你,为人君者,不是毫不会犯错的人。真正的仁德之君,是纵然犯了错也懂得坦然面对、尽心补偿的人。

    深吸浅吐,如此反覆数次後,楚云溪真正走出的迷障。先前如堕大雾的惶惶不安,刻下思绪清明,不禁暗暗感谢列老将军的一番用心。要知道方才那席话,也唯有列丹弓才敢直冲冲地对他托出;也唯有列丹弓,才能把列老将军想要透过儿子转达给自己的话,一字一句牢牢刻印在他脑中。

    楚云溪再次翻掌一握,这回轻松地将那缕随风飘扬的衣带握入掌中。

    丹弓我可以这麽喊你吗

    夕阳映照在楚云溪脸上,分不出他脸上的色彩,是夕阳的红光抑或是他无措的红晕。

    走不出的迷惘,其实有两层。

    其中一层,在老将军的开导下,顿悟了。

    而另外一层,他要靠自己的手将之扯开。

    列丹弓咯咯笑问怎麽突然问这种古怪的问题

    那那你的意思是可以吗

    当然,你愿意喊我的名字,我欢心都还来不及呢

    楚云溪脸上表情一紧,深深吸了口气後,才又开口道我──

    你你怎麽

    我对你──

    对我列丹弓歪著脖子,狐疑看著楚云溪欺向自己的脸。唔

    颤抖的唇瓣,带著怕被拒绝的惶恐,缓缓印上列丹弓微张的唇。

    鼻间呼出炽热的气息,扑打在彼此的脸上。

    夕阳一点点隐没在地平线,地面上,两道交叠的影子随著夕阳西下,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英雄泪23

    第十一章、

    我对你很是喜欢

    是吗

    我是认真的认真的喜欢这样的情感,你能接受吗

    想抱我

    咦咦不、不是。我并不想像父皇那样强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不难。

    耶

    我抱你。笑。

    呆滞。

    不愿意大笑。

    不愿意便算了,我技巧不错,本想让你嚐嚐。

    噗──

    愿意声如蚊蝇。

    啥

    我说我我愿意

    这下子,换另一个人呆滞了。

    褪去迷网後,楚云溪决定走入老百姓的生活。同他们干一样的活、同他们吃一样的苦,同他们一同欢笑。

    从云端坠落泥地,楚云溪一点也不觉得苦。卸下名号、摆脱朝堂上卑鄙的阴谋陷害,反倒单纯地以一个人的身分,活得更加自在。在这民风纯朴的南疆,他抹去了象徵皇族的国姓──楚。

    在这里,他是孩子们口中的云溪哥哥、是忙於农活男人们把酒言欢的云兄、是巴铁伍桂纪平这群威平营猛将,继列丹功後,近来最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希望哪天能打败的对手。

    赵央、成玉、卫七这些随侍的宦官,在楚云溪表明不希望让人知悉其身分後,惶恐而苦恼地,开始管楚云溪为大哥。起初一听见自己要对著太子爷喊声大哥,他们这些自幼进宫做奴才的,一个个几乎要昏厥过去。好不容易发著冷汗抖著两腿,好不容易才把大哥两个字抖著嘴念完,下一刻又觉得冒犯了高贵的太子立刻跪地请求饶恕。比起巴铁等人一口一个大哥咧牙喊得亲腻,当场被列丹弓两手插腰大肆狂笑,指著楚云溪的鼻子,得意地笑说这些人还不如自个儿手下这群流氓盗匪,说什麽喊太子爷大哥有什麽了不起,哪天等楚云溪登基当皇帝後,要照样喊他大哥才够带种。

    一不小心就会被当作逆谋的言论,赵央等人跪在地上忍不住替这少年将军抹上几把冷汗,到这当下才见识到,为何太子爷对列丹弓会是一字评语──狂

    独独只有朴晋,在楚云溪尚未发话之际,躬身揖礼道太子若不想露了身分,老奴自当遵从您的吩咐。只是老奴也有老奴的坚持,请容老奴对您喊上声少爷。

    楚云溪笑答那麽,云溪可有这福分,请您操劳这里的一切,当当我这简陋小府上的朴管家

    朴晋眼眶一热,颤著嗓子保证。太子不,少爷,老奴绝对会用心伺候您的,请您放心。

    这一刻起,抹去身分之别,这些人的心真正地系到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在多年以後,今天的事成了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一段,忠臣虎将与帝王,扯去身分悬殊的藩篱,成了莫逆相交的哥儿们。而朴晋,将会在未来的史书上,以一名宦官却也是用性命护主的忠臣之姿,被史官记上一笔。

    番外──禁酒令上

    番外──禁酒令上

    列丹弓并非海量,却偏偏喜欢美酒的滋味,常是才灌完半罈酒,就已经醉态出笼。

    有的人喝了酒後,高谈阔论,彷佛他就是世间的真理,他说的话就是对的,拍桌击案,高亢地吼出平日理不敢脱口说出的真心话;有的人喝了酒後,意气风发,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精力无所不能,动辄挑衅滋事拳头相向,也不管酒醒後得面临什麽样的状况,当下只想把所有靠过来的人痛打一顿,证明自己是个猛壮的豪杰;有的人喝了酒後,一抒心中郁郁事,大哭嚎哭,哭天地不公哭有志难伸,就连路上小狗恰巧挡了他的道,他也要哭上一哭,什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这酒气一涌了上来,通通变成了两滚热泪,继续哭;也有的人喝了酒後,昔日辩才无碍犀利言词,全都像是打狗的肉包子,屁影子也没有,不发一语成了个十足的闷葫芦,什麽话也不说,就只一味地灌著酒,灌到倒地呼呼大睡为止。

    赵央卫七爱论、巴铁伍桂动拳、纪平成玉嚎哭,朴晋不是沉默就是直接睡倒。

    酒里百态人,醉态万千种。

    除了上面提到者外,还有一种,却也是让楚云溪气到不顾帝王尊严,当著满朝文武官员们的面,提笔疾书,在纸上言名道姓,给某人用圣旨下了道禁酒令。

    而摇摇晃晃,捂著剧痛欲裂的额头,接下这道圣旨之人,是当天因为严重宿醉以致於无法上朝觐见的威平大将军──列丹弓。

    茶

    满桌丰盛菜肴,桌边几壶浓醇美酒,正是个适合把酒言欢酣然畅快的好地方。却有人在开心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後,竖眉瞪著刚帮他斟了满杯的纪平。

    纪平举著酒壶的手,被列丹弓凤眼一瞪,吓得颤抖,当场洒出半杯量的茶水。大哥给您下了圣旨,我不能让您碰酒,只好给你斟茶

    呜呜,大将军的眼神好恐怖啊啊啊──

    哼。列丹弓闷吭了声,想起那该死的圣旨又是一肚子牢骚。

    可恶他究竟招谁惹谁了也不过是喝个酒,他犯著谁了

    喝酒耶哪个汉子不喝酒凭什麽就他这麽倒楣,居然被当著文武百官们的面,皇帝亲下圣旨禁止他碰酒

    喂列丹弓两眼一眯,由左至右把一桌子的同袍通通横扫一轮。你们说说,我醉了以後到底干了啥事杀人还是放火有严重到让楚云溪那家伙下圣旨让老子禁酒吗妈的你们别看过来看过去逃避我的问题小乌龟,就你,你来说

    啊伍桂五官坍垮,哭丧著脸瞧瞧同桌的哥儿们,竟然一个个全都把头撇开连个搭救的眼神也不愿给。

    说

    呜──伍桂呜噎抽肩,可怜兮兮小生怕怕地抬起眼睛,带著哭音问呜呜,真的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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