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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患 第1节

作者:公子欢喜 字数:25113 更新:2021-12-31 12:58:26

    匪患作者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简介

    痞子大当家与冰山大少爷纷纷扰扰吵吵嚷嚷甜甜蜜蜜的生活

    风格原创  男男  古代  喜剧  清水  轻松

    第一章

    从前有个屏州,州中有座落雁城。城外十里层峦叠嶂群山绵延,是谓龙吟山。龙吟山里有座啸然寨,寨门前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大当家今天娶媳妇。啊不,错了。是战鼓如雷,杀声震天。官府今天来剿匪。

    “狗官,有本事就攻进寨子里来,爷爷在这儿候着你”山门箭塔上弯弓搭箭的是山匪,死到临头还不忘在嘴皮子上占便宜。

    寨前门楼下埋头攻城的军爷跨着马提着刀,扯起嗓子仰头回嘴“贼寇,躲在门后充什么缩头乌龟老子就在你这寨门前剁了你”

    “我啸然寨个个都是好汉,还怕了你这小白脸”

    “我呸说谁小白脸”

    “谁跳脚谁就是”

    “黑炭脸你下来让老子手里的剑教教你该怎么跟官爷说话”

    “小白脸你上来爷爷陪你大战三百回合”

    “有本事你下来”

    “有本事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下来”

    “上来”

    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纷纷扬扬。气势汹汹的两军对垒眨眼变作街边早市中的泼妇扯皮。

    “够了”

    有人看不过眼,一声冷喝,山门内外箭塔上下,余音袅袅,戛然而止。

    岚风飒飒,惊鸟归林,马蹄下倏忽卷起一片落叶,被风吹着吹着,晃晃悠悠落到赖七脚边。

    离两军交战处不远的草丛里,赖七屏息凝神,提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把自己的身影又往里缩了两分。而在他身后的密林里,埋伏着夜枭寨上下几十条英雄好汉,最大胆,最精锐,最机智,最杀人如麻的那种。

    官府要剿啸然寨的消息半个月前就传了出来。落雁城是屏州府衙所在,龙吟山就在落雁城外。老话说,民不与官斗。但老虎嘴边刨食虽险,获利往往也是最厚不是都说西北地界脚下是黑龙龙脉所在。与青龙王道正气不同,黑龙主杀,邪气霸道。于是广袤无垠的西北大地古来就不缺悍匪。西北绿林首推屏州,屏州魁首必得龙吟。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就是如此,谁占着龙吟山,谁就在西北道说得上话。打从有了龙吟山,这山头上的匪字旗号就再没降过。所谓铁打的寨头,流水的当家。官府一年来剿两三回,隔壁山头的同行隔三差五过来串个门,龙吟山上的王字旗换了一茬又一茬,短的撑不了一月,长的不过两三载,终究不得长久,直到有了啸然寨。

    啸然寨占着龙吟山二十多年,当年眼红啸然寨大当家的那群人里,有的活活被熬死了也没见着龙吟山换新主。这么些年了,该给别人挪挪位子了苍狼山顾九当家如是感慨。

    背脊有些发热,赖七知道这是自家大当家吕三的目光。夜枭寨上任大当家吕大柴是吕三的爹,吕大柴就是那眼红被熬死的之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人家压根就没招惹他家,是他爹自己想不开。可吕大当家接手夜枭寨时,还是咬牙切齿地立了重誓,这辈子,不拿下龙吟山,老子就不叫吕三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官府军人多,马匹刀枪都是顶好的,啸然寨在屏州地界纵横这么些年,也不是吃素的。这么一打,八成僵持不下,最后两败俱伤。咱们只要偷偷跟着官军上山,待到他们两家气力用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运气好,兴许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龙吟山拿下。

    盘古开天辟地起,屏州地界还没有谁能这么轻而易举把龙吟山收入囊中的。哪怕是先前啸然寨的叶斗天,当初从烟云寨手里把龙吟山抢到手时,也折了不少人手。到时候,西北道上谁不对吕大当家称赞一句“智勇双全”夜枭寨的常老师爷摇头晃脑地对吕三说了一通。吕三又粗着喉咙把这话吼给大伙儿听,整个夜枭寨群情激昂,兴奋得都要疯了。

    小心地转了转已经发麻的手腕,赖七头一次觉得手里的砍刀有些发沉。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前方被簇拥在大军正中央的人影。方才那声冷喝便出自于他。那是新来的屏州督军,不远万里从京城而来,二十啷当岁,上任才一个月,剿灭啸然寨就是他出的主意。消息传开,整个西北道都等着瞧热闹。

    刚刚在山脚下时,赖七大着胆子悄悄探头瞄了一眼,倒霉催的,刚好对上他那双比腊月里的离河水还冷的眼。就这一眼,赖七觉得从头到脚都似被雪水灌透了,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子阴冷。这哪里是从京城来的黄泉路上爬回来的吧要不是瞥眼又瞧见山下摆茶摊的那个红衣小寡妇,赖七的心恐怕到现下还捂热不起来。

    就是从这一眼起,赖七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个长得跟小白脸似的新督军,是个硬茬儿啊

    “攻城。”年轻的督军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眼神阴冷,说话调子也夹着森寒。

    他身旁的随从恭谨垂首。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门楼上正骂得起劲的山匪滚雪团似地跌落下几个。原先密不透风的守门箭阵有了破绽,笨重的推车趁机被拖到厚实的寨门之下。推车上是须得几条大汉合抱才围得过来的粗大圆木。赖七知道,素来只有边疆上,官军与鞑子作战时才会用到这玩意。绿林道上你抢我一个山头,我夺你半个山寨的拼斗,在王师铁卫眼里就跟三岁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用攻城车剿匪,还不跟杀鸡用牛刀一个样

    这个新督军,好大的手笔。吕大当家说过,京城里的世家子弟都是花钱不心疼的败家玩意。

    推车运抵门前,轰然一声巨响,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啸然寨山匪慌了手脚,脸色也变得惨白,浑然顾不得骂娘,纷纷提刀叫嚷着要决一死战。依着两侧山壁而建的寨门木楼不一刻便摇摇欲坠,不断有人被晃得踉跄落下。一旦寨门被攻破,啸然寨离被夷为平地就不远了。

    “以后,西北道上,就是我们夜枭寨的天下”常师爷慷慨激昂的话语在赖七耳边回响。啸然寨,占据了龙吟山二十多年的啸然寨,在叶斗天死后果然还是保不住了。

    没等赖七再叹息几句,刀光剑影里,一声粗噶的骂声冲破攻城车“咚咚”的撞门声,一字不落地传来“我艹姓洛的你对老子下狠手你他妈跟老子玩真的”

    赖七把视线收回官军中央,“姓洛的”安安静静坐在马上,背影挺拔如松柏,连片衣角都不见有一丝颤动。屏州新任督军洛云放,这些天西北道上人人议论的热门人物,洛家子弟,洛家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当娘娘。那是经年累世的世家大族,任凭风吹雨打照旧钟鸣鼎食的簪缨门阀。

    在一年十二个月里足足有三百六十天是在想着怎么填饱肚子的穷苦百姓眼里,豪门世族什么的,就像村口土戏台子上的红角儿,跟自己完全不是一样的人。在山高皇帝远,偏僻得连鸟都飞不来一只的屏州人心里,那就更是神仙一般住在云端上的人物。姐姐在宫里当娘娘啊那不就是国舅爷老子要是当了国舅爷,村里的大粪都是我的,谁也不许捡

    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千里迢迢来了屏州。僻远不毛之地的屏州啊。

    屏州往北有灵州,出了灵州是青州,青州以西高高矗立一道武王关。从前,太祖皇帝一统天下,护国公擎着大梁皇旗冲出武王关,一路拿下关外胡族十六部。彼时,四海尽皆来朝,武王关以西是称关外十六州。

    后来,关外十六州一个接一个地丢了,文弱的大梁天子小鸡仔似地被如狼似虎的鞑子战马撵着一路南下,从旧都上京逃到了如今的都城宁安。危难关头,多少忠烈之士抱头鼠窜,多少豪强之家狼狈四散,又是护国公府挺身而出,老老少少多少人拿命死扛着,将山河故土寸寸收复,好歹力保武王关不失。

    再然后,二十年前,护国公府倒了,武王关跟着就没了。轻飘飘一纸合约浸满英雄泪,青州、灵州顺理成章成了鞑子的。失却武王关依仗的屏州如同孤身一人面对群狼的娇弱小娘子,成了大梁国土最直面鞑子的所在,鞑子一旦发兵,首当其冲就拿屏州祭刀。

    历任屏州督军没有不被鞑子欺负过的。被强按着祭了几回倒也罢了,哭哭啼啼的督军们好容易揪紧衣襟,仓皇无措地逃回落雁城。迎接他们的却是不变的穷山恶水,以及自古以来就生生不息的刁民悍匪。

    所谓内忧外患,不外如是。

    冤孽啊这哪里是当官烟花女子尚不受如此欺辱况堂堂七尺男儿乎历来被派来屏州的官儿,没有一个不是哭丧着脸来又热泪盈眶着走的。流放都比这舒坦呐

    眼前的洛大人听说是主动请缨要来屏州的。神仙啊,脑子长得就是和凡人不一样。

    “都往前冲。”毫无起伏的语调,阴冷的寒意不仅让正胡思乱想的赖七抖了一抖,连督军身旁的人也有不少僵硬地挺直了背脊。

    “你他妈的洛云放老子就知道你还记得你你你你他妈是来报仇的”

    撞门声逾响,一击又一击,重重敲打在每个人心头。赖七屏住呼吸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上山前常师爷对他的吩咐,一旦啸然寨的寨门被打开,就立刻发出信号。而后我们就跟着官军入寨。趁其不备,一招毙命,不费一兵一卒

    眼看就要顶不住了,箭塔上射下的箭矢稀稀落落,只有那道粗哑的叫骂声越显凄厉“老子当年不就扒了你的裤子吗多大仇啊你他妈记到现在洛云放你听好了老子誓死不降有本事你今天就一把火烧了我啸然寨不留一草一木连只蚂蚁都别放过我燕啸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对天发誓,只要还剩下一口气老子保证再扒你一回老子他妈让你天天光屁股”

    这什么意思

    一时间,凡长了耳朵的都不约而同把眼睛瞟向赖七这头,连门楼上跳脚骂娘的山匪们一时都悄无声响。

    唯有余音袅袅,在空荡荡的山壁间回响又回响“裤子裤子屁股屁股”

    督军大人端凝如冰山般的面容下,大伙儿很怂地默默把眼睛挪到了自己的脚尖上。

    大人,你这么凶,燕大当家他一早就知道了

    赖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好使。前头那几位陪在督军身边的屏州地方官显然也是如此。赖七看到他们僵挺着的背脊不自然地扭了扭,而后一边装得若无其事一边又一个个好奇地竖起耳朵,其中还有人抬手掏了掏。

    人们忍不住眯眼去看那建筑在寨门上的高楼,现任啸然寨大当家燕啸,虽然远远看不清长什么样,不过身量确实高大壮实,在一群穿得五花八门活似叫花子的匪众里,数他最醒目,嚎得也最大声。一口一个“洛云放”喊得那叫一个顺口都被漫天黄蜂似的箭矢射得东躲西藏了,还顶着一面刺猬般插满了箭头的藤甲盾牌,不屈不挠地叫嚣“洛云放有胆你就上来,老子和你一对一”

    随着啸然寨的节节败退,厚重的木制寨门已是不堪重击,那挑衅的调子也跟着变得婉转“云妹妹你真要逼死你啸哥哥吗云妹妹我是你啸哥哥啊云妹妹哎呀我艹,谁射的箭,疼死我了”

    面面相觑,汗如雨下,哑口无言

    在场所有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内心悠悠一声长叹,啸然寨的燕啸,这是在作死啊

    督军大人有令“一个不留。”

    数重撞击之后,厚重的寨门终于被缓缓打开。盘踞龙吟山二十余年的啸然寨终究还是败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寨楼之下,堆尸如山。洛督军目不斜视,当先策马入内,一滴滴殷红血珠自门楼落下,洒在他纤尘不染的银甲之上,耀眼夺目,好似雪中红梅。

    看吧看吧,不作就会死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燕大当家。赖七抬头看了一眼,燕啸的尸体此刻应该还在门楼上,西北道上最年轻最张扬最肆无忌惮的山寨当家,最后也不过是个尸身无人收敛的凄凉结局。

    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一将功成万骨枯。摇头又是一阵叹息,赖七紧了紧手中的提刀,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跟上自家兴奋难耐的队伍,欢呼雀跃着向里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费一兵一卒。以后,龙吟山就是夜枭寨的地盘了

    起初,赖七觉得身边的人有点多,谁都没在意。之后,赖七纳闷,怎么身边的人看着都挺陌生大家都还兴奋着,依旧没在意。再然后,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一个个被砍倒,却还有大波大波同赖七一般衣着褴褛却提着砍刀的家伙怪叫着向这头奔来。隐隐约约,人群里冒出几面旗帜,啸然寨的燕字旗,大梁朝皇旗,夜枭寨黑底金鹰旗,升龙寨的青边龙旗,苍狼山赤目狼头血旗赖七有种不祥的预感

    方才在山下,摆茶摊的红衣小寡妇幽幽然对她露齿一笑,妩媚娇艳,风情妖娆。依稀听谁说过,龙吟山下的茶摊

    来不及思考,身后,当成群结队的人马潮水般冲进了门楼,依山壁而建的高大木门慢慢开始合拢将近正午,白花花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照进拥挤的人群。几星银光在赖七眼边闪过,而后银光连成一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箭光。赖七看到,身前又是一层门楼,与之前被官军攻破的如出一辙。门楼之上,成排弓箭手整装待发。

    中计了

    想起来了,听人说过,龙吟山下摆茶摊的小寡妇,同啸然寨大当家交情匪浅。

    有人恐慌地想要抽身后退,转眼立时又是一阵哗然,厚重的寨门不知何时彻底关上了。两侧的山壁中闪烁出刀剑的银光。四面合围,插翅难飞,毫无生路。

    明明已经被攻破的门楼,门楼上明明已经死掉的人,活生生又在眼前,生龙活虎,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哟嘿,大伙儿来得挺齐呀。怎么都还带着东西呢叫我多不好意思的。”

    此刻站得近前,逆着阳光只见得他一排雪白的牙。燕啸。

    赖七稍稍挪开眼,仰头再看向他的身侧,果不其然,撞上一双阴寒如冰的眼睛,比腊月里的离河水还要来得冰冷彻骨。洛云放。

    上山前,心头那一点点不安结结实实砸落心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费一兵一卒。不只夜枭寨一家这么想。大家都打了一手好算盘。这是最好的机会,踏平啸然寨,拿下龙吟山,西北魁首指日可待。顺手再欺负一下新来的督军大人。京城来的世家子弟呢,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手感一定很不错。

    于是倾巢而出,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最好的人,最厉害的部众,最大胆,最精锐,最机智,最杀人如麻的那种。

    完了。一锅端了。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羊落虎口,瓮中捉鳖,关门打狗脑袋里一连蹦着好几个词,都是常师爷时常念叨的。

    银月一般的刀光闪过。

    赖七想,他们果然是说好的。

    燕啸和洛云放,一早就勾搭上了。

    那两个人是一路货啊

    第二章

    屏州志上记载,大梁元启八年,新任屏州督军曾于龙吟山剿匪“引贼寇上百,伏而击之,一举攻成。又收敛残部,趁敌之隙,各个击破。屏州匪患由此大缓”

    换成燕大当家的话来说,便是“老子一早就算准了,烟云寨那些王八羔子天天盼着老子倒霉,一说我啸然寨要完,啧啧,瞧他们那个兴奋劲,绿头苍蝇瞧见新鲜大粪似的,一准跟在后头看热闹。想浑水摸鱼,还想趁火打劫,我呸爷爷学孙子兵法的时候,他吕三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

    总之,这是一场阴谋。燕啸和洛云放联手,几乎坑了大半屏州同行。闻风而动的山寨大当家们不会知道,当各路豪强倾巢而出,盘算着要在龙吟山分一杯羹,自家空荡荡的寨子却就此轻而易举地纳入了旁人囊中。燕大当家在自家门前变着花样骂大街的时候,啸然寨另几位当家可都没闲着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真真不好说啊不好说。

    啸然寨的议事厅建得高阔,方正粗犷,一派匪气。厅中一水青色石砖铺地,正中分左右排两列黑漆高背扶手椅,正对门口最深处的墙上以草书龙飞凤舞写了硕大一个“义”字,义字底下又摆一张高背椅,雕花模样与底下两列如出一辙,只是尺寸再大一些。整个厅堂布置得简朴,寻常贼窝匪洞里那些虎皮熊首的摆设一概全无。别说金的玉的好东西,里里外外,除了几把椅子和几架堆得满满当当的兵器架子,就再无其他。

    土匪待客的茶具也甚别致,雨过天青色的盖碗配了斑斓五彩的茶盅,下头的茶碟是粗制的白瓷,边缘豁了口,险险扎伤手。

    燕大当家得意洋洋地炫耀“这是咱啸然寨一宝,全天下只此一套。不是自己人,我都舍不得拿出来招眼。”

    洛督军淡淡瞟一眼,抿紧双唇不开口,“穷酸”两个大字明晃晃挂在脸上。

    “我说,既然正事办完了,该怎么分账,也得有个说法。”左手边第一张椅上的干瘦老道沙哑着喉咙开口。

    洛督军正对着他,坐在右手边第一张椅上,闻声抬头。

    目光交错,小老道额角上贴着的狗屁膏药颤颤一跳,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双眼精光四射。随后,很有骨气地把脸转向洛督军的下首“您说呢,呃钟大人”

    “不敢,田师爷唤某钟越即可。”那人拱手抱拳,声调举止皆是恭谨。少顷,待洛云放点头,朗声回答,“你我两家之前有约,一旦事成,各处山头今后啸然寨诸位可随意走动,一应财物则尽入屏州府库。”声调亦是沉稳,字字句句落在众人耳中,回响似金玉交鸣。

    不卑不亢,进退从容,这才叫大家之风啊。一个随从就有这般气度,更休提主人。在座人等激赏之情溢于言表。目光瞟过上首正中央那张空荡荡的主位,又落到洛云放身旁啸然寨众当家齐齐掩面扶额。

    打从进屋起,燕大当家就热络地贴着洛督军,端茶倒水、闲话家常,就差没有捶腿揉肩,美其名曰“款待贵客”。

    矜持呢骄傲呢说好的“西北道上最年轻最张扬最肆无忌惮的魁首”呢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古人诚不欺我呐

    田师爷用袖口沾沾湿润的眼角,没来由少了三分底气“之前是这么说来着”

    没心没肺的燕当家毫无所觉,犹自拉着洛云放咋呼“原来他就是钟越,从小跟着你的那个”

    撇眼扫了扫钟越,他又似笑非笑盯上洛云放的脸“长得也挺好。难怪都说洛家是美人窝。”

    洛督军冷冷剜他一眼,偏过头,宁愿去看那套配色奇葩的茶盅。

    大的不理他,那就转手去拉小的。穿一身竹青色锦衣的少年长得有七八分像洛云放,六七岁模样,唇红齿白,晶莹粉嫩。一张圆圆白白的小脸,一双水水润润的大眼,乖乖站在阴冷严酷的洛督军身边,就像一只刚滚上糖粉的新鲜糯米团子。

    燕啸顺手在他脸上掐一把“云澜,刚才在门楼上看打架好玩吗”

    “嗯。”

    不掐不知道,一掐真美妙。这糯米团子掐起来手感还挺好。燕啸手一抬,再拧两下“嘿嘿今天要没有你,还真不好说。”

    “你什么意思”洛云澜不解,闪身后退躲开他的手,转脸望向洛云放。

    洛督军面沉似水,眉头微微一皱。

    燕大当家很好心地代他告诉洛云澜“你哥脸皮薄,不好意思告诉你。”

    洛云澜是洛云放的弟弟,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不过跟亲的没两样。洛家人都有个特点,护犊,对自家人死心塌地地好。洛家人眼里,金山银山都及不上一个洛家人的性命金贵。燕啸揣摩,这样的特性到了死了爹又死了妈,最后和唯一的弟弟相依为命的洛云放这里,大约就会变成,你要我的命可以,你要敢碰我弟弟一根手指头,老子屠光你全家那种。

    洛督军剿匪的大军还没上龙吟山,燕啸就找人把这位洛家小爷弄上了山。

    “幸亏有你啊”掐一下,拧两下,再掐一下,变着法扯弄洛家小爷粉嘟嘟的小肉脸,燕大当家由衷感慨。高傲冷峻的洛督军策马入城后,看到门楼之上,揪着啸然寨山匪的衣角,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自家弟弟,那瞬间变得生动缤纷的脸啊燕啸觉得,那张脸能让他笑一辈子。

    洛云澜白生生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被掐出几道红印,白里透红,越发讨人喜欢。燕啸玩得兴起,伸直手指,一下下戳进他颊边的酒窝“怎么跟你哥一块儿来屏州想家吗”

    洛家小爷一本正经地答“屏州就是家。”

    “嘿,小破孩儿挺会说话。你哥教你的”看看人家的孩子,多好玩的。拧一下脸,戳一下肚子,再揉揉脑袋,眼圈就红了,小狗似的。燕啸玩得更高兴了,手臂一招,把洛云澜夹到胳膊底下,“瞧这小脸白的,吓得还是天生就长这样你哥小时候也没你这么白净”

    “燕当家。”自家漂亮干净的弟弟眼瞅就要被人揉搓成个破娃娃,正主终于耐不住,沉声开口。

    “哎。”燕啸仰头,满足地咧开一口大白牙,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小星星“肯同草民说话了不生气了”

    满堂静默,一道道目光齐刷刷扫向这头,又极有默契地悄悄避开。啸然寨众当家或垂首或仰望,扶额掩面。

    丢人啊,败兴啊,简直没脸见人呐。老大,上头那么大张椅子不坐,你非要蹭人家身边。蹭人家身边就罢了,你这么蹲着算什么你长那么壮实,还不肯好好把头发梳理干净,蹲在人家脚边活脱脱就像条卷毛狗啊卷毛狗,还是又高又大三天没吃饭的那种。笑,你还笑再给根尾巴,你能摇上了天你看看人家的脸,人家的身份,再想想你自己的脸,你身上那身衣服反正我要是洛督军就绝不会养你这样的

    静默,沉寂,冷场。

    洛督军的目光只在燕大当家如夏日骄阳般热情灿烂的笑脸上停驻了一瞬,如蜻蜓点水,如微风拂面,如视若无睹。

    “那什么我们继续说正事。”咳嗽一声,田师爷果断收回视线,讪笑着转向钟越。

    “虽然从前确实有过约定,可是钟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呀。”小老道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算盘,抽着大烟云蒸雾集地扒拉,“您瞧瞧外头我们这些兄弟,哎哟哟,从门楼上摔下来就伤了好几个,这可都是大活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怎么也得给点伤药钱吧还有我们那门楼,修一修怎么也得百来银子。虽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可你们也整得太狠了点,哪有做戏真把人往死里弄的况且,假以时日,请奏朝廷之时,洛督军治下得力,剿匪有功,自然有天大的封赏。这难得的好名声我们啸然寨是半分都沾不上的。哎呀怎么算,这回也是我们亏。”

    钟越不温不火地接招“那田师爷的意思是”

    田师爷磕了磕烟杆,眯起眼慢吞吞地吐出一个烟圈。隔着苍白游走的烟雾,缓缓竖起三根手指“名声我们就不贪了,我等草民福薄,怕享不起那等福分。小老道与钟大人一见如故,看在钟大人的面子上,自然也得退一步。这次所获财物,我们啸然寨就拿个三成吧。”

    这委曲求全的语调,这顾全大局的心胸,这殷切深厚的人情

    “这”端肃镇定的钟大人突然内心不镇定了。

    事先知道这事不容易善了,却没想到这伙人能狮子大开口到这田地。跟官府竟然还带讲价的刚才只差一点,你们这啸然寨就被扫平了吧你们哪儿来的自信和胆量信不信回头我家大人就真刀真枪再干你们一出啊

    忍不住抬眼仔仔细细去看对面的人。一身落魄老道打扮的师爷,眼神精明,笑容猥琐。二当家是个年轻后生,浓眉大眼,长得不错,听说武艺也不错。可他自始至终都在同端茶的丫鬟说笑,还一个劲要摸人家的手,这不着调的劲头同他家大当家真真是一样一样的,说他和燕啸是亲兄弟,钟越也信在座人数不多,皆是各自主家心腹。看来看去,只有穿着打扮都像个文士般的三当家靠谱些。

    似是察觉钟越心中所想,那文雅的三当家侧过脸来,冲他微微颔首,眸光灿动,隐含一线悲悯。

    第三章

    大梁元启八年盛夏,新任屏州督军洛云放率军剿匪,荡平夜枭、苍狼等数处匪寨,凯旋而归。

    是日,落雁城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喜迎大军回城。自二十年前,武王关失落,青、灵两州相继沦陷后,这样的喜事还是第一回。城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涌上街头,人如潮水,将长街两旁挤得满满当当。

    “来了、来了是洛督军”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嗓子。

    “嗡嗡”一阵人声轰鸣,长街之上,无数目光齐齐转向破旧的城门。

    骄阳当空,晴光刺目。一骑白马似银霜如飞雪,自滚滚黄尘烟土里飞驰而来。

    看惯了历任督军们被蛮族欺负得哭爹喊娘的沮丧嘴脸,落雁城百姓乍一见雪白战马上器宇轩昂的年轻军爷,惊为天人。

    银甲白袍,枪飘红缨。更生得剑眉入鬓,眼如飞星,那般细致如画的眉目,那般矜贵凌冽的气度,所谓梦中人,所谓画中仙,不过如此。大姑娘小媳妇当街看晕了不计其数。

    更恍人心神是队列中一辆辆装载着山匪财物的牛车,一只只厚重木箱被刻意掀开了箱盖,内中珠宝财帛直剌剌示于人前。金银玉器琳琅满目,山匪的爱好是古往今来一脉相传的朴实无华且简单粗暴,古董字画寥寥,成箱成箱俱是实打实堆码整齐的金条元宝,八两重的金臂钏、牛鼻环大的金耳环,身为堂堂山寨大当家,不戴根狗链子粗的大金链子,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招呼。

    自城门口至屏州府库,多少人追着牛车一路啧啧感叹,一路被那一箱箱金灿灿的金条银锭刺得两眼发红。

    当日和洛云放一起在啸然寨议事厅里喝茶的那几位,此刻内心也正泪流满面一成啊一成硬生生被那群不要脸的山匪讨走了一成的收成屏州的府库历来只有被各路蛮族和绿林豪强打劫的份,连番洗掠之下,如今空得连耗子都不愿在里头做窝。难得开张一回,却还叫人横插一杠。蚊子肉也是肉,不知道屏州府衙现在有多穷吗就连洛督军一天也只能吃上一碗粳米饭呐

    山匪就是山匪,言而无信、坐地起价、恬不知耻下回老子跟着洛督军真把你啸然寨给端了

    长街旁的百姓不明所以,指着一众神情不善的兵爷连连感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呐,瞧瞧,跟着洛督军久了,也跟着不会笑了。”

    钟越默默跟随在洛云放侧旁。一贯寡言少语的督军一路而来始终面无表情,叫人猜不出喜怒。经年习武加上刻意练习,即便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也始终腰背紧绷,保持身姿正直。旁人看他似乎还是平日那副下巴微抬、眼睑轻垂的漫傲神情,唯有近在咫尺的钟越发现,洛云放的双唇自背身踏出啸然寨议事厅的门槛起,就一直紧紧抿着。

    洛督军不高兴,很不高兴。

    “一成半就一成半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收敛起那些轻浮的举止和嬉皮笑脸,端坐在正中正位之上的燕啸别有一番霸气流露。他原就长得高大,面容方正,身形伟岸,目光炯炯射来,令人不容小觑。

    这位燕大当家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语更是别有深意,令钟越不得不郑重放进心里,翻来覆去反复品味“云妹妹,咱们日后见。”

    最终,啸然寨原本已经谈妥的那一成半分成变成了一成,因为洛大人突如其来的强势反对。

    哪天燕啸若是死了,一定是嘴贱贱死的。

    归根结底,究其缘由,到底是因为“日后见”呢还是“云妹妹”呢

    钟越认真思索

    不论如何,啸然寨那伙人,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

    事事如果尽如人意,那么人世就没有天意一说。忠诚憨厚的钟越向来如此坚信,洛云放亦是如此。有些人偏偏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军回城,庆功、封赏、休整、安歇加之洛督军初来乍到,一应食用住宿皆要从头打理,一切尘埃落定,已过一旬有余。盛夏酷暑,皮糙肉厚的关外蛮族被毒辣辣的阳光晒得一个都不肯露面,落雁城难得过上两天太平日子。

    洛云放揪着洛云澜的衣领把他丢去了城中唯一一座学堂,后头还加配两个腰膀浑圆的彪形大汉,每日奔前跑后如影随形,城中百姓见了连连感慨“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看看,连书童都这么别致。”

    督军府对外的杂务由钟越处理,府内事项洛云放一应交给了贺鸣。他这次来屏州带的人很少,除了洛云澜和几个小厮下仆,得力能用的只有钟越和贺鸣。钟越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既是护卫也是副手。贺鸣是洛云放母亲娘家一支落魄旁枝的子弟,为人机灵,处事一贯圆滑,论亲疏算来是他的远房表弟。洛家人总爱护着自家人,哪怕仅仅沾亲带故。

    落雁城的夏夜天黑得比京城更早,洛云放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府时,天尽头的晚霞尚如赤焰般彤彤将半边天空烧得火红,待到洛云澜回府,两人一起静默地用过晚饭后,墨蓝色的天空已经布满星辰。繁星点点,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书房内的轩窗外间或慢悠悠飘过几点幽幽碧光,低垂的星子与飞舞的萤火虫交相闪烁,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房内闷头背书的小公子张大双眼,一错不错望着窗外翩飞的萤火愣神,一个恍惚,口中的诗句就没了下文,“请嘱防关将,慎勿慎勿”

    “慎勿学哥舒。”书桌后的洛云放挥挥手,“去玩吧。”

    洛云澜欢呼一声,雀跃着跑出房外,要找贺鸣一同捉萤火虫。洛督军一如既往的凉薄口吻比凉爽的夜风更凛冽“明日先生那边若是也背得这么糟,回来自行领罚。”

    洛督军公务繁忙无暇理会家中琐事,军法等同家法。

    糯米团子脸上一垮,哭丧着脸回身,拿过书本,乖乖关进自己房中接着背。

    凉风习习,流萤明灭。不一刻,书声琅琅。童子稚嫩的诵读声在静谧的夏夜里,透过窗缝叶隙,伴着栀子花清幽的芳香一并蔓延开来,悦耳轻快,仿佛小调。

    洛云放放松心神,惬意地闭上眼。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钟越和贺鸣肩并肩走了进来;“大人,有要客。”

    能劳烦内外两大管事一同来通禀,还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犹疑声调洛云放睁开眼“谁”

    钟越深吸一口气“龙吟山啸然寨燕大当家。”

    后人说,你若安好便是天晴。于督军府而言,燕啸就是安宁岁月里的一道晴天霹雳。

    天意如此。

    事事由人,天意他老人家就觉得寂寞了。

    屏州督军府燕啸往昔没少来,不用人引领,燕大当家一抬脚,熟门熟路地迈向后花园里的小花厅。

    督军府的花园是之前某任督军精心布置过的。屏州地处西北,气候拙劣,地质不佳。那位督军耗巨资自南方各处搜罗来各色花草,又费尽心机培育,方叫这小小方寸之地能在西北这般冬日苦寒夏季酷热的不毛之地里,四时花开月月繁华如春。之后历任督军对这园子俱喜爱有加,特意延请京中名匠不时修葺维护。到了洛云放手里,那么面目如玉、举止雅致的华美贵公子,那么高贵不凡、锦衣玉食的世家大少,两月有余,园中奇花异草死了大半。

    钟大管事摊着手说,屏州府库没钱。特意自京中请来的护花圣手又被赶回京城去了。

    燕大当家抚着花厅门前那株行将枯死的牡丹叹息摇头“可惜了啊可惜,这么难得的珍品怎么也值五百两银子吧”

    同样目露痛惜之色的小厮尚不及开口表露几分哀婉之意,燕大当家一抹脸,大刀阔斧坐进厅中“去,趁还没死,赶紧挖了给当铺送去。督军府的面子,他家掌柜的敢不肯要就当个四百五十两吧,二百五十两交给你家贺管事,另外那二百两包好了,一会儿我带走。”

    你当这是你那山贼窝呐,由得你说拿走就拿走目瞪口呆的小厮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没羞没臊的客人已经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边上的多宝阁“嘿,这瓶子上回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你们洛大人从京城带来的我借走看两天”

    这是真当自己家了。

    洛云放踏进花厅的时候,燕啸正舒舒服服地歪在正中央的卧榻上啃西瓜。见他进门,燕啸也不起身,拿手指了指茶几“沙瓤的,跟京城吃的不一样,更甜。”

    田师爷说,空着手上门做客不像话。进城时,就顺手在城门口的瓜农手里挑了两个大的。屏州产的西瓜与他处不同,沙瓤,多汁,沁甜如蜜。瓜皮却极薄,熟透的屏州瓜只消手指稍稍施力按压便迸裂而开,瓜声酥脆,细听如裂帛。因运输途中极难储存,故而年年进贡入京的也极少有完好无损的。宫中尚且稀罕,更何况寻常勋贵人家。

    瓷白色的圆形扁碟没有烧制任何花纹,平平展展地端放在深色紫檀木制的茶几上,净白安谧仿佛一泓月光。自打洛督军就任,督军府内一应器物皆要求简洁质朴,不带一丝浮华。一盆一皿,静静搁在架上,孤高幽贞,一如洛云放其人。

    被剖开切成薄片的瓜肉整整齐齐码放其上,果皮滴绿如翡,肉质嫣红润泽,食物与器皿两相对照,越发显得白者逾白,红者逾红,夏夜习习凉风的吹拂与蛙声虫鸣的交织应和里,鼻尖淡淡飘过一缕清凉香甜。

    洛云放挑起一片入口,燕啸满意地点头“我就知道你还爱吃甜的。”

    几分追索,几分感慨,几分欲语还休的辗转复杂。

    洛云放放下竹签,抬眸定定迎上他的面孔“我的瓶子,放回去。”

    燕大当家摸摸鼻子,恋恋不舍地把刚揣进怀里的胭脂红花瓶放回原处“不就一个花瓶你给点面子。只当来的路上被我劫走了”

    “香炉。”

    “我们啸然寨穷”拳头大的紫金镂空雕祥云纹样香炉慢吞吞摆回多宝阁的右下方。

    “屏风。”

    巴掌大的双面绣六扇掌上屏风悻悻归还到左上首“老老小小百来号人都得穿衣吃饭”

    “我的牡丹。”

    燕大当家据理力争“那都快被晒死了”

    洛督军慢条斯理地用竹签又挑起一片西瓜“死了也是我的。”

    “那我呢”英气勃发的俊挺面容冷不丁凑过来,灿如星辰的眼瞳看起来比平日更真切,里头似倒映了银河,亮晶晶的笑意让人挪不开眼。

    洛云放落下手,眼波镇静,波澜不惊“滚。”

    “别呀”外头的侍从眼看就要闯进来捉人,他靠得更近,死皮赖脸地去牵他的衣袖,好声好气劝解,“咱们谈正事。”

    第四章

    谈起正事,他终于变了神色,眸光一闪,顷刻再无半点嬉笑玩闹。

    燕啸回身退回花厅另一头的高背扶手椅上,与洛云放相对而坐。取过茶几上的茶盅,低头浅啜一口,语气肃然,暗含三分挑衅“洛督军有没有兴趣,咱们两家再合作一把大的”

    那是要有多大把屏州境内的所有匪寨一并剿灭将三山五岳十八洞三十六路义军尽数收归所有还是说,想要官府插手,弄个西北绿林盟主的宝座坐坐所谓江湖草莽,气势再豪放,行事再蛮横,终究不过乌合之众,跳脱不了桎梏,摆脱不了出身,格局狭小,眼皮子低浅。

    洛云放沉吟不语,一心一意用竹签戳碟子里的西瓜。

    “我知道你瞧不上屏州这一亩三分地。”燕啸放下茶盅,身躯后仰,惬意地靠上椅背“龙吟山我也不稀罕。要干咱就干一票大。”

    他笑吟吟对上他清冷无绪的眼“西北王,洛大人可觉得还好”

    岂止是还好,简直天方夜谭。没了护国公府的军权压制,青、灵二州又相继为蛮族所夺,当初繁华一时的西北六州,如今唯剩其四,且早已分崩离析。最繁盛的梧州乃太祖龙兴之地,皇家建庙立碑年年祭祀,守卫之严不下京都,督军乃是天子心腹顾重玖,旁人休想染指。栖州、蓟州虽小,然矿藏极丰,主事权几经变迁,历任督军背后无不有世家撑腰。屏州最贫最弱,又时刻有蛮族掠夺侵占之忧,他人避之唯恐不及,方给了他洛云放可趁之机。然而,若非仗着洛家嫡枝子弟的名号,这屏州他亦踏不进来半步。小小边陲方寸之地,尚且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眼前这山匪却大大咧咧提“西北王”,当年护国公府手握天下兵马如日中天之时,那也只是人们背地里偷偷议论时的称呼,从没有人敢当面道出。如今这处境,大梁军马蜷缩内陆,连武王关的边都摸不着,再提“西北王”,真真痴人说梦。他是忘了,那日啸然寨箭塔门楼之下,重重箭雨中,自己是如何哭爹喊娘狼狈奔逃的样子了。

    再不打算同他废话,洛云放招手唤来门外的侍从“送客。”

    “我一来就跟你提这个,洛督军自然不肯信我。”燕啸稳稳坐在椅上,见他起身要走,唇角上勾,笑得越发从容,“不过,洛大人甘愿放着京城里金窝银山的大好福分不享,千里迢迢跑来这鸟不拉屎的边城,当真是想让云澜跟着你一起吹一辈子风沙啃一辈子黄土哎呀,我刚才来的时候,大街小巷里还传着洛督军是天上谪仙下凡降世的话,现下看来,还真是神仙的心思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

    夜风吹送,后院内童子清脆的背诵声隐隐约约,花园内的栀子花开到荼蘼,香甜的气味丝丝缕缕掺杂进微凉的风里。门前的牡丹奄奄一息,干枯泛黄的枝叶无精打采,投在地上的阴影被月光拉长,斑驳森然,沿着台阶蜿蜒而上,被高高的门槛隔阻,静静匍匐于地。

    “你什么意思”挥开已经跨进门来的侍从,洛云放冷冷盯着他笑容灿烂的脸,眼中目光晦暗深沉。

    身形健硕的男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如山亭岳峙,端稳如钟。他缓缓摩挲着手中光洁水滑的茶盅,一双眼晶亮璀璨,音调亦是平稳,沙哑中带几分柔润蛊惑“我就是好奇,你怎么不念书了。”

    满京城都知道洛家人会念书,状元探花凑在一个屋里能开三桌马吊凑四桌牌九。往他家里丢块砖头,砸中十个,里头能有九个进士,还有一个再不济也得是举人。读书人之于洛家,简直比中秋节过后满大街还未来得及售出的月饼还不值钱。祖祖辈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洛云放却弃文从武,洛家人里,他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光这一条,就挺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洛大公子请武师教授武艺是在武王关失守,青、灵二州为蛮族占据之后。

    “在五城兵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跑来屏州了”掀开盖碗,用碗沿将漂浮于上的茶末轻轻撇去。端着茶盅悠然品茗的男人,举止如行云似流水,压根不似一个在深山风尘中奔逃流窜的匪寇所能拥有。如斯骄矜镇静不疾不徐的言谈模样,反更像京中大族里锦衣玉食悉心栽培大的世家少爷。

    “大当家消息灵通,洛某佩服。”一言带过他挑起的话题,洛云放学着他的模样低头喝茶。低垂的视线顺着清澈的茶汤微微上抬,不动声色地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山匪。

    洛家人从文的事、他少时弃文从武的事、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事,只要稍加留心都不难打听。可一个远在边城外的草莽能这么快就从京中探得这些,就不得不让人心生戒备。

    一身粗布短打的燕啸不躲不闪,静静坐在那头,任由他的视线来回梭巡,仿佛毫无半点可疑之处,一如他那在西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身世。

    啸然寨现任当家燕啸是已故老当家叶斗天从路边捡来的。

    护国公燕家忠义盖世,尤为绿林所敬重。护国公府因里通外族,蓄谋造反被问罪,大梁天子震怒,抄其家,灭其族,一门老幼悉数问斩,无一幸免。京中由此不闻燕声,朝堂上更无人再敢提及。而民间不然,尤其江湖之中,护国公府蒙冤一说屡禁不绝,更有大胆宵小自称燕家后人行走江湖,一时雍磊无数,引来众人竞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十匪九燕”之说。

    叶斗天因与这捡来的孤儿投缘,故而将其收为义子,顺绿林风气,为其取名燕啸。燕啸由此便成了啸然寨少当家。叶斗天亡故,燕啸顺理成章继承其位。再简单不过的身世来历,让人挑不出来半点错。

    唯一叫人诟病,自燕啸当家后,啸然寨的势头便不似叶斗天在世时那般猛烈。燕啸这人行事乖张,口没遮拦,一张嘴活活能把人气死,论及热闹,叶斗天盛年之时也拍马赶不上他。但有心人仔细探究便不难发现,这些年啸然寨甚少有与人争地夺利之事,隐隐然呈现一派内敛自守之态。啸然寨没落了,只剩一个花架子的说法不胫而走。因此,官兵上龙吟山剿匪的消息才散开,就能引来这么多妄图浑水摸鱼的。

    呵,那些人怕是死到临头都想不到,浑水摸鱼不成,反被人狠狠捞了一把。

    想起自己初到屏州时,这位不请自来,三更半夜爬墙摸进他卧房的客人,彼时他也是这样一幅故弄玄虚又侃侃而谈的江湖骗子模样,当时,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了眯起眼,洛云放看向燕啸的视线愈犀利。燕啸落落大方任他觑看,衣襟大敞,露出一大片晒作古铜色的胸膛,语气再加三分赤诚两分熟稔“好看吗我也觉得好看。”

    若有所思地拿手摸着脸,燕大当家话语间依稀浮现几丝忧愁“咱有一句说一句,不带半点糊弄人的,我每天一早照镜子都要格外当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美死。”

    “咳咳”心口一窒,洛大人被喝进口的茶水呛到了喉咙,赶忙扭过头捂嘴拼命咳嗽。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怎么就不怕闪了舌头活活把你憋死

    “咳燕当家宽心,不至于”美死不至于,你没被自己丑哭就是万幸。

    他原就皮肤白皙,一通咳嗽,眼下四周便泛上一圈嫣红,衬着如玉面容,无端端平添几分媚色。燕啸的目光久久落在他湿润泛红的眼角,洛家人都生得好看,生下的女儿历来皆是倾城之色,些许年月不见,连洛家的男人也越发长得妖孽。

    深深再端详一眼他幽邃无波的眼瞳,寥寥几次见面,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位洛家大公子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八面不动的冷漠面孔,一应喜怒哀乐竟是半分不显,可谓心机深沉。这样的人,放着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五城兵马司不待,主动请缨跑来屏州,不是实在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便是另有一番图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洛家人的胃口一贯大得很,从来就没有不藏半点野心的。

    “我说想要西北不是空话。梧州、栖州、蓟州虽好,咱使上吃奶的劲也插不进去手。屏州穷,一没矿,二种不出庄稼,想要在屏州干一番事业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他有意拖长了话尾卖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得灵动,直到洛云放森冷阴沉的眸光定定钉上他的脸,方才一字一字慢慢出口,“西北地广,岂止于屏州洛大人,太祖皇帝时候的西北,是要一路往北,直到武王关的。”

    屏州往北有灵州,出了灵州是青州,青州以西高高矗立一道武王关。二十年前,护国公燕家被抄家灭族,武王关自此再难挡蛮夷铁骑,由是,青、灵两州相继失守。武王关外十六州,自古皆是蛮夷之地。蛮族各部亦是庞杂,风俗、习性大相径庭,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鼎盛时不下数十之数,他们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可彼此又互有猜忌,平素时有相互侵袭征战之事。其中九戎一族最为强盛,兵强马壮,战风彪悍,当年正是九戎铁骑冲破武王关,将大梁天子撵得抱头鼠窜。青、灵两州也为九戎所占。

    然八年前,九戎老首领溘然病逝,遗下年幼的独子难以服众。由此,当年为九戎武力压服的关外各部再度蠢蠢欲动,直至撕破脸兵戎相见。老首领留下的孤儿寡母自保尚且艰难,更无心力搭理其他。于是青、灵二州便显得尴尬,大梁不敢伸手,九戎无心治理,风雨飘摇了几年,直到如今,便宜了一干绿林匪寇和关外强蛮,几番争抢掠夺后,州中诸城已然荒芜。

    可再荒,这也是地呀但凡有立足之地,方有壮大图谋之说。

    洛云放眼中陡然一亮,燕啸会意一笑,曲起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如何这一票可值得出手,洛大人”

    第五章

    大梁元启八年初秋,屏州城外的秋风今年到得分外早,龙吟山中霜林尽染落木萧萧。啸然寨众人隐在满山红叶里,看着一队人马匆匆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北而去。

    马蹄声动,为首之人一袭黑衣劲装,身负箭囊,腰悬长剑。纵马奔驰间,他似有所察,举目遥遥往山腰处侧瞟一眼,一张刚毅端方的面孔恰好映入眼帘,赫然便是洛督军手下第一心腹钟越。他扭身反手,弯弓搭箭,“铮”破风之声响起,一枝穿云箭擦着田师爷的耳朵边,深深扎进他背后树干,雪白的箭羽颤动不止。

    “我艹”小老道吓了一大跳,火烧屁股般原地蹦起三丈高,果断揪紧燕啸的衣袖,一缩脑袋,把自己整个藏到他身后。

    钟越一行渐行渐远,转瞬间只在路尽头化作寥寥几个黑点。

    田师爷惊魂未定,抖着手从枝头摘下几片叶子,揉碎了填进烟枪里,“动作挺快。闻到腥味儿的苍蝇也不见得有这么快。”

    燕啸目视西北方,直到那几个模糊的黑点彻底不见,方收回视线“他是真的着急。”

    都说护国公燕家行伍出身,做事雷厉风行。其实,一旦触及自身,姓洛的跑得比谁都快。

    田师爷想了想,扭过头不做声“哼。”

    燕啸愉悦地扯了扯嘴角“回去吧,人都走了。以后日子还长得很。”

    西北四州他们伸不开拳脚,眼下想要在西北站住脚干出一番事业,就必须把武王关攥在手里,然后才能再图谋别的,西北的军权、洛家的家主之位,甚至目前压根不能说出口的

    当年的太祖皇帝与燕家第一代护国公就是依仗着武王关,继而才问鼎中原。

    啸然寨的议事厅还是当日洛云放来时的模样,说得好听叫空阔辽远,说得老实便是空无一物。除了那几把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剩下的唯有几片被风卷进屋里的枯叶。

    “家徒四壁啊贼来了都得哭。”田师爷想起那陡然没了的半成获利,心口至今一抽一抽泛着疼,“当年一路北上的时候,好歹还有个破碗。”

    血气方刚的大当家用手扇着风,松了衣领,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东西少有东西少的好处,凉快。”

    “是凉快,冻得我心底冒凉气。哎呀,我这老寒腿,也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开春。”小老道走街串巷要过饭,说哭就哭,连辣椒水都不用。

    “别呀老田,不带你这么哭丧的,还老寒腿一早你就下山给我绯姐姐挑了三回水,我全看见了。要不是绯姐姐拦着,你那上蹿下跳的利索劲,一跺脚能爬房顶上。”绯娘是望门寡,一个人在山脚下摆了个小茶摊卖大碗茶。

    见他不高兴,燕啸讨好地蹲下,取过火折子,亲手为他把烟点上“老田,田老,我的田师爷。上回那事我知道你生气,不过以后总有好日子。你先凑合着用碎树叶,等将来,我给你弄好的。滇烟,上好的金丝滇烟。就搁你床头,给你铺一褥子,做梦都能闻着香。”

    二当家燕斐凑过来好心提醒“哥,没有金丝滇烟,只有金丝楠木,那玩意打棺材合适。”

    二当家天生长得俊俏,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带着几分含情脉脉。山上山下的姑娘都被他迷疯了,先前苍狼寨大当家的亲妹子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光上吊就闹了四五回。可自打有了洛督军,落雁城的风向就整个变了,大姑娘小媳妇心心念念的梦中人一概成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贵公子,贴心爱笑接地气的二当家行情一落千丈。

    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昨个儿还是新鲜火辣的小鲜肉,转眼熬成豆腐渣。

    连啸然寨里端茶倒水的圆脸姑娘都瞧出来了“英雄总有迟暮的时候,美人总要变老。我们这风流倜傥的二当家呀,现今就是那二月里的元宵,端午后的粽子,八月十六的月饼,过气喽”

    传来传去传进二当家耳朵里,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气得能滴下血。

    活该你不讨人喜欢燕大当家一瞪眼,燕斐焉头耷脑不敢回嘴,乖乖夹起尾巴拉着一边的三当家继续琢磨,怎么给山下云海阁的当家花魁音娘子写情诗。

    燕啸看得更来气“老二你有点出息一个大男人,整天花儿啊雪的,娘叽叽的。”

    转身长臂一舒,搭上三当家的肩头,大当家眉开眼笑,整张脸都似透着春风“楼先生,有空你跟我聊,我学过诗。酒力见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让你没事下山听小曲儿都学的什么乱七八糟好好一个二当家就是被你带坏的

    三当家不接话,默默低头喝茶。其余人抬头看天低头发呆,谁也不想搭理他。跟了这么个当家,太丢人了

    “洛云放你真信得过”抽了两口烟,田师爷神色渐缓,“这事,容不得闪失。”

    苦心筹划了这么多年,压上了他们这些人和啸然寨的所有身家性命,稍有错就是又一场泼天大祸。

    隔着一重袅袅烟雾,燕啸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唯见得一双眼精光闪烁。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上模模糊糊现出几分笑“他来屏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回京城。我们的事对他有好处。”

    所以,这趟浑水洛云放一定会淌进来。离城而去的钟越就是最好的证明。

    灵州和青州局面混乱,必须准备周全才好动手。原本以为,至少得等到过完年开春以后,没想到,洛云放远比他想得更迫切。这也意味着,不过两月有余,这位人生地不熟的新任督军就把屏州府衙上下都拿捏住。遇事冷静,办事犀利,处事果决,不愧是洛家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脸长得好,就是天大的便宜,干什么都比旁人容易一大半。这悲催又无情的世道哟

    “洛云放此人,非池中之物。”一直在同燕斐说话的三当家倏然插口。三当家姓楼,总爱作文士打扮,身穿细布长衫,头戴乌青色文士巾,手执白羽扇,说话时语调糯软温润,举止娴雅,仿佛学堂里风轻云淡的教书先生。叶斗天在世时,但凡棘手事,都要跟他商量。啸然寨自燕啸起,上上下下尊他一声楼先生。

    “英雄所见略同,我就爱和楼先生说话。”一听有人夸洛云放,燕大当家有荣与焉,乐呵呵咧嘴夸耀,“不是我吹,他的手段”

    三当家慢慢悠悠摇着扇“事关重大,尚需徐徐图至。谨慎行事,于我们有利无害。”

    “这话说得对。”田师爷连连点头,磕着烟杆,再泼一桶凉水,“别又像上回那样,白忙乎一场,给他人做了嫁衣。”

    半成的获利啊,夜枭、苍狼等等七八处匪寨全部家当的半成没瞧见寨子外头那扇被攻城车撞破的大门,到现在还豁着一道口子吗那是他啸然寨的门脸啊门脸谁家脸上挂着彩在江湖行走的就这破大门,招待各位绿林同行,合适吗好意思吗啸然寨的脸还要不要了

    “老田,田老,我的田师爷。你安心,我有分寸。”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燕啸起身,负手一步步走向正首的寨主宝座,“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

    “燕当家,我信不过你。”那日督军府的小花厅里,洛云放背脊挺直,坐姿端正,答得不见一丝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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