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花,人间不该有此株。
这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画中美人。
陆桓城活了三十年,勾栏娼坊里逢场作戏,也算在极尽烂漫的春色中走过一遭,却不曾拂袖摘过一瓣花。然而,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那朱唇皓齿中念出来的时候,他一个断袖居然心跳加速,下腹半硬不软地起了反应。
“……”
那美人见他扶车呆立,神色震惊,死死盯着自己不敢近前,多少明白了一些什么,眼波隐约流转,又娇声唤他“桓城。”
说着扶窗起身,竟是要过来亲近他。
陆桓城大骇,慌忙喝止“别动!”
于此同时双手立掌在前,俨然是禁止接触的架势。
美人蹙眉,依言立住不动,有些不解地盯着他。
“这位……夫人。”陆桓城一边斟酌措辞,一边尽可能冷静地向她解释,“我不认得你,更不明白你为何会在我的车上。我这队车马将要携妻带子去夷南远行,并非往返邻城。你既上错了车,所幸发现得早,离开阆州不算太远,还来得及赶回。夫人不妨告知我家住何处,我现在便送你回去。”
然后赶紧把晏琛找回来。
眼下最关键的大事,是他莫名其妙把晏琛给弄丢了!甚至不知道是丢在了家中,还是丢在了半路上!
出发第一天,他怎么就干得出这种糊涂事?!
谁料那美人身子发颤,似是被他一句话伤透了心“你说……不认得我?我住在阆州长川街,陆家祖宅,苍玉轩旁边的竹庭里,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陆桓城惊愕,以为耳拙听错“竹庭?”
那美人点了点头“竹庭里几十根竹子,每一根多少都有些灵xi,ng,不止晏琛一人能化出人形,我……我也是能的。”
“所以……”
陆桓城预感大事不妙。
“你宠幸过我。”
美人一语惊人。
她弯下腰,款款近前,仪态婉娈生姿,鬓边珠玉随步摇晃,碰撞时发出好听的泠脆之声,却似鼓锤闷沉,一下一下敲击着陆桓城的胸口。
他眼睁睁看着那美人跪在跟前,鹅黄缎袖里伸出一双手,青葱玉指,十点丹蔻,温柔地抚上了他的面颊“我们轮番侍奉你,你只愿娶晏琛为妻,不愿给我一点名分,这便罢了,可如今你竟说……竟说不认得我!难道你这般无情,连我们的……”
她突然攥住陆桓城的手,强迫他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连我们的这个孩子也不要了吗?!”
隔着丝缎春衫,掌心之下……是柔软的隆起弧度。
也是一层滚烫的热炭,灼伤了毫无防备的手掌。
陆桓城一摸到那团东西,瞬间就像被点住死x,ue,芒刺在背,五指发僵,冷汗顷刻打shi了鬓发。
……竟是真的。
所以阿玄才格外反常,才对他做出了一连串彰显鄙夷和愤怒的举止——它钻进车内,特意想向晏琛告别,看见的却是这一根鸠占鹊巢的雌竹。
好在,陆桓城并不算一个易骗的人。
这拙劣的骗局漏洞太多,他沉眸略一思索,马上就察觉到了说不出的怪异,反手用力扣住那美人的细腕,怫然斥道“你敢撒谎蒙我?我在床上向来清醒,你一个女子,骨架比晏琛小,声音比晏琛细,容貌也生得与他不同,我要神智不清到何等地步,才会分辨不出,把你们两个弄混?”
“你,你不认就算了,还吼我……”
小美人见谎言被当场识破,有点尴尬,又不知接下来怎么圆场,小声埋怨了陆桓城一句,抿着唇,很是可怜地瞧着他。
陆桓城根本不吃这一套。
美色当前,他的心肠反而越发冷硬,手上力道分毫不松,生生按出了五个青紫的指印,威胁道“你把晏琛弄到哪去了?说实话,不然我就拖你下车,绑在路中间,让马蹄和车轮把你碾得烂碎!”
他怒目相视,吓得那美人花容失色,挣扎起来就要往后躲,头上钗坠剧烈晃动,叮当作响,粉白杏花接连飘落,竟白不过她失血的颈子。
“你先放开我!”
她开口央求。
但陆桓城不肯先放,于是她也不肯先讲。
这样的僵持便有些难堪了。
对方一个疯疯癫癫的弱女子,摆明了脑子有病,还怀着身孕。陆桓城嘴上再狠毒,总不至于真的把她扔下马车——但是不扔下去,到底怎么才能逼她交代晏琛在哪儿?
陆桓城这等八面玲珑的人ji,ng,此时也陷入了人生中少数不知所措的境地。
就在这时,马车内传来了其他动静。
只见最靠里侧的一床被褥拱了拱,片刻之后,竟探出一颗小脑袋来。
陆霖被争执声吵醒,睡意朦胧地坐起身,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往他们这边看,半晌也没搞懂局面,小眉毛迷糊地拧到了一块儿。
陆桓城看到他,眼前一黑,飞快甩开了那美人的手。
陆霖呆怔“……木头爹爹?”
“笋儿,事情是这样,你听我解释……”
陆桓城迫切地想把自己拈花惹草的嫌疑洗干净,陆霖却没兴趣,慢吞吞爬了过来,一脸没睡够的表情,懒洋洋地批评他“不许对竹子爹爹动粗。”
然后转身往那美人怀里一扑,闭着眼,惬意地蹭了蹭她微隆的肚子,痴傻地笑道“妹妹好。”
再然后,他维持着唇角上扬的迷恋表情,无声无息地就这样靠着睡了。
气氛异常安静。
两个人四目相对,陆桓城脸色y沉,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还要可怕。
他看着晏琛,y森森地笑了一下“不打算向我解释几句,嗯?”
晏琛尴尬地咬着下唇,挑词拣句琢磨半天,刚想说话,忽然脸色乍变,用力捂住了嘴巴。陆桓城这几个月已被驯出了习惯,反应奇快,抓起小案上的巾帕就递了过去。待他辛苦吐完,一杯温热而甘冽的泉水也送到了手边。
晏琛接过杯子,低头啜了一口水,小声答道“我想着……这孩子也快显怀了,到时我再以男子形貌跟着你,难免会遭人非议,说不定会害你连生意也做不成。所以,我请阿玄帮忙下了一道幻术,在凡人面前,我便显出女相来。”
听闻是这般缘故,陆桓城的火气立刻消了大半,却更加忍俊不禁,无奈地笑道“阿琛,你与那狸子一同作戏,拿幻术来消遣我一介凡人,是不是不太妥当?我方才是真的担心你,既害怕把你半途弄丢了,也怕你被其他竹子欺负了去……”
“是我不好。”
晏琛满怀歉疚,诚恳地道歉,又握着他的手补充道“你别怕,家里聚出了灵识的竹子,迄今也只有我一根,我不会被其他竹子欺负去的。”
陆桓城这才肯安心,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认真打量起来。
鹅蛋脸,扫墨眉,素齿丹唇,清眸流盼,乍一看有几分神似晏琛,但再仔细一瞧,非但五官截然不同,连喉结也消失了——这是一个真正冰肌玉骨、浑然天成的女儿家,不是男子装扮而成,也不露一处破绽。
晏琛根骨为竹,血rou为灵,容貌天生就带了七分仙气,之前化为男相时还不明显,此刻化作女相,真真是云端仙鹤收羽下凡,漂亮得让陆桓城心颤不已,就怕带在身旁会引来图谋不轨的山匪,要把他这娇俏的娘子半道劫去压寨。
将来他们的女儿若能继承晏琛女相的姿容,哪怕只一半,陆桓城光凭想象,一颗心就化作了满地流淌的糖浆。
“桓城,你……离我近些,我给你解咒。”
晏琛轻声唤他。
陆桓城依言凑近了一些,双眼便被晏琛用手遮住了。
黑暗中,幽淡的竹香离得越来越近,他只觉唇瓣微微一热,等那只手移开时,他睁开眼睛,坐在面前的……已然是从前那个最熟悉的爱人。
幻术虽然解开了,戏耍之仇还远未得报。
陆桓城记仇,尤其记晏琛犯下的、与狸妖有所牵扯的、蓄意捉弄他的大仇。
所以这天夜半,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座城镇、落脚的第一家客栈里,陆桓城把晏琛压在身下,逼他彻彻底底、凄凄惨惨地哭着认了一回错,至于晏琛苏醒后会如何闹腾、如何赌气,那都是陆桓城顾不得的事情了。
番外二·大红花布抱丫头
陆桓城此番夷南之行,半程走龙源驿道,半程走笸箩江水道,途经磨刀坝、锦屏洲、蔺石关、望云水渡、飞雁垛……合计绵延二十五城。去时轻装简行,两辆马车四箱缎,归时声势浩大,拖回来整整八十八箱江南罕见的奇货珍品。
……和一个被大红花布裹成了粽子的小闺女。
小闺女六斤六两,生于九月廿九未时,柑橘山,芦花涧,吊脚楼二层,猪圈上方,韦家婶婶的木板床上。
事情的经过七分属天缘巧合,三分属自行作死,大致说起来是这样的。
当年潦河北渡,沿途两岸皆是一览无遗的平原阔地,晏琛被养肥了胆子,以为夷南撑死不过比江北多几个坡,非要怀着小笋与陆桓城同行。等上了路他才知道,夷南地势凶险,道路多阻,崇山峻岭盘绕,前有三尺狭壁窄溪滩,后有九曲盘山浮云栈,远非江北平原可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去近千里,再想折返早已来不及。
一路上他受着陆桓城无微不至的照料,未经霜行草宿,却免不去颠仆动荡,腹中胎儿养得极不稳妥。
陆桓城怕他早产,吩咐管事们先护送货物归了家,自己带着晏琛和笋儿十天挪一步,每每养稳胎息,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才肯动身赶往下一座城镇。
这般慢吞吞拖到九月下旬,晏琛腹中频繁作动,显出几分临盆迹象,阆州却还在六百里之外,是断然来不及返回家中安产了。
所幸向前再走几十里,便能进入旌州地界。
旌州有一户舒家,做的是织缎印染生意,声名不及陆氏显赫,但因为仰仗着一门祖传手艺,织技巧夺天工,染色明艳且不易褪,一直与陆家往来甚密。陆桓城提前修书一封,言辞恳切,说夫人临近产期,急需一处院落安身,他们夫妇或要携子前往叨扰,直至孩儿平安诞下。
又付一锭赏银,催得信使快马加鞭,沿驿道绝尘而去。
次日清早,客栈小二就送来了回信。
陆桓城展开读过,露出一丝“如我所料”的笑意,随手将信纸递给了晏琛“我说什么来着,舒家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短短一夜功夫,不光收拾好了院子,连产婆与nai娘也替我们一并找齐了。阿琛,等今晚赶到旌州,你先好好休息,过几日,咱们就心无旁骛地把孩子生下来。”
“嗯,好。”
晏琛点点头,接过信纸潦草读了几行,蓦地眉头轻蹙,指尖颤抖,一下子捏皱了薄薄的纸张,另一只手拢住下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来回按摩着——从早晨苏醒开始,腹内的不适就有些古怪。宫膜阵阵发紧,钝疼每半刻袭来一次,不温不火,却恼人得很,任他如何揉按也无济于事。
自从入得九月,胎动就比从前频密了许多,腹痛也不止一次两次——但往往忍耐一会儿就能缓解。
晏琛劝自己往好处想,或许这一回……与之前并无什么区别,只是持续得久一些罢了。
他百般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瞒着陆桓城。
陆桓城向来行事谨慎,若让他知道自己身子不适,恐怕今天就走不得了。可他们继续留在红瓦镇,岂不辜负了舒家一片美意?晏琛心道,他已经给陆桓城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能再害他平添一样人情债。就算这回不是虚痛,是当真要生了,按照笋儿那次的经验,起码也得再熬七八个时辰。
旌州离红瓦镇不远,他……撑得住的。
这般想着,晏琛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屏息捱过这阵疼痛,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由陆桓城抱上了马车。
车帘刚落下,还未及入座,他忽然变了脸色,痛楚地闷哼一声,身形微晃,猛地伸手抓住窗框,抱着肚子深深躬下腰去,口中吐出了一连串细碎而凌乱的喘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