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给我闭嘴!凡事讲求有理有据,你圣贤书读了千卷,就读出这样一个人云亦云?陆桓康,你是陆家的主子,这宅子里所有的事情,我允许你管束,也让你处置,但轮不到你伸手来管我房里的事!晏琛是我的人,他心里有没有邪念,敢不敢做坏事,我比谁都清楚!你若还想要兄弟情分,就把这些污耳的闲言碎语通通收起来,一字一字地咽回去!”
他猛然回头,伸手指向屋里的一大圈下人,疾言厉色道“事情查清楚之前,你们最好都把嘴巴闭严实了,主动离藕花小苑十丈远!谁敢拿这事去惊扰晏琛,立刻给我卷铺盖走人!陆家不缺你们一个两个做事的!”
盲从的猜疑向来最经不起拷问,下人不敢嘴碎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跟着也怂了,都灰溜溜地低下头,推搡着催大伙儿散去,游鱼似地从陆桓城身边逐一经过。
不一会儿人群便已散尽,惟剩香绢还伏跪于地,尖细地恸哭。
粉花三两瓣,打着旋儿,在空中高低漂浮。
陆桓城望向那张极度怪异的花床,阿秀的尸体躺在上头,死不瞑目地僵硬着。花瓣太多了,像从她残破的躯体里流出的鲜血,也像她冤屈枉死的生命,再微小的一阵风吹过,都能惊得它们满屋飘飞,无处安息。
陆桓城伸出手,捉住了一枚飞扬的花瓣,五指打开,掌心躺着一点薄薄的胭脂红。
是桃花。
……不,不是。
他端详着那一抹娇艳而放肆的红,身子忽然一晃,眼前接连闪过好几幕忘却不了的旧景。
绣鞋,圆髻,铃铛,香囊……窄窄的木棺材里,睡着一具肤青唇紫的幼小尸体。
陆桓城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发软,肩膀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
是夹竹桃。
这屋里随处飞扬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夹竹桃!
那一年,粉白的花瓣也落满了他的脚边,三岁的孩子躺在他怀中,惊厥抽搐,口吐白沫,裸露在外的皮肤越来越冷。她伸出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唤哥哥,求哥哥救她。可陆桓城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头脑是空白的,眼睁睁看着那孩子闭上了眼睛,青紫的嘴唇里气息全无,一梦睡去,再也唤不醒。
五年以前,一株种在北院的夹竹桃,杀死了他的妹妹陆桓宁。
陆桓城紧紧捏着那枚血腥的花瓣,心里闪过了一个古怪却异常强烈的念头——这是一场轮回的征兆,与五年前相似,预示着接连不断的死亡。他孤身数年,刚刚有了伴侣,有了快要出世的孩子,这单薄的血脉才多添一笔,针对陆家的杀戮就要再度开始了吗?
第二十二章 失望
暗云低沉,池水死寂,这是一个不详的y天。乌鸦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大风里哑哑吵嚷,成群结队地盘旋不去。
陆家是阆州赫赫有名的府邸,祖上数代在朝为官,向来连县官也要巴结。这回出了命案,官府专程派人看过,发现死的只是一个签下卖身契的侍女,便自作主张地决定替陆家掩盖,将尸体裹好带回去,说是要验尸细查,实际上,大抵不会再给什么回音了。
陆桓城送走了衙役与仵作,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疲累地扶额休息。
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累过。
自从认出了夹竹桃,他不断地想起那一床来由不明的花瓣,像鬼魅,像最烈的毒,一点一点渗入心脏,把陆桓城深埋在最底层的惨痛回忆一幕幕挖出,染成鲜红的血色。悼词、挽联、棺材、白布,宁儿的脸,父亲的脸,祖父祖母的脸,每一张死气沉沉的尸面,都淹没在浓稠的血浆里。
陆桓城几乎要撑不住。
从前一直是他照顾着晏琛,安慰着晏琛,眼下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脆弱的时候,究竟有多么需要晏琛的陪伴。
他回到藕花小苑的时候,晏琛已经起了床,正坐在窗畔的卧榻上翘首盼他。见他回来,急忙扶着小案、撑腰起身,步履蹒跚地过来迎接他。
晏琛今天穿得很好看,浅青的春袄,袄上绣几片疏落的竹叶,怎么看怎么相衬。
陆桓城微微愣住,竟然感到诧异。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晏琛了,甚至都快忘记晏琛没有怀孕时,其实一直是相当好看的,就像早春的一株秀竹,或者深秋的一杆芦苇。但凡他买的衣裳,晏琛从来不挑不拣,欢喜雀跃地穿在身上,无论素淡鲜艳,总是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从什么时候起,晏琛慢慢发生了变化?
变得这样衣着素寡,安静而温顺,活泼的神采随着日益不灵便的身体一同褪去,眉宇间多了不能言说的忧愁,淡淡的,好似暮春晚雨里一抹不甚明朗的天色。
自从有了孩子,陆桓城每一天都陪着晏琛,看着他腹中孕育的生命逐渐长大。晏琛的身体发生着无数细小的变化,微不足道,却又积沙成塔。漫长的数月过去,枕边的少年究竟被孩子改变了多少,陆桓城竟然一次也没有注意到。
所谓的习惯成自然,原来是最无情的一句话。
陆桓城依稀记起,自从进入四月,晏琛就再没换过衣衫样式了。他本就不剩几件合身的衣裳可以穿,便总拿千篇一律的白底宽袄凑合,大抵是觉得自己臃肿的身体已经不再值得认真装扮,于是连撒娇也一并省去了,随意用布料裹一裹,勉强度日,没开口向陆桓城讨过一件新衣裳。
难得一件浅青的春袄,也被长久地压在箱底,从未拿出来穿过。
陆桓城问自己,晏琛跟了他半年多,可曾向他要过哪怕一样值钱的东西么?
没有,一次也没有。
晏琛好像是不需要那些的,他的眼神从不被琳琅满目的货品点亮,永远给什么拿什么,缺了不闹,少了不讨。就算看过了熠熠生辉的珍宝,那淡泊的欲求里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他眼中的每一缕光芒,或亮或淡,只落在陆桓城身上。
陆桓城张开双臂,把晏琛满满地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埋头细嗅他幽淡的体香。
抱得那么紧,抱了那么久。
……却总嫌不够。
他亲吻晏琛的额心,温柔地问“阿琛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头发也梳齐了,是要做什么?”
晏琛握拳捶了他一下,眉眼仍是笑盈盈的“你忘记啦?我们之前说好了,今天,你要带我去拜见母亲的。”
陆桓城的表情僵住,渐渐就笑不出来了。
他忘记了。
被早晨的命案一搅合,他彻底忘了还有如此重要的一桩事。
但是,眼下他怎能带晏琛出去?
恶言恶语早已传遍了整座大宅,惟剩藕花小苑这一处净地。出了栅栏门,通往前院那长长的一段路,晏琛要经过多少人身旁?若是哪个不长心的走漏了阿秀的死讯,或者心存故意,再吐出几个难听的字眼……
还有他善疑的母亲。
陆母最忌讳妖孽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捕风捉影的异象也深信不疑。阿秀死得本就古怪,藤蔓,花床,七窍流血,侍女再添油加醋鼓吹几句,把妖物作祟的罪名往晏琛头上扣,恐怕晏琛还没踏进门,就会被母亲直接轰出去。
可是,晏琛还不知道。
院外已经闹得风雨临门,晏琛依然满心期待地等着见母亲。
他拘谨地打量着自己,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母亲的喜好“桓城,我把最漂亮的袄子翻出来了,从前一次也没穿过,干干净净的,不沾灰。绣纹也清爽,是碧绿的竹叶子。我再带一件披风过去,你看那边,青色的那件……”
他转身指一指卧榻上搁着的披风,念叨起了婉转的心思“母亲还不知道我怀孕了吧?要是第一眼就见着我的肚子,她会吓坏的。我得先穿着披风遮一遮,等你说完话,她想看孩子了,我再解开披风给她看……”
“阿琛,今天……其实……”
陆桓城欲言又止。
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既能推脱拜访,又不会伤害晏琛。
谒见母亲,这是晏琛眼下最在乎的事情。长辈的认可,孩子的名分,样样都在晏琛心头悬了太久。平时他虽不催促,可无形的焦虑一直长久萦绕着,一刻也不曾散去。
但今天真的不适合。
母亲忌讳妖物的心疾乃是顽症,多少年都没能痊愈,眼下又在谣言四起的风口浪尖。陆桓城唯恐她听信传言,视晏琛为毒蛇猛兽,歇斯底里地冲上来用力推搡,害晏琛动了胎气。
晏琛如今的身体,只怕一句狠话说重了都会早产。
陆桓城这厢还在找托辞,晏琛已从他犹豫难言的表情里看懂了一切。
今天,仍是不能见母亲吧……
他还不够好。
还做不了陆家的媳妇。
晏琛竭力抿着颤抖的嘴唇,拼命在心里找理由安慰自己。他想,陆桓城做出的决定,一定不会有错的,是他太急,太莽撞,考虑得不周全,掂错了自己的斤两。
说不定明天,他就有资格见母亲了呢?
晏琛想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起码不能露出失望的表情,最后却没忍住,垂下了脑袋,额心抵着陆桓城胸口,轻声道“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再等几天,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去……我……我不会那么早生的,我还有时间,还……等得及……”
他的嗓音在剧烈发抖,越想遮掩,抖得越厉害,最后根本说不下去了,音量低得听不见。
陆桓城赶忙伸手去捧他的脸,但晏琛固执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僵持了一会儿,手指渐渐被泪水打shi,滚烫的液体淌入指缝,一滴一滴积聚在掌心。
陆桓城心疼得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急切道“阿琛,不是你不好,是府里昨晚出了一场变故,现在外头鱼龙混杂,很不安全。你怀着身孕,我舍不得你出去走动。孩子的事,我马上就去与母亲说,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清楚。母亲要是赠了孩子礼物,我就带回来给你,你留在这儿,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好么?”
晏琛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府里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梁上君子造访,伤了几个下人。”陆桓城编出一个小谎,“今早府里报了官,官家派人来查,前厅坐着好些生面孔的衙差,个个都阎王似地绷着脸,见到府里的人就叫去盘问,现在还没走呢。阿琛若跟我一起出去,不当心与他们打了照面,大概也要被叫去问话。阿琛想去么?”
晏琛很好骗,立刻紧张地要头“不想。”
“那便乖乖躲在院子里,躲好了,别教他们发现,安生等着我从母亲那儿回来。”
陆桓城退后几步,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晏琛的衣裳,温柔笑道“阿琛,你这身袄子当真好看,不能穿着去见母亲,是有几分可惜。不过以后孩子生下来了,你的腰身变作和从前一样细瘦,我们再挑一块更华贵的料子,量体裁衣,做一套漂亮的新衣裳,穿着去见母亲。她总抱怨我粗苯,身上铜臭味又刺鼻,要是见了你这样清秀俊俏的小书生,还不知有多喜欢呢。”
他把晏琛抱入怀中,吻他微shi的面颊,咬着耳朵道“阿琛,未来还很长,你的心要放宽一些,才能过得舒服。我答应你,陆家长媳的位置,我断然不会让给别人坐。床上你睡过的枕头,旁人一下也沾不得。我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别怕,啊。”
“嗯。”晏琛点点头,用衣袖擦干眼泪,努力笑给陆桓城看,“只要你喜欢着我,我就不怕的。”
第二十三章 佛堂
陆母有一处独居的院落,人睡在西厢,前厅被修缮成了一间佛堂。
佛堂正中是一尊金漆的释迦牟尼坐像,左右幢幡悬垂,底下五果供奉。案上放一只鎏金三足香炉,庭院摆一座心经镇宅佛山。十二个时辰青烟缥缈,屋舍木色也熏得比别处深暗几许。
陆桓城进屋时,陆母正跪在拜垫上,手捻佛珠,闭目诵经。
她虔心聚神,诵的乃是三昧经,求毒侵、水淹、火焚皆去,鬼怪勿扰家宅,厄运勿损人身。陆桓城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打扰,便跪在旁边的拜垫上一同聆听。
经文诵毕,陆母再三深拜,由陆桓城搀扶而起。
“城儿,让娘好好看看你。”
她伸出手,抚摸过陆桓城的眉眼、脸颊、脖颈和肩膀,渐渐就舒了心,慈爱而宽慰地道“这不是好好的么?印堂不发黑,眼睛也有神,哪里像被妖孽迷惑了?”
陆桓城哭笑不得“娘,你又听到什么传言了?我好着呢。”
“自然该是好好的。”陆母道,“我们城儿一身正气,恶灵不侵,还有娘亲日夜诵经护佑着,哪里会被妖魅缠身?那几个嘴碎的丫头片子,整日扯些没边的,害我空担心。”
见着儿子安然无恙,陆母自是喜悦,可想起早晨那桩传言纷杂的命案,落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忧愁道“咱们家里才太平了没几年,又出了人命,死的虽不是陆家人,到底也万分不详。城儿,你爹已经没了,宁儿也没了,我身边只剩你和康儿两个孩子,再看不得任何一个出事。若真是那y魂不散的晦气东西回来了,要夺陆家人的xi,ng命,你们都别怕,有我这具老身在前头挡着,替你们去死。你俩要活得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将来牵着孩子来坟前看我,我就算化作一抔黄土,也能心安……”
“娘,你信我,家里真的没闹妖孽。”
陆桓城听得难受,立刻打断了那些不吉利的话,握住陆母干枯的手,道“阿秀的事,是府里晚上遭了贼,她不当心撞见,被灭了口。官府已派人来查过,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与妖孽之说没有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