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周习坤正抽着烟,烟熏火燎地站在一堆公子哥里谈笑。周习盛的到来,他也立马就注意到了。可是他并没有给予正眼,只是一边说着话一边假装自然地用余光看着那边。周习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女人。周习坤没有仔细看,差点没能认出来这个女人就是谁。到以为他是搂了哪家的野花野草,可等他第二眼看过去,才恍然发现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周夫人安排给周习盛的那个老婆!
周习坤忘了回避目光,眼睁睁看着对“伉俪”走了近,然后从自己跟前走了过。
“那不是你哥么?他太太还挺漂亮的嘛。”身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然后一群人就开始评头论足起来。周习坤没有用心去听,因为他的魂魄都已经被勾走了。
那个女人面容温婉恬静,脸上还有几分生怯怯的,像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的繁华,有些好奇又有些拘谨。而周习盛一直与她对视着,向她介绍这介绍那。在她不小心将糕点掉到了旗袍上时,又是笑着安慰又为她擦拭。
周习坤发现周习盛完全就不往自己这看,好像完全都没注意他一样。呵……这是表演给自己看呢。苏时瑛死了,他就带着老婆在自己眼前故意装得恩爱。如此地想来想去,周习坤觉得自己嘴里有些酸,而且不仅是嘴巴,就连胃也被酸得作痛起来。最后他忍不住两下走到了桌边,端起了一大杯水灌了下去。水进了肚子,竟然产生了酒一般的效果。这让他大着胆子就朝周习盛走了过去。
“大~哥!好久不见啊……怎么也不来见小弟我啊。上次的事,我还以为你出了意外,一直好生伤悲着呢。”周习坤站没个站样,摇摇晃晃着一口似笑非笑地嘲讽语调,虽是对着周习盛说的,可是目光却一直在那个姚宛宁身上打转。
周习盛的一只手搂上了姚宛宁的肩膀,似是把她护在身边,然后道“我说过什么话,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记得!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大哥,能不能挪个步,我有话要问你。”周习坤扬着下巴嬉皮笑脸着道。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周习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这里说话,当着嫂子的面,怕是不大方便吧。”周习坤皱起了眉头。
“不方便你就别说了,把话烂肚子里!”周习盛干脆着道,语气也十分不善。姚宛宁连忙小推了一下他的手道“我一个人在这逛逛,你就去和小弟他聊聊吧。”她笑得甜如一个蜜桔对周习坤道“小弟,你大哥他就是个脾气,不要和他计较。你们说话,我先去看他们跳舞了。”
“他是什么脾气,你会比我更清楚?”周习坤斜了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姚宛宁没有听见,微扭着臀已经走进了人群。
周习盛拿出一支雪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喇喇地划拉开一根长火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第70章 假想敌
“大哥,你该不会误会那事是我……。”周习坤想了半天,又揣摩了许久说话的表情,终于开口说道,可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周习盛就打断了他。
“若你只是想说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周习坤皱起了眉,沉了一口气,手在不自觉中攥紧了拳头。
“没话了?”周习盛喷吐了一口烟,看向周习坤。
周习坤的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忽然翘起了个笑“好,既然都这样了,那我直说好了。那炸弹就是我让人按的,怎么就没炸死你呢?”
周习盛深叹了一口气,复而又笑了起来“你呀,以后不用在我这费那么多心思了。给你吃颗定心丸,这事我不会找你算。别再疑神疑鬼的了。”
“你不算,我还要跟你算呢。”周习坤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恼羞成怒般地道。
“你要算什么?”周习盛咬着雪茄笑着问。
周习坤光瞪起眼,没有答上来。
周习盛站起身,微微俯视着周习坤,说道“好吧,以前轻薄你是我的不对,这次算不算两相抵消了?实话说吧,我要是把你这栽赃的事说出去,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
“想要挟我?”周习坤歪了一边眉,说道。
“那也不用等到现在吧。还是那句话,各走各路,这事下不为例。”周习盛负手不回头地走了。
周习坤绷紧着脸似怒似悲。自己开始想要的不就是要和周习盛断绝开么,目的明明已经达到了,可是为什么就是觉得还不够?可到底是哪不对,他也不知道。自己亲手一砖一瓦地搭建出了来,却好像不是自己想要的。
“小弟他怎么了?”等来周习盛的姚宛宁回过头看了一眼立着不动的周习坤问道。
周习盛把她扭过去的肩膀揽了回来“没事。我们回去吧。“
“就走?”姚宛宁吃惊着道“我还想,想和你跳舞呢。”
“跳什么跳,走。”周习盛没有再管她,自个就先往门口走了起来。姚宛宁连忙追了上去,揽住了他的胳膊,笑着道“走就走嘛,别发火。”
等在车里的是夏长明,见到师座回来了,连忙弓着腰去为他开门。上次他挨了一顿狠鞭子,如今身上疤痕都没消呢。可意外的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受到别的责罚。他本还以为自己是死定了,连遗书的内容都想好了。却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死,还升了官,成了副官长。这个位置是他盯了很久的,可是在这么个时候当上了,简直让他良心不安,内心里没有一刻是安稳的。脚上踩着炭,凳子上也有钉子,总之这尾巴是必须得夹得牢牢的。除了不让师座挑出他的毛病,其他的一概也不敢想了。
所以本来话多的他,现在开着车连声都不敢做了。周习盛更是不开口,姚宛宁察言观色也收了声。三个人,一路上安静得蹊跷。
如今周习盛的住所是严旬芳严市长安排的,那是一栋在绿树环绕中的小别墅。别人不敢说,对于严旬芳周习盛还是相当信得过。两人也算是忘年之交,虽然没有做成女婿,可是情义还在。爆炸案那天,周习盛刚好凑巧先下了车,所以才毫发无损。而那以后,他就一直秘密呆在严旬芳这里。
周习盛一到就径直上了楼,进了卧房。可他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的姚宛宁,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他把刚解开一粒纽扣的西装又扣了上,往回走了几步道“今晚你睡这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什么事就那么重要?这么晚了,明天在做不行么?”姚宛宁略微感到委屈地道。
“你们女人不懂。还有,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本该到处去逛逛的,可是现在上海不太安全,我也不能陪你,明天我让人送你回去。”周习盛道。
“不,我不走。”姚宛宁忽然倔了道“我不用出去,也不用老爷陪,我只想每天留在你身边,做身为妻子该做的事。”
“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周习盛乾纲独断地道,复而又道“谁准你冒冒失失跑上海来的?要不是张管家发了电报给我,你连我人都见不到!这么大的上海走丢了怎么办?!”
“我……。”姚宛宁眉头蹙成了个一字,眼里水光一转,啪地就掉下了一滴眼泪。
“你……你哭什么啊?!”周习盛最是怕见这个,头皮发麻着连忙压制住语气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只是……。”他相当不会劝慰人,特别是女人,憋了半天把自己憋了个死,忍不住就脱口而出“操!你就算哭这事没得商量!”
“我究竟哪里不好了,就连做个丫鬟资格都没有么?”姚宛宁的鹅蛋脸上泪水纵横,又怕周习坤责怪,所以掩着脸侧过了身去。
对她来说,周习盛作为丈夫开始只存在于婆婆的念叨之中,听说她的儿子有多么厉害多么威风。开始她是将信将疑,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个这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丈夫,心里多少有些期待。直到上次,这位丈夫虽然对她不甚在意,举止粗鲁,毫无怜香惜玉的温柔可是对于少女来说,这般男子气概足以让人悸动,并在心中供奉起来。而且他虽将自己拒之门外,却至少说明他不是个好色轻薄之人。这一切完全符合了她心中对于男人这一词一直以来的理解。而今晚,周习盛对她好言温柔,简直让她真的沉浸于周太太的身份中去了。
“不是不好。有将太太当丫鬟使的么?再说我这里副官都要排成行了,也不用不着丫鬟。让你回去是为你好。听到没有?”周习盛相当好语气地道。
“女人总是比男人要细心些。而且……。”姚宛宁咬了下唇没有说下去。
“好了,好了。你听话,等风波过去了,我再接你来上海住住,怎么样?”周习盛说道。
姚宛宁面露了些喜色,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看向周习盛道“真的么?”
“还能骗你?这几天劳顿,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周习盛面对她的喜悦,心中却忽然有点沉重,脸上更难有近人的表情,挺直着背转身就走出了门。
今晚的夜显得格外浓重,从露台看出去只能见到层层叠叠的墨影,是站立的树留下的痕迹。清风不来拨开乌云,周习盛内心里也难以亮堂。说实在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与小弟之间,真的有什么生死大恨。闹到这个地步,自己就算从心想帮他,也是不可能的了。就让他去吧!去吧!不吃个大亏,他是不会知道好歹的!自己没必要再犯这个贱。
周习坤如游魂一般站在宴会的人群中,自从周习盛走后,他就一动不动,就连目光也没移动过半寸,完全化作了一尊雕像般。若说他的上辈子是一场游戏,而这辈子他是当做战役在对待。他擦亮了枪,磨好了刀,敌人却宣布退出了。他不甘心,想把周习盛抓回来再继续斗一斗。好在,他还能意识到这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你怎么了?一直站在这发呆。”这个时候,严秉煜手里端着个香槟杯走到了周习坤的身边,微微笑着道。
周习坤抬眼看了他好一会,眼睛里空空洞洞像是不认得眼前人是谁了一般。
“习坤……,没事吧?要不要出去透透气?”严秉煜担心着道。
“啊?”周习坤兀然回过神,晃了晃头“大概这屋里是有点太闷了。”
“走,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严秉煜笑扶了一下他的后背。
周习坤没有说话,便往通向花园的廊道的方向走去。花园里疏影横斜着,因为月亮没有出来,所以格外的黑暗。草丛里是夏虫在做生命里最后的挣扎,喳喳鸣叫。刚才大厅里的喧闹倒是被隔绝了起来,还有细细微微地风在浮动。
严秉煜一直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人,感觉他依然是魂不守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便道“听说白先生生病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周习坤只说了两个字,也没转过头,站在一棵开满了白色木芙蓉大花的树前,凑了鼻子似在闻着花香。
严秉煜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的驱使,他忽然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有话一直想对你说。”
☆、第71章 爱与恨
“什么?”周习坤侧了过头。
“我说了,你可不要当做玩笑来听。”严秉煜眼睛里带笑,表情倒是一本正经。
“好,你说吧。”周习坤转过身站直了面对了他。
“我一直挺喜欢你的。”严秉煜凝视着周习坤的眼眸里的黑亮,心既然难得的加速跳动了几下。这富有少年情怀般的爱恋,让他悸动。周习坤对他来说一个从未有过的冒险,充满了挑战与刺激。
周习坤先是一楞,随即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我也挺喜欢严兄的。”
严秉煜很是无奈地面对此般回答,说道“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的那种。”
“那是哪种?”周习坤歪了歪眉,好像真的没明白过来。
“我说的,是爱。”严秉煜道。“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你还不懂吗?”
“哈?这不可能吧。那我们谁是男人谁是女人?”周习坤嘻嘻笑着摇了摇脑袋。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严秉煜道“严肃点,我这可是向你表白。”
周习坤哈哈笑了两声,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怎么可能。”
“哎,你又要把这当笑话了是不是?真能破坏气氛的。”严秉煜相当烦闷似的道。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料到了周习坤的反应,就是不知道这人的心里是不是在装蒜。可是追求人的步骤总算是要先礼后兵的。礼既然不成,也就是兵了。
“不是。你要真愿意让我干,那也行啊。”周习坤吊儿郎当地笑了。不过打心底里,他并不喜欢严秉煜这一款。他不喜欢高过于自己的人,结实过自己的人。就爱白闻生或者杜小明那样芊芊弱弱的。
谁知道严秉煜的手掌已经抚摸到了他的小腹,气息灼热声音低沉着道“这些到了床上再说吧。”
周习坤猛得往后一退,瞪了双目,可随即又变成了笑眼,以调侃的口吻道“我刚才那句,真的只是玩笑而已。”说完他调转了头,大步就朝黑暗里走了。
严秉煜笑到一半,又看了看刚才自己的那只手,然后将它握成了拳头,迈开脚步跟了上去。可他刚绕过那团花丛,却看到周习坤在花园池中央的小凉亭里与另外一个人吵了起来。他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黑暗里看着。周习坤似乎很激动,使劲揪着对方的领子,嘴里还嚷着什么。对方也与他争辩起来,两人争执得很乱,所以也听不太清楚。忽然周习坤猛挥了拳头,结结实实一下打在了那人眼上。
严秉煜暗暗吃了一惊,看着被打的人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跑了过来。他这才看清楚,这人居然是法国巡捕房的探长卡洛斯先生。他虚扶了一把人,装作浑然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万分吃惊地问道“卡洛斯探长,怎么了?”
卡洛斯本来寡白的一张脸,现在已经斑斓得五颜六色,一会用法语一会又用中文地怒斥着“疯了……疯了!……简直不…不可理喻!”
“你还想往哪跑?”他后头周习坤怒气汹汹地也追了上来。
卡洛斯连忙抓住严秉煜,转躲到他的身后“快,快,帮帮,忙!”然后撒腿就跑,他其实早就知道周习盛没有死了,可是为了周习坤不将那些贿赂的钱拿回去,他是绝对不会先去开口提这事的。谁知道今天被逮了个正着。开始他还觉得周习坤是个体面斯文人,至少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周习坤一见到他就像一只疯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这又是日本人的地方,自己要是和他打起来肯定会引起人的怀疑,所以这次他也只能先吃了这个哑巴亏!
严秉煜甚为想笑,他站在路中间伸出一只手臂揽了周习坤的道“这是怎么了,生这么气?有火冲我发吧,别在这里惹事。”
“你让开!”周习坤早就不分青红皂白,眼里只有个逃跑的卡洛斯,紧盯着大力地就冲过严秉煜的防线。严秉煜紧拦住他腰,然后干脆双手抱了住,低声叫道“习坤,习坤。”
周习坤怒喘着气,长手长脚地还在往那方向刨,浑身热气腾腾,怒气腾腾。在严秉煜的唤声下,才渐小了力度。严秉煜缓缓抽出一只手,放在他背上从上至下地抚“好了好了,没事儿。你和他急个什么?”
周习坤在扭缠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就不动了,他垂着脑袋盯了地面,逐渐听清楚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严秉煜抚了一下他的头发,手却被挥了开。只见周习坤站直了起来,两只眼睛看了看四周,扯正了一把领带,好像又若无其事了。
“需不需要我帮你去干掉他?”严秉煜说道。
“不用。杀鸡焉用牛刀?”周习坤道。
严秉煜笑了,拍了拍他胳膊“我这把刀可一直为你磨好着,就等你的召唤呢。”
周习坤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深夜里,周习坤回到了苏公馆。他先喂了白闻生些藕粉,又松了他身上的束缚,抱着双双进了浴缸里。浴室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白闻生背对着周习坤坐着,低垂着头,从脖颈到背脊弯成一道薄峭的弧线。周习坤用绞干了的毛巾,沿着那道弧线一下一下擦拭着。
“今天我看到周习盛了。”周习坤忽然道。
白闻生警惕地动了一下,却没有转过头。
“你放心,他不和我斗,我也不再和他斗了。”周习坤继续擦了一把。干毛巾在单薄的肩胛骨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嗯。”白闻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他等了好一会,却没有听到周习坤再说话。他迟疑着缓缓慢慢转过头,却看到周习坤靠坐浴缸边,脸上神情木然,只有眼角沁着一滴泪,沿着脸颊静静下淌。
“怎么了?”白闻生心里钝钝发痛,他恨周习坤,怕周习坤,更加可怜周习坤。这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种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