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已经是春末,气温舒适宜人,道路两夹花柳成行。暖风一吹,柳絮纷飞如雪,好一派风光。周习坤虽然一直眼盯着窗外却没有看风景的心思。这样的沉默维持了一路,周习坤忐忑不安,感觉身边放了一颗炸弹。可想来想去,又觉得哪不对,自己怕他做什么!?想于此,他不由得忽然哼笑了一声。
可刚笑出声,他便和周习盛的目光对接了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他连忙转过了头,以后脑勺对着人。
周习坤的心思就像着车子,颠颠簸簸。后来下了车,换了船,沿着水道钻过了一个又一个桥洞。这里早已经远离了大上海的繁华与喧嚣,迎面来的风都是朴质而充满生活味儿的。黑瓦白墙的房子而一道道绿水和石桥将它们串联起来,鸡鸣狗盗,炊烟缕缕。这里是梧乡,周家老宅的所在。
下了船以后,沉默的兄弟两个一直步行。这个地方几十年几百年不变,一水一石都是曾经的模样。两兄弟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两人现在都没有追忆往昔的心情。
周老爷儿女众多,虽然有的还没有养大就夭折了,现在长成了的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早都离开了这小地方。而现在除了周习盛和周习坤,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周家老宅如今在暮色里显得悲悲戚戚凋敝不堪。唯有管家老张带着瓜皮帽站在周家大门两头石狮之间,盼顾张望着。一看到大少爷的影子,便一手提着袍子一边迈着八字腿急忙奔迎了过去。不等大少爷回来,他是不敢擅做任何主张的。
“大少爷,您,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走得急啊,可就闭眼前她还念叨您呢。”老张一开口便用袖子抹起了眼泪。
周习盛没有动容之色,皱眉道“不急着哭。先带我去看看她。”
“是咧。诶,七少爷您也回来了。”老张目光看向周习盛身后的周习坤,语气似乎有些惊讶。
周习坤望着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自己和大太太水火不容是出了名的,所以自己出现在这里是有点奇怪。
☆、第50章 打屁股
进了周府,张管家领着他们穿廊过院地到了周老太太的卧房。三个人还在屋外头,就听到了房里头一个女子抽抽嗒嗒的哭泣声,周习盛推开门果然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女子跪在床前哭得泣不成声。那女子听到脚步声,一转过头一双眼睛已经像个核桃,目光一触到周习盛就更伤心了,用手上的白帕子使劲捂住嘴。
周习盛看着叹了一口气,冲着张管家道“这是新来的丫头?倒是有心了。”
张管家脸色微变,轻声说“不,不是。”
“嗯?”周习盛不解地扬了眉。不知道他这个“不是”指的是哪个不是。
站在后面的周习坤笑了,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她可不是丫头吧。”
周习盛瞪了眼,问道“怎么回事?”
“她,她是少夫人呐。”张管家细弱蚊吟地说。
“什么?”周习盛惊诧地叫了出来。
“少爷,您忘了,夫人给您写过信的。”周习盛脸色一白,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他母亲的确又一二再地像他提起过一个叫姚宛宁的姑娘,可是没想到母亲竟然自作主张连人也给放家里来了。如今他母亲还未入土为安,要动气发火推了这门婚事又实在不可能。他收拾了一下混乱的思绪,开口问道“娘她怎么死的。”
周习盛这话本是问的张管家,没想那位叫姚宛宁的姑娘竟然娓娓地叙述起来,从夫人这几日的起居饮食一直说到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
周习坤在一边站不下去,他不想对着大娘已经发臭的尸体,更不想看着那对男女眉来眼去。于是趁着周习盛询问的时机,便悄然地走出了屋。
周习盛回到周家,一盘散沙的周家又有了顶梁柱。他指挥着管家去筹办丧事,周家这台庞大的废旧机器又开始运转起来。唯一剩下的闲人就是周习坤,他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周大太太向来认为他是没有教养的野种,所以他也没有必要在人死后来装模作样。
闲极无聊,他便蹲下来逗起了哈巴狗。这哈巴狗是他大娘养的,很是粘人。在周习坤的手心里直舔。他觉得有趣,就想去抓那滑不溜丢的舌头。可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如芒在背,转过头果然发现周习盛正在盯着自己。
“……大哥。”周习坤叫了一声,他想了想又犹豫地调侃了一句“嫂子挺漂亮的。”
周习盛的面色黑成了锅底“这个由不得你来说!”
“那倒也是。”周习坤翻了翻白眼,转身就想走。可没想到周习盛却怒气汹汹地朝他大步走了过来,一下把他推撞上了树干。
周习坤的肩膀猛得一疼,不甘示弱地怒问“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列祖列宗还有你娘都在看着呢!”
“你还好意思提。”这一下激起了周习盛的愤怒,把把周习坤带回来家的目的给想起来了。他一下拽住周习坤的手,不由分说不顾周习坤抵抗地就往堂前拖,一下将他踢跪到地上。
这一下牵动了周习坤的旧伤,钻心的疼让他龇紧了牙。他一抬头,就看到周大太太的一张巨幅遗像,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周习坤慌了神,立马垂下了目光。
“大,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被吓了一跳的张管家,无措地问道。
“把家法拿出来。”周习盛此刻还算冷静,吩咐道。
张管家和周习坤都同时睁圆眼。
“还不快去。”周习盛吼道。
张管家吓得一哆嗦连忙转身就跑。
周习坤却跪不住了,他忍疼要站起来,伤腿却软了一下,让他又跌了回去。可他还是不服气地道“你凭什么这样?”
“就凭你做的那些事,周家上下任何人都有权利管教你。”周习盛道。
周习坤脸色刷的就白了,他又看到了悬挂在堂中的周大太太,避重就轻地辩白道“你娘还未入土为安,你这样大动干戈,难道就对了?”
“你还有脸说!”周习盛恨不能把牙咬碎了。他从跑得气喘吁吁地张管家手里拿过了一条朱红色的长板。
“你不知道,我就打到你明白为止。”说着周习盛飞快地高扬手里板子,猛罩着周习坤的后臀位置抽了下去。周习坤登时疼得叫出一声,浑身的血也开始窜流起来。这一下好像不是打在他的皮肉上,而是尊严上。只是那个尊严,就是纸糊出来的,轻而易举就能捅破。这里呆的时间长的仆人,都见过他以前挨打。而且那根本是常有的事。可现在不一样,他是堂堂周老板,为什么要挨这打?
他眉头一皱,第二下板子又抽了过来,这下他咬住了牙没出声。可等周习盛再举起手时,周习坤却站了起来,朝着那个人扑了过去。下人们都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就已经缠在了一块,滚到了地上。
要把他们两分开还真是得费一番功夫。七少爷简直像是邪魔俯身,脚缠拳打最后连牙齿都要用上了。大少爷还在往他身上抽板子,最后板子脱了手,便薅着七少爷头发往地上摁。直把旁边的女佣下人们看得目瞪口呆,那个姚宛宁也是睁大了红眼睛。
“叫你当汉奸!叫你当!”周习盛一条膝盖死抵在周习坤的背上,捡起地上的板子对着他屁股连续打了十几下。周习坤身上的裤子,禁不起这么折腾,已经裂出了口子,露出了带着一道道血痕的皮肉。
周习坤从没去想过汉奸这个词,这顶帽子扣下来,让他简直快要气懵了。他静止下来,以扭曲地姿势瘫在地上,也不回嘴了。
张成伸了一下脑袋去看七少爷,他简直以为七少爷这是已经被打死了。
周习盛丢了板子,站了起来。他垂着眼,踢了周习坤一脚,说道“去跪着。知道要认错了再来找我。”
周习坤依旧爬着不动,他不能动也不想动。就在这时,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跑了出来,他一下跪在地上,冲着周习盛连连磕了几个头“大少爷,您,您就饶了七少爷吧。他这样命都快没了。他肯定是知道错了…………先让他缓口气吧。”
周习盛盯着那个老人半天,迟疑地挥了挥手“你把他扶下去。你们听着谁也不许给他送饭!他要饿死,就让他去死!”
“诶!”老人答应了一声,便连缠带扶地去拉周习坤。周习坤腿脚已经不能灵便地听他自己使唤,他全倚靠在老人瘦弱的背脊上,汗得的发丝沾了地上的沙土,垂挡起了眼睛,一步一艰难地缓慢消失在了周习盛的视线。
一棵棵沧古的大树笼罩着周家老宅,阴暗不均。白色的灯笼和结在屋檐下的白绸,风一吹便伴着树声哗啦啦作响。
远离了周习盛,周习坤这才停下脚来,哆哆嗦嗦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疼痛让他对周习盛的恨更加根深蒂固。
“少爷,受苦了你……。”老人布满深壑的眼角淌着一道湿润。
“我都习惯了……。”周习坤笑了一下说,他的脸上润了一层汗还有伤痕,所以这笑只能算是惨笑。“江程……这么多年,这里也就你还护着我。”
“哎,您是我看着长大的。”江程说道。他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又自觉地位低微而无能为力,所以满脸的愧疚。
周习坤拍了拍他手背,往前挪走了一步,放眼看了看这院子。就是在这里,他就是被关在这里整整三年,最后死也是死在这。果然,周习盛若不死,怕是这次自己的命也长不了!
“七少爷……。”江程张望了一下周习坤的神情,唤道。
“嗯,我没事……,扶我回房去吧。”周习坤断然收回了神思,他一步一顿,心里琢磨这事。
江程领着周习坤进了一间厢房,这屋子是他从小就住过的。里面的陈设和以前如出一辙。江程铺了床以后,周习坤趴着躺到了床上。
当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整个晚上,满脑子里都是幻象,发生的没发生的胡乱交错在一起。
☆、第51章 番外·当时少年
江南的雨,宛若轻纱,白白蒙蒙笼罩着,润湿了石板路,船蓬顶。让墙角布上了绿色的青苔,也让杨梅红了漫山遍野。周习坤撑着一把露出半边骨架子的油纸伞,从周家后院的一道斑秃了的黑漆小门探进个头。他脑袋左右转了转,没有看到别人,这才收了伞,小快步地跑了进去。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润润的了,头发上也结着细细小小的水珠子。他甩了甩头,又抖了抖脚下的泥巴,正想往里头走。却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七少爷。”
“啊……。”周习坤吓得缩了肩膀,转过头就看到三姨太的丫鬟阿春正站在自己身后。
周习坤把伞藏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弯起唇笑了“阿春,你吓我一跳。”
“你这又是去哪疯了?”阿春微瞪了眼“大太太正找你。”
“找,找我做什么……。”周习坤瘪了嘴,然后转而一笑“好阿春,你就说我没回来,没有看到我。”说完他拔腿就想跑,可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大太太已经站在了路当头,旁边还跟着一个正哭哭哒哒的秋露。
“你要去哪?”大太太古板着一张脸,就如开堂审犯人似的问道。
“我,我去换鞋……。”周习坤看了她一眼,越发觉得这个平日就不施粉黛的大娘像个晒焦了的鱼干。
“还敢说谎!这,这都是你那娘教给你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满口谎话。”大太太痛心疾首似的说。
“我娘不是早就死了么,那时候我才两岁,她怎么可能教我。”周习坤显得颇为不解地说。
“你还敢回嘴?真是个下流胚子!昨晚上,你欺负秋露是怎么回事?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这长大了还怎么得了。”大太太的嘴是个小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不完。
“我没欺负她啊……。”周习坤更是一脸茫然,转了目光看了看秋露。
只听秋露长啼一声,更加哭得伤心了。
“有话你就说嘛,哭什么呀。”周习坤急了连忙安慰道,伸手还要去拉她手。可大太太手里的家法一下就打在了周习坤的手上,疼得他猛得一缩,把火辣辣地手背贴到了唇上。
“昨晚上,是不是你让秋露睡你房间了?”大太太好不避讳地道。
“是,是有这么回事。可是我,我这不是听了齐嫂说的鬼故事怕么,就让她过来陪陪我。”周习坤慌乱解释。秋露其实是他大哥周习盛那房的,所以他这么解释,自己也觉得有些解释不过去。
“你,你这小小年纪,怎么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来!”大太太咬牙切齿,一张细长干瘦的脸满是愤怒。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周习坤无辜呼冤。可是一边秋露用手帕捂着脸,哭声简直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他顿时觉得这下自己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你别哭,别哭啊。”周习坤先是劝了几句,忽然他一抬头,冲着大太太说“大不了我娶了她。爹不是也娶了丫头的嘛。”
他这话刚说完,一个耳光就抽到了他的脸上。
“你还敢拿你爹来说!?把手掌伸出来!”大太太脸上红白交替,忍耐到了极限。
周习坤被打懵了,手垂着半天也没动。大太太举起板子,不论地方地就往他身上打。周习坤躺回床上的时候,身上都开了花。可他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爹说男子汉该有担当,可这一担,就挨了一顿好打。
灯芯烧完了,房间里一片黑暗。外面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平安无事,小心火烛。”周习坤有想起了齐妈的故事,夜半三更,有鬼要来吃人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关着的房门忽然就打开了。周习坤吓得猛一侧头,隔着纱帐,在门外的黑暗里果然站着一个黑影子,并且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过来。
“鬼,鬼…………你别,别过来……。”周习坤脚踢蹬着床面,一直退到了床里。那个鬼却一直不停,直到站到了床边。
周习坤牙关哆嗦,用手捂着脸,却又忍不住从五指缝里往外看了一眼。那个影子也站在纱帐外看着他。
“你,你走吧,我给你烧钱。”周习坤连自己身上的伤都忘记了,和鬼打起了商量。却没想到,那鬼忽然往床上一扑抱住了他。周习坤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叫不停地踹。却逐渐发现身上的那个鬼是有体温有重量的。他睁开眼睛一看,愣了住了“大,大哥。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周习盛反问道。他这年十五岁。脱了少年的壳,有了男人的轮廓,声音也是低低沉沉的。
“我…。”周习坤没说下去。要说是自己怕鬼,一定会被大哥笑话。
“好小子,你把秋露睡了?”周习盛有模有样地狞笑了一声。
“没,我没有。我,我根本就不会……。”他哭腔着道,心下想大哥原来这是跟自己抢老婆来了。
“不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春宫的事。”周习盛说道。
“……可是秋露我真的……。”春宫那件事上,周习坤无可辩驳,虽然他不知道大哥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也不会承认。
周习盛似乎很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就往他腿间一捏。周习坤疼的大叫一声夹紧了双腿。
“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事。我看你毛都没有长齐!”周习盛看到周习坤疼得咬牙地模样却忍不住露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