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虽说十分恭谨,可话里的意思未免就太过放肆。
“事之理由有千种万种,里头却终究是人心在左右。此道理放至陆王爷身上讲得通,放至上面那位身上,亦讲得通。”身陷青楼数年,断无可能不深谙利用之道。浩玉言简释意,神情依旧平静,毫无羞愧颜色。
皇帝为了自己弟弟,陆王爷为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轻轻放下茶杯不至扰到言谈中的两个,衍墨越发觉得浩玉与那王爷间的关系古怪异常。
——次日,晨。
青兰走了,邱平壑也离开了,如今的院里真正安静起来,早上除却偶落院中的雀鸟鸣叫,便再无其他动静。
主屋里的两个人,自然也就可以多得一会儿安眠。
白花花的窗纸被晨光映得些微刺眼,万俟向远从之上面挪开视线,将手伸至被下,摸索到旁侧躺着的人身上,然后挑处不耐痒的位置碰碰。
“唔……”三分不耐,七分不满,酣眠中的某人呜咽似的哼了一声,复往没人躺的那侧偎去。
俯下身去低头落了吻,万俟向远声带宠溺地低喃“今日应了裴然要去王爷府,还要睡到几时?”
“主人!”忽的,衍墨清醒过来,猛然从榻上弹坐起,眼里连点惺忪睡意都不得见。若是硬要找,只能寻见惊惶与紧张。
无言良久,万俟向远将视线找了处地方随意搁置,装作什么也未发觉地说道“若还困着,就再睡会罢。”做什么惊乍成这样……
曾云秋的事情,不是早就过去了么。
“属下不困。”情绪好似还没有完全恢复,衍墨声音比之平常冷硬许多。全然不像刚睡醒的,反像是刚刚杀完人回来。
“那就起来,一同用早膳。”也不回过头去看,万俟向远伸手去够外衫。
“主人……困么?”
极别扭的,衍墨问了句。因为头垂得过低,连带声音都沉闷下去。万俟向远自然是听出里面变化了。
“嗯。”松开刚触上柔软布料的手指,万俟向远调整下脸上表情,如常般转过去,把人往怀里一带,同时躺回榻上,顺便拉好薄被。“午时前去便可,再睡会儿。”
“是。”明知两人都已无睡意,衍墨还是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往被下不断有温度传来的那边靠靠。
“睡罢。”万俟向远低声念道了句,阖上眼。然后慢慢做起入睡模样,一点一点将呼吸放轻,放浅。
再之后,便有个温暖的身子挪过来,微微带着一点叹息。然后又过好久,腹肋处搭上只手臂,极其小心地收紧点。
“叩、叩、叩——”
“万俟公子……”
院里,没过多久就响起敲门声。万俟向远在心里翻个白眼,不得已从榻上坐起来。“宁远王爷。”
“嗯,属下先去。”
为那精湛装睡功夫眯了眯眼,衍墨逃也似的走出里屋,快速洗漱一番。空留万俟向远一人在屋里暗悔方才起身起得太过心急。
拒绝了去小厅里等人,陆闻闲闲坐在清雅小院中的石凳上,边打量着不时有响动传出的主屋,边等着人从里面出来。恍惚中,就想起王府中的那人,嘴角不禁牵起一丝苦涩。
衍墨推开房门,见此也倒自然,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王爷稍候。”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他与那人,何事才能如房中二人这般……等着之前开门相迎的男人离开,陆闻看向从主屋出来的,口气与上回船舫中没有多少不同。
“坐罢。洛雁城中,也算有数面之缘,今日本王不过顺道来看看。”
洛雁城?衍墨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大愕。每次遇见非但是在人群中不起眼位置默默打量,且还都在易容过后。如此,也能认出?!
“人皆各有所能,你不必戒备。”犹自看着手中汤色清亮的香茗,陆闻随意说着,“本王有无恶意,应不难辨别才是。”
“是。”低低应了一声,衍墨不再做任何表示。杀人作恶他可信手拈来,对付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却没什么兴趣。
“吱呀——”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真是羡煞本王了。”原本还严肃着的面色忽然一改,陆闻说得尽是促狭意味,生生噎得衍墨呼吸一滞。
“春宵一刻值千金,怕是在下耽搁了王爷安排在后的美事。”万俟向远的面皮厚度与衍墨的,自不可同日而语,是以这揶揄人的话,回得极为顺口,全不见羞愧神色。
似是没有想到会被如此“回敬”,陆闻愣了下,随即纵声笑开。“万俟公子这般,倒是要让本王也生出结交之心了。”
春宵左,春宵右……衍墨看着你来我往的两个,不禁又眯眼在心底嗤哼一声。
依旧没摆什么架子,陆闻将笑声暂收,浅浅开口“明人不说暗话,本王今日前来,为的是与万俟公子做个交易。不过二位放心,本王绝不做强买强卖的买卖。”说完还不忘看眼一直站着的“坐下罢,这事多少也与你有些关系。”
总觉得话题带着一丝戏谑,衍墨皱眉绕到汉白玉石凳前,默声坐稳。
有无恶意的确不难分辨,先前看似随意的话来话往,实则已经表明无意以身份相压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如此,万俟向远才未对那明目张胆“欺负”自己人的行为加以阻拦。
“王爷有话请讲。”
“本王对武林中事不甚了解,但听浩玉转述,也能推测出一二。万俟公子现下当是苦于无法瞒过众人从此抽身。”说至这里,陆闻稍稍停顿,待得到对坐之人点头确认,才说起下面的,“本王若设法助你从这里脱身许些时日,你可愿帮本王将天牢毁得丁点不剩,放走里面所有人,后再将逃脱囚犯分时分地逐个处理干净,只留一人?”
此话说完不见万俟向远有何回应,陆闻也不着急,兀自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本王既然前来,就已确认过万俟公子有这能耐。而本王也不瞒你,如此做法只为瞒过皇上从天牢里救个不是死囚,却终生不得自由的人。本王以项上人头保证,过后绝不把这事告知外人。”
垂手放下手中茶盏,万俟向远有所暗示地望过去“王爷既能在短短一夜间查清在下能耐,从天牢中救个人或是毁了天牢,应也不算难办。”
对毫不遮掩表露的不悦微微愕然,陆闻摇摇头,解释道“万俟公子误会了。本王曾天南地北的寻人,是以对那些大隐、小隐的,必要下些功夫。而寒炤阁位置所在,正是穷尽本王所能也未找到的。”
天南地北的寻人,所以才能发现荒山野地中的那些奇景幽境?闻此万俟向远没有说话,而是在心里默默计量。天牢所关的皆不是寻常囚犯,随便一个,都可牵扯到皇帝江山。抽身是为尽快解决寒烟教之事,但若因此惹来无穷后患,反就得不偿失。
“不知王爷要救何人?”
“裴家后人。人是浩玉想救的,虽然不曾与本王明说。本王动手,皇上早晚一日会查到。到时势必将怒火迁至浩玉身上……”不见了之前悠然,陆闻面色异常凝重,以致声音都有些压抑。“本王看得出,浩玉是真心将万俟公子视为友人,本王便也不再遮掩。倘使他日皇上对浩玉起了杀念,这安定盛世,就难保了。”
“王爷慎言。”死罪之语听得万俟向远一阵默然,犹豫许久后,也未拿定主意这交易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万俟公子不必急于拿主意,现下距午时相见还有几个时辰。但无论答应与否,还望莫要在浩玉面前提及。现下,时机尚欠……”饮下杯中微凉残茶,陆闻起身作势告别,“不过如若换作本王,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毕竟有个王爷做朋友,怎么想都只会是件好事。”
说不清是何种感觉,即使眼前的人从未以身份、权势相逼,万俟向远仍旧无法觉得这宁远王爷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心机,实在过重了些……
“在下自会慎重考虑。”
瞧着院门开后复合,衍墨不由说出自己看法“属下想不出有何办法能令主人瞒过罗宰相与寒炤阁的人脱身。”
“衍墨,过来。”不予置评地招招手,万俟向远丝毫不准备为此多费心神。
“是。”以为要说的是正事,衍墨便一本正经地站起走过去,只差躬身行个礼。
蓦地,万俟向远拽住衍墨衣襟,使力拉低,紧跟着倾身找准耳背稍后的位置,重重吮出个紫红印子,之后还不算完,竟张口补上个数日才能消退的齿痕。
知道自己又被作弄了,衍墨难得没有吭声,温顺地闭上眼,不躲不闪地任之肆意。
“他这儿……”若有所思地徐徐说着,万俟向远伸出手指在刚弄出的印记上轻轻摩挲“有这个。”
“那浩玉……?!”真正顾不上作弄不作弄,衍墨震惊得差点改说为喊。
“嗯。”且不止,不经意间看到的印子,当初恐怕还是渗血的。如斯恣意,绝不会是躺在下面的人敢为的。“那般心机、身份的人,断无可能贪一时新鲜,心血来潮做这些。因此应下并无不可,毕竟若这边出了事,那边裴然也就别想在皇帝眼下保住性命。”
“那王爷,可真会为裴公子……与皇帝为敌?”终究还是将疑惑问出口,衍墨百思不得其解,紧紧绞起眉头。
“平时不还聪明着,这会儿怎就笨成这样?”调笑一样在微启的唇上捏捏,万俟向远站起来往膳厅里走,“那王爷是说,若皇帝要动裴然,他便覆了这江山与皇位……”
正文 君是自可留86
几个时辰不过转眼工夫,小厅里,衍墨咽下最后一块燕回糕,起身准备去叫万俟向远出门。
可好巧不巧,恰这时,院里飞进三只传信苍鹰。
前两只还寻常些,最后飞进的毛秃少半,俨然是只斗鸡。
毫无疑问,正是从邱老头那里飞来的。
许是接触的回数多了,衍墨对这些猛禽已经了解不少,因此顺道迈出几步,欲要将其身上携来的字条取下。
“扑棱——扑棱——”
变化,发生在一瞬。
毛秃的苍鹰突然振翅暴起,凶猛地朝着另外两只快速飞去。弓爪,钳咬,整个一副拼命架势。
这是怎了?!
衍墨拧眉望向不远处撕斗成团的三只畜生,不由回想起当初听到的那句话。
“鹰是训过的……”
训过的就是这般?
还是说换了主人,性情也会跟着变?
人有一百零八处穴位可以戳点,鹰有什么,无人知晓。担心着下手过重会耽误日后传信,衍墨不得已掏出兜中药瓶,左思右想,最终万分不情愿地冲三只畜生撒去。
瓶子里装的是迷药,前几日才配出的,改了过去方子,效果比以前好上许多,沾上星点就可昏睡好几时辰。
可谁又想到,竟会头个用在这种地方……
正当衍墨脸色难看到极致时,远处万俟向隔着扇半启花窗,赏心悦目,看得不亦乐乎。想想还觉不够,禁不住站起身,一径从房里走到外面。
“试药?”声音极正经,仿佛对刚才院里一切尽不知情。
这话不问还好,衍墨乍一听见,拎着几只“山鸡”的动作浑然顿下,半晌才直起身子。然后回过头,认真盯着问话的人良久,在确认眼那面上、眼底皆没有戏弄神色后,才将取来的字条看过一遍,放起来收好。
“不是。”
这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万俟向远立马不乐意了。
于是侧目瞧往地上胡乱堆成山形的“山鸡”,让语气里蕴满关心“衍墨,……饿了?”
立刻,对面好看的一双杏眼狠狠眯成一条细线,而且还有咬牙切齿的趋势。
怎的这般有趣……随性纵情笑了几声,万俟向远挑挑眉毛,扬着嘴角从旁边走了过去。
“时候差不多了,出门罢。”
良久,良久“是。”
……
就这样,占了便宜的走在前,被占便宜的走在后。
占了便宜的心情愉悦,被占便宜的心情郁闷。
终于,被占便宜的决定找点事来让心情愉悦的费费神,乐和不下去。
“宰相府传信方约摸是永荆。青兰姑娘途中不慎被早有备下的数十只鸽子乱了追踪。”
“无妨。”多年筹计全皆为此,些微意外早就在预料之中。因此万俟向远并不忧虑,继续在近午人稀的闷热街道上悠闲走着,“另两处如何?”
“一切顺利。”悻悻回过去四个字,衍墨不知怎的就被街边一个叫卖声吸引去注意。
然后后面回报尽数化作了滞噎,被卡在喉间……
“馒头——馒头——刚蒸好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