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静芸欣喜的,浑身颤抖的,有些愣怔的,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他。
郑蓉蓉的身子斜斜下坠,王妙丹赶紧过去扶住她。而后下意识又往曲静芸那处望了一眼,直觉有什么不对,却倏然看见卓臻墨黑的双瞳刹时转回血红色。
“不要过去!”她是如此心急如焚地喊叫,以至于话音一落,喉头漫上一阵腥甜,嗓子撕裂般火烧似的疼。
可是,已经晚了。
刀刃从曲静芸的后背穿出,让人分不清是刀本身的红,还是鲜血染就的红。
曲静芸只觉心口一凉。
她只瞥了一眼那闪红的刀刃,便将目光又重新移到卓臻的脸上。
真好,在最后的时刻,还能离你如此近。她如是想。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出手如电,点住卓臻周身大穴。
然后,蓦地抽出玉笛中的短剑,目光瞬也不瞬,一剑刺进卓臻的眉心。
她反手将玉笛与剑柄扣接,不顾心口的刀又没入几分,倾下身子,用十分怪异的姿势艰难地吹起梦安晶清诀。
无论卓臻怎样痛苦嚎叫,无论她口中涌出多少鲜血,她都没有停下来。
开始有黑气从卓臻的眼耳口鼻,从他的四肢躯体中逸出,重新汇入斩妖泣血中,直到卓臻的双眼真正恢复清明澄澈,倒映出她温暖含笑的脸。
心上的剑被抽出,血珠溅在两人的脸上,热烫,又很快凉下去。
卓臻木然伸出血肉模糊的手,一只铁匣冲破障碍飞到他身侧。他将斩妖泣血扔进内中,合盖,施术用匣上残存的铁链暂做封存。
随后,运用剩余的全部修为,拼一口气,竟猛然将铁匣打入地下百余丈深!
蓦然间,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众人脚下的地面如蛛网般,豁然裂开数道极深的口子,尘土纷扬,飞沙走石,瞬间遮天暗日。
当尘埃落定,众人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人匍匐倒地,满身血污,已经看不出衣裳本来的颜色。
在他身边,一个同样遍身是血的女子俯身而跪。她一点一点挪动手指,颤抖着将寒玉笛放到嘴边。
清扬的笛声,悠悠荡荡,飘散在这满目疮痍之地。
在场所有人原本皆满心惊诧,不知发生何事。却在听闻此曲后,眼中所有色彩均沉淀消失,唯独剩下一片空茫,随后一个接一个倒下,面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
梦安曲,可让闻曲之人,忘记十二个时辰里所发生的一切。
曲静芸用最后残存的生命,吹响了这支她从来没有吹过的梦安曲。
让所有人忘记发生的这一切,忘记卓臻做过的事情吧。
否则,他们依然会杀了他的……
郑蓉蓉却在曲子响起的一刹,睁开了眼。
她望一眼,那个她在三年前爱上,到现在仍然深爱的男子。
随后又闭上了。
离他不远处,卓臻因耗尽修为而斑白的华发,逐渐转成灰白,再转为灰黑。
身上数十道极深极重的伤口,正在奇迹般地、缓慢地愈合中。
郑蓉蓉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可她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因为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成功催动情蛊了。
第18章 第章
天地间,一刹那,寂静如雪。
王妙丹坐倒在地,怀里紧紧抱着郑蓉蓉。一向坚强镇定、心淡如水的女子,此时双目失神,泪如雨下,口中喃喃,轻喊怀中之人的名字。
“蓉蓉,蓉蓉啊……你怎么这么傻……”
“不是……正好么。”郑蓉蓉极力撑开眼睛,睁出一丝缝,随后又重重闭上,再也没有睁开过。她说话的声音细若蚊吟,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齿缝间挤出来。“你一直,想看的……情蛊最、最为神秘莫测的效果,这不就,给你看见了么……”
王妙丹浑身一僵,嘴巴张开了,却吐不出半个字。
“哈,没关系……我们之间……姐妹的感情……从来都不会,被那些虚套的东西影响……我不傻,师姐她,也不傻……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这个结果,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后悔……”郑蓉蓉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温淡平静,如同在讲呓语。讲着讲着,声音彻底不闻,仿佛就真的入梦了。
王妙丹一言不发,她脸上的泪痕被风干,又被润湿,随后再次干涸……直到怀中躯体由温渐凉,她才动了动眼珠,将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
卓臻的伤依旧很严重。他一点一点挪动身体,行至同样早已没有了呼吸的曲静芸旁边,伸手想碰她的脸,却瑟瑟缩缩颤抖着,那只手怎么也落不到她的脸庞。
卓臻的神情极痛苦,可他没有发出一丁点的悲恸哀哭,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将他似江若海的悲伤尽数堵在心里,无法释放。
“你不后悔,师姐也不后悔。”王妙丹将脖子后仰,向着天,沙哑地开口,也不知是对谁在说。泪已流干,眼睛肿胀涩疼。“可是,活着的人,真的很痛,很痛啊……”
目睹了全程的青羽和江雪静,此时觉得说什么都是徒然,只能将千言万语尽数化成一声叹息。
青羽心里有些堵“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江雪静唏嘘之余,倒也明白了一些疑惑。“莫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后世之人对卓臻的此番行为却未有只字片语的提及,原来是梦安曲的缘故。”随即凝眉略忖,又自言自语道“平白死了这么多人,逍遥派肯定要担责任,只是他们又是怎么跟别的门派解释这些门人弟子的横死呢?他们为何要与姜媱合作,造出这一柄邪器?又将它作为群英会的筹礼,里面是否有阴谋?还有,最后逍遥派的分裂,不知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或许,他们就是为了看见这样的场面?”青羽环视一圈,尸横遍野,着实令人内心沉重。
“算了,等出去之后再说吧。若有余暇,可以好好追溯一番。”
“先离开吧。”王妙丹背起郑蓉蓉,对失神落魄的卓臻道,“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死掉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死于我的毒气和蓉蓉的蛊,很容易被看出来,到时候保不准要来找我们寻衅。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不想蓉蓉死了还不得安生。”卓臻方才杀人用的是斩妖泣血,发狂时凭本能乱砍一气,也没有用到玄清门的招式,一时半会反倒不会被怀疑。
跪在地上的人一开始没动,过了会儿,才轻轻抱起曲静芸,一步一晃,两眼布满血丝,木然又空茫。他像个木头人似的向前走着。
他的游龙剑还落在不远处,王妙丹在他身后提醒道“哎!等等,你的剑……”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只得自己走过去替他捡回来。她的身量小,此时的郑蓉蓉虽然瘦了很多,但仍要比她重些,故而她背着人走路十分吃力,脚步一深一浅的,跟卓臻一样摇摇晃晃。
两人走了大半日,临近子夜时分,在山下的一处村庄内寻了一间破败的小庙暂作歇息。王妙丹将两人的尸体摆放在一起,卓臻就守在她们旁边,不发一语。
今夜有月,清冷光辉皎皎,如霜华遍地。
两人没有点火,破庙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卓臻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这三年里,他几乎天天听曲静芸吹奏梦安晶清诀,不知是否因此缘故,梦安曲对他没起效果。
所以他也就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控制不住地杀了那些人,是如何伤害了自始至终都在保护他的那三名女子,郑蓉蓉是如何为了他牺牲,他又是如何将曲静芸骗到身边,再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她的心口。
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亲手杀死至爱之人更令人绝望痛苦。
那一刀,捅死的该是他卓臻啊!
“呵呵……咳咳……呵呵呵……呃呃呃……呵呵哈……”他忽然耸着肩笑起来,却又像是在哭,末了还撕心裂肺地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诡异又突兀,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王妙丹显然是被他吓到了,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摸到他身边,慌张地替他把脉“卓臻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他身上伤势虽重,却不致命,怕是回想起之前的事,心里承受不住了。
“你别吓我啊卓臻!你别这样!”她真怕他会就这么疯掉,于是从怀里摸出几根银针,打算先强制让他昏睡。“你可不能死,也不能疯!不然她们就白为你死了!”
就在此时,倏然一阵阴风四起,彻骨的寒意瞬间爬满全身,王妙丹心里莫名一紧,手上不由一抖,银针全落去了地上。
卓臻的怪异哭笑声戛然而止。
他似有所感,猛然向一处望去。
庙门口,惨淡月光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妙龄女子。她一双灰白骷髅手骨提一盏青白灯,如墨云鬓上簪饰着一朵碧玉荼蘼花,更衬容颜倾世。
“幽冥引魂路,善恶众生度。”
“噢噢噢小鸟小鸟!酆都小鸟!”青羽双眼一亮,整个人活像被逼着吃了一个月素食的荤食爱好者瞧见了一盘香气四溢的红烧肉。
江雪静默默想等出去之后一定要先吃十只烤乳鸽十只烧鹌鹑十只叫花鸡十只……
嗯?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酆都小鸟快放我们出去!”青羽大喊着去抓她的肩,却捞了个空。
跟当初那个茶寮老板一样。
“……莫非她也是卓臻的记忆?可是卓臻没有阴阳瞳啊,怎么能看见冥域拘魂使?”青羽纳闷道。
“会不会是因为斩妖泣血的缘故?他身上的煞气过重,阳气轻了,所以能看见。”
“你说的不无道理……啊,”青羽了然道,“这应该是卓臻和酆都小鸟的初识,是因为她要带走曲静芸和郑蓉蓉的魂魄。”
江雪静沉吟一下,道“卓臻对曲静芸的死必定心怀愧疚,不说郑蓉蓉,他会甘心让酆都袅袅带走曲静芸的魂魄吗?”
“你是说他们会……”
青羽的“打”字还没出口,那边的两人已经杠上了。
在场只有王妙丹对眼前的事情一无所见,但聪慧如她,想必也意识到了什么,配合地躲在一旁,闭口不做声,万分警惕地守护两人的尸身。
卓臻的游龙剑插|进酆都袅袅的胸膛,伤口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绝色的面容露出些许痛色。就算动起手来,酆都袅袅的动作姿态依然优雅轻盈。
她对于卓臻竟然能看见她的化身这一点也觉讶异,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表明来意。可谁知她话还未说完,这个男人就提剑黑着一张脸朝她砍过来,一时更为惊诧不解。
彼时的她还从未遇到过此等情形,阳世人死扣着已死之人的魂魄不放,不仅如此,竟还要攻击拘魂使,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死活。那时的她也是不够果断,心慈手软,还试图说服眼前这个对她充满了敌意的男人,想让他放下执念。
结果当然是白费口舌了,对方根本不听她说的什么话。
酆都袅袅诧异地看了看胸口的剑,又抬头瞪视卓臻,一脸难以置信“你,你竟能伤我?你是什么人?”
不要说普通的刀剑,阳世里的大部分法器,对于无血无肉的她而言,都是无甚杀伤力的。游龙剑也不过是把普通的神兵,照理说也是伤不了她的,可怎么会……
她并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卓臻被煞气上身,那斩妖泣血的刀灵是个妖族,他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妖力,而这一点王妙丹和卓臻本人都未察觉。
然而不由她细想,卓臻又将剑锋向前送,势要将她捅个对穿。她不可能坐以待毙,美目微眯,当机立断,为速战速决,直接释出法宝引魂青灯——
“幽冥路,引魂灯,度善度恶度众生。”
一阵熟悉的耀眼白光骤然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青羽下意识用一只手挡住双眼,同时用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江雪静的手腕。
再度睁眼,眼前的景象恢复成最初的模样,没有破庙,没有酆都袅袅,没有卓臻曲静芸等人,眼前又回归到一片空旷和虚无。
原本悬立于空中的卓臻这时候已经不见了,远处却多了一个躺着的人。两人走近了一瞧,竟是霍笙!
此时再见霍笙,两人顿时倍感亲切。
在卓臻的记忆里见了太多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和事,不管多么悲欢喜乐,江雪静和青羽始终只是看客而已。这份记忆的时长大约跨度三年左右,他们二人便也在里面历经了相同的时间。但在相对于外界时空,或许仅仅是过了半盏茶。
霍笙双目紧闭,眉心紧锁,似是梦魇了。
青羽见叫他不醒,又试图噼里啪啦地抽他脸拍醒他,正欲乱挥的爪子被江雪静及时按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看他的样子不太正常,你别给打坏了!”
青羽略微委屈地嘀咕“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能打坏了?”
江雪静悄悄摸了摸还有些疼痛感的脸颊,暗暗腹诽你是不知道你的手劲有多重!……唔,拿来捏核桃倒是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