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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月阁 第14节

作者:何满 字数:6676 更新:2021-12-31 14:21:03

    在打了一圈太极后,方霖咏呡口茶,又缓缓放下茶杯,任由唐渡函保持谦恭姿势在自己身前,“明儿早朝后我会将此事禀告皇上,至于皇上肯不肯见,微臣无权做主。”

    “多谢方大人。”

    两人又闲聊片刻,方霖咏拉着唐渡函在方府用了晚饭方才送客。

    从西郊回到致宁庐已经月上梢头。

    钟敬亭兴致缺缺地坐于房里看着唐渡函备置在床头的《漱玉词》,眼皮子都将要阖上,见到唐渡函回来,立马起身说,“晚饭吃过了没?”

    “在方府用过了。”

    钟敬亭见他满脸疲惫,“怎么,方霖咏不帮忙?”

    “他说明儿禀告皇上,看皇上意思是见或不见。”

    “那原也是他本分,总不能贸然就带了你进去。”

    唐渡函浅笑,“我以为要是你,你会强拉着他进宫也不能多待一天。”

    “经此数月变故,才明白事事都不能求万分所愿。”钟敬亭神色黯淡,“只是他表面上这样说,不知是真帮假帮。倘或他并没有问,却来跟你说是皇上并不想见,我们也没法子可做。”

    “如今算来算去,我们认识的能与皇上搭上话的人,竟只有他,真是造化弄人。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唐渡函坐倒在床沿边,“你晚饭吃过了?”

    “没有,本打算等你回来的,现下你既吃过,我原本也没什么胃口,一顿不吃也不碍事。只是看了一下午李清照的词,劳累神思又害得情绪更败坏些。”

    唐渡函笑,“唐宋泱泱近六百年也只出了她这一个像样的女词人,如何叫败坏你情绪?”

    “到底太悲了些。”

    “国破家亡如何不悲?”唐渡函倏忽想到蒙古兵南下,眼神转而低垂,“只怕有一日,我们不比她要幸运。”

    钟敬亭明白他意思,也静静坐于一旁四下无言。

    次日唐渡函又往西郊去,等有半个钟头方才见到方霖咏。

    “唐公子,我今儿已经禀告了皇上,只是最近北边战事吃紧,皇上政务缠身,实在挪不出空来。改明儿我再请求一声。”

    “劳烦方大人。”

    如此数日,唐渡函日日下午骑马去西郊等方霖咏现身,回回不离“改日、改日”,又被拉着唠些闲磕,再吃上一顿晚饭,在月色四合之时方能回到致宁庐。

    “我看这方霖咏摆明了要耍我们!”

    “罢了,如今我们也没有其他去路。”唐渡函攥紧棉被,屋子透着寒风,连日奔波身子愈发虚弱,加之冬日里骑马出了虚汗,更加有病倒之势。

    “明儿我去罢。”

    “从前那样多的过节,他未变愿意接待你。”

    钟敬亭低头,“我去寻个大夫来瞧瞧,你好生歇着。”

    终于这一日方霖咏满脸笑容地牵住唐渡函双手,“皇上旨意,今儿晚上于御书房接见公子。”

    焚香沐浴后整理衣冠,轿子再次停在高高的宣武门前仿佛已是数十年前。

    御书房内一派灯火通明,提神的龙涎香烟雾袅袅,昔日的三皇子身穿金黄色龙袍坐于先皇猝死的龙塌之中批阅奏章。看去如何也不像那个一身黑服在闲月阁错认了人狎弄小倌的风流荡子,唐渡函瞧着也神思恍惚,上次见他还是六皇子刚被关押,自己从大牢内被放出之日,当时满心都只是愤恨,只觉眼前人万分可恶可恨。如今一个多月来,诸位故人先后逝去,自己情绪也渐渐平复,只认皇家宫中本就是这般争权夺势,自己默认帮着六皇子陷害瑾贵妃之时,三皇子想必也是恨毒。

    “草民参加皇上。”唐渡函咳嗽两声,压抑着喉咙不适跪下。

    “身子既有病,怎么不请个有用的大夫瞧瞧。”皇上挥手示意房内太监宫女出去,“坐吧,也不用跪着了。”

    “谢皇上。”

    “方霖咏说你有急事,怎么见了面都拘于此番繁文缛节上。”皇上笑说,放下手中奏章,瞧着唐渡函双眼。

    “皇上,草民再次恳请您放过六皇子。”

    “我说过,我不会放虎归山。”他语气坚定,双目如炷。

    唐渡函换了话锋,问“皇上,听闻荀大人英勇殉国了?”

    龙塌中人眉头微皱,“蒙古人来势汹汹,又善马战,对我们的兵队十分不利。”

    “蒙古人已经攻下哪些敌国了?”

    “西辽、西夏、花剌子模,以前不知道你竟也关注这些事情。”

    唐渡函也不顺话,“皇上当初让荀大人安排我顶替唐渡函应考,您可知我是谁?”

    “闲月阁小倌友风,五岁被卖入阁,不曾接客。”

    “不,皇上,我病死在千年后的中国,醒来才成为了闲月阁友风。”

    皇上哑然,“这样的说法,你让我如何相信?”

    “此时此刻,我骗您又有何用?”唐渡函又捂胸咳嗽,苦笑,“我醒来时问过广陵,他不知忽必烈是何人,而阁内书籍一应到南宋为止。”

    “虽然在我所学历史之中,并不曾有过皇上此朝之名,但草民知道,蒙古成吉思汗铁木真统一漠北后对外扩张,先后灭西辽、西夏、花剌子模、东夏、金朝,蒙哥汗病死南宋后,忽必烈即汗位,国号‘大元’,迁都大都,又于崖山海战灭南宋统一中原。”

    “元朝短命,不过百年,朱元璋立明后皇太极建清,而后三十八年纷嚷民国、新中国,”唐渡函愈说神思愈发迷乱,“皇上,千百年来都不过几家轮流称王,又有何千秋功业,有何‘放虎归山’一说?”

    ☆、离宫

    两人之间久久相对无言,只时有唐渡函咳嗽的声音响彻整个御书房,明晃晃的烛火照映得些许绸帐上不时略过几道黑影,寒风不入,只静静刮着茜纱窗,屋外是否一如还有明月高悬?

    “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唐渡函略为愣怔一下,“李澹。”

    “李澹,”他念道,“你叫方霖咏进来,他带你去将六弟放出来。”

    “谢皇上。”

    拐弯抹角地走进皇家天牢,方霖咏擎着火把,迈过步步下沉的阶梯,绕人满脸的蜘蛛网、咯吱咯吱的老鼠叫声,还有那股不管走过多少距离总是挥散不去的腐臭气味,是动物尸体亦或人类尸身唐渡函无法分辨,只能抬手提袖捂住口鼻,因着气息不通,又接连咳嗽几声,震得整间静谧大牢像是要坍塌。

    “待会请个太医仔细瞧瞧吧,唐公子?”

    “不必了,多谢方大人挂念。”

    细细觅觅的脚步也不知走了有多远才终于见到微微火光,唐渡函一时竟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随着火光逐渐明亮,近来多事涌上心头,六皇子长日关于此间,还是怎样一副面貌?冉柟沦得烟齿鬼目,钟敬亭跛了右足,从前那样明亮眼眸的六皇子,自己却不敢再细想。

    锁链的碰撞声响起,是他听得自己脚步声而站起来?可惜空气中满是腐臭,无法细微感触得到气息流动,否则是否也能悄然感触到他在火光那边呼吸的急缓?唐渡函不禁又咳嗽两声,引得锁链敲击声愈发鸣亮。

    侧过墙壁拐角,终于见得他的模样。

    头发系着那时的节,昏黄烛火下只看得见些许发梢逸开;面目许是不见阳光泛着苍白;仍是那副眉眼,同样泛着水花,湿意氤氲,许久凝神;鬓角与胡须许久未剃杂乱丛生;身上的藏蓝金边锦服染上许多牢狱的污秽已经呈现半黑模样。

    “六皇子。”唐渡函唤出这一声,两人都觉得应是久别经年。

    唐渡函一一讲述如何得见其中经过。

    方霖咏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男子一同进入御书房。

    “谢皇上。”唐渡函跪下。

    六皇子同样跪下,但并不说话。

    “你可有打算,带着他去往哪里?”皇上面色压抑,“方才信使特急,北边战事主帅陈将军,战死了。蒙古南下都城,只怕,就在这几日了。”

    “逃得越远越是,隐姓埋名做村夫罢了。”

    皇上听了嗤笑,“我皇家中人,有一日竟要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隐姓埋名’!”

    “皇上,”唐渡函轻轻在一旁说道,“既然蒙古人打过来指日可待,皇上不走吗?人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一个君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阵前逃亡的事。”起身走下龙塌,停在唐渡函跟前,“既然李澹你说史书中全无本朝只字片言,那朕的结局也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不同他蒙古兵正面交锋得你死我活,就还不能料定朕会输他。”

    “皇上,”方霖咏于狱中已知晓情况,跪下,“皇上走吧,对外这几日佯装生病,由卑贱微臣斗胆顶替暂时维系朝中。”

    “方大人……”唐渡函总觉得自己看不明白此人。

    “我从马家山方家村出来,无权无势,若不是当初三皇子不嫌不弃肯收入幕,这些年官场中不知要受多少同侪排挤、耻笑,而我如今也狐假虎威地过了许多年,也该是要报答皇上知遇之恩的时候。”

    “朕不会走。”金黄龙袍的衣袖被挥摆,恰好扫到烛台,哐当,青铜祥鹤烛台应声而倒,落在光滑地面上,瘦弱的红烛火苗微闪,扑腾扑腾地渐渐熄灭。

    “皇上,您亦知此战必败,若是硬上,连累无辜百姓,自己也会被俘成奴;如若求和,也不过是个从此做个富裕傀儡,皇上……”

    “不会走,军伍有其责任,朕亦有。全力应战,倘若兵败,无非一死,既然千百年均不过一瞬,死又有何惧?”皇上声调平稳坚决,不闻动摇之意,“只恨我即位不过一月有余,自认为算是勤勉奋发,却转眼王朝便毁于我手,最恨竟是败于外族。”

    “你们趁早走吧,愈远愈好。李澹所言,既然南宋能熬得到最后,不妨就此南下去临安吧。”

    “卑贱微臣誓死跟着皇上。”

    方霖咏说罢,唐渡函听得一声六皇子嗓音,“谢过三哥。”

    宫墙内月色如水,寒风习习,唐渡函被冻得不停地咳嗽,反而显得满面通红,双手更攥紧方才临走前皇上给的披肩大氅。

    六皇子看着急忙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身旁人肩上,声音哽咽,“这些日子,如何都苦了你。从前我自谓不得皇位亦不得你周全,如今……”

    唐渡函强忍鼻头酸意,身子被六皇子紧紧抱住,“而今都是往事,现下只盼我们去了临安,尚有安稳日子。”

    “定当会有。”

    唐渡函笑,“从宫里回到致宁庐,恐怕要走到天亮才行,第一步就不安稳。”

    “我背你。”

    “不过咳嗽,不是腿瘸。”唐渡函原本笑着,说出最后两字时不禁收了声,“钟敬亭,如今钟府破败,他家姐前些日子也过世,我留他在致宁庐住着,明儿一同去临安吧。”

    “他腿伤原是因我而起,钟府一事罪责也在我,我又同他自小相处,没理由不一同去。”六皇子靠紧唐渡函,两人沿着城墙微光逆风而行,“只是,我心里向来只有你,因此你绝对无需多想。”

    唐渡函笑,“我知道。”

    回到致宁庐时,周遭全都黑漆漆一片,只那处熟悉的院落依然闪着微暗的烛火,听得声响,钟敬亭跛着足尽力快步前来相接,一见到六皇子,已是不由热泪,“快,进屋里暖和暖和,我去烧热水来。”

    “先不忙,好不容易相见,倒先躲起来,几个月来大家都兢兢战战,终于能放松一会儿,管他热水要紧不要紧。”唐渡函说着拉过钟敬亭,将宫中经过又全都告诉他。

    是夜几人畅谈一宿,为着安全,各自备置了钱财衣物,次日天蒙蒙亮就驱车南下。

    “听说临安是繁华富庶之地,等到钱财散尽,咱几个就住到深山里去,做几只闲云野鹤,多自在快活。”出了城门,唐渡函坐在马车内撩着帘子快活地同钟敬亭讲话。

    “我说,你先别顾着快活,等到下个驿站,要换你来驾车的。”

    一个多月后终于到达临安。

    路途之中久不见人踪影,过了城门,急忙觅了客栈住下。下楼想要吃饭,店小二机灵地过来招呼,等到饭菜都上了,只听得邻桌几个书生模样打扮的,一边喝着酒闲聊,“听说蒙古人又攻下一个小国,都城被破的那日,他们皇上就自尽了。瞧这蒙古人势如破竹,也不知咱这地方能扛得住几年啊。”

    唐渡函三人统统低下头来,端过饭菜酒水往楼上客房,又借了客栈老板香炉与檀香,朝北方沉思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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