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如何得知?”景风已经准备起身走,“你们要走尽快,别被夜里大火连累了。”
“事先你可得安置其他人都出去。”
“放心,本来也没几个人留下。”
回到致宁庐,吃罢晚饭,唐渡函将主室给钟敬亭睡,自己去到小松那里,又将冉柟安置在归云久空不用的房间。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尤其看着眼前一屋一物,小松昔日景象涌上心头。屋外有敲门声,钟敬亭进来坐在床边,“四下睡不着,见你房里烛火还亮着,找你来说说话。”
“我也是,冬日长夜,睡眠却没有那样多。”
“闲月阁一事,是你安排的?”
“嗯,陈叔冉柟一行人,总不能老是任由宰割。”
“我听了后院几人的闲谈,这番实在厉害。”
唐渡函拉过钟敬亭到床沿边睡下,“冬夜里冷,盖着被子权当暖和一下。”犹豫一时半会又说,“我家乡那边,各个商铺之间,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百姓无知,都人云亦云地被牵着走。”
“你家乡?”钟敬亭暂顿,“对了,你其实并不是江陵考生唐渡函。”
屋外寒月皎皎,从纸窗里透进些许光辉,碎碎屑屑地洒在小松桌子上,拉长桌上部分物件的倒影。
“我其实也不是闲月阁小倌友风,”唐渡函语音平稳,似没有情绪,“转眼间我离开家乡已经近十年。”
“你家乡在哪?”
“长江中下游北岸。”
“那也不远,几时有机会再回去便是。”
唐渡函笑,“空间上确实不远,时间上却已是上千年之隔。”
“嗯?”
“没什么,只是应该回不去了。”
钟敬亭哑声,换了话锋问,“你家乡如何?”
“我的家乡,那里倡导人人平等自由,男女平等、没有阶层,人民当家做主,”唐渡函笑,“可是,但凡有钱的地方,总不会没有阶层;只要有钱的地方,不会人人平等。每个小孩都可以上学,但有钱人家的会去国外,中等阶层的就在本地,穷人的孩子只读几年往往就不能再继续。人人都有衣服穿,但有钱人家的孩子,能有更多更好看的衣服。”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家乡?”
“但隔了这样久,顿时想起来,其实还算是挂念。”
“为何?”
“虽然不圆满,但总好过如今。”
两人哑然。
钟敬亭缓缓开口,“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为六皇子一事下点功夫?”
“应该就快到了。”唐渡函回答,语调悲呛。
钟敬亭见他这幅模样,也就不准备再问,起身要出去,“我去问问冉柟需不需要什么?”
“他能正常同你说话?”
“不能,说话断断续续,依稀能听得见一二。”
“那,有没有向你透露什么?”
钟敬亭停身,摇摇头。
唐渡函看着门户被打开露出寒风冷月,又倏忽被关上,想要披件大氅走出去,找了半天也不得。
一阵惊呼响起,钟敬亭急忙跑过来说,“不见了,冉柟!”
“他也没什么地方去,我们往闲月阁看看。”
两人一路提着灯笼,快步走在雪路间,钟敬亭因跛足走得十分之慢,唐渡函一会儿停步、一会儿加速,这条路,走过不知多少回,分叉路口向左是荀府,向右是闲月阁,回想十年来两处之人之事,如今都已散去,心下惨然。
好不容易走近闲月阁,却已看见阵阵火光冲天,那样的繁华温存之地,现下已全都被吞噬在这火舌间……
☆、别林
冬夜里冷风阵阵,只吹得闲月阁火苗愈发上窜,火红的光芒整整地包裹住阁楼,远远望去,竟像是即将要成佛的菩萨,全身金衣佛光普照。底下来回乱跑的大人小孩都只静静观望,仿佛像闲月阁这种地方就是烧了也只是为民除害,恨不得要击掌相庆,哪里还需要去辛苦提水灭火呢?火势愈来愈大,已经完全超出人能控制的程度,眼见火苗就要勾搭上隔壁的房屋,这群百姓才回家提水过来,等到终于扑灭,已近是黎明。唐渡函和钟敬亭站在已经只剩黑焦外框的闲月阁下,整夜都无人呼喊跑出,“景风做事还算靠谱。”
正感到欣慰,准备另寻冉柟之时,一道高亢尖锐的中年女子声音响起,“这里还有个人!”
细看去,尸体已被烧得通透,面目全非,只依稀可见右腿的断足,至于其人是谁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回来路上,唐渡函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钟敬亭到了致宁庐屋内,一边烧着热水一边说,“谁也料不到昨夜突然那样大的火势。”
喉咙滚动的声音,“我知道。”
拨弄火柴的动作稍稍停止又复原,“那也无人知道冉柟突然就跑回去。”
“他回去做什么?”唐渡函问。
“这,我如何清楚?”
“难道闲月阁里还有他要用的东西?想想也不至于,人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物事是放不下的。”唐渡函瞧见沸水扑通扑通地跳着,“水开了。”
钟敬亭没有接话,唐渡函见状也停了声,兀自拿起水壶来接水。
用过买来的稀饭馒头,唐渡函独身朝衙门去探监,在给过一重又一重的银子后方才见到陈叔。
陈叔这些年并不见老,即便今日被关在监狱之中依旧神情坦然,见着唐渡函过来,先是震惊,转而又立刻明白其中缘由,因此也不拿好脸色去待他。
“陈叔,我好歹也都还带了早饭过来呢。”唐渡函放下圆形酸枝木提篮饭盒,揭开盖子,里面一碗热粥几碟小菜。
陈叔安坐着地上枯草,并不理会。
“昨夜闲月阁大火,烧成灰烬了。”唐渡函蹲坐望着提篮上精致的雕刻花纹,缓缓说。
陈叔脸色微变,继续不理来人。
“我知道,人言狡兔三窟,像陈叔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不会只有闲月阁一处安身之地,只不过,”唐渡函抬头看着陈叔笑说,“兔子再狡猾再如何有本事,进了牢笼,外面有再多窟也没用呢。”
“有话不妨直说,你今日来总不会是要揶揄我的?”陈叔这才开口。
“文燮突然自杀、冉柟半疯,是谁做的?”
“既然是自杀还能有谁做?”
“你要是老老实实,我愿意放陈叔一条生路,反正现下陈叔也是无人倚靠,不如互相用一场。”
“荀府管家来安排的。”
“归云?”唐渡函心里想,“她为何?”
“我都说出来了,你要同官府放我走。”
唐渡函厌恶地瞥去一眼,“你做梦。”
满心疑惑回到致宁庐,虽说除掉闲月阁一帮人于自己不痛不痒,只是归云为何要瞒着自己?不料刚坐下没多久,说曹操曹操到,归云满脸泪痕、双眼红肿地跑进致宁庐,一声“公子”喊得几欲断肠,想是在荀府已痛哭过几场,“方才信使来报,北边打了败仗,荀大人死了。”
唐渡函却见这幅阵仗已猜到许是荀驿杨出了什么变故,但真亲耳闻得依旧神思恍惚,近几日故人接连逝去,即便以往谈不上交好,但死者为大,如今也只剩追忆辛酸,“遗体,运回来了么?”
“战死沙场,只有马革裹尸的份,哪里有什么遗体。”归云说着又啜泣起来,“如今,我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渡函镇定神色,说,“往后呢?眼瞧北边打了败仗,兴许蒙古兵即日就要南下,荀府这样的朝廷亲宦之家势必要被连累,你趁早打算谋划,脱离出去才是。古来改朝换代男子兵败,妻女都要被卖作官妓,现下你打算如何?”
归云听得一怔一怔,“往后……”,“公子放心,归云自有安排。”
“那就好。”
次日清晨归云又来致宁庐,此番是为告辞。
唐渡函这日醒得极早,正在等水烧开好泡茶。听得轻轻敲门声,瞧见是归云,男子行装打扮,身后背一小包。
“这是?”
“公子,我已同荀府上下说过,好在老管家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从此就要去北边寻觅荀大人尸身,即便不能带回,也要好好安置一番,无论如何也不能由荀大人独自在外流亡。”归云双眼湿蕴泛红。
“你一人女儿家独自去?”
“公子放心,荀府有信得过的小厮一同前去。”
“几时动身?”
“午时城门再开时便走。”
“那陪我烧水喝茶来,就此一别也不知还能否再见。”
“公子可有打算?”
“嗯?”
“当真要是蒙古人打了进来,又万一朝廷兵败,如今这是营救六皇子最好的时机。”归云熟练地添柴加火,不一会儿水就沸腾得直滚。
“我明白怎么做。”唐渡函眼神坚定,将水倒入壶中后提到房中,往杯里细细洒向几枚茶尖,看它在沸腾开水中翻滚,狱中陈叔一事倏忽闪过脑际,“归云,闲月阁小倌文燮和冉柟是你指派荀府管家去弄的?”
“嗯?没有啊。”
唐渡函看着归云眼神,“陈叔这老狐狸!”
“公子怎么了?”
“没事,文燮冉柟无端都被人弄死,陈叔所言是你做为,我还好奇你无端弄这些做什么,既不是你,也就无谓了。”
“那公子猜到是何人?”
“罢了,都不要紧,如今我们也没什么要隐瞒担忧的,由这群人去吧。”
两人换了话题,总不过昔日致宁庐一同相伴的时光。
归云坐下来握住唐渡函衣袖,“公子,我打小就被家里人卖掉,因此总归没什么要牵挂的,如今荀大人已逝,世间也只独独念叨公子,这包裹里是些银票细软,公子务必收好,倘或真有那样一天救得六皇子出宫,少不了要用这些东西,”归云紧握得衣袖不放,“公子,万万保重。”
☆、重逢
当日下午,唐渡函同钟敬亭交待清楚,整理衣着装扮备好马匹,沿途问路,赶到西郊方府。
于门前报上姓名,足足等有一刻钟,壮硕的管家才表示方大人有空接见。
方府位于西郊中区,不同于荀府的阔气森严,而呈现出江南一带徽派建筑风格,两角高高翘起的飞檐下是低矮的女墙头,贴有祥云图案青瓦的白色墙壁婉约而秀气,唐渡函像天下所有凡夫俗子一样都以为,像方霖咏这种得志的贫民应当恨不得标明自己飞黄腾达的身份,其住所非要无所不用豪华之极,唯有这般,才可让那群不得志之人暗地耻笑“不过是暴发户一般的跳梁小丑”。恍若见得方霖咏从古质沧桑的老梅屏风后出来时,心下才深觉自己为人之肤浅,看事之浅薄。
方霖咏吩咐管家下去备茶,邀了唐渡函坐于厅室八仙椅内,“唐公子突然造反,可是有急事?”
“方大人,”唐渡函双手交叠围圈,深鞠一躬,“还请劳烦方大人带草民进宫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