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屋外,名为双湖但实则其一干涸,如今只剩单湖独自结着寒冰,朔风凛凛,唐渡函独坐在湖边想着近来的事情,是否真要除掉陈叔冉柟来报仇,又有何意义,自己从现代社会而来,无论仇报与不报,终究都只是一抷黄土,所谓复仇到底不过是个人执念……周围湖畔寒冬腊月里寸草不生,唐渡函埋首于膝间心思比发丝还要乱上几分,转身买了些熟食再回到双湖,几人草草吃过晚饭,钟小姐只喝了两三口粥就罢。
钟敬亭又是熬药,只全把药当饭吃了。
是夜同钟敬亭住在一块儿,挨着钟小姐的病榻,勉强取着火但依旧冰冷,唐渡函整夜未眠,“他如何肯熬到这一日。”
整夜钟小姐都不发一言,似无病痛挣扎,次日天蒙蒙亮,钟敬亭照常起身熬药,才发现家姐已于深夜悄然逝去……
☆、围陈
请过道士来超度,择了日期定于两日后出殡。
放任钟敬亭跪于双湖茅屋内守灵,唐渡函趿拉着疲倦的身体回到闲月阁。
景风已经坐在漱清室内。
唐渡函皱眉,“我没允许你进来过。”
床上人翻着白眼,“不过琴师的居处,又不是什么账房,怎么不能来?”
唐渡函也懒得理论,“我今天累得很,明儿再教习吧。”
“陈叔说了,叫你一回来就去大厅弹琴,这几日请的外来琴师,每日都倒赔银子。”
“从我这个月月钱里扣就是,我今日着实很累。”
景风瘪瘪嘴从床上起来准备出去,恍然大悟一般说道,“上次我们说的那个文燮,死啦。”
一听到“死”字唐渡函脸色更郁闷几分,“怎么回事?”
“自杀的,好像是受不了天天在后院洗衣服呢。打小陈叔培养得娇生惯养的,一时天天洗衣服,谁能受得了?”
“他被赶去后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唐渡函倒了杯茶,竟是冷的,赶紧吐了出来,“那冉柟呢?”
“他,腿都断了,老老实实后院打杂呗。”景风语气轻松快活,“要我说,既然身在闲月阁,没有找好退路,就该老老实实的,否则真是害人害己。”
唐渡函笑,“就你聪明,冉柟活了几十岁也不会是傻子,其中想必总是忍无可忍了才是。”
“再不能忍,也得先活下去啊。”
唐渡函听言沉思,转而缓缓悠悠地说,“假如我给你安排好退路,你能否帮我一起整垮陈叔?”
景风心下惊讶,“怎么个退路?又是怎么个帮法?”说毕又坐回床边,两人细声细语交流起来。
“我给你一千两银子,这是你在闲月阁最红火的十年也未必赚得到的。”
“这么一点?”
“事成之后,每年一百两,直到你仙逝为止。”
景风这才面色带笑,“那我要做些什么?”
“你下次接客是什么时候?”
“后天晚上,逢初一我不得偷懒。”
“到时候我给你一副药,你偷偷下在恩客的茶杯里,晚上行过房事以后,他次日会全身虚脱,阳关不止。”
“这么恶毒的东西,”景风扯着嘴角,甚是以为恶心,“不会折自己阳寿?”
“无妨,”唐渡函解释,“那玩意不过都是男人体内正常分泌的事物,休息一两日就能好。此事之后他势必会找陈叔索要补偿,也不算亏待了他。”
“就这样?”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将这些药尽可能多的,撒到其他小倌房内的茶壶里。闲月阁你熟识的人比我多,从厨房里找个贪钱爱财的引诱一下,不成难事。”
景风明白过来他这是要借此事败了闲月阁的名声,再趁乱打击,“只是,男人阳关失守不止这样隐晦的事情,我想不大会有哪位恩客自己去找陈叔将事情抖出来吧?”
“确实,但其他法子都不如这般能击到闲月阁的痛处,到时我会安排几个托,在大厅里嚷嚷,人嘛,第一不敢当,后面二三抢着要,何况这种关乎自己毕生那玩意的事情?”
“事成之后你准备如何?凭此不见得就能一击必杀。”景风说着又为自己辩解,“你放心,我厌恶闲月阁不是一日两日,能除掉陈叔,我求之不得,不会暗地里又背叛你。”
唐渡函狐疑地看了一眼,“为了防止闹到官府那边抄家坐牢,陈叔肯定选择花钱消灾息事宁人。几个托趁机抬高所要赔偿,来闲月阁的又不乏有头脸的人物,保管叫陈叔吃不了兜着走。”
景风笑,“多的我就不问了,希望你万事准备得妥当点才是。不过先说好,后天先给我五百两做定金。”
“可以。”
一番休息过后,唐渡函又到荀府里来。
归云一副照旧的打扮,张罗饭菜。
用过午饭,两人坐于屋内说话。唐渡函将此事一一告诉归云,并希望能得到一千两银子作援助,以及相关的药物。
“公子,”归云领着唐渡函去账房,“这是二千两银子,既然要收买人心,银子不可小气,你先给那小倌五百两定金,说回头事成有一千五百两的银子等着他,定要叫他陷在这钱眼里面才行。几个托就由我府里的下人们去做,总归更信得过些,再者也肥水不流外人田。”
回到厅室,归云吩咐贴身信得过的小厮去准备药物,“公子只管放心大胆地做,等到闲月阁一派慌乱之时,我知会荀府老管家去趟官府,荀家虽没落,但些许名望还在。人言富不与官斗,那闲月阁的陈叔再怎样大本事也逃不开这衙门的网。”
唐渡函见归云这般全力相助,一时心下五味陈杂,只说,“多谢。”
“公子,你我无需言谢。”归云说着双眼又湿起来,“如今公子孤零零一人,归云愧疚万分,今日能助一臂之力,倒可说是公子给我的机会赎过。”
“罢了,旧事勿需再提。荀驿杨最近可有消息?”
“没有。”
唐渡函瞧着归云一听见“荀驿杨”三字便是满面的愁容,心下亦不忍,“等过完这段事情,你要是不怕,咱俩一同去北边一趟。”唐渡函只担心荀驿杨真要战死沙场,归云竟会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
“多谢公子。”归云瞬间又是笑又是泪。
“好好聪明伶俐的女儿家,偏被荀驿杨连累了。”唐渡函安慰着归云嗔怪道。
两日后,钟敬亭同唐渡函一起将家姐遗体运回钟家祖坟。
木制板车上拖拉着暗红色棺柩,两人披麻戴孝地走在板车两旁,望去漫漫的大雪积久不化,一如那日唐渡函呆坐在双湖旁的景象,荒凉而落寞,雪路两边尽是些凋尽寒枝徒留干枯枝桠的树干,其根部隐在雪地里,叫人猜不透其心思。
“怎么就我们几个?”唐渡函问。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还有谁会来呢?”
走着走着倏忽又下起雪来,片片雪花搭在冰凉的棺木上很快就结起一层,唐渡函瞧着钟敬亭双眼萎靡,神色苍白,身下两腿因跛足走路愈加吃力,却只是静伴一旁,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来到钟家祖坟,所见却早已变成荒地。
“他们做事也太决绝了些,连坟地都不放过!”钟敬亭眼睛泛着血红,面庞因着寒冷变得更加苍白,一点红唇被冻得鲜艳地几欲滴出血。“也罢,事已至此,另觅就是。”钟敬亭终于两眼落下泪来,烫乎得面庞上的雪屑都融化着冒出寒烟……
☆、焚阁
钟敬亭跪着手捧和着雪的泥土缓慢地合上墓坑,再三拜过。
三柱檀香在大雪纷飞中静静由烟向上盘旋,金黄色纸钱因着雪极不容易燃烧起来,唐渡函扒开一处积雪露出泥土,转眼纸钱也都只化作灰白色碎屑,时有北风吹来卷着纸和雪冉冉朝上,又因风息渐渐坠落下来。
立上木板以作石碑,“想不到钟家人有一日竟也会在这深山之中只有一块木板作顶。”钟敬亭拭着点滴泪水,同唐渡函往回走。
“今后住哪?”唐渡函扶着身旁人。
“双湖吧,也不想再去哪里就是了。”
“何不搬来致宁庐同我住?双湖离得那样远,平日里要找个人说话都是难事。”
钟敬亭侧身看看唐渡函被风吹散的鬓发,“你不是住在闲月阁么?”
唐渡函低笑,“闲月阁如今只怕已是翻天覆地了。”
“嗯?”
“回去你就知道了。”唐渡函牵过钟敬亭,“我们先回西郊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过去的东西。”
“都是些废铜烂铁,原也不重要。”
“值得留下的东西,往往就是些废铜烂铁啊。”
两人走回西郊双湖的茅屋,钟敬亭收拾了些家姐的遗物,顺带一些自己昔日从钟府里拿出来的物事,装了鼓鼓的一个棕色布袋。从西郊走到东郊致宁庐略远,唐渡函正准备去就近的铺子租个马车夫来,走近就瞧见一个黑衣烫金、身板挺直的男子正牵着匹汗血的马在和老板商量。
一回头,竟是方霖咏。
“唐公子,别来无恙啊。”方霖咏习惯性地又弯起腰来。
唐渡函见他背着一把长剑,又带着黑色行囊,“方大人备马是准备远行?”
方霖咏抬头注视了瞬间又挺直起身板,“不过都是些小事,倒是唐公子,卑、微臣记得唐公子住在东郊,今儿怎么路过这里?”
唐渡函倏忽想起从前在宫里,钟敬亭如何羞辱方霖咏出家身世,猜想他二人过节只怕不浅,因此只说,“不过闲逛逛罢了。”
这种理由方霖咏自然是不信,但眼见他人并不想说实话,自己也无谓去刻意挑明,“那微臣就先行一步了,改日公子再路过西郊,若能驾临蔽舍一趟,也不枉昔日交情。”
唐渡函租得马车依旧在笑,自己同方霖咏有过什么交情,交仇倒是不少。
回到闲月阁已是傍晚时分,不似从前灯红酒绿,今日闲月阁昏昏惨惨大门紧闭。
唐渡函引着钟敬亭从后门悄声进去,路过院子时同一棕色布衣男子迎面相遇。
那男子头发长到腰间,却只胡乱收拾着用粗布条扎起来,右腿伤得明显要比钟敬亭来得重,几乎不靠拐杖难以动身,手里握住一枚方形绣袋急忙忙要去后门的样子。
“这是要去哪里啊?”唐渡函站在过道中间言语似有嘲讽。
冉柟抬起头来,几欲要吓到唐渡函,上次御书房并不曾仔细揣摩,如今一看,两眼凹陷,面容蜡黄且有多处长长的疤痕,一双眼睛再不是当日上漱清室挑刺找茬时的秀目,浑浊无光,若不是时而抬头低头,简直要以为这些年竟连眼睛也熬瞎了。一开口声音颤动而沙哑,里面似有恐惧、担忧、迷惑,就是毫无美感,“你……做什么……”
唐渡函想起御书房指控之时,他尚且口齿伶俐吐词清晰,倏忽一月间,怎么就落得这幅模样?顿时昔日想要报复、雪恨的念头顷刻间都只化作乌有,停顿再三说,“你,这是怎么了?”
冉柟方才看清来人,急忙躲到一旁,“我,我……”
就是说不清楚。
唐渡函让钟敬亭暂且在后院照顾冉柟,自己上楼去找景风。
景风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漱清室内,见到唐渡函回来,伸手开口说,“事已办成,说好还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的。”
唐渡函从木柜的暗层中拿出银子递过去,“陈叔现下如何?”
“今儿一早,官差大人就将他带走了。”
“这些狗官见银子眼开,他只要多送上几箱银钱,不愁东山再起。”
“放心,陈叔一走,这阁里跑的跑散的散,等到夜里,我就一把火烧了它,这样的冤孽之地,留着也只是等待易主重又生根。”
唐渡函看着景风咬牙切齿的神态,“你就这么恨他?”
“我娘是□□,我打小就在那头的脂粉堆里活下来,五岁就被卖到这头闲月阁里,明明没活多少年,却什么丑事都见过,烧了它,我宁愿去乡下种田。”
唐渡函无言,片刻后才开口,“我方才,见着冉柟,怎么浑然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