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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月阁 第9节

作者:何满 字数:7093 更新:2021-12-31 14:21:01

    “唐大人真会说玩笑话。”

    换过一身靛青官服,“走吧,方大人。”

    “方才微臣环视了院落,不知大人几位仆人现在何处?”

    “小松啊,南下去苏杭一带探望他过逝的祖母去了。”

    方霖咏笑,“那劳烦唐大人独自上路了。”

    几名侍卫将唐渡函的轿子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就到了御书房殿下。

    门前有一白衫男子同太监低声交涉。

    “三皇子说了,钟公子不得入内。”

    “这是哪里的话,几时御书房轮到三皇子一人独大?既是要问六皇子的罪,我同六皇子从小一处,怎么就不能进去?”

    年迈的太监总管虚与委蛇,怎么就是不让钟敬亭入内,见到新来的几人,端着笑脸说,“方大人,唐大人,请吧。”

    屋内皇上躺倒在龙椅上,盖着金黄华丽的被褥,脸色阴沉,面容比以往更加老上几分。

    底下银白锦衣的三皇子同藏青色长袍的六皇子并肩而跪,两人都深深地伏着头几欲要趴倒在地上。

    唐渡函扫视着屋内的情况,看到荀驿杨伴着归云趴在两位皇子身后险些惊呼出声。

    “皇上,卑贱微臣已将唐大人带到,其身边下人前些日子去了扬州送老,尚未回来。”

    唐渡函打起精神,沙哑着干薄的嗓音却只吐出一个“皇”字,喉咙陡然变得刀割一般的刺痛,待及勉强给皇上同各位皇子问安,跪下拂袖干咳两声,宽大绢袖已被浸红。

    而前些还在俯首埋跪的人,听到唐渡函的嗓音齐刷刷回头望去,无论时隔多久,唐渡函也无法忘记那样的眼神,几双眼睛里各有不同神色,担忧、责备、关怀、愤恨,复杂得难以表达……

    ☆、山崩

    御书房内跪满了人臣,皇族世家寒门一应俱全。空气中只有雕刻精细的镂空香炉里传来原本应是平心静气供拜佛坛的檀香气息。

    三皇子率先挺身进言,“唐大人已到,不妨当面对质。”

    唐渡函跪着只听前面几人争辩,明白皇上知晓自己不过是开路棋,因此连盘问都不曾有过。

    “唐大人,失礼,”方霖咏朝皇榻弯身跪下,“卑贱微臣调查得知,唐大人原是荀驿杨荀大人从京城东街一处名为‘闲月阁’的勾栏里买回的小倌,名为‘友风’,后顶替江陵考生唐渡函参加殿试。”方霖咏好似不解气,不像往日那般唯唯诺诺,陡乎抬高声调继续说,“荀大人罔顾法纪,无视国家安危,岂不知这科举制度乃是王朝得以安生立命的根本,今朝荀大人调包替换,指不定那日就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并令朝廷百年来对江南读书人士的安抚毁于一旦。偏又近来北方战乱不绝,逢此乱世,朝中诸臣原本应当齐心合力共抗外敌,荀大人却横生枝节,难道背后已做好万全之策,和蒙古人里应外合,事后好去那外族那里当人臣?”

    “蒙古”二字如黄钟大吕震翻唐渡函心水,从闲月阁醒来后自己在广陵屋内看到一应书籍只到宋词作罢。问过广陵,他亦不知铁木真为何物。现下不知距离元朝开年还有几时?眼前因皇位纷纷攘攘争吵不休的这些人性命亦还有几时?而自己,死后能否重返故土,能否携带一缕六皇子骨灰?

    躺倒在龙榻里的皇上咳嗽一声指着六皇子身后的荀驿杨,“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臣有话,不知方大人方才一席所言可有证据?荀家乃是开国功臣,几世以来都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况且荀府上下不论主子奴才与蒙古异族毫无瓜葛,方大人这等出身不知道历朝内其中关系也算正常,不过倒是方大人自己,无凭无据全靠一副下等人的嘴舌,也能口若悬河,乱安罪名,当真是令微臣刮目相看。”荀驿杨磕头,再抬起眼来睥睨着方霖咏。

    “呵,卑贱微臣论家世背景自然不如荀府高贵,但如今荀大人不顾祖上颜面做出此等有损国家、无异卖国求荣之事,便是再高贵的身份也不由得荀大人胡作非为。再者朝廷之事关乎国家大局,岂能全凭出身地位,更岂能由荀大人一手遮天?。”方霖咏走到御书房殿门口,支使几声,身后便已跟着两三个肃静衣衫的男子。

    为首那男子一身黑色暗纹长袍,头顶方巾帽,“草民闲月阁陈四见过皇上。”

    身后两名年轻男子全都穿着棕色下人粗服,一个两腿跛得厉害,走路浑身打颤;另一个进来就躲在陈四后面,不敢抬头。

    “草民闲月阁冉柟文燮见过皇上。”嗓音全都沙哑。

    唐渡函记起广陵告诉过自己那二人的龃龉丑事,但现今看到眼前这幅非人非鬼的模样,还是震惊叹惋。

    陈叔俯首跪着,声音听去一派平和,“唐大人,确实同当日荀大人在阁内赎出的友风,长相一模一样。”

    “就凭长相相似便可以作证?”荀驿杨说,“况且世上两人面貌一致,也并非就是什么稀罕事。”

    “友风当年试图逃阁,被抓住以后挨了陈叔好几个大板,”冉柟声音也算得是安详,“当时几近皮开肉绽,事后虽然结痂,但也是满身伤痕,即便世上真有两人长相这样相似,总不会连受伤痕迹都一模一样。”

    皇上躺在龙塌上,刚服了药,耳语身旁太监使唤他携着唐渡函下去验身。

    唐渡函一言不发地跟着太监出了御书房。

    “皇上,容卑贱微臣揣测,荀大人这般行事,臣只是不知其为之何事,友风是闲月阁小倌,素来与荀府毫无瓜葛,谈不上什么人情,只怕背后有人指使。”

    “事情尚未有定论,方大人说话怎能捕风捉影?简直像是村里老妇站门互骂,方大人进京多年,习性未改啊。”荀驿杨挺直身子面无色改。

    “有无定论就要见分晓,荀大人倘若趁早伏罪,兴许皇上念大人是世家子弟还有所宽待。”

    “方大人也太自信了些,倒不像那些寒门出身的同僚畏畏缩缩担前怕后的。”

    唐渡函被太监领着走上前来。

    “皇上,唐大人身上并无伤痕。”

    殿内气氛凛然,小小太监一句话,什么世家寒门都已是另一番形势。

    “看来唐大人为官几年休养得很好啊?”方霖咏笑道。

    荀驿杨也笑说,“分明子虚乌有的事,方大人偏一口咬定,叫其他人真是难办啊。”

    “不过皇上高明,果如方大人所言,唐大人确实全身并无汗毛。”

    “据陈四说,闲月阁内小倌都是自幼抚养,为着将来与客人行事方便,从五岁起就开始服用特殊药物,此药会令用者身体不长汗毛。”方霖咏笑着抬头望向皇榻,“荀大人,这下可再无争论了。”

    “是微臣与唐大人有私情,特从闲月阁广陵处求得此药来慰私心。”荀驿杨俯首急辩。

    看着前方沉默跪坐的六皇子,唐渡函心下五味纷呈。既明知为着大局着想他需要避嫌,六皇子因此始终不能为自己多置一言也是当然;二则,自己的同性关系,六皇子不能说,荀驿杨也是在不得已之时才假言开口,苦叹自身原来亦是一桩丑闻,无论今时古地,这一群体所受横眉白眼往复无休,可否将希望寄托来日?三则此事己方漏洞百出,纸包不住火,现下更是处于劣势,只怕今日一难难逃,广陵小松又都逃去哪里,是否已然安定?

    细声细气的太监进屋跪拜,“唐大人身边奴才小松同闲月阁小倌广陵已被擒获,现下正押在屋外。”

    说曹操曹操到,唐渡函叹息回头张望。

    “唐公子可否交待为何大人两位亲信出逃啊?”

    “小松返乡吊唁,我放心不下,才让广陵跟着罢了。”

    “方大人不仅操心国事,对家事也颇感兴趣啊?”荀驿杨笑。

    “荀大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原本我也不想做得这般难看的。”方霖咏冷笑,朝荀驿杨身侧递去眼色。

    ☆、尘息

    檀香气息中炸开一道女音,皇家自是不会用下等香,但唐渡函闻着几欲晕倒。

    归云向前跪挪一步,“皇上,草民是荀大人新近发妻,出阁以前在东街致宁庐,就是唐大人府邸里帮忙做事。”

    荀驿杨紧攥新娇衣角。

    “不知荀夫人有何事?”方霖咏笑问。

    “草民名为归云,同小松一齐自幼服侍唐大人。原本草民亦不知唐大人底细,但荀大人婚宴那日,唐大人携带草民一同去荀府,有所耳闻两人说着什么‘在里面牵线搭桥’之类的话,更是听到荀大人对唐大人说,‘我把你从闲月阁赎出来不是吃喝享乐的’。”

    唐渡函头疼得愈发厉害,檀香像是变浓,直熏得人醉。

    “荀大人生身发妻都这样讲,荀大人还有什么可言?”

    “贱内一时猪油蒙心帮着方大人讲话,但微臣并未做过此事,皇上不能全听她同方大人沆瀣一气的供词串通。”

    归云往衣袖里掏出黄纸,泪眼朦胧,“皇上,这是,是草民在荀大人屋内寻着的卖身契。”

    发黄的纸槁上有着黑字红手印,是原本那个友风的生父所按,贪酒嗜赌,害得妻离子散不够,三十年后还要卷入这样一场斗争之中最终摧毁掉唐渡函。

    “这纸的泛黄痕迹一看就是上十年前的东西,仿做也无法乱真,这下荀大人总算再无言以对了?”

    荀驿杨垂头,发丝坠在耳鬓,归云抬起右手想要伸去抚上,终究也垂落下来。

    “微臣认罪,友风与微臣两心相悦,又心有仕途抱负,微臣才斗胆设下调包计取悦友风。”

    “嗬,荀大人当真是铁骨头,一字不肯松口,方才荀夫人说分明听见你与唐大人对话之中尽是利用关系以求在宫中里应外合。”方霖咏紧追不放,“是不是真要动刑荀大人这铁骨头才能软化一点?皇上,卑贱微臣请求刑部插手此事。”

    “方才不是说已经追到唐渡函的两个亲信?先把他们拖去刑部,严加拷问。”皇榻上原本不动声色的年迈老人开口就让唐渡函几近按捺不住。

    眼看太监已去回话安排刑部之事,又望着静跪在殿下的六皇子,唐渡函保持了沉默,万般无奈……

    “先将他这荀、唐二人都关进刑部大牢,明日再来审。”塌中人摆手示意,底下无人不称“皇上英明”。

    小松被押坐在刑具上,两名粗壮油腻大汉抽着皮鞭,血水逃出绽开的皮肉往下滴滴坠落。

    “你那唐大人要真是在意,也不会死咬着牙不招出来连累你受刑受罪,可叹你这份忠心。”静坐一端喝着普洱茶的方霖咏幽幽出声,“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何必苦守?你们全都招出来,我保管一条性命还是能留,至于钱财,更是小事。”

    “没有做过的事如何招来?”

    “没有做过?你当我是什么?”茶盖敲击杯身的凌厉声,方霖咏笑,“你是从荀府跟出来的,既然已经背主过一次,又何乎第二次?”

    “放屁。”小松低着头,声音孱弱,“公子清清白白,却由你这种下等贱人平白侮蔑。”

    方霖咏一个茶盖丢过去,卷携着微风狠击在小松鬓角,“你是什么东西,尚还轮不到你来说我低贱。”

    “枉你坐到现今这个位置,他们那群世家子弟可曾正眼瞧过你?”小松冷笑,“莫说他们,我也瞧你不起蝇营狗苟,你这般苦心算计,两头却都不是人。”

    “我用不着你来瞧得起我。”方霖咏笑。

    小厮进屋笑脸通报,“闲月阁的小倌已经招了,荀大人受六皇子指使才送唐大人进的宫。”

    “如何?”方霖咏笑,“你一人死忠,又有何用?趁早坦白交待,我可以不计前嫌。”

    小松大笑,筋脉牵动伤口扯出更多暗红血液,“你做梦!你以为我会上这种当?到死,我也只知道公子清清白白。”

    方霖咏红着眼甩掉茶杯,“打!打到死!”

    普洱茶水和血迹相交融沿着地缝曲曲折折往大牢方向流去……

    唐渡函进的牢房恰是一排排中最后一间,四壁阴冷湿滑,一扇天窗也无,狱吏闲聊喝酒的欢声与烛光全都无法抵达到这里。

    细细回想前尘往事,唐渡函发觉自己总共已经活过近五十年,而年轻的岁月比之他人多近一倍,却全都用来受苦……躺倒在地上散铺的枯草上,“枯草也都全是湿腐血腥气息”,复又半坐靠着墙壁,刚碰到时那种湿滑的触感令唐渡函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下陷的泥沼,于是就这样伫立着听过阵阵窸窣声,直到脚步踩踏的节奏靠近,锁眼转动、钥匙缠住的金属声逼迫,“这样快又是一日”。

    走进御书房又闻到那股檀香味,不再是静心安神,反而间杂着血腥、还有牢狱的湿腐,唐渡函几近呕吐出来。

    自己又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依旧跪满着人头,只又添上一束白衣,着实耀眼。

    “盘问得如何?”

    “俱是不招,只是两人身体都又不结实,已经去了。”方霖咏回答。

    皇上接过太监递上的汤药,“罢了。”

    唐渡函听言脑袋昏昏沉沉,又好似要炸裂,从未闻过这般的檀香,郁结间加上一晚阴冷地牢未眠,手按在地上侧头猛咳嗽几声,满嘴的鲜血。

    “公子!”

    “渡函!”

    唐渡函或许是有幸,就此昏过去被送到太医院,御书房内接下来的事都再不闻不问。

    “皇上,荀夫人昨日所言,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荀大人特意从闲月阁买回友风,并借其顶替唐渡函参加科举,实则是为了与宫内里应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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