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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君兮 第6节

作者:程小鹤 字数:18464 更新:2021-12-31 14:20:41

    “我在孤鹜山下寻到的最后一朵杜鹃花。”

    “一朵又如何能醉鱼”

    “我搁了一点淡酒。”

    李乾元笑出了声,又随即叹道“朝不保夕的日子,难为你了。”

    白未秋伏在他的膝头,“殿下何出此言,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赶我离开。”

    “我出了宫就不再是太子,你老是忘记。”

    白未秋抬起头来,道“那我唤你乾元这不合礼数。”

    “我长你几岁,你叫一声兄长也是可以,你我以前同窗,叫一声字号并非不合礼数,你既执意不肯,那我此刻为自己命一个怜秋人的号,如何”

    “怜秋我偏又叫未秋,先生让我如何叫得出口”

    李乾元偏头咳嗽一阵,白未秋忙上前拂他后背,道“这咳疾来势凶猛,得好好找郎中来看看了。”

    “先生”李乾元轻声道“这称呼倒也有趣。”

    白未秋不再言语,重新伏在他膝头,两人看那天边流云,看了许久。李乾元忽道“你跟着我,也许永远也回不到长安了。”

    “也许吧。”

    “你不后悔”

    “为君之手,伴君左右。”他顿了顿“我有些想念我的家人,虽然那时父亲与我断绝了关系,将我赶出了白家,但我还是担心他们会受到牵连。”

    “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李乾元的声音变得坚决,“所以我们一定要重新回到长安,哪怕不是为我们自己。”

    “啊鱼应该已经好了。”白未秋站起身,“我蒸在锅里呢。”李乾元也随他起身,笑话道“君子远庖厨,不是你一直念叨的吗为何又突然洗手做羹汤”

    白未秋还没答话,李乾元的贴身侍从乐荻已经端出了那盘杜鹃醉鱼。

    鱼是草鱼,因杜鹃花瓣微毒,鱼食而醉。再加盐和甜酒腌制一日,再入七成热的油锅小火煎片刻,最后放入蒸笼。出锅时洒入杜鹃花瓣,更增色香。

    因杜鹃花只有一朵,盘中的鱼有点寂寞,但并不影响它的味道。

    李乾元吃的很认真。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吃一顿饭,曾经他为太子,呈到他面前的食物无不是珍馐。他总是吃的心不在焉,当太子之前,他想着要如何用功读书习武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并不在乎每日菜色,母后总是说“饭吃不好,要饭到老。”后来母后仙逝,他也当了太子,他想着要如何变革才能让这个帝国四海升平,民众安居,也还是吃不好饭。

    现在呢,他不再是太子,在逃亡的途中,前途渺茫。唯一所慰的,是他心怀深藏的那个人,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了一道菜。

    李乾元差点连鱼尾巴都吃下去。

    李言宜的心中刮起了一阵带雪的旋风,他想起在行宫的那个夜晚落月衔秋水,飞花醉夜鱼。他从未想过要取代李乾元,他甚至也从未想过要白未秋爱上他。他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也没有花朵盛开在其中。白未秋从不需要告诉他什么,悄无声息的活着,悄无声息的死去,就像是从绣满绿苔的阶下生长出来的一株寂寞伶仃的幽兰。

    只是他一直牵挂着白家的族人,才对李言宜有所求。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希望李言宜能够杀死他最恨的那个人。

    若李言宜没有来到这里,没有见过这些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梦境,会怎么样呢

    三更幽梦草上霜,月下白衣枯骨凉。

    哪怕李乾元早已化作枯骨,化作尘土,化作草木,他在白未秋的梦中也永远鲜活。

    、第章

    追兵到了,李乾元的部众纷纷四散,乐荻也中了箭。姚先生一路护送,还是不敌。

    马蹄的凌乱、嘶吼的凄怆、受伤的痛呼

    混乱的声音中有着一句凄怆的呼喊“未秋,快走” 刀割一般刺痛了李言宜的耳朵,带血的画面逼迫着他闭上了眼睛。

    马匹凄怆的嘶叫,它被利刃刺伤,踉跄跪倒在地。李乾元也随之滚落,此起彼伏的刀光像雪一样亮,像雪一样冷。白未秋远远地回过头,策马回转,劲风吹起他的发,远远看去,好似一面黑色大旗。

    李乾元永远留在了仓郡,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白未秋本想同李乾元死在一处,李幼婴没有满足他。

    太子已死,剿灭太子余党便容易多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皇帝因经历太子谋反一事,心力交瘁,头疾加重,根本无力于政事。因皇三子李幼婴孝义仁德,故立为太子,监国,摄政事。

    李幼婴就是当初带领金吾卫追至仓郡的人。

    漫天风雪,一层层覆盖,李言宜被冻的牙齿打颤。

    这就是元和三十九年的冬天。

    白未秋策马而至时,太子身中数刀,浑身是血。众人故意为他让开一条道,他便木然地下马,上前。

    一步,一步。

    “殿下”他倾身拨开李乾元颊边污血黏糊的乱发,太子的面上虽然带血,但面容安详,并不狰狞,于是白未秋又轻声唤道“乾元”他喃喃“用我中心如日月,为君万里照长安。”

    李幼婴走上前,用剑尖挑起白未秋的下巴,白未秋眼中也正下着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李幼婴看着他怀中所抱的身躯,漠然地道了一句“拖走。”两个士兵立马上前将太子从白未秋怀中拉开,白未秋并未阻拦,他轻轻推开抵在颌下的剑尖,站起身来。

    “原来是你。”

    他的白衣污浊,到处是凌乱的血迹,披散的长发夹杂着片片飞雪,飘舞如丝。但他的目光清亮如秋水,在此时看来,仍是谪仙一般。

    李幼婴唇角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来,想要撕开他那高洁出尘的皮相,逼迫出不同的神情来。他攫住白未秋的手臂,往后一拗,白未秋手无缚鸡之力,随着他的力道侧过身子,疼痛让他皱起了眉毛。李幼婴又朝他一踹,他便头朝下栽进雪中。

    李幼婴大笑出声,踩住他的头,往雪里狠狠地碾了几碾。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污脏的雪,化成了水,在白未秋面上纵横,他没有出声。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有心理准备的。可是当李幼婴撕开他的衣襟时,他还是惶恐不已,惊怒道“你不如杀了我”

    李幼婴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极重,白玉的脸颊顿时浮出五道鲜红的指印。他垂着头,哀伤而憔悴。李幼婴细看他眉眼风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将他拥入怀中,用哄情人的口吻道“不要总想着死,死有什么好呢你虽然和白家断了关系,但要随便定一个罪,杀个满门,却也容易。你要活着,白家那十多口人才能一个个的活着。”

    李幼婴使了一点力,将白未秋拦腰抱起,快步走到一个木笼前,早有士兵打开了笼门,他将白未秋塞了进去。那木笼本是用来困猛兽的,人关进去,坐卧不能,极是难熬。

    李言宜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手阻止,可是他刚触及到李幼婴的手,就如同触到了水里的影子,影子晃了几晃,又恢复如初。

    在这里他只是个看客,他握紧双拳,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没有浮云变幻,只是阴暗,如同墨染。

    人人心中都有欲望与秘密,秘密越多,阴暗越重。

    这是白未秋心中最幽暗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那朵莲花,白光缥缈,比来时暗淡不少。若是不能叫醒白未秋,那是不是也能留这幽深的梦中即使真是这样,李言宜也绝不愿意留在这片黑暗的历史里。他加快步伐,向前走去。装着白未秋的木笼也一同向前。

    李言宜像一阵风,困在白未秋的梦中。

    戴着枷锁的白未秋穿着囚衣被关在诏狱里,皇帝听得太子伏诛,老泪纵横,竟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的痛哭。太子乾元本是他与先皇后唯一的子嗣,自幼机警聪慧,只是过分宅心仁厚,皇帝常常嫌弃太子是个痴人,可从未想到他会因谋反而死在仓郡。

    “糊涂啊”

    以此种种都无回天之力,那个时时跟着太子的白未秋如何处置,并不重要了。皇帝只是随意下旨,将他流放。

    驱逐出长安,流放漠北,永不得回朝。

    走出诏狱时,久违的阳光让白未秋不得不挡住眼睛。

    梅花已经落尽,冬天都过了。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首诗“我来君已远,君返我成空。犹有枝头冷,看人嫁春风。”

    “饮了这杯酒,北上之后,再无故人。”曾经的友人纷纷散去,离开长安之时,竟然只有子蒲来送他。

    恍如隔世。

    白未秋一饮而尽,“多谢。”走了几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只不妙,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子蒲没有回答他,只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脑子里乱纷纷的一片,意识渐渐清明,迷药的药效还未过去,小指头都不能抬起。白未秋勉强睁开眼睛,丝帛触及到肌肤,凉滑的。

    凉滑白未秋大吃一惊,意识清醒了大半,发现自己此刻是chio的,不知躺在何处。

    “醒了”

    不远处传来声音,他认得,是李幼婴。

    李幼婴慢慢踱至他床边,每一步都像是踱在他的心头。

    白未秋喟叹一声,看着李幼婴的眼睛,目光依旧清亮,道“白未秋有一事不明,四皇子为何独独不肯放过我”

    李幼婴的目光放肆的在他身上梭巡,眼前年轻的身体苍白而青涩,经历过牢狱之灾,显得消瘦,但并不嶙峋。是柔和的,像一段月光。

    他伸出手在那起伏的胸膛上抚弄,感受白未秋的心跳。心跳得很快,白未秋很紧张。

    “你跟太子的时候,他这么对你么”

    白未秋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凛冽而锋利,李幼婴并不在意,玩弄够了白未秋的胸口,他的手像毒蛇般向下游移。

    “有过么”

    白未秋与太子之间的感情仿佛阳春白雪,高洁而纯粹。即便再怎么亲近,也未有过鱼水之欢。

    似乎rou体的欢愉会破坏灵魂的纯粹。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直接了当的问出这般无耻的话语,白未秋脸色苍白,心头被撕裂出血淋淋的伤口。

    “太子没有你这般龌龊。”

    “龌龊”李幼婴嗤笑一声,并不在意,只专心撩拨着。白未秋咬紧牙关,拼命抑制身体的反应。李幼婴放弃了对他的抚弄,说道“这样吧,我有一个建议。”

    他不在意白未秋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来之前数了数,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呢,已经出嫁的不算,就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小妹。共有九人。”

    白未秋听他对自己家中情形了若指掌,不免心惊胆战,勉力争辩道“我早与白家脱离了干系,你不需用他们来威胁我。”

    “是么”李幼婴讶道“你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我将他们抓过来,却是白忙活一场,也罢。”他站起身,“你既不关心,那就都杀了吧。”拍了拍手,外屋传来一阵人声喧哗,似才被松开禁锢的人声。

    白未秋不用仔细辨认,也能认出,声线沉稳的是大哥、不甘质问的是三哥、声音甜软中带着惊恐的是小妹、那苍老而低弱的咳嗽声是父亲的

    白未秋惊恐地看着李幼婴,发白的唇瓣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李幼婴拍拍他的脸,冷然道“杀人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先从最小的开始。”他一字一句“杀白家小妹。”

    屋外嘈杂更胜,脚步声、拔刀声、叫骂声、小妹惊恐的尖叫,混成一片。而后死亡来临的寂静、鲜血泼溅的声音

    “不”白未秋竭尽全力,吼出了这个字。

    他的长发凌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凄楚欲绝。

    “你要我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我要你活着。”

    “我并未想过要死。”

    “你能这么想最好。"

    李幼婴点点头,展臂脱去身上的外袍。重新俯身下去,白未秋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可是突如其来的巨变使他的神志昏然,脑中乱纷纷的都是小妹血洒一地的场景。

    身下传来剧痛,他白未秋徒然张开嘴,并未发出声音。他如同一尾失水的鱼,被李幼婴放置在锅鼎,添了沸油,翻来覆去的煎熬。

    世间已经没有白天或者黑夜,白未秋一直是清醒的。亲人们就在屋外,他要救他们,就要忍受这切肤的狎弄与侮辱。

    他听到三哥的声音“你来杀吧杀我一族,也不要这样的侮辱”但这声音过后,是长久的沉默

    李幼婴十分满意,想到白未秋从未和太子有过fang事,竟被自己拔了个头筹,不由地哈哈大笑。

    屋外再无声响,白未秋眼神空洞,只问道“你放他们走了吗”

    “他们在呢,一直都在。这只是救下了你自己的命。”李幼婴亲昵地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拂开他颊边的乱发,“你既已侍过寝,那便是我的人,此后由我做主,自然性命无忧。”他顿了顿,语气里有着异常的亢奋“不过,有几个人特别的恨你,因太子的关系,你知道的。即使父皇留你一命,他们仍然不忿,也不断上书弹劾你爹爹。我能帮你解决掉他们,杀他们一个人,替换白家的一个人。如何”

    白未秋不解其意,李幼婴的眼神嗜血,他将手掌紧贴住白未秋温凉的肌肤,感受那战栗而凄楚的绝望。

    、第章

    “要他们死也需要一点代价,临死前若尝尝你的滋味,也算死得其所了。”他的手游到白未秋柔韧的腰上,“我要在你这里刺一个字。我要让任何人看到都知道,你是我的。”

    春雨化作了针,洒在他的侧腰,细细绵绵的疼痛,一直不断。白未秋无心去看,只是沉默。李幼婴抚摸着、亲吻着,啧啧赞叹了良久。

    有人进来了,又有人出去了。

    删去2333字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白未秋漠不关心,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飘悠悠地浮在空中,俯瞰着荒凉而污浊的尘世。如水的眸光扫到早已如泥胎木偶般的李言宜,叹息的刹那,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

    纯粹的黑暗。

    彻底的黑暗。

    “啊”李言宜爆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

    漆黑中隐隐浮现出一线光芒,光芒慢慢摇曳,摇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落在李言宜的手中,是茫无涯际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这光亮照亮了李言宜的脸。

    白未秋的形体渐渐浮现在他眼前,缥缈如他手中的白莲。

    “你还是执意要叫醒我吗”

    李言宜不语,他伸出手将白未秋紧紧拥在怀中。

    “未秋。”他捧起他的脸,手指拂过浅红的唇瓣,“没有你的地方就不会有我,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确认。你若不愿醒来,就请允许我长久留此间。”

    白未秋没有回答,他带着点嘲讽,看着李言宜的眼睛,有人会这样对他么他见过他所有的不堪与绝望,目睹了他心中最深重的黑暗,情深的依旧像海,甚至舍掉性命,不肯离开。

    回应他的是李言宜的吻。

    灼烈的气息让他不自觉地回应。

    白未秋心里开始动摇,于是有什么开始从空中飘落似杨花,似飞雪。

    飞花如雪。

    是太液池边,他第一次看到白未秋的情景。

    “欲觅东风无寻处。”

    白未秋仰头看着月亮,转头微笑,轻声说了一句“十万春花入梦来。”

    落梅无声蚀绿苔,孤灯残雪有余哀。欲觅东风无寻处,十万春花入梦来。

    李言宜再一次看到弦月、清风和春天的早晨。

    他手上命灯的光芒已经极其黯淡。

    相思似雨不成雪,未许见人先已灰。

    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白未秋一直微笑着,过了很久,很久。久的吹散了晨雾的朝烟,久的隐没了群山的夕岚,尘土不起,万籁俱寂,海枯石烂。

    谁在谁的梦里

    谁穿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千秋万载,前来呼唤我

    是你么是你在等我么是你在茫无涯际的黑暗里为我点亮了一盏灯么

    我飘在我的梦中,这么久了么

    四周渐渐有了声音,一滴,一滴。汇聚成了水声,水声在他们身旁流淌,淙淙作响,成了一条河流。

    河流闪闪发亮,无数的莲花绽放在河水上。

    人生尽如梦,何必言梦中。

    白未秋伸出手,轻轻拢住李言宜掌中快要熄灭的光芒。

    双手合住的瞬间,本已黯淡的白莲光芒突然大盛。

    天地绚白,几点强光从两人的指缝间迸出,盘旋于空中,进而绽放,如同白日烟花。

    李言宜在虚无中重重坠落,于天上落入深渊,埋葬于深渊的最深处。

    埋葬了千年万年,灵魂似乎也要化作虚无,李言宜心中惶恐,于是奋力一挣,竟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重重的帷幔,帷幔透进一丝光。他闻到如水的气息,香炉中有轻烟缓缓漫出。

    人间的烟火。

    李言宜挪动身躯,只觉得浑身无力,便张口唤道“来人。”

    侍候在侧的婢女素云听得他声音,忙上前来,惊喜道“王爷醒了。”又吩咐左右侍从“快唤宁将军与道长来,王爷醒了。”

    她为李言宜取过水,伺候着喝下,口中说道“万幸,万幸,王爷昏睡了三日,总算醒来了。”

    李言宜喝过水,喉中烧灼感顿解,仍觉无力,便倚靠在床头,问道“白郎君呢”

    素清还未回答,一道人影从帷幔后钻出。

    “你是说我吗”

    白未秋的面容在逆光中模糊一片,李言宜只能看见他是在笑。

    是莲花、清泉和如水的火焰。

    李言宜也笑了。

    云灵子和宁行之都来了。

    云灵子只说李言宜既已醒来,那便无碍了。至于伤神太过,静静休养几日便可。说完便着玄元子收拾物事,要回青阳观。

    李言宜客气挽留,云灵子借口叨扰已久,执意要走。

    宁行之神色怪异,看着白未秋。听得云灵子要走,又转头看着云灵子,咳了一声,道“本将送送二位道长。”

    云灵子睨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玄元子朝他拱手道“贫道谢过将军。”

    素清去为李言宜预备膳食。

    一时间,屋中只余白未秋与李言宜二人。

    李言宜柔声道“你醒来有多久了呢”

    白未秋答非所问“我似乎睡了很久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可都不记得了。”

    李言宜点点头“梦中日月长,当然很久。”

    “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睡,睡了三天,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不会的。”

    “我姓白”

    “嗯”李言宜不解。

    白未秋面上全是疑惑的神色,他摊摊手“我醒来便不记得我姓甚名谁,只看见你躺在我身边,但我不知身在何处。我问他们,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李言宜不料他醒来后会记忆全无,此刻也来不及杜撰他身世,只得强打精神,微笑道“我才醒来,也有些记不清,等我养好了精神再告诉你,好不好”

    “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白未秋嘴角微翘,眉如墨染,宛如少年“我既然忘了那便罢了,你告诉我的,焉知不是你杜撰的。你也不必告诉我,我忘一日是忘,若此生再也想不起来,那也没什么。人生不过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李言宜听他说的有趣,不禁点头轻声附和“几十年确实很快的。”

    说话间素清已经捧着膳盒进来了,她走到床边支起榻桌,将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鸽蛋羹、鸭肉春饼卷、青丸蔬汤。

    都是清淡滋补的菜肴,李言宜喝了一口蔬汤,鲜美的人间滋味甫一进肚,便调动的周身毛孔都舒畅起来,他不由赞道“果然不错。”素清抿嘴笑道“是白郎君想的周到,料得郎君睡得太久醒来嘴里无味,早就让厨房煨着一锅汤,郎君喜欢就再好不过。”

    “那我得谢过白郎君。”

    白未秋负着手,正瞧着墙上挂着的书画,听得此话,便回过头来,道了一句“正是因为我醒来时,口里无味,这才想到这一层。”他面带得色,笑容不改“所以不必谢我,要谢得谢为你做羹汤的人,你这府里的膳食算是难得的精细了。”

    “是我向来不在饮食一道上心。”

    白未秋点点头,便不再言语。歪头看了书画半晌,轻声吟着画上所题之诗“苍雪落飞烟,黄尘隔绿柳。”不禁出声评论“这一句对仗还不错,不过意境有些杂乱。”又看落款,是言宜二字。

    “那是我醉后兴起所涂,怕是入不了你的眼罢。”

    “言宜是你的字”

    “正是。”

    “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他转过头看着李言宜,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不知道你的排行,可以叫你言宜吗”

    李言宜一愣,心道“曾经不管如何求他,他都执意叫一声王爷,绝不肯叫我姓字。如今他记忆全无,竟不知他本性如此可爱。”

    “你不肯吗”白未秋见他不语,以为他不愿。又看素清面带惊讶,这几日他已弄清李言宜的身份,此时随口一说,怕是不合礼数,心中顿生几分悔意。

    “你愿这般叫我,我求之不得。”李言宜进了食,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便挣扎着起身。素清让小丫头们收拾了食盒,上前为他更衣。

    白未秋兀自离开了他的寝房。

    庭外的青杏小小的匿在叶间,青绿一片,风吹起枝叶翻飞,难以分辨。

    发丝也被吹的凌乱,白未秋伸手去拂,低头瞥见几缕银丝。

    “我的年纪应该不小。”他的语气似笑非笑。

    “未秋,你的诗文学识似乎都未忘却。”李言宜出得门来,慢慢踱至他身侧。

    白未秋随口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随即点点头“似乎是如此。”他看着李言宜,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我现在又记起一事,我叫白未秋。”

    “这是我说漏,不算你记起的。”

    白未秋微微挑眉,“当然不是,姓字本无足挂齿,弃之不用又何妨。此时乃初夏,熏风自南来。又恰有花发西园,草薰南陌。我便为自己起个字,就叫熏南。”

    “白未秋弃之不用了”

    “此后不必再提。”

    “熏南”李言宜望着他,又念了两声“熏南,熏南。”

    白未秋看着阳光里李言宜飘飞的鸦青色素纱外袍,面容俊朗,柔和低沉的声音同南归的候鸟,顿时面色微红,眼中仍露出疑惑。

    这疑惑随着时光渐渐淡去,在笃义王府中大家都叫他熏南先生。他很喜欢李言宜为他准备的轩室,前临碧水,后有翠竹。轩室门口的匾额上被白未秋题了“倚风居”三个字。

    “我笑白云无牵挂,行到云深便是家。”李言宜盯着匾额,念出一句诗来。

    白未秋佯怒“无牵挂甚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这是迫不得已的洒脱,王爷莫要取笑我,就算你知道我先前俗到了家,此刻也得装作不知晓。”他憋不住笑,眉眼还是柔和下来,唇角噙笑“你说是不是”

    、第章

    李言宜上前携了他的手,一起进了内室,内室布置同先前一样,只案前多了一把古琴,架上添了更多的书。

    “真是奇怪,我似乎是很久没有碰过琴,生疏的很,对音律反倒熟稔。”白未秋走到琴前,拨出几个音。

    “那是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研习古代音律,练习的很少,确实就生疏了许多。”

    白未秋点点头,仆从冯六郎在一旁烹茶。白未秋瞥了他一眼,冲李言宜招招手,李言言附耳过去,白未秋在他耳边轻声道“言宜,劳烦你为我指几个灵巧的姑娘来吧,我不要这些男仆小厮伺候,他们粗笨的很,又无趣。”

    李言宜哭笑不得,他让男仆小厮去伺候白未秋,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那几人还算伶俐,不想在白未秋眼中却是粗笨无趣的。白未秋提了要求,他向来对他百依百顺,便指了素清和雪奴去伺候。素清粗通文墨,斯文雅致,雪奴本是乐籍出身,擅长各种乐器。这一去,还真是合了白未秋的心意,从那日起,倚云居的丝竹声之声从未间断。

    江北之地自古富庶,李言宜来此,更是免除了当地百姓诸多赋税,可谓安居乐业。宁行之一直为李言宜操练军队。撤出长安之时,他却未交出兵权,皇帝虽忌惮,一时间却不能拿他怎样。

    只要他不再逼宫谋反,便两两相安吧。

    毕竟李言宜最想要的人已经相伴在他身边。

    白未秋虽失去了记忆,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不是毫无痕迹,比如刺在他腰上的那个字。这个字让白未秋非常烦恼,他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上留有这样的东西,他能确认这不是自己乐意留下的。因为每一次看到,都会带来强烈的厌恶与心悸。他想要除掉这个痕迹,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李言宜。

    “要不重新刺上什么花纹,盖掉那个字”

    “不。”白未秋语气坚决,“我不喜欢。”他眼睛一转,道“可以用烙铁烙去吗我想我忍得住。”

    李言宜闻言一惊,猛地抓住他的双肩“你能忍得,可我舍不得。烙铁那样的刑具怎能用到你的身上”

    “用刀子割掉也是一样的。”

    “不不不。”李言宜连连摇头,“我来想办法,定然不能让你遭受这样的苦楚。”

    白未秋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柔声道“言宜,你待我真好。”

    这笑容不是弦月清风,也不再是琉璃天地里的薄脆月光,是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的新雪花,是春风里绽放的第一朵桃花的花蕾。

    让人无法触碰,无法呼吸。

    李言宜抱住他,声音微微颤抖“我从来没有想过能有这一天,能每天看到你,跟你说话。我简直嫉妒我自己,能有这么幸福。”

    “幸福是什么”白未秋抬头看着他,那清亮的眸中带着笑意和疑惑。

    “是是春日夜晚的飞花与太液池中粼粼的月亮”李言宜兀自喃喃。

    双目相对的一刹那,李言言低头吻住了白未秋的唇。

    强烈的酥麻瞬间从相接的唇间蹿入了李言宜的四肢百骸,如同被闪电击中。

    清浅芬芳的气息,白未秋的气息。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此处删去1233字。

    他抱住白未秋,抚摸着他的发丝和后背,心中像是填满了木樨香露,稍微的力量都能让它溢出来,甜腻而芬芳。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的,是不是”

    李言宜微微一怔,也没有否认,吻着他发红的耳朵“你喜欢吗”

    白未秋挣扎着起身,李言宜从背后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问“怎么了不舒服”

    此处删去288字

    李言宜抱了他去清理。白未秋将身子藏在水中,说“你刚才问我的,我想了想。”他轻咳一声,偏过头去“我不讨厌。”李言宜抬起他的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欢喜“你说真的”

    “你总不该认为我为报你救我之恩,要以身相许”白未秋的唇角微翘。

    “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怕我在梦里。”李言宜迟疑地伸出手臂到白未秋唇边,“你咬我一口。”

    白未秋摇摇头,不解道“怎会不敢相信”

    “你以前”

    “噤声。”白未秋捂住他的嘴,正色道“不要管我以前怎样,现在的我要怎么做我是清楚的。”李言宜在水中搂住他的腰,看着他清凌凌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此处删去57字。

    纵yu的结果是白未秋腰酸了好几日,李言宜夜间来为他推拿按摩,也暗自后悔那日不加节制,心疼不已。

    李言宜传信至知鱼山庄,求得能除去身上印记的药膏。求来之后,白未秋腰间那个“婴”不复存在,只留下几点淡淡的红色。

    “疼吗”李言宜抚摸着红色,轻声问。

    “有一点。”白未秋抿着嘴,“刚涂上去的时候,就像被火烧灼。它叫什么名字”

    “他们没有告诉我。”李言宜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想要找到药膏的名号,翻来覆去并无发现,他未束的头发垂落,黑如鸦羽。

    白未秋忍不住伸手去摸李言宜的发,李言宜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说道“烧灼为焚,焚掉你心中所烦忧的东西,我们可以叫它焚愁。”

    “叫今是吧。”白未秋眼珠一转,“实迷途其未返,觉今是而昨非。”

    “听起来倒像是今生今世的今世。”

    “这么理解也无妨。”

    日子美妙的让李言宜产生了错觉,他甚至以为自己是留在了白未秋的梦境里,并没有回到现实,直到看见素旻用一只海东青传来的信。

    知鱼山庄的庄主直接听命于皇帝,先皇留了一道密诏给庄主,也留了一样信物给李言宜,凭此物可命令知鱼山庄。

    知鱼山庄庄主与李言宜各执半枚信物,以此为证。

    李言宜看着手中通体水碧的鱼在水,说道“东方庄主果然守信。”

    被叫做东方庄主的人叫做东方蕴,他身穿一身紫袍,面沉如水,眸亮如星,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此时手中也执着一枚鱼在水,与李言宜的玉佩一般无二。

    见过对方的信物之后,东方蕴将玉佩收进袖中,说道“当初是先皇重嘱,东方蕴理应如此,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除我之外,其他三位管事都不知晓,如今庄内诸多事宜都安排稳妥,不必忌惮什么了。”

    “我此次亲来,实在唐突,还望庄主海涵。”

    东方蕴站起身,朝着李言宜躬身行了一礼“王爷如此,在下情何以堪”

    “我亲来的目的想必庄主知晓,我要见见嫮瑶。”

    东方蕴点点头“应该的。”

    不多时,素旻怀抱着一个粉雕玉琢、冰雪可爱的小女孩出现在李言宜面前,素旻轻声道“郎君,郡主快要四岁了。”

    嫮瑶不认得李言宜,却也并不怕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李言宜,精灵的不得了。她的眼睛并不像中原人纯色的黑,而是深蓝如同暮色将晚,让李言宜不得不想起她母亲那双湖水般的眼睛。

    李言宜柔声对嫮瑶道“晏晏,我是爹爹,让我抱抱好吗”

    嫮瑶却抬头看着素旻,素旻道“不是天天吵着要爹爹吗这不就是”嫮瑶听了这话,又迟疑地看着李言宜,终于伸出手,鲜红的小嘴一动,奶声奶气的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那么小的姑娘,又轻又软,身上还带着淡淡奶香,抱在怀里都不敢用力,似乎连心也融化了。李言宜亲了亲她的脸蛋,短短的胡茬子蹭在孩子的脸上,痒得嫮瑶咯咯直笑。

    “我当然是你的爹爹”

    素旻在李言宜面前跪下,道“是婢子们护卫不周,才使王爷失了王妃。”

    李言宜听得此话,静默了片刻,垂着头道“你且起来,将那时的情形都告诉我。”

    “皇帝召王妃去长安,并不知晓我们已经听命于王爷,我与素心一道佯装护送王妃,只待到得汉宁,便走水路去西凉。可不曾想我们还未走到汉宁,便遇到伏击,不是金吾卫,他们人人戴的面具,分辨不出是哪路人马。”素旻玉容惨淡“我护着小郡主回到了知鱼山庄。可是,可是,素心和王妃,一直到现在都都还是下落不明。”

    嫮瑶听不懂他们说话,只觉得李言宜越抱越紧,便在李言宜怀里挣扎着,冲着素旻伸出手,嚷道“姆姆,姆姆抱”

    素旻上前摸摸她的脸,哄到“乖晏儿,让爹爹多抱一会儿,不好吗”

    “不要不要爹爹”谁料嫮瑶挣扎更甚,都带了哭腔,“姆姆抱。”

    素旻只得从李言宜怀中过她,一脸歉意“王爷,小郡主她”

    “她和我不熟。”李言宜看着嫮瑶,她靠在素旻怀中,悄悄将一根手指放进口中。李言宜道“可惜你现在不能跟我回府。”

    “素旻多谢王爷体谅。”

    “嫮瑶跟惯了你,有你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郎君是要将嫮瑶留在知鱼山庄么”

    李言宜目不转睛个地看着嫮瑶,这个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为人父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随即又沮丧起来。

    彩云易散琉璃脆。

    嫮瑶是他带不走的。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海浮出,“素旻,你向来最知我心,为何问出这一句。你不能离开这里,嫮瑶也不能离开。这样也好,我不能保证在我那里能否保她周全,就像阿尼娅一样。”

    素旻低头将嫮瑶放在嘴里的手指轻轻拉出来,用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嫮瑶嘟哝了一句什么,素旻柔声问“想睡了吗”嫮瑶点点头,眼睛已经半阖,两排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不住打架。素旻对李言宜道“郎君,这个时候嫮瑶都会睡一会儿。“李言宜点点头,看着素旻抱着嫮瑶离开的背影。

    她对嫮瑶的怜爱不亚于生母。

    、第章

    不多时,素旻复出现,她碰了碰李言宜的杯子,手指一颤,重新为他看了茶。李言宜看她动作,轻声道

    “素旻,就让他认为我肯为白郎君,情愿失去妻子儿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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