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之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也留下?”
傅卿云故意反问“大家都是男子,又有何妨?”
苏晋之只得硬着头皮给魏溪脱掉了上衣,下身留下条亵裤,才扶着跨进缸内。
药泉热烫,魏溪被烫得睁开眼来,本能地勾住苏晋之脖子,半挂在他身上,始终不肯坐下去。
“乖,这样才能治好你的伤。”苏晋之柔声劝道。
魏溪这下方才醒来,定神看了看四周,一脸茫然“这是、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给你治伤的地方。乖乖听话,等你好了,要什么师兄都答应你,好不好?”
苏晋之的语气当真是宠溺至极,连远在丈余外旁观的傅卿云也听得牙酸,摇了摇扇子,终于还是眼不见为净,先带着沈连风走了。
这座炎铁屋颇有效用,魏溪在其中泡了两个时辰,身上的寒气已渐渐消退。
等到了时间,自由傅卿云安排的小厮前来引路,给苏魏二人安排了房间,供他们歇宿。
魏溪被扶进屋,靠在榻上,短短一会儿时间便睡着了。苏晋之陪他赶了三天路,好容易等到他情况好转,于是趁着时间转到屏风后头,也给自己梳洗起来。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飘在浴桶之中。苏晋之在氤氲的水汽里闭上眼,长长舒出口气,仿佛将连日来悬起的心给彻底放下了。
这个澡泡得人身心舒爽,一时间苏晋之也几乎睡着。迷蒙间他将脸靠在桶侧,但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脸庞。就是睡梦中他也仿佛知道那手是谁的,然则梦境太香,苏晋之不愿就此醒来,竟将自己的头往那手掌的方向靠了靠,愈发深沉地昏睡下去。
“师兄,师兄?水凉了。”魏溪趴在桶边,他一个瞌睡醒来瞧不见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直到转过屏风才看见师兄躺在浴桶之中,睡得人事不省。
魏溪知道苏晋之连日劳累疲惫不堪,现下他沉睡难醒,自己也不忍心再出声多叫。浸过药泉之后,魏溪体力恢复了大半,身上也有了力气。于是他将苏晋之从桶中拖了起来,擦干身体,换上衣裳,再轻手轻脚地将对方抬到床上。
一切收拾停当,魏溪的脸颊已涨成通红。他自觉燥热,伸手在自家脸上摸了一把,嘟囔道“这药泉也太厉害了吧?”
身上领口已然敞开,却仍旧难解闷热。魏溪在屋内走了一圈,仿佛整间屋子每个角落都聚满了蒸汽。他一拍大腿“对了!师兄还没吃饭,我出去找些吃的去。”
铸剑山庄水榭环廊屈曲繁复,魏溪逃命也似的逃出了客房,走到廊上,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向前,没转几个弯,便再找不到来路。
二人在铸剑山庄远来是客,魏溪心道自己也不必着急,找着仆役一问便能纹路回去,于是一面循着灯光向前,一面信步思索起自己的心事。
先前傅卿云的话一直叫他耿耿于怀。这一路上魏溪神智昏沉,听觉却无大碍。是以偶有只言片语飞入耳中,虽当时不能解,待后来仔细推敲,便能觉出其中的古怪。
特别是……关于玄冰剑与师兄的过去。
魏溪万万没有想到,原来玄冰是世人争相抢夺的神器,而自己幼时所练的竟然就是催动剑气的玄冰剑法。以他这样的山野小子,竟然误打误撞就得到了武林中人垂涎三尺而不得的神功,要是给旁人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妒红了眼睛。然而他所在意的并不是所谓神功神器,而是……有关师兄得剑之事。
玄冰赤焰原为一对,剑法亦需双修。师兄知道玄冰剑法的口诀,自然是修过剑法的。那他当时又是与谁双修?习成之后又如何被废去了武功?这些问题从前魏溪未曾仔细想过,现在想来,竟是越思越奇。
听说现下赤焰宝剑在逍遥楼楼主洛风磊的手里,而洛风磊武功盖世,威震天下。以此为据,玄冰剑法应当也是所向披靡,但凡练成了该剑法,又怎么会轻易落败,甚至被废去武功呢?
魏溪只顾着心中思虑,全然未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亮灯的屋外。屋中人似在说话,声音不大,但那音色将魏溪从神游中唤回。
“这哪是什么群雄大会,我看呐,是送死大会才对。”灯影之中,有人影愤而拍桌,魏溪凝神细听,只觉这声音耳熟至极,“那姓傅的想要号令武林?呵,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还当现在的铸剑山庄是当年的铸剑山庄么?”
这世道当真是冤家路窄,魏溪不久前才在烟霞派手下逃过一劫,不想这秦若欺竟也上了铸剑山庄,不知当真纯属巧遇,还是与傅庄主有所牵连。
只听桌边的另一把声音道“要不是匕首没了着落,咱们没东西交代,也不至于要到这里来寻将功折罪的机会。我看这傅庄主多半与萧堡主动的是一个心思,这年头只要扛着剿灭逍遥楼的旗子,便能在江湖上赚些名声。咱们且不急着动手,先看看他的虚实再作打算不迟。”
秦若欺道“裴兄说得有理,这回咱们不能再失手了。”
原来那第二个说话的是华山派裴霄,关于华山与烟霞的传言所言不虚。先前他俩在萧家堡扮作与秦若欺并无交集,实际两人早就暗通款曲,恐怕这一次同时出现在铸剑山庄,也是两人商量好的。
只听秦若欺又道“哎,本想着这次有太师公出马,总算是不至于好事落空。怎想给那姓魏的小子半路杀了出来,现在他老头折回派中休养,恐怕又指望不上了。啧,老东西说什么休养,我看他根本就是怕露了伤势太没面子,不想在同道面前丢脸罢了。”
裴霄慢条斯理地道“这样也好,要是老头在这儿,我们行事反而多有顾忌。他这一走,倒没了人与你我抢功了。”
秦若欺转怒为喜“裴兄说得有理!”
裴霄道“这趟咱们还跟上回一样,一人□□,一人唱白,待我取得那姓傅的信任,便可把消息报回去将功补过了。”
秦若欺拍掌大笑“哈哈不愧是裴兄!还是裴兄高明!”
裴霄压低声音“嘘,低调行事,别让旁人发现!你来这儿可有留心有没有人跟随?”
“放心,我有人守在外头呢。来人!”秦若欺扬声道,没听见回答,又叫了一次,“人呢?”
魏溪见那窗纸上人影一晃,知道他是要开门出来查看了。心中一凛,顿时慌了手脚。他左右一望,没发现可藏身的地方,惶急之中向上一纵,便挂在了外廊的梁上。
秦若欺推门出来,院外也正好有人匆匆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嚷“来了来了!”
“小声点!死哪儿去了?”
“解、解手……”那人没穿烟霞服饰,想来是秦若欺自己家里请的跟班,任他唾骂都不反抗。
“解个手那么久,真是懒驴上磨。叫你来是看门的,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
“公子,我也不想啊,实在是……这地方的路太难找了,一不小心我就、我就迷路了……”
“蠢材!给我看好,听见没有!就算憋死你也不准离开半步!再见不着人,我要你脑袋!”
说着秦若欺便返身进屋,留那小厮悻悻地在外廊边上坐下。魏溪心中一松,庆幸自己动作迅速,没有被对方发现。
不想那秦若欺进屋还不到片刻,房门竟又再次打开。开门的人是裴霄,原来他放心不下,非要亲自出来查看。
小厮学了乖,乖乖垂头等训。可裴霄不是破口成脏的那一路,他目光锐利,在周围逡巡了一番,而后盯着对方问道“这一路上见没见什么可疑的人?”
小厮缩着脖子答“没,没见到。”
“嗯。”裴霄淡淡应了一声,眼神忽地往他背后一扫,继而勃然变色,“这是什么!”
小厮随他眼光看去,蓦地发现那庭院之中竟有一条湿淋淋的足迹。刚才秦若欺推门出来也没留心这点,这时他在裴霄身后看见了痕迹,亦同时大惊“有人来过!”
“莫慌!”裴霄一把拉住他,“这足迹有来无回,看来人……还在附近。”
☆、逃跑
魏溪原以为已经逃过一劫,万没想到形势骤变,竟会急转直下。他方才在浴桶边拖苏晋之出来,弄得一地水渍,不觉间鞋底都被沾湿了,而后出门踏上地砖,自然就留下了痕迹。
幸好这一路绕了甚久,只剩下院里的足迹尚可辨析。魏溪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一横心,从怀里抽出条手帕蒙住脸,猛地蓄力向外窜去。这下行动出人意料,裴秦二人都大惊失色。夜色中人影模糊,他们瞧不见魏溪面貌,而等到想奋起直追时,魏溪早踏上院墙,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可这该死的铸剑山庄当真如同迷宫一般,人在下面走固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算踏上了院墙竟也分不清前后左右。魏溪回头一望,那两人虽然被抛开甚远,却一直久追不放。墙上开阔,追踪只是更易,他跑得片刻见仍不能脱身,只得从瓦上跃下,改绕小路躲避。
裴霄见他对去路并不熟悉,已猜到此人并非山庄中人,忽地转头拉住秦若欺耳语了一句。接着两人分别跃下,忽然兵分两路,似要包抄。
魏溪这一逃可谓慌不择路,一路上横冲直撞,总是觉得眼前建筑似曾相识。他情急之中接连右转,猛地扎进一所小院,四下一望,却发现除了进来的门外,已再找不到其他出路。
逃跑中的不幸,便是迎头遇上条死路。而不幸之中的大不幸,是死路之后尚有追兵。
魏溪见眼前无路可遁,索性站在院中不逃了“这两人功夫本就不如我,大不了厮杀一场。”
裴霄一路追来,远远便发现院中人影。但他素来小心,见对方没有逃跑的意思,反而不敢冒进,干脆等秦若欺到了,才一齐进去。
院中人影兀自伫立,以背影相对,看来甚至有几分轻敌。裴霄见状暗笑一声,不去用趁手的长剑,改摸向自己衣襟,掏出一柄飞刀,月光下刀锋隐隐透出幽蓝寒光,想是淬上了剧毒。飞刀从他手中径直飞出,破风之声却是极轻,几乎悄无声息地就照着对方背心打去!
“当”地一声,谁也料不到这十拿九稳的飞刀竟然没有中的,而是被反手一剑,瞬间震飞!
院中人影如同背后长了双眼,出手分毫不差,仿佛早就预料到来人会出此阴招。
裴霄心下一惊,但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五官轮廓委实如钢铸铁打一般,线条刚毅英武不凡。
裴霄与他这一对视,气就先短了三分。
“是你?”
原来伫立在院中等待两人的不是魏溪,却是那常年随侍傅卿云左右一向沉默寡言的沈连风。
“二位深夜动武,不知有何意图?”寡言的人开口,语气自然非同寻常。
裴霄早听人说过这沈连风的来历。据传此人乃是禁军教头出身,勇猛无匹,上阵杀敌,足可以一当百。当年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军中长官,才卸甲归林,落草江湖。
如此神秘的人物正是裴霄最不愿意招惹的,他一向能屈能伸,这时二话不说便换了笑脸“没想到是沈护卫在此,真是多有惊扰!我们刚才见着有黑影掠过,恐怕山庄进了贼人,这便立即追赶来此。夜色昏暗,之前误以为阁下就是贼人,得罪之处,还望莫怪!还望莫怪呀!”
沈连风目光如刀,扫过二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误会,二位请回。”
秦若欺向来欺软怕硬,听他不多计较,吓得转头就溜。裴霄也正心虚,且不论方才偷听之人与沈连风有无干系,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但凡自己落在对方手里,就一定讨不到好去。不论如何此刻都是走为上计,但他心有疑虑,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回头问道“沈护卫……难道你就未曾见着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
裴霄眼珠子转了转“原来如此。”
他笑得一脸和气,又道了声告辞,这才从院门口消失。
待二人走远,院落尽头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魏溪伸头朝外探了探,发现没有别人才敢彻底走出来,对着沈连风深深抱拳“多谢兄台。”
之前他半昏半醒,对沈连风几乎没有印象,逃进这小院也是摄于对方的气势才不由自主地开口求助。没想到这人冷口冷面,待人倒是义气,答应了魏溪便当真替他赶人。
这下事成,沈连风也不居功,默默颔首后便再不言语。魏溪对着他干瞪眼,发现对方既不追问他与那两人有何过节,也不问他大晚上在山庄里跑来跑去是搞什么名堂。方才他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喊了声“老兄帮忙”而已。眼下沈连风既不要他解释,魏溪当然乐得方便,于是又抱拳一礼,便打算回去。
他这一抱拳低头,肩上却是一重。没想到那沈连风忽然五指成爪,扣上了魏溪肩头,而后用力一扯,竟将他上身衣服扯开大半!
“你!你干什么!”魏溪大惊,反手一扣,正欲施展擒拿术反抗。
未等他反击得手,沈连风已率先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失礼。”
魏溪空留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见对方不似有甚恶意,便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拉好了衣裳,撇嘴道“算了算了,你也算帮我大忙,不跟你计较。”
“你可认识沈玄?”沈连风突然问。
“谁?”这名字魏溪闻所未闻。
沈连风又问“你肩上烫伤,如何得来?”
先前在炎铁屋时他便见到过魏溪身上的一块伤痕,不过当时相距遥远,他尚不能肯定。刚才沈连风重新扒开魏溪衣裳检视,证实自己所见无误,这才敢当面询问。
“烫伤?哦,你说左边这块呀。小时候烫的,怎么弄的……我也忘了。那时候常常跟着爹妈搬家,手忙脚乱难免有磕碰,这些小伤谁还会记得?”
“是你父母所致?”
“大概吧,不是我爹就是我娘。”
沈连风眉头紧蹙,魏溪的回答并未解决他的疑惑,然而再问下去,显然也不会有他想要的结果。
魏溪却因此好奇心大起“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个沈玄又是谁,我可不认识什么姓沈的?”
沈连风一脸冷淡。
魏溪见他沉默,自己倒愈发健谈起来“虽然我爹娘走得都早,但我记得可清楚,我爹不姓沈,我娘家里也不姓沈,左邻右舍里……好像也没姓沈的。”
“是沈某鲁莽,请回吧。”
“哦,原来你姓沈?”
沈连风点头,算是默认。
“难道……你丢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