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之迟疑,既然两人已经远离深山,是否有些事,该逐一向对方透露,免得这孩子胡思乱想,到时候误入歧途。
正在他张口踟蹰之际,楼下乒乒乓乓,终于开打。
魏溪浑身一震,像是整个人都被惊醒过来,看见打架,又有了跃跃欲试的劲头。
屋顶上的几位老兄仍旧趴着。苏晋之见他们并不打算出手,而楼下的杂役小厮已经开始呜哇乱叫,看这阵仗,就算不闹出人命,恐怕也要多几个重伤。
他蹙一蹙眉,便吩咐道“去叫几个人来。”
魏溪应了,一阵烟似的出去,再进来,却带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回来。
苏晋之一愣,但转念一想,这楼里但凡有力气的都下去打架了,剩下的可不就只有娇滴滴的姑娘。他让魏溪带人,可没说要他只带男人。
于是苏晋之问“请问姑娘们可知哪里有黄豆、香油?”
这些妓|女本来见到外头有人闹事,都是缩成一团,现下被带到苏晋之面前,却像将这事都浑然忘了,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眼前的白衣公子,上上下下狠狠地看了个饱。
魏溪抱着剑,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一个妓|女回过神来,这才答道“黄豆和香油?后厨肯定有。”
“烦请姑娘带路。”苏晋之从包裹中翻出个瓷瓶,握在手中,冲面前的女子们轻轻一笑。
这一笑就足够人神魂颠倒了,别说拿个区区黄豆香油,便是叫这些女子搬出床下的全副身家,恐怕她们都肯。
这一群五六个女子,先后又跟上来几个,众人叽叽喳喳,听了苏晋之的吩咐行事。
最后十来个女子每人各提两袋黄豆,齐齐站在二楼窗边。当中嗓门最大的当先一声叫唤“放暗器喽!”
其余众女也跟着喊“放暗器喽!”
这情景便如夜里最热闹的时候,众女一起鼓动戏乐班子奏乐,煽动冤大头送缠头一般,一声叠着一声,好不热闹。只是这回说词变了,姑娘们觉着新鲜,叫了一声又一声,亦是如唱戏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谢家庄人听到有暗器,都是大惊,扭打中有人觑空向上望,又哪里望得到什么暗器的踪影。
还是李青娘有见识,抬头瞧看见了站在众女身后的苏魏二人,知道有高人支招,忙喝道“退开!”
苏晋之见己方人已散开,便发令“放!”
千颗万颗黄豆如同倾盆大雨,哗然泻下。众女开袋倒豆子,皆是觉得新奇好玩,如嬉戏一般,全然忘了院中正是水火之势。她们个个广袖轻纱,动作也真娇媚,一举一动间如天女散花,好不美观。
可院中人此时哪里有欣赏美人的心情。李青娘见喊了半天倒下的竟是豆子,不禁大失所望。她正待命人再度扑上,就见谢家庄人个个形容古怪,又是抓脸又是挠腮,似是被虫蚁啮咬,面容扭曲,连手中武器都恨不得抛掉。
原来那豆子都是先浸过香油,后又裹上了药粉。这千颗万颗洒落下来,密如暴雨,势若迅雷,委实叫人难以趋避。
先前在楼头喊话的妓|女这时又站了出来,冲院中喊道“这百蛛粉本没多大害处,只会让人麻痒,但要是在肌肤上久留,就会渗入骨血,叫人四肢酸软,堪比垂暮老人。你们要不想落下病根,就速速去找水洗了,免得拖久了,日后变成个废人,到时候,别怪姑奶奶没有早说。”
她这前半段明显是学舌,后半截自己添油加醋,一番话用那尖细咋呼的嗓门叫出来,也是别有一股威风。
谢家庄人个个麻痒难当,脸上一片扭曲狰狞,听了这女子喊话,就是不信也得信了。他们显然没料到会栽在一班妓子手里,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骂骂咧咧退走。有几个跑得焦急,临走还被地下的黄豆滑了两跤,身上又多沾了不少药粉,引来楼上众女一阵耻笑。
李青娘见他们走得干净,这才叫人把大门栓严,又吩咐杂役将地上黄豆清扫干净,回到阁中。
她刚才指挥迎敌还是一派豪气干云,现在人走了,却是整个儿萎顿下来,捂着胸口坐在堂中,灌下大半壶凉茶,还兀自喘着粗气。
苏晋之与魏溪已走下楼来。
“自作主张,还请见谅。”苏晋之向她一揖。
“见什么谅,要不是二位公子出手,这地方怕也要被他们拆了。”李青娘忙站起来,向她还了一福,“该我向您多谢才是。”
“不用客气,我师兄最是仗义,从前看病救了不知多少人,经常送药还不收钱,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啦。”魏溪回头,看了自家师兄一眼。
他知道对方口冷心热,常常是嘴上嘱咐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当真路见不平,又绝不会袖手旁观。他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事不关己,实际观察入微,事事入眼,且事事上心。
苏晋之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李青娘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塞到魏溪手上“这房钱是断断不能要了,二位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同我说,但凡能做到的,我一定不会推脱。”
“客气了,同在屋檐下,自当苦难与共。这点小忙,算不了什么。”苏晋之以眼神示意,命魏溪把钱又递了回去。
魏溪又道“不知道这儿和谢家庄究竟有什么仇怨,明明这里不是南林地界,他们怎么还这么嚣张?”
李青娘向来快人快语,听他们问到此事,却是垂下头摇了摇,开始唉声叹气。
“此事因我而起,与栖芳阁无关,更与妈妈和一众好姐妹不相干。这些人若还要来捣乱,只消我抬脚跨出这门槛,便可保大家太平无事了。”
说话的是个女子,从楼上款款下来,一身荆钗素裙,却是摇曳生姿。
她敛眉垂目,说话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手上一串念珠,说一个字便拨过一粒,像是勘破红尘不再留恋,与这青楼的氛围格格不入。
苏魏二人移目看她,瞧对方的神情姿态,都料到这位必是那谢家庄人口中的嫣红姑娘了。
“嫣红。”李青娘走过去,“你我姐妹一场,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当日你回来,姐姐说过什么,这栖芳阁就是你的家,你不想走,就没有人能将你带走。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叫那些臭男人欺负你!”
她这一席话说得真挚,厅中一众女流都听得明白。
同是风尘中人,都明白命比纸薄,大家同病相怜,不互相扶持,又能靠谁呢。
李青娘这才转头,朝苏魏二人解释“嫣红是赎了身的姑娘,已非我风月场中人,现如今只是暂住此地。谢家庄人无理取闹,欺人太甚,要不是今日情急,我一定是要报官的!”
赎身女子通常是嫁人,不然便是脱籍从良,仍旧住在青楼之中的,着实少见。
这点魏溪不懂,苏晋之却是明白,于是他打量嫣红的神色,便有了那么一丝疑问。
那嫣红装扮清淡,一身灵秀聪慧却遮掩不住,她抬眼瞧见了苏晋之的神色,主动说道“我本是要从良嫁人的,不想临进门却遭夫家反悔。嫣红自小孤苦,没有落脚处,这才不得已转回头来。庆幸姐姐念着往日情分,好心将我收留,不料谢家庄几次三番上门生事,搅得鸡犬不宁,今天还闹出这么一桩大麻烦,叨扰了两位。”
“是哪个臭男人,言而无信,真该去喂狗。”魏溪骂道。
苏晋之微微侧头,示意他管住嘴巴,说话不要太臭。
嫣红提起旧事,似是十分伤痛,但痛后又显麻木,顿了一顿,回道“是……萧亭柳。”
“咦?”魏溪大吃一惊。
关于这大名鼎鼎的萧堡主,他们今早还听过他的名字。照那义贼沙平楚所说,这人是个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恨不得看见全天下的可怜人都要来主动关照,无私照料,怎的这下到了嫣红的口中,却成了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了呢?
“果然。”苏晋之点点头,看上去并不意外。
附近姓萧的大户不多,先前那小丫头送来的糖盒上印了个“萧”字,想来就是萧亭柳来帮衬时随意发给下人的赏赐。
只不过,这萧家当真豪气,随随便便打发个丫鬟的小东西都这么矜贵,区区一颗糖,包装上还不忘印上自家的姓氏,生怕别人忘了这东西是谁赏的,不记得他的恩惠。
魏溪问道“那萧堡主究竟是什么样人?”
嫣红神情一顿,但见面前青年眼神清澈,并不像别人那样猥琐好事,便知他这一问没有旁的异心。只见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奉到二人面前,道“两位恩公若是想知道,便由嫣红从头说起。”
☆、练功
嫣红声音酥软,语调婉转,说起与萧亭柳如何在街头相识,又如何在栖芳阁重遇、相知,期间百般甜蜜,千种柔情,恍如昨日。
她说着说着,神色也像变了,原先冷淡自持的面孔渐有红晕上飞。而当说到两人交换信物定情、约定嫁娶之时,忽然顿住。
她停了良久,目光在眼前火红团锦的桌布上停留片刻,说道“他本已准备好要娶我过门,可是半年多前萧老堡主突然过世,他仓促接手堡主一职,一肩挑起偌大家业,自此再也不复自由之身。我将平生积蓄拿来为自己赎身,脱了妓籍,去萧家堡找他,却换来他一句‘今生缘尽’的回话。原来他顶不住族中压力,已与方家小姐定了亲。那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想与他在一起,是不可能了。”
魏溪听得入神,脸上表情随着嫣红话语一时一变,至此不禁长叹一声。
他虽不懂情爱为何物,听着旁人诉说,也像是跟着一起经历了数重悲喜,一时随之甜蜜微笑,一时随之低落神伤。直到苏晋之在他头顶摸了摸,才回过神来,从别人的故事之中抽离。
末了,嫣红慨叹道“我也不怪他,他当日许诺,未必是假,后来反悔,也是句句真话。说到底,是我一个风尘女子不自量力,没有看清自己的身份,妄想高攀那些高攀不上的东西。会这样重重摔个跟头,也是自己活该。”
魏溪想安慰她些什么,然而他自己历练尚浅,别说感□□,就是世事也未经历过多少,又如何说得出什么,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也只是讷讷道“姑娘你很好,是那个负心汉太坏,你别,别太难过了。”
嫣红揭了揭眼角“我不难过,我只是觉得连累了好姐妹,心中愧疚。谢家庄近来为了莫须有的宝物纷争,处处与萧家堡为敌。他们以为捉住了我便能摆布萧堡主,呵,这些人可是想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与他早已没有瓜葛,我是生是死,也与他毫无干系,他们就是把我五花大绑抓走,又能动摇得了他什么。”
她这显然是伤心到极处的气话,周围人固然替她唏嘘,也没有安慰的立场。
魏溪一拍桌子,道“嫣红姑娘,大家都一样是天生天养,既来到这世上,也是老天爷给的机缘。你这么善解人意,处处替别人着想,可也千万不要轻视了自己!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把这么多事情都一肩担了?放心,就算那萧堡主薄情寡义,还有我呢!只要我在,剑在,一定叫那群歹人动不了你!”
他说得言辞铿锵,很是有力。嫣红先是怔了一怔,而后拭着眼角,颔首道“多谢……多谢少侠。”
旁边的姑娘们见这小哥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很有男子汉的气势,当下将他当做了英雄,为他拍起掌来。她们叽叽喳喳将他围在中间,又是端茶,又是扇风,一时将他奉为上宾,好不殷勤。
魏溪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姑娘,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伸手一推,就觉得碰到一片软绵绵的肌肤,而嗅入鼻中,又是叫人头晕眼花的浓香。混乱之中,他只觉得无数张浓妆艳抹的脸朝自己挤过来,眼睛稍稍一抬,便能瞧见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脯。
他未经人事,怎能经得起如此引诱,在一声比一声娇媚的呼喊之中,已经七荤八素,几乎晕厥过去。
迷茫中,一只手抓住了他。那手掌感觉微凉,十分熟悉。魏溪连忙一把反握住,跟着那露出的缝隙,一下冲出了包围。
“姑娘姑娘,我先上楼歇歇,等那群歹人再来,再帮你们打架!”
说罢,魏溪逃也似的,跟着苏晋之一起溜回了房间。
回到房中,他才发觉苏晋之神色有异,心中一慌,立时忐忑起来“师兄,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苏晋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把脸一板“说说,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护他们周全?”
魏溪怔了一怔,在心中掰着手指,先是想到如法炮制先前退敌的法子,大约有八成,后一转念,想到药粉方才已经用完,那就只有六成,再一想,自己这肩头还带着伤,那胜算便只余下不到五成了。
可是不到五成的胜算,他又如何说得出口?这便愣愣看着苏晋之,成了个哑巴。
“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你倒恁大的口气,敢跟人打包票,说什么人在剑在,包在你身上?”
苏晋之说话时,看见魏溪脸颊上的一抹艳红,也不知是哪个姑娘趁乱蹭在了这小子脸上。他有些嫌恶地侧过脸,蹙紧了眉头,神情也变得更加难看。
这下魏溪当真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心急起来“可是那嫣红这样可怜,难道师兄就忍心撒手不管?”
苏晋之冷哼了一声“对别人的事情这样关心,自己的事却屡教不听。”
“自己?”
魏溪这才想起来自己肩头有伤,知道师兄这么严厉,也是因为担心自己,便委屈道“我的命固然是命,她们的,也是命啊……”
“别人的命,总比自己的矜贵些是吧?”
只听师兄的口气越来越酸,魏溪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阵莫名其妙。
就见苏晋之眉头一拧,拎过床头铜镜,放在他面前“先把这花脸擦了。”
魏溪凑在镜前一看,这才发现脸上一片五彩斑斓。刚才也不知有多少姑娘往他脸上贴来,左颊上面竟然还有个鲜红的唇印。他一面擦一面在心中犯嘀咕,青楼里的姑娘,当真热情……
这胭脂水粉实在浓厚,魏溪把脸搓红也未能擦净。最后还是苏晋之去旁边水盆浸湿了一块巾帕,覆到他面上,这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擦掉。
魏溪见有师兄代劳,索性手也不动了,乖乖仰着脸,双手放在膝盖上,一面享受,一面得寸进尺地道“我没有胜算,但师兄一定是有的,是不是?”
“你就是知道天塌了都有我顶着,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苏晋之板脸,表情一如从前,每回魏溪闯祸,而他在药庐,举起木板要打他屁股时的样子。
然而十年来,那板子没真落下过一次 。
魏溪见他要怒,便立即祭出杀手锏,双臂箍住对方脖颈,如小动物般在他怀中挨挨蹭蹭,像是恨不得变成个球,滚到他怀里去。
他打小起就是这么个习惯,每逢犯事闯祸,便企图撒娇耍赖,蒙混过关。这一招虽然简单,却屡试不爽。苏晋之纵然再有本事,都对此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