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过吧,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务,所以每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你小时候和现在长得还挺像。”唐青崖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双目灿若繁星,“走吧。”
苏锦直直地望向他“那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唐青崖哑然失笑“说什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小子赶紧给我当牛做马报恩’?不必,那个场景换做别人一样会救的。只是我确实以为你会……罢了,都过去了,记得就行。现在赶路要紧。”
没有想象中故人相见的涕泗横流,苏锦说出这番话,当时执念灰飞烟灭,竟也不觉得多么的事与愿违。
他应声过去,牵了牵马,却道“我坐你身后。”
唐青崖“你是在补偿我吗?哎呀,不用……”
话音未落,他感觉身体一轻,却是被这人大逆不道旱地拔葱,不得不死死地扒住马脖子,如他所愿地先上去了。接着苏锦坐好,绕过他身子牵过缰绳,口中一声呼哨,马儿即刻听令,往前奔去。
苏锦在意的事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很少在意他人的情绪,开口问起,唐青崖不由得僵硬了片刻。
他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笑?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唐青崖情不自禁地将笑意收了,身后的人功力恢复一些,面色依然灰败,却总算有了点血色,他埋头,正好瞥见两人破烂的袖口缠在一起。
他最终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低低道“臭小子,好好地看路。”
江陵城边大江东流,唐青崖和苏锦抵达之时,正是一个晨出。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守卫也严一些,最近夏秋之交,洪水的阴霾似乎一直笼罩在江陵城父母官的头顶。不知贵大人怎么想的,竟然一拍脑袋把宵禁管制得更严了。
站在城门口等了许久,苏锦牵马斜倚。唐青崖坐在护城河桥上,心不在焉地啃着半个硬成铁的烧饼,边吃还边抱怨“叫花子准备的东西就是不靠谱,你看我这两天,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儿……”
他还穿着那日苏锦给买的青衣,只是边缘的花纹破损了,除了腰还尚且合适,其他地方不是短了,就是窄了。
唐青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用“没有衣服穿”为借口,愣是不换,就这么一直磨蹭到江陵城。他此刻将那本就短了许多的袖口又挽上去,素白中衣滚上一圈灰尘,比苏锦那身血迹斑斑好不到哪儿去。
啃着饼子的人想了想,又道“这下真说咱们是丐帮来的也有人信了。”
这几日赶路,他们运气极好地没有遇到烽烟渡的人。唐青崖将他此前男扮女装在桃花坞极为憋屈三天说与苏锦听,他本只想找到叔父遗物,揭穿黑雀的真面目,结果歪打正着,还发现了桃花坞藏着一屋子的唐门火器。
霹雳堂时常与外人做交易,但凡是唐门出品,凭条信证一应俱全,好让内府查明去处。唐青崖在那一屋子火器中搜索良久,并未发现这类物事,又潜行到彩凤阁搜寻了整整三天,也一无所获。
这就很不符合江湖规矩,也不大像黑雀做人的风格。他此处到暗桩,一是为了苏锦解毒疗伤,二则是探查火器来源。
二人等到城门打开之时,总算收敛了一身形销骨立的狼狈。
到了江陵,唐青崖便熟门熟路起来,他领着苏锦绕过七窄八弯的巷子,停在一处低调的小院前。那院门虚掩,叩门环上吊着一颗铃铛。
唐青崖却不去碰那铃铛,转而抽出苏锦的长剑,悄无声息地伸进虚掩的门缝,挑断了一根几不可见的丝线。
院内传来几声清脆的、模仿鸟鸣的声音。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嘎吱”后,院门蓦然开了,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后。
见了唐青崖的面容,他露出的一双眼写满惊愕“少主?怎么如此狼狈?这位是……?”
唐青崖大手一挥将行囊扔给他怀里“废话少说,给我弄点吃的,再拿一壶茶。又累又饿一顿奔波,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丐帮的?”
黑衣人见他没事,眼弯成了月牙“少主真会开玩笑。”
他抬脚往里走,侧头对苏锦道“这是阿寅,此间管事的。对了,这几日只有我一个人来过暗桩吗?洞庭那边不安稳,江陵应该也有消息。还有,此间有药堂的大夫驻守吗?我有一事——”
尚未说完,从屋内走出一个高大男子,他身着黑衣,五官虽然英俊不凡但面容冷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唐青崖见了他,立时嚣张跋扈下去了一大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师兄,您也在。”
苏锦强压住惊恐的心情,无比崇敬地看了那大师兄一眼,只觉得能让唐青崖露出这种神色、甚至换了称呼,一定非比寻常。
那大师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理他,目光落在苏锦身上,觉得这人长得清秀好看,一准又是个小白脸。这念头冒出来,他便带了点审视,却看出不对劲。苏锦面色灰败,手中提了把剑,没什么力气地撑着地面。
被那双眼睛直视,苏锦有些不舒服地垂眸不语,便听到他断定
“他中了化功散,你带他过来求解药?唐青崖,你还把本门规矩放在眼里吗?”
☆、第十九章
唐门这一代大师兄双字玄翊,自小心思缜密,过分早熟,研习各类功夫都十分用功。因为过于出类拔萃,而立之年执掌四堂中最为重要的锁魂堂,不仅为门中诸位长老所倚重,也深受师弟师妹们的敬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此刻,这位人才屈尊降贵地从一大堆药丸药膏中挑挑拣拣,最终找出一个玉瓶扔给唐青崖,口气平常仿佛只是随便一提道“化功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这位小兄弟修为不浅,怎么,一时不察为何人所害啊?”
唐青崖收起此前的所有跳脱轻狂,将玉瓶攒在手心,恭顺道“今次完成宣城的任务之后,辗转去了洞庭想找桃花坞杜若。她毁了叔父的名誉,我不能让她血偿,却总要沉冤昭雪。苏锦……他为杜若所害。”
那唐玄翊哼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但却让人不寒而栗“少主还是如此喜欢掺和旁人的家务事。”
唐青崖心中不忿,欲言又止“叔父不是旁人——”被那沉静冰冷的目光径直扫过,立时强压下去,垂眼道“是,我知错了。”
唐玄翊道“他日回到内府,自己去领罚。我早说过,不会因为你是门主之子就从轻发落,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
唐青崖好似全不意外道“晓得了。大师兄何故来江陵?”
“门主差我去给齐家送点东西,那边家主今年新继任,很快一年一度中秋佳节,按例是要交好的。如今事毕要回去,路过江陵歇息一夜,今晨就启程,你却过来了,仔细一想,少主如今能独当一面,实在令人欣慰。”
唐青崖自行忽略了他十年如一日的阴阳怪气,兀自道“这次去桃花坞,按规矩是要示上,但我却发现了不妥——有一屋子的霹雳堂火器,并未查寻到凭条物证,事有蹊跷,不敢妄自决定,故而到暗桩细细询问。”
唐玄翊看他的目光立时有些复杂,而他并未多言,只道“我立刻修书一封给白羽,他是霹雳堂堂主,容他好生整顿便是。”
“……好,多谢大师兄。”
见他掌心的玉瓶,唐玄翊脸色稍微松快,语气也不再僵硬“罢了,这次的事因你忧心叔父当年,大庭广众之下冒犯黑雀夫人虽有不妥,出发点到底是为了本门。届时我向刑堂打个招呼,看能免则免吧。”
听他言外之意是要放过自己,唐青崖立时得寸进尺“刑堂师兄的戒尺打得太疼了——大师兄,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唐玄翊嘴角轻轻地上挑,他不常表露愉悦,看上去颇有些阎王笑的感觉“难得你求我,那便饶你一次,下不为例。快去给那小兄弟解毒吧,勿要拖延。”
他这才想起被阿寅送到客房安顿的苏锦,颔首应完,即刻转身要走。
唐玄翊又道“阿青,你什么时候带那人回门中?”
被误会了第二次,唐青崖无可奈何道“师兄,只是路上偶遇投缘,非我良人,何必耽误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不用苦苦追问。”
唐青崖说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跑得飞快,拐个弯便不见了。他没看到唐玄翊在他的身影消失后蓦然收敛了稍微柔和的表情,顿时又回归石头般硬邦邦的不动声色。
唐青崖拐出药室的转角,蓦然停下,小心翼翼地拔开塞子嗅了嗅。
他倒不担心唐玄翊在这上面做了手脚,但谨慎一些总是没错。自从确认了苏锦就是当年那个总哭个不停的小孩儿,唐青崖莫名地感到更加亲切,言语间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因而不自禁地想对他好。
况且化功散实在事出有因。
唐青崖思及此处,掌心的玉瓶被捏紧了。
阿寅将苏锦安置在客房,江陵暗桩规模又比其他几处大得多,四通八达的通衢之地。唐青崖走过小院时瞥见当中习武木桩与烧得通红的锅炉,随口问道
“做了什么好玩儿的?”
阿寅蹲在旁边烧火,额上一片细密汗珠“少主哪里话,这是堂主要的东西。”
唐青崖挑起一边眉毛,好奇地走过去,却见正是那日他临时用以退敌的铁莲子模型。他不怕烫似的,赤手空拳地伸下去捞出一枚,仔细打量,见到上面篆刻的“攻玉”二字,皱起了眉“大师兄要你做的?”
阿寅天生一双笑眼,毫无戒心道“堂主说这铁莲子还需改进,就不劳动少主了,他写了个方案让我看着改。”
当日他刚做好,拿给唐玄翊观摩,对方哂道“不务正业”。如今饶是唐青崖素来不喜争功,此时也感到有些膈应。他将那铁莲子抛回去,顺手拍了阿寅的肩膀“好好干,我去看看苏锦。”
走出两步,他又回身道“我那木鸽子,是不是门内也有一只?”
阿寅道“是啊,上回堂主刚借用过。”
唐青崖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得体笑容,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没说什么,转过身后那点笑容彻底没了。
暂且安顿苏锦的客房陈设简单,色调活像个灵堂,叫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唐青崖推门进来之时,映入眼帘的直接一片惨白床幔。他皱眉道“怎么搞的,阿寅越来越不会做事,这间客房平时没有人住,他是欠收拾了!”
苏锦坐于桌边,托腮凝思,听了他这话,道“不碍事,你大师兄训你了吗?”
唐青崖奇道“他会如何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