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还有人等么?”
燕霜被问了这么一句。
“我家里早没人——”
他要回答,又顿住,忽地明白赵知北这是在留他——要是到这份上还不明白,便也太蠢了些。
“那……我在这陪你睡。”他说出来就转过身去低头,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过了一会才转回来笑了笑。
燕霜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坏模样,看着机灵又热烈,他也不收拾,就把碗筷往边上推了推,点起灯来,便推赵知北道“你往里去些。”
赵知北此时听话得很,就当真依言往里去了,在身边给燕霜空出一片地方来。但他等了半天燕霜都没来,便忍不住睁眼往上看了看,只见燕霜左手端着自己还没喝的那碗药,右手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个蜜饯来,小孩子似的开了口“你喝了药,喝了我给你蜜饯吃。”
赵知北愣了一愣,蓦然扑哧一声,索性伏在枕上笑个不停,笑得直咳嗽起来。燕霜被他笑得心慌,只觉得脸上也烫了,一面伸手轻轻拍着他背一面问道“怎么了?笑什么?”
“我不怕苦的。”赵知北坐直了身子接过药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药吃过多少了,年纪也不小了,掌柜的……你不用拿蜜饯哄的。”
“你别总叫我掌柜的了。”
燕霜脱了外袍进了被窝,起初两个人还都有些不自在,双双仰头看着屋顶谁也没说话,还是赵知北先实在受不了了打破沉默,“掌柜的”三个字刚说出口就被打断。
“你这么叫,就好像跟别的客人没什么区别似的。”
“那——”赵知北想了想,轻声问他,“你有字么?”
“没得。”燕霜坦然道,“我长大的时候就不读书了,也没人费那个劲来给我取。你就叫我燕霜不就得了?”
赵知北好像有点困,往燕霜这边凑了凑,身体微烫的温度传过来“不好。”
“这么固执,那你给我取个字算了?”
燕霜随口一说,说完竟觉得这也不错。
“不给。”没想到赵知北拒了,倒整得燕霜尴尬起来。他还没抱怨,就听对方补了下一句,“取字是正经事,你这只是随口一说,我怎么好答应。”
“那,还请赵翰林赐字。”
燕霜听了好笑,但他也不恼,很乐意地又往赵知北身边挨得近了些,重新说道。
“好。”
赵知北没挣扎也没动,呼吸在他身边平平的轻轻的,答应了一个字,良久又没作声。燕霜以为他是在思索,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匀,自己的胳膊还被人抓紧了,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往下看去,竟只见赵知北躺在他怀里,已经睡得熟了。
燕霜看了赵知北一会,静静地没动弹。又过了一会,他轻轻地从赵知北身侧挣脱出来,吹灭了灯,双眼盯住了房顶,自己便也困了,闭上眼睛。
他醒是被赵知北弄醒的。赵知北夜里又发烧,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下地找水喝,燕霜睡得警醒,也跟着一下就醒了,把他拉回床上去,又倒了水给他。
赵知北喝了,倒反而更清醒了些,并没安定地躺回去睡觉。他拿起枕头来,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抱膝坐在床上,盯着燕霜。
燕霜劝他“睡吧。”
赵知北摇摇头,又低头思索了一会,忽然道“……昀。”
燕霜没反应过来,问他“什么?”
“燕子昀。”赵知北重复了一遍,“跟你的名字反着——你不是要字吗?”
燕霜这回明白了,赵知北道“是‘日光’的意思。”
日光。燕霜自己在心里想了想,念了两遍。他没问,只觉得这是个好意思,就安生收下,听赵知北又说“我觉得与你很相合。”
“我梦见吴椿了。”
但没等燕霜多想,他就说了下一句。
“怎么了?”
“梦见他到了南边,不肯过江,就投了江。”赵知北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苦笑,“吴修龄最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整日在这里乱想,倒是傻了。”
燕霜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事他说不上话也帮不上忙,最后怔然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他伸手是想去抱一抱赵知北,但又犹豫了,就那么悬在空中。
没想到赵知北看见了他的动作,便自己往前蹭了一蹭,像是在等着他来抱。
那天燕霜回去得早。倒不是他想走,只是赵知北又睡了一会,便早早醒了催他回去,说是怕耽误了他开张。燕霜本来想说一天不开张也没什么,却被赵知北挡了回去,甚至还拿出了“掌柜的一天不开张,得有多少仆役和朝官饿着肚子点卯”这种理由,叫他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无法反驳。
燕霜走的时候,赵知北就倚在枕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从打开的窗缝里悄悄看着他。对方没回头,只留给赵知北一个大步流星的背影,拎着个空空的食盒,在暗薄的天色里远远离开。
天上此时没有日光,但地上有。
燕霜答应了还要来看他,但却没有来。赵知北心绪恶劣,断断续续地又病了几日才好,原本还有些期许,未料到期许落空之后还不如从前,越发寂寥了下去。
可是燕霜那样忙,到底也不是非来看他不可……他虽然失望,也只好照旧收拾好了书册,穿好了官服,早早披了外套回翰林院去销假。
天气越发冷了,但又还没冷到非要坐马车不可的时候。赵知北把手裹在袖子里,他住得不远,便懒得带人,也懒得打灯笼——反正这条路上也从来不缺旁人打起的灯笼。
再往前走,就是燕霜的店。
赵知北的心扑腾了两下。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还没想好要跟燕霜说什么,就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手里跟平常一样握着一把铜钱,拐弯之后迈开步子,身后有同僚喊他“赵太史别往那边去了——”
他有点愣,停住脚抬起头来,只见到一扇关紧了的大门。
赵知北回去销了假,跟往常一样坐在位子上,却是难以控制地心绪乱飘。
失望和落寞都有,还有担心,这么短短几天,燕霜去哪了?难道是他早就打算走了,所以才特意来跟自己告别的?
赵知北一下值便又赶回了店门口。那店还是没开门,他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主人回来,只见到几个不认识的仆役来到门口,从外边打开门锁,进去收拾了东西,没人注意到躲在边上的他。
赵知北愣了一会神,决定继续等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全黑的时候,他才见到原来那个小二出门往隔壁自己的住处走去,赶忙上前拦住了对方。
那小二看见是他,一拍大腿哎了一声,愣了一会,冒出一句来“赵翰林,你来晚了。”
赵知北问了半天,才搞清出了什么事。
原来隔街的季家掌柜最近生意做得好,早就要强买燕霜的地,只是燕霜自然一直不肯,两方争执了起来,竟闹出了人命。
“人人都见是他自己摔下台阶去的……”
小二对着赵知北小声说了一句。赵知北愣住,叹了一口气。故事说到这里便几乎不用再往下讲,燕霜锒铛入狱,店被季家占了,小二开始还被留着继续打杂,最后终于被轰了出来,正要到别的地方去找活计……
“那他人呢?”
赵知北问。
小二想了许久,才说出个一二来。赵知北吃了一惊,本以为这等纠纷案件最多到燕霜家在的县里去审,却没想到好巧不巧直接进了京兆尹手里。
“昨天我去看过他。”小二压低了声音,“是因为这个才被赶出来的,我在季家的时候听人说,他们跟审案的长官拉上了线,叫他糊涂判案,不让燕掌柜的出来呢。”
京尹好端端也肯纡尊降贵做这等事?就为这一个店,也值得闹出两条人命么?
赵知北先是实在忍不住腹诽了一把,但随即也知道事情实在是危急。虽然说按照惯例即便将燕霜判死也要秋后复核才能统一用刑,并不是就一定冤死,但从今冬到明秋那样远,这一年都未必能熬得下来……
何况燕霜的性格,他没做过的事,肯承认吗?或许等不及判决便要受刑无数了。
“我跟燕掌柜无亲无故,只是在他手下讨生活罢了。”这个十来岁的店小二沉默了一会,对赵知北说道,“这样的事,我一介草民也帮不上什么,说过了也看过了,就再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