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念白宁可接受他的和离书，也不愿意放弃朝政了，那一份份冰冷的奏折，哪一张不是关系着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福祉安危？
他自以为的安稳富足的小日子，或许，曾经享受的每一天，都是苏念白这样的人，在替他们扛住来自海妖、来自其他别的什么势力的威胁吧？枉他还一直自以为是的觉得远离了不顾家的渣男，其实，他才是真正渣到无药可救的那个自私鬼吧？
而苏念白呢？
他从来不曾对自己解释过他这个国师荣耀背后的重重危险和压力，也从来不曾苛待过他，他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但是，这一刻，从前的每一刻，当他和他的子民站在一起，携手对抗敌人的时候，他却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国师！
可是他呢？这几年，他都做了些什么？除了自私地想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他为这天下做过些什么？苏念白在宫里没日没夜地加班熬夜的时候，他在家里抱怨他总是忽略他；苏念白打仗受伤闭关养伤的时候，他还在想着留下和离书回老家去过自己的安生小日子……
没有苏念白这样的人保护他们，他们又哪里来的什么安生小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黄阿婆已经停了下来。
姚亦昕浑浑噩噩地从黄阿婆怀里挣扎出来，固执地想要回头去看一眼身后的城池，却被黄阿婆死死地将脑袋按在怀里！
“阿昕，乖！别看，别看啊，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会过去的~”黄阿婆瘦弱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因为恐惧而忘记收回的有力前肢，依然牢牢束缚着怀中的小刺猬。
或许，不仅仅是他们在颤抖，他们脚下的大地，也在颤抖着。
姚亦昕死死闭着眼，耳边，已然传来可怕的水墙拍打在城墙上的巨大声响。
那般脆弱的城墙，怎能抵挡得住数十米高、瞬间便可摧毁一切的可怕水墙？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念白宁可拼着雷劫也要拼命修炼的原因了，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又如何与这般可怕的势力对抗呢？
他们，到底还是小瞧了那些海妖。
毕竟，生在海中，这里才是海妖们的主场啊，又怎么可能对凡人毫无还手之力？
他仿佛已经可以听到海啸袭击海岸的可怕巨响……
“不对！那是什么？阿昕！阿昕快看！他们挡住了！”突然，黄阿婆欣喜地松开了对姚亦昕的束缚。
姚亦昕猛地转头，他们站在山顶，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山脚下那座城池的情况。只见那恐怖的水墙高高竖起，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地挡在了城外！
“挡住了！真的挡住了！”姚亦昕胡乱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泪痕，用力擦了擦眼睛，试图看清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阿婆！他们挡住了！真的挡住了！”姚亦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不断重复这一句话，短短的几个字，却充斥着他一辈子最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巨大感动。
“挡住了……”黄阿婆喃喃道。昏暗的眼神中迸发出欣慰满意的笑容，那老东西，毕竟是千年的猪精了，看来，这些年的本事还没丢下。
“黄阿婆，我们回去吧？”姚亦昕迫不及待想立刻回到城中去，他有好多话想要和苏念白说，他想告诉他，他真的从来都不曾恨过他，他还要向他郑重道歉，为他的浅薄和胆小怕事，也为苏念白曾经对他的种种保护。
“再等等。”黄阿婆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那些海妖弄出这么大的动作，蓄谋已久，必然不会只有海啸这一招，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姚亦昕却绝不能有事！
姚亦昕也知道自己贸然回去也只有添乱的份儿，因此，心里再焦躁，也只得按捺住心情，和黄阿婆一起安静地等在这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山下。
海啸来得快，去的也快，被那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之后，慢慢开始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回去了一般退下，可是，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掉以轻心，姚亦昕也不是傻子，短暂的喜悦之后，他也和黄阿婆一样，担心那些海妖还有什么后手。
果然！
巨大的水墙尚未退去，海中隐约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巨大身形，整个近海乌云压顶，隔了数里地都能感受到那可怕的属于深海的威压。
那是来自大妖的威压！
“黄阿婆，那是……”姚亦昕从小被保护得太好，父亲和爹爹离开后，又一直有苏家的人暗中保护，回到村子里，也有朱爷爷和黄阿婆他们在护着，因此，他虽然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什么厉害的大妖伤害过呢，现在看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海妖，瞬间心惊胆战起来，他不是担心自己，他是担心那些还留在城里的人。
“又是它们……”黄阿婆眼神锐利地盯着山下，脚下却动也不动，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姚亦昕，她们这些在妖神故居出生长大、受妖神庇护的黄鼠狼留在姚家村，不就是为了保护姚家后人的吗？
“又是？阿婆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妖？”
“怎么不知道？当年你的父亲，便是……唉！”黄阿婆叹息一声，只可惜他们当年赶到的时候太迟了，姚亦昕的父亲已然身死魂灭，他们也无力回天。
“竟然是它们……”姚亦昕瞬间捏紧了拳头，双眸通红一片！
就是这些海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害得爹爹病故的！
第111章 和离第111天
姚亦昕和黄阿婆焦躁万分地一直等到山下的动静慢慢小了起来, 这才拼命往回赶, 还是姚亦昕坚持一定要立刻回去, 否则，以黄阿婆稳妥谨慎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带姚亦昕下山的。
“黄阿婆，既然您知道我的身世，想必也知道朱爷爷曾经用我的血救过国师大人吧？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是, 如果我的血真的能救大家呢？为什么不救？”
“好！我们下山！”黄阿婆咬咬牙，一把抓住姚亦昕抱在怀里，飞速向山下赶去。
城内，和海妖的混战还在继续，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听了官府的话, 牢牢抵住家门躲在家里，大街上四处是打斗过的痕迹，被朝廷征召过来的妖族和凡人将士们相互配合, 几十人一处地将冲入城中的海妖困在当中,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 大敌当前，事关百姓安危，大伙儿一拥而上地群殴起来, 那些海妖起初还张牙舞爪的反抗，没多久便被慢慢压制住了，只不过这些东西生命力都比较顽强, 要彻底弄死可得多费一番功夫。
姚亦昕和黄阿婆顾不上停顿，一路顺着城中的大道往城墙边狂奔，这个时候，他们所牵挂的那些人，不必猜，定然是留在最危险的前线抗敌了。
越靠近城墙，俩人的心就越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将士们、妖族和海妖的尸身混在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和海腥味，姚亦昕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两辈子都生活在安稳的环境中，何曾亲眼见过这般残酷的战场？
“苏伯伯！胡伯伯！苏，苏世兄呢？苏念白他在哪里？”视线中突然出现了苏梦泉和胡青杨的身影，姚亦昕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了胡青杨残破的袖口，刺啦一声拉断了那已然残破的半个袖子，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上，被胡青杨一把捞了起来。
“不是让你们走吗？回来做什么？”胡青杨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姚亦昕喝骂道，姚亦昕却已经毫不在意了，他脆弱胆怯的心脏现在已经被恐惧所占据，没有亲眼看到自己所牵挂的所有人都安全之前，他一口气都不敢松懈下来。
“胡伯伯，苏念白呢？还有朱爷爷他们呢？你们受伤没有？我的血应该可以疗伤的，你要不要喝一点？”姚亦昕抬起苍白的小脸，不知道为什么，从进城开始，他的眼泪就没有停下过。
总感觉，有什么他不愿意面对的、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黄阿姐，念白他们在城墙转角，带他过去！”胡青杨一把将姚亦昕塞到黄阿婆怀里，转身匆匆离开，甚至来不及解释什么，儿子已经倒下了，就算是为了儿子的那份念想，他们拼死也要把这些该死的海妖留在岸上！
城墙有好几个转角，可是，黄阿婆却很轻易地找到了苏念白他们所在的那一个，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的苏家暗卫最多，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然伤痕累累甚至奄奄一息，却依然没有放弃自己最后的坚守。
白十三握紧手中的武器，警惕地站在城墙下，在他脚下靠墙的地方，苏立春浑身已经被鲜血浸染，一只眼睛血肉模糊，整个人像是没气了一般，悄无声息地半靠在城墙边。
城墙下，一方染血的披风，安静地盖着一个小小的起伏。
姚亦昕觉得自己的双脚好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钉住了，半步也无法挪动，锥心的疼痛猛然袭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片小小的起伏，不想掀开那染血的披风。
那件淡青色绣着翠竹的披风，不久前，是他亲口吩咐别院的针线师傅替苏念白做的，当时他还笑话他，说他总是穿一身纯白色的衣衫，不知道给别院洗衣服的人带来多少麻烦，特意选了淡青色这种比白色稍微好清洗的、国师大人容易接受的素淡颜色新制的披风，今天早上刚换上的……
不会的……苏念白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姚亦昕甚至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因为只是想想都觉得对不起苏念白，他那么自大的一只狐狸，要是知道自己这般看不起他，一定会生气到偷偷炸毛的。
“少爷……”白十三已经看到姚亦昕了，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厮杀，他的嗓子已经哑到几乎不能说话，又或许是哽咽的，在看到姚亦昕的瞬间，整个人无力地跪了下来。
“少爷，对不起，我们，我们拦不住大人……”
“他，他到底怎么了？”姚亦昕呆呆地转过头看着白十三。
“那水幕太过可怖，朱先生他们都拦不住，国师，国师大人他，他散去修为，以身为墙，挡住了，挡住了那水幕……大人他，救了全城的百姓！”
是啊，他救了全城的百姓，却是以自己毕生的修为乃至性命为代价！
白十三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将头抵在地上，双手死死扣在地上，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想到自己为了能和白术大哥在一起，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暗部，他以为那是解脱。
可是，时至今日，再一次和这些人站在一起抗击外敌的时候，他才发现，他错了！错的离谱！他们在暗部的那些阴暗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岁月，为的，不仅仅是给他们自己拼一个未来的可能……
直到再次站在战场上，他才发现，昔日和他并肩的战友们，已经主动将他拦在了身后，因为他已经不是可以并肩作战的同袍了啊，他离开了暗部，已经是普通的老百姓了，应该被保护的普通百姓。
曾经他无比期盼会有这样一天，不是保护，而是被保护。
可是，真正被昔日的同袍拦在身后的时候，白十三只有满满的悔恨和羞耻，悔恨于自己的自私懦弱，羞耻于他曾经的退缩和背叛！
当苏立春在他眼前倒下的时候，白十三抢过他手中的武器，一刀刺穿了那海妖的头颅！离开暗部又如何？他手中还有枪，还有战斗的权力！
朱先生及时赶到，救了他们所有人，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曾经是他们最大的倚仗和后盾的国师大人，早已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变成了城墙脚下一只生死未知的小狐狸……
战斗还未结束，好不容易将这些藏在深海的海妖引上岸，不管这一场战役是谁先开始的，既然来了，那就一个都别想离开！朱先生匆匆扯过散落在地的披风将苏念白的原身遮住，便立刻赶去支援其他人了。
想到朱先生离开时那决绝的眼神，白十三悲伤恐惧到不能自已……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用布帛盖起身躯吧？
“怎么，怎么会？不是说这家伙天下无敌吗？他不是很厉害的国师吗？”姚亦昕脑海一片空白，这一路上，他想过很多可能出现的意外，大家可能会受伤，可能还在继续和海妖厮杀，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倒下的，会是苏念白这个家伙，这个蠢货！不管什么时候都冲在最前面，总是把他们所有人保护在身后的蠢货！他就不累吗？不会害怕吗？不会……舍不得他们吗？
周围依然传来厮杀的声音，姚亦昕却再也不像从前那边，遇到任何危险都忍不住瞬间变成一只毛刺团，他呆呆地穿过人群，脚下，黏腻的鲜血粘住了他的双脚，试图阻止他向前，可是，他再也不怕了！
眼泪，无声地从脸庞滑落。
姚亦昕可能两辈子都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即便是穿越过来还是婴儿的时候，他也不曾这般失控大哭过。可是，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他明明在心里警告过自己，现在开始，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软弱的啊……
“少爷！”白十三从旁边猛地扑过来，将姚亦昕一把护在身下，口中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姚亦昕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地上，有点晕，鼻尖传来的浓郁的血腥气却让他瞬间清醒，他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在他们身后，一只形状恐怖的海妖伸出锋利的触角，在白十三的胸膛，硬生生掏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白十三怒目圆睁，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整个人却死也不肯松开姚亦昕，将他牢牢护在身下，失却生机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姚亦昕耳畔……
姚亦昕艰难地偏过头，试图去查看白十三的情况，可是他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大片大片的热烫的鲜血从白十三的伤口中涌出，氤氲在他身上，一个人怎么可以流这么多血呢？
十三你醒醒啊~
你不是和我一样胆小吗？
因为怕死，所以宁可背叛暗部也要留在姚家村吗？
你不是说退役了就要和你的白术大哥成亲的吗？
还要敲诈我一大笔礼金的啊，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眼泪模糊了视线，曾经蔚蓝、飘着大片大片的天空，此刻却已然被鲜血浸染，耳边传来重物践踏地面的轰隆声，他知道，那海妖一定发现了披风下藏着的是什么人……
不！不可以！他已经死了啊，已经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死了啊，难道死了也不得安宁吗？
姚亦昕努力想挣脱白十三最后的束缚，双眼死死盯着在他身后不过几米远的染血披风，很近的！他一定可以抢在那海妖之前赶到他身边的！
白十三双手成爪，牢牢将姚亦昕固定在身下，姚亦昕花了所有力气也没办法挣脱他临死前的最后的禁锢和保护。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巨大的阴影瞬间覆盖了他们头上的那片天空，姚亦昕呆愣愣地抬头望去，这一刻，属于刺猬的本能已经消失了，他没有再变成原形，是啊，这种时候，就算变成原形，又有什么意义呢？
浓重的海腥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巨大的触角上，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那已经冰冷的鲜血随着动作滴落在姚亦昕脸上、身上，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阿昕！”
“阿昕快躲开！”
耳畔传来熟悉的呐喊声，是朱爷爷和黄阿婆，真好，他们都好好地活着。
可是，姚亦昕转过头，看着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披风下掩盖的小小身躯，这只臭狐狸，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巨大的撞击猛然而至！
姚亦昕感觉自己突然飞了起来，后背一阵剧痛，无法转身，可是，来自背后的巨大的疼痛，让他明白，他被那个海妖抓住了。
那么恐怖的吸盘一样的触角，他也会和十三一样吧？
姚亦昕听到了朱爷爷和黄阿婆怒吼的声音，听到了胡伯伯和苏伯伯命令众人救他的声音，他努力想转过身，却在下一个瞬间，看到了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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