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要唱花旦。”宫子羽道,“不过我要你写新本子,就写一只傻狐狸想骗人反过来被人骗的故事。”
“可以啊,可是你怎么会想演一只傻狐狸呢?反传统吗?”
“谁说狐狸是母的?”宫子羽以“你实在太天真了”的表情鄙视了柳重书一下,“是一只公狐狸想骗一个青楼女子结果反被女子诓骗他给自己赎身了还爱上自己的故事。”
“……我说,这公狐狸绝对是某个人吧!”
“哈哈,不好吗?”宫子羽哈哈笑道,“他要是有机会听到,就会马上知道是说的他了。”
柳重书对宫子羽这种另类的浪漫早已见怪不怪,“好,我一定把这公狐狸写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傻愣忠厚又正气凛然,行了不?”
宫子羽又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就凭你?”
“你自己找我写又看不起我,真难伺候啊!”柳重书不服气地站起身来,挽了一下袖子道,“我写过一个刁蛮公主憨驸马的段子,唱给你听听好了!”
“哦,那宫子羽洗耳恭听了!”
柳重书清清嗓子,随手拿起两根筷子便念起数白来,“擒敌斩马关山前,金銮鸿禧小登科,今日把那红霞掀,与公主携手归故田~~”
平白有个人唱起戏来,整个茶寮的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不知不觉就围了一圈,柳重书这段子写得还挺好笑的,不时引得大家俯仰大笑,鼓掌叫好。
众人看得兴高采烈,宫子羽也一起拍手叫好,并没有留意到楼梯口处一闪而过的朋友身影。
海宴平把青花茶碗的碗盖慢慢地刮过碧色的水面,茶水里立起了两根茶叶。
老人们说喝茶时茶叶竖起来的话,是大吉之兆。
大吉吗?海宴平扯了扯嘴角,站在一旁的府尹李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近安城周边遭山贼扰乱,李纯怕上报朝廷会让上司嫌弃他办事不力,便打算先发一笔横财,待纸包不住火的时候来个领兵出战假死,带着钱财潜逃,不想前日海宴平突然轻兵快马到访,不光对山贼动乱一事了如指掌,还对自己趁机敛财的行径一清二楚,当下吓得他连连磕头求饶。
但海宴平却只是笑着说,只要你听我的,以后有的是机会诈死脱逃。
李纯并不知道海宴平是如何让一支五百人的军队静悄悄地进入到近安,总之在他哆哆嗦嗦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以后,这支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兵便在一夜之间集中在了校场上,大有随时要控制整个近安的气势。
可是这支军队却是去打山贼了,并没有威胁他让本城的守城士兵作炮灰,似乎不是要把自己的军队安插进来意图谋反。
“平王爷,这茶……不合你口味吗?”李纯小心翼翼地询问。
“茶很好,十分好。”话虽如此,海宴平却是放下了茶杯,“这次剿匪的呈报奏折,你就写山贼人数大概两百人,战况惨烈,贼匪负隅顽抗,最后断水绝粮,全数覆灭就好了。”
“两百人?”开玩笑了,近安城三面环山,少说也有六七个山头,岂会只有两百人?那剩下的人,海宴平要怎么处理?
“是的,两百人。”海宴平道,“要是超过两百人,就不是你一个府尹所能调度的兵马能战胜的了,圣上要是知道你未经呈报便向我借兵,恐怕会怀疑你以我为马首,对圣上抱有异心啊。”
李纯“嘭”地一下跪了下去,“平王爷,这事开不得玩笑,开不得玩笑啊!”
“所以你只能写两百人,懂吗?”海宴平扯开的嘴角弯起一丝残忍的冷笑,“剩下的人去了哪里你不用管,当然,也没有人来帮助你,督促你这个只管死守城内不管城郊百姓生死的府尹讨伐山贼,是不是?”
“是,王爷说得极是,下官这就去拟折子,等、等近安城的士兵回来了,就盖上官印送呈京中!”李纯特意强调了“近安城的士兵”以示自己知道分寸,不会乱说话。
海宴平拂了拂衣摆,站起身来,“等山贼剿灭,马上开放码头跟官道,不要妨碍商旅生意……还要多派些人手巡逻,保证没有人趁火打劫,知道了吗?”
“是,下官知道。”李纯满额都是汗。
“……不许为难伶人。”海宴平含糊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才负手身后离开了府衙。
海宴平回到自己在客栈里房间,坐在床沿上出神。
“怎么了你?”一个声音从梁上传来,却是那个奉命来监视海晏的探子,他躺在梁上翘着二郎腿,完全没有藏匿的意思。
“没什么。”海宴平顿了顿,“梁尚,今天见到那个唱戏的人,你不要跟他说,就当按唱戏的是宫子羽好了。”
“嗯?”大内密探首席梁尚皱了皱眉,“好。”
海宴平点点头,走到桌子前展开纸笔写信,梁尚转个身来趴着看了一会,忽然跳了下来,一把按住海宴平的手,“你干什么?”
海宴平皱眉,“你一向不管我如何部署。”
“我问你干什么要给林三宝写信?”梁尚抓过那写了一半的信,匆匆扫了两眼就撕了,“你疯了,让他六个月内集结军队准备挥军?你不是说过五年吗,怎么才见了那个人一面就那么迫不及待了?那人是柳之远对不对!”
海宴平皱起的眉头展开了,一派淡然,“是又如何?”
“啧。”梁尚摇头,“亏你还跟林三宝说不是为了一个人才造反的,结果还不是一见了他就方寸大乱?”
“我若是方寸大乱,就已经派人把他绑到这里,一直给他说我这十年来的心事了。”海宴平重新铺开一张白纸,“我当初计划便是三年,是三宝狠心要大干一场才拖延两年,我也没想到海晏河这么相信你,对我的动作毫不提防,才会让三宝配合加紧动作,以免夜长梦多。”
梁尚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连我都怀疑了?”
“如果他不怀疑你,对你如同表现出来的那般推心置腹,你就不会是我的朋友了。”海宴平伸手拍了拍梁尚肩膀的灰尘, “正如他如果从不怀疑我,我又如何会这么对他?”
“……大概吧。”
虽为知己,日常却甚为疏远的林三宝以为海宴平谋反是为柳之远,但自小跟海宴平一同长大的梁尚却知道,海晏河对海宴平这份冥顽不灵的暴虐执着开始得更早,在一起上课的时候,他会故意打烂他最喜欢的墨砚然后笑道皇兄不是故意的改天送你一个更好的。
海晏河当然真的送了海宴平一个更好的墨砚。既是太子相赠,又是赔礼之用,尽管那不是海宴平喜欢的,他也只能装出万二分的喜爱,对这墨砚爱不释手地使用着,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大度跟气量。
海晏河看着海宴平这副言不由衷的委屈,眼神竟是愉悦得很。
那眼神叫梁尚寒彻心扉,也是这个眼神,注定了后来他成为密探之首,却在海宴平向他请求襄助时一口答应,全无考虑。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节,才能让亲生兄弟之间产生这般执着的恶意?
梁尚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问按下了,他翻身跳回梁上,不再理会海晏河写什么内容。
37
海晏河其实也是心虚的,刚才不过是梗着脖子死撑,待梁尚留给他面子给他台阶下以后,他给林三宝写的信便已经改成了“计划无碍,祝君如愿,一切顺利”了。
他本打算去看一看宫子羽唱戏,免得老被他埋怨说只有花牌到人不到,从没想过竟会因此见到柳太傅。
姓柳的嗜戏如命的男子,脸容清瘦身段颀长,三十上下的年纪,他早该猜到是他才对的,只不过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怕真的见着了他,会忍不到大事已定的时刻,忍不住扔下这苦心经营的十年心血,让儿女情长消磨了宏图伟略。
他深呼吸一口气,劝解自己道,既然都已经十一年了,又何妨再等两三年?
他记得那时春色已暮,皇城里翻滚着热浪,太傅站在迎风位置上解说课文,夏风吹起他那官色衣袍,在他眼前飘飘扬扬。
其实学生们早已昏昏欲睡,包括海宴平在内。
忽然,太傅“啪”地一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惊得他睡意全消,错愕抬头,太傅不好意思地笑道,有蚊子。
海宴平想也不想便摘下了艾草香包递给他,老师,给你。
柳之远愣了一下,接过香包,却不是三呼谢恩,而是抬起手,在他头顶上摸了摸,谢谢你。
六月艳阳都失了亮光,海晏平只觉鼻梁一酸,滴答滴答地流下了鼻血。
当然是立刻惊动了整个内廷,宫女太监御医都急忙围着了海宴平给他诊治起来,故也没人留意当时柳之远那可以说是逾越的举动。
除了海晏河。
海宴平啊海宴平,你切莫因为自己一时情急,又害太傅一次啊。
除了海宴平跟梁尚,没有人知道这番大计中间发生过这么惊险的插曲,林三宝继续为海宴平做事,宫子羽继续唱他的戏。
古今风流,往来将相,三尺台板,锣鼓叮咚。一个拂袖,一个回身,便转换了兵荒马乱跟太平盛世,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也不过看着同样的故事上演。
这些普通的看戏人从来都知道台上即将上演什么,却又从来无法阻挠它的进行,正如人人都知晓要变天了,却也无人能只手回天。
这变天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海宴平反了。
与其说海晏河从小就觉得海宴平会造反所以处处相逼,倒不如说他是故意处处相逼,好让海宴平真的谋反。
他的弟弟,他的同胞亲弟,自小温良谦恭,如玉如水的小王爷,他终于能给他打上个乱臣贼子的名号,剥夺他所有的尊贵跟名誉,看他如何在一无所有中自处了。
海晏河把各地飞速呈报的公文扫到地上,嘴角弯起冷酷的弧度,他拿出早已草拟好的军文,盖上玺印,对侍奉太监同德道,“传令三军,速行平叛,生擒海宴平,官封一品,世袭爵位;斩林三宝,官升三品,封侯晋爵!”
同德从未见过海晏河如此快意的神情,只当他被气晕了头,不敢劝谕,当即捧着圣旨往下传召,不到三天,全国士气大振,让海宴平那势如破竹的攻势缓慢了下来。
“啪”地一声,一盒水红胭脂在地上砸开了花,年长的师傅责怪新来的小厮粗手笨脚,宫子羽连忙给他解围,“不关他的事,是我走神了才撞到他的。”
“没事没事,反正唱完这一台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台了,砸了就砸了吧。”柳重书让小厮去收拾,把宫子羽转过去对着铜镜,给他盘头发,“待会上台可别走神了。”
“嗯。”宫子羽带着三分歉意点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的,但……”
“没事,是我这个当班主的说不接那些朝堂戏的,跟你这个花旦没关系。”朝堂戏是指那些演军队如何神勇平叛的武打戏,用来激励士气跟安抚民心的,莫说宫子羽不肯唱,柳重书也不愿意去鼓励那个人的军队士气。
“重书,唱完这次,我想离开一阵。”宫子羽垂着眼睛道。
“……你再怎么关心他,都不该去找他,现在让他分心才真的是害了他。”
“我怎么可能去找他嘛。”宫子羽无奈地笑笑,“我就是想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我。”
“嗯?”
“皇榜上把他写了出来,难保会有知道我们过去的人铤而走险,我手无缚鸡之力,万一真被人绑了,像上次陆展翔那样,可叫他怎么办呢?”宫子羽浅浅叹了口气,“这戏班太显眼太好找,我得自己躲起来。”
“你自己一个不是更加危险吗?”柳重书想了想,“我们打着戏班的名号一起到昭岚去,到了昭岚你就直奔王府,那就不会有人能捉到你了。”
宫子羽转过身子抬头看他,眼里略带惊讶,“你陪我回昭岚?”
柳重书不解,“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怕见到小王爷?”
“战事正酣,他怎么可能在自己封地,肯定在前线指挥。”柳重书给他盘好头发,把发冠戴上,“先好好唱完这台戏,一切都会好的。”
“好。”
宫子羽低着头应了一句,柳重书看不见他的神情。
翌日,柳重书正打点行囊打算起程,戏班师傅却已急忙跑来告诉他,说宫老板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给柳班主。
柳重书展开那信看了,不过都是些他早已料想到的言辞。
“唉,宫子羽,你就是这点倔脾气不好。”柳重书把信折好收进怀里,“只能继续祈祷你福大命大了。”
人生不过一场场聚散,柳重书早已看开。
宫子羽不辞而别,却不是往昭岚走,而是调转方向往京城去。知道他跟林三宝纠葛的人多是混过黑的,他们自然会猜想宫子羽到昭岚去投靠,他偏反其道而行,朝兵多于贼的京城去。
越紧接京城守备越是森严,宫子羽虽然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也被守门士兵盘问了一番才放进城去,他寻了个普通客栈住下,考虑怎么找个营生,好等到战事过去。
战事过去,意味着成王败寇。他自然不希望林三宝兵败,但即使他功成,难道就可以轻易卸下兵甲,与他回归山林吗?
从来猎犬山上死,飞鸟死尽良弓藏,海宴平会不一样吗?
“他是不同,他一定跟别人不同……”宫子羽喃喃自语,也不知道算不算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