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喜欢丞相作者红尘晚陌
不正经版文案
其他皇帝的日常吃饭睡觉批奏章。
吾皇的日常吃饭睡觉调戏丞相。
丞相觉得这事儿不太对
翌日朝堂,丞相进言皇上,为人君者,修官上之道,而不言其中。
皇上觉得丞相说的有道理。
于是,皇上的日常变成了前朝虐虐百官,后宫欺负欺负大小姑娘。励志早日把丞相拖上龙床
丞相
正经版文案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非愿你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愿执子之手,此生与你共白头。
s这是一个不想把感情宣之于口、相爱却暂时不虐狗的美好爱情故事。
不虐也不甜,虐了不忍心,甜了我难受,我真是个仁君
架空历史,年代背景人物原型皆浮云,考据党将永远失去你的宝宝也就是作者我虽然好像并没有人稀罕
表里不一、人前小绵羊人后大灰狼的霸道炫酷皇帝攻
风度翩翩、才高八斗正直隐忍忧国忧民的国士丞相受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有情人。
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你爱的人恰好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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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承祚、蒋溪竹 ┃ 配角不是主角的都是配角这还用说吗 ┃ 其它
第1章
皇上新近往后宫接了二十二个美人儿,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可惜,一个正儿八经出身世家的闺秀都没有,别说立后,连封妃的资格都显得将就。
太后被这混账儿子气的直瞪眼,转天一早儿,传了浩浩荡荡四十位诰命夫人进宫聊天,话没说两句,当着一众贵妇,哭出了一段儿荡气回肠的十八相送。
蒋夫人跟太后是不远不近的亲戚,做姑娘时还经常玩儿在一处,今儿个也有幸进了宫,却不料也被太后哭的忧心忡忡。
傍晚,蒋夫人从宫里回到丞相府,还没从太后那惊天一哭中回过闷儿来,不自觉的跟着太后她老人家犯愁,一句话三摇头地跟儿子念叨“咱们皇上这性子太不羁了点儿君迟,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要谏言规劝,不能什么都由着皇上性子来。”
蒋溪竹闻言,额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抽,费了许久功夫,才将青年人额头那欢欣鼓舞的青筋忍了回去,耐下心来哄着老母亲回房歇息。
终于安顿了母亲,蒋溪竹回到书房,坐在案前,几天以来憋着的一口气这才终于吁出来,才吁了一半儿,又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叹气。
二十二个,可真是个吉利的叠数儿
怎么不干脆二死他。
当然这话是不能往外说的,一句牢骚半句吐槽,但凡沾上皇家,往小了说那叫不懂规矩,往大了说,那就是大不敬,全家都得跟着掉脑袋。
是以蒋溪竹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也只会在心里想想。
年轻的丞相眉眼清俊,眼神中皆是傲然正气,这双丹凤容得下圣贤,容得下朝堂,却偏偏没给儿女情长留几分位置,他淡色的唇微微一抿,面容间的神色是读书人才有的骄矜。
他自幼读的是圣人书,听的是君子言,目睹过再多的荒唐也不会将言语流于粗鄙。
其实并不算甘心。
蒋溪竹从桌案上展开一道折子,瞧了许久,却终于没看进去,一阵清寒的风吹来,便吸引了他那原本就不由自主的视线。
冠冕何年簪缨几载,薄透的春衫依然自是绮罗,窗外的风景已是几重花落几回新,毕竟已再不是桃李春风的少年时候。
蒋溪竹,表字君迟,是大虞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如今年岁不过二十有五。
他的这个字是他那已经不居内阁却仍被人尊称“蒋阁老”的父亲亲自取得,其中还有些听起来有意思的缘故。
京城人家都知道,年纪轻轻的蒋丞相,是蒋老爷子唯一的嫡子。
蒋阁老出身蒋氏,乃是本朝簪缨之族,和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地成长经历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读书入仕,选妻成亲。
蒋阁老的后府原有一妻两妾,到三十五岁上下,膝下子女人,唯独正室无所出。
正室无出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当时蒋阁老正当壮年,灌了一耳朵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仍然有些许叛逆精神,因而对此还能宽容。反倒是蒋夫人先坐不住了。
蒋夫人原本也是闺阁小姐,自然明白后府之中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为了求个子嗣,请了多少郎中、白喝了多少苦药汤子、又受了多少罪和气,都暂且不提。
然而所有的法子都试过了,偏生就是怀不上孩子。
最后,还是蒋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出了个半新鲜不馊的主意让蒋夫人跑到庙里去求子。
为什么说这主意半新鲜不馊,也是有缘故古人有说法,庙里求来的孩子是从天上栓下来的,遇上个心甘情愿的还好,若是遇上个不情愿的,恐怕有得他闹。
因此人人都说,庙里求来的孩子若不是成大器,就是大大的不成器。
而这其中,以后者为多。
蒋夫人彼年求子心切,哪顾得上其他,别说生出个混账,哪怕生出来个毁天灭地的魔头,只要是亲生的她就可以谢天谢地。
最终,也不知道是老天开眼,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总之,在蒋夫人笃信菩萨、与其友好交流的的第三年,终于生下了蒋溪竹。
蒋氏夫妇欢天喜地,广告亲朋,大宴宾客,足见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有多么的欢喜。
蒋老爷子也是开心的不得了,给嫡子取了名字犹嫌不够,慎之又慎,又给儿子取了字,即为“君迟”即君子迟来之意。
随着蒋溪竹长大,众人这才后知后觉,恍然觉得古人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庙里求来的孩子容易走极端。
可偏偏蒋夫人命好,也是合该她有子孙福蒋溪竹走的,就是万里无一的那个好的极端。
蒋溪竹如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除了因为他是今上的伴读以外,更因为蒋溪竹本就有为相之才,少时就是个出口成章的神童。
他两岁开蒙,三岁习字,四岁成诗,六岁提笔做文章,经史子集、引经据典,一篇文赋写得文采斐然,把当时的太傅都征服了。太傅是个才高八斗的怪老头,读了蒋溪竹的文章,愣是惊喜成了一朵满脸褶子的花儿,见天跟先帝爷念叨,说蒋家出了个小神童。
蒋家是大虞朝的名门望族,书香传家,每一辈男丁身上都有功名,祖上出过当朝大员,出过封疆大吏,还出过好几位叫的出名的宠妃甚至皇后,名副其实的钟鼎之族、簪缨世家。
先帝听了太傅如此盛赞,龙心大悦,当即钦点,让六岁的蒋竹溪即刻入宫,给时年八岁的太子李承祚做伴读。
那年春末,樽前花下,长亭午桥,年少的他春衫正薄,倚桥傍白杨。
八岁的太子李承祚穿着杏黄的太子常服,走过明德殿,行至崇文馆,在崇文馆前灼灼临风的桃树下,第一次见到还是个少年模样的蒋君迟。
桃花春水渌,少年应如玉,最美不过的初见之时。
直到如今,一晃二十年,太子成了皇上,少年做了丞相
多少时光,都在弹指一挥之间一去不复。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生浮梦。
人这一辈子,谁也不知道和谁的相遇,就是一见终身误。
蒋溪竹在明灭惆怅的烛火微光里愣了愣神,又皱了皱眉头,翻开案头的几本折子看了又看,如玉君子一般的面容终归了清清冷冷,淡泊宁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即使在韶光梦里,他也从来不敢贪那一晌之欢。
丞相书房里摇曳的烛光和挺拔的身影,在飘摇的春雨里恍惚了半宿,最终全都暗了下去。
第二天,一夜的春雨初霁,相府外的柳丝被雨水染得青碧颜色,春、风婉约,透着纱窗绣帘,却依然稍进来些许微寒的春景。
春雨的潇潇之音全部化成了红尘瑶瑟,悠悠充斥了整个梦境。
蒋溪竹昨夜歇息得迟,起身的时候在榻上呆坐了半晌,不知是受了春寒还是被莫须有的消息堵了心,伸手揉了揉眉心,莫名觉出几分惴惴不安的懒意。
白昼未至,夜未分明。
虽说按照传言来说,皇帝八成儿是不会夙兴夜寐了,这么说好像有点儿冤枉他,其实皇帝还是很夙兴夜寐的,只不过兴的恐怕不是地方。
皇帝一人独大,谁也管不起他,满朝文武却没有谁能有胆子开口说早朝罢了,除非这是乌纱帽也不想要了。
蒋溪竹为相几年,从没误过早朝,如今更没有缘由误。
丞相府的车轿早早候在了午门外,只等午门一开,入宫奏事。
午门外已经候着不少官员,各家的车马排成列,井然有序,蒋溪竹到得早,又居高位,没有谁家的车敢僭越地排到前面去。
卯时一到,宫门开启,蒋溪竹下了车,走在一众文官的最前面,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金水桥前,后面就有个稀里慌张的声音由远及近“有礼了各位大人,劳驾让一让。”
蒋溪竹被这声音嚷的心慌,又觉得无端熟悉,驻足立住回头一望,果然见身后一个身材敦实的矮胖子像狂奔的野猪一样轰隆隆地朝前奔碾了过来,身后仿佛还带着滚滚黄沙一样的尘埃。
几位身材消瘦的同僚被他挤得东倒西歪,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但是看他奔向的目标儿是蒋丞相,都纷纷有眼色的闭了嘴。
胖官员其名王定安,如今任兵部右侍郎。
他是督察御史这并不算好差事儿的官职出身,却机缘巧合与太傅很投缘,太傅告老还乡前,特意把他引荐给了蒋溪竹,又经蒋溪竹推荐,进了兵部。
王定安显然平时人缘儿一般,此刻心知自己惹了厌,一时却也顾不上,因为跑得有些急,整个人满面冒着带汗气的红光,站在蒋溪竹面前,礼数还没尽到,一张口就是一声沉重的喘。
蒋溪竹无声后退了半步,将将躲开王侍郎身上蒸腾的臭汗,却依然维持着君子风度,拍了拍王侍郎的肩膀“人多眼杂,王大人还是稳重些这个时候来,有急事”
蒋溪竹的一句“人多眼杂”其实是一句不指名道姓的敲打,省的一些无事生非之徒抓住了王定安这慌里慌张的样子做文章参他一本,可这一句听在王定安耳朵里,倒是先为他提了醒他说的事儿事出紧急,不能大张旗鼓的告知闲杂人等。
王大人顾不得喘匀了气儿,一步上前离蒋丞相更近了些,那“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身材把蒋丞相挡了个严严实实。
蒋溪竹终于没躲开。
蒋溪竹乃内阁第一人又兼军机大臣,乃是文官之首,亏得他这位置要走在百官之前,也亏得王定安那身材前凸后也凸遮的密不透风,蒋溪竹还没来得及嫌弃他这身躯挡光亮,就被他附耳说的事情说皱了俊秀的眉头。
王定安一边说还不算罢,仗着自己体型优势,一封被捏的有些汗湿的密奏在众人都没瞧见的地方,已经被蒋溪竹看完了。
蒋溪竹半天没吭声,眉头越皱越深,呼了一口气,早朝也不上了,身后跟着王侍郎,转身直奔了军机处。
第2章
军机处的名字听着挺威风,实际就是养心殿内右门外的烂板房,值房的门道更是隐蔽,一条小窄路黑黢黢的隐在后檐墙与宫墙之间,像方才那跑两步都气喘的富态官员王大人,每次扭着那身宽体胖的贵体从这小路穿过,后面的人都免不了替他捏一把冷汗怕他卡住在这扭头都嫌困难的小路里。
军机处是先帝金口玉言亲设的,那时候西北战事频繁,战报等往来文书必须立刻送达面圣。然而先帝每每要亲临内阁关心军务不仅麻烦,更显得有点儿份,因此干脆命人在养心殿旁拾掇除了这破屋三四间,调来几个亲信学士,干脆在此处理起往来文书、草拟圣旨等事,过了几年,“大军机”“小军机”的人员都稳定了下来,先帝干脆将此处由临时改成了常驻,军机处的名字也这么定了下来。
先帝千古一帝,一辈子勤勉于政事,在位几十年,将大虞前些年因为穷兵黩武积累下亏耗干脆利落的的收拾出了个清明,如今的大虞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十之八、九是先帝一朝的功劳,他可堪十分的雄才大略、经天纬地。
先帝治国安邦的能耐足够在青史上大书特书一笔,武能亲征文能定国,前朝的本事发挥的大了点儿,无奈泽被不到后代,他自小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跟先帝自己比起来,无论如何都好像差了点儿意思。
其实这也不怪李承祚,说到底还是他爹的本事太大,大到连一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天下都能收拾干净。
因此承他衣钵的太子无事可做,安安生生地做个守成之君仿佛又太没挑战性,只好负责在他爹给他留下的乾坤盛世里胡作非为的作天作地。
李承祚是嫡非长。
按理说,大虞历朝选太子,选贤而不选长幼嫡庶,若是在诸位皇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出点儿幺蛾子,如今这皇帝的龙椅还不一定是谁来做。
然而李承祚命好,这“幺蛾子”并非自己不想出,而是出到一半就夭折了。
李承祚乃是大虞第一个还未及冠就被皇帝钦封的太子,这其中牵扯的,乃是皇家往事。
众所周知,今上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却是太后的亲外甥先帝元后与如今的太后是亲姐妹,元后生李承祚的时候先帝正亲征西北,元后难产,生下李承祚后便撒手人寰。先帝连夜从西北赶回京城,却只见到了大行皇后的棺椁,和哭的快要断气儿的幼儿,愧疚之心顿起。待到他处理了皇后的丧事,便昭告天下封元后的独子为太子,封元后的妹妹淑贵妃为继后,并命其抚养太子。
为人夫为人父的愧疚是一道坚固的屏障,李承祚就在这道屏障中长大,他在先帝跟前的时候还算努力,可一旦离了先帝的鞭策,就有点儿显得文不成武不就。
先帝让他办差,他只拿了个主意就都推给幕僚;先帝让他带兵,他去军营睡了三宿,哭喊着腰酸背痛,让御医寻了个“风寒”的病症,回来了,气的先帝差点儿亲自动手,送这败家儿子去见列祖列宗。
他也很忙,忙着游手好闲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京中败家子儿中的翘楚,让人戳着脊梁骨嫌弃之不学无术。
这胸无墨点又离经叛道的皇帝金儿子唯一能拿得出手让人称赞两句的,恐怕就是相貌了。史书有载,“太子仪表瑰杰,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为上所钟爱。”注1
人人都说“人不可貌相”,可人人又都在以貌取人,连先帝这贤德明君都没免俗。
先帝本就对这嘴甜人帅的宝贝儿子满怀愧疚之心,时常带在身边教导,之前哪怕李承祚犯错,也是打不舍得下手,骂不敢大声,总觉得太子还小总可以教,然而等到先帝终于发觉太子李承祚性情有异的时候,李承祚已经茁壮成长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混账,软硬不吃不说,仿佛还奔上了随时准备丧权辱国的昏君之道。
先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太子早就在京城远扬的“盛名”,毫无预兆的爆发了雷霆之怒。
这期间,先帝不是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然而合该李承祚命中带福气。
彼年先帝动怒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晚年多数时候都在和病榻难舍难分,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都显得力不从心。
主强则臣弱,而一旦一代明君显出了日薄西山的状态,被压制地久了的势力,就开始蠢蠢欲动。
之前说了,李承祚是嫡非长,在先帝的儿子里排行第二,上面的皇长子虽然是庶出,但是母亲林贤妃的母家彼时正得势,也是京城望族。
但凡是个皇帝,先不说他英不英明,那股子倔驴一样的气质总是一脉相承的,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坚决不肯受人摆布。
皇长子的母家那时候如果不做什么多余的事,也许皇帝废太子的念头会异常坚定,然而人蠢天都不帮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林家的把柄落到了太后手里,被太后一怒捅到了御前。
这么一闹,先帝不禁开始怀疑太子是受人陷害的,废太子的打消了一半,另一半,只想等清查背后盘根错节的原委后再做定夺。
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支持到那个时候。
三月后,先帝殡天,太子李承祚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启。
先帝给他留了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和一个相互牵制的朝局早些年先帝身子骨还好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皇长子母家的勃勃野心,又怕皇后母家势大反而对太子形成掣肘,于是扶持了有兵权的丰城侯,而这位丰城侯,便是蒋溪竹的母舅,早年,蒋溪竹能够成为太子的伴读,也和这个缘故有关。
虽然陪太子读书古往今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这也不妨碍蒋公子一路读出了真才实学,更不妨碍某些人将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读书做人样样拔尖儿的劳心劳力,每天忙东忙西地恨不得为这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那本该守护这万千黎民的正主儿却在混吃混喝花天酒地的安享这盛世太平。
而即使这样,他们李家的基业竟然还没被这祖宗败了干净,也是奇迹。
蒋溪竹跟着那慈眉善目的张公公一路走出了军机处那窄的丧心病狂的门道,出了重重大内侍卫把守的门栏,前行几步,就是养心殿李承祚登基后就搬到了这里。
养心殿外戒备森严,金琉璃瓦朱漆门柱,先帝居住的时候就没怎么苛责自己,内外修缮的金碧辉煌,虽然这殿名的意思取自“养心莫善于寡欲”。
到了李承祚这里,不苛待前面还要加一个“更”字,全然与养心殿那修身养性的意思背道而驰。
蒋溪竹自李承祚继位起便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养心殿是常来常往,然而今日,年轻的丞相站在养心殿外,犹豫了一下,向张公公微微一笑“劳烦公公向陛下传禀一声。”
张德英张公公是伺候李承祚的老人,自皇帝小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妥帖人,自然也知道年纪轻轻的蒋丞相与皇帝有竹马之宜,平日御前来往,从不见这位丞相如此生分,今儿是怎么了
皇帝身边的人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儿,张德英一时想不明白,却不是糊涂,一转念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面上却是不显,顺从道“不敢,相爷在此等候片刻,奴才通报了就来。”
蒋溪竹点点头,等在原地,不一会儿,内宫就传来了通传之声。
蒋溪竹整了整仪容,阔步迈过高高的宫门,直入了那陈设着皇帝龙椅的养心殿正殿。
殿内陈设简约不简单,明黄缎面靠垫儿铺就的御座前是雕龙刻凤的霸王怅,李承祚平日就该在这里批阅奏章接见朝臣,然而李承祚这皇帝当得太不走心,原本堆积如山的折子被散着放了好几堆儿,不是不想摞起来,只是一旦堆成了山,这桌案前站的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王侯将相,统统要被折子挡住真容,皇帝最多能瞧见那来人是不是个谢顶。不仅如此,他那常用来做御批的朱笔十分随意的陈在案上,兀自显出一种多年无人问津的哀怨和寒凉。
蒋溪竹被皇帝十万火急地招来面圣,却连李承祚的毛都没看到,环视殿内一圈,只能和举头三尺那“中正仁和”的匾额相对无言。
他进门之前执意让张公公通传,一是为了礼数,二是想到了昨天的传闻,并不想将那不该入目的事情看个满眼,有意提醒李承祚遮掩的。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此一举了,李承祚根本不在。
蒋溪竹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西暖阁的方向传来脚步声。
蒋溪竹回头看去,只见明黄的帷帐后借着日光透来一个挺拔修长的人影,走路的姿势与京中纨绔那一摇三幌的顽主姿势倒是有天差地别,不显轻浮倒显厚重的沉稳,那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天潢贵胄的生机。
帷帐一掀,一身龙袍的青年笑容慵懒,未着与龙袍相称的冕毓,只是齐整地用玉冠束起,勃发的英姿在金砖铺就的宫殿中烨烨生辉,万里江山的容光,都不及他那一双勾魂摄魄、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蒋溪竹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怔了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为臣子却在御前失了仪行,忙掩饰自己瞬间的失神,低头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第3章
蒋溪竹的礼是标准的君臣叩拜大礼。
他年纪轻,一身当朝一品的仙鹤补服,几位阁老穿来简直是挂着招牌一样的“迂腐寒酸”,而独他穿来是自成一派的名仕风致,活生生地把几代名臣比进了烂泥潭子里。
君臣不得异位,蒋溪竹读书读进了骨子里,无论这皇上是个明君还是个混球,他行礼行的都是那般真心实意。
只是这礼行到一半,膝盖还没来得及弯曲,就被李承祚同样真心实意地拦住了。
“爱卿免礼。”
皇帝让臣子免礼亦有真假高高在上睁眼不瞧地说一声“爱卿免礼”,那通常在表示“你这孙子跪得不错”;礼刚行完虚扶一下,正是在说“跪过了就起来吧别浪费时辰”;而唯有礼数未到就免了的,才是诚心诚意的“不客气”。
蒋溪竹不尴不尬地低头立在原地,并没有耿直地坚持将礼数尽全,不是因为蒋大人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目无尊上,只是因为李承祚狗脾气,一点儿不顺了他的意,他就要尥蹶子,顶顶不好伺候的喜怒无常。
蒋溪竹时常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那么大气性。
养心殿中日光通明,玻璃窗清透过亘古不变的青光,殿中袅袅燃起一缕檀香,风清露婉,朦朦胧胧之后的金樽残烛,却不知欲盖弥彰地想要静谁的心。
那位不知是帝王一样的混蛋,还是混蛋一样的帝王,就在这缭绕香烟之中对着蒋溪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爱卿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因为昨日没歇息好”
话说的挺诚恳,然而蒋溪竹与李承祚相处长达二十年,愣是从这话中听出了幸灾乐祸。
李承祚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肯不形于色,仿佛任何一丁点儿变化都恨不得写成皇榜昭告天下。
别人不清楚,李承祚的毛病,蒋丞相知道的门儿清,从他的称呼就能听出今上那二八少女一般起伏的心境心情好的时候称“君迟”,不正经的时候唤“爱卿”,心情一般的时候叫“蒋卿”,心情糟糕的时候喊“蒋大人”,心情若是特别糟糕,那就是“蒋丞相”,一丝一毫都不肯错。
如今的皇帝显然高兴地颇不正经。
对蒋溪竹来说,没有高枕无忧的安寝诚然是事实,只是不知道这扰人清梦的源头何来这么大的脸,居然有勇气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蒋溪竹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低头无声呼出一道长气,像是劝慰自己修身养性,正色道“身为人臣,合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英俊得有点儿祸国殃民的皇帝脸上那慵懒的笑容一滞,眯了眯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笑意未散“蒋大人倒是真有忠君报国之志。”
蒋溪竹“”
得,又成“蒋大人了”。
蒋溪竹也不知道一句恭维怎么就能惹了他,两句话没说完,这就蹬鼻子上脸够眼皮。
细论起来,李承祚比蒋溪竹还要长两岁,只不过光长年纪不长性子,沉稳的气质和那些年没读完的书一样,统统都进了狗肚子里。
皇帝对自己这“忽悠朝野全靠一张脸皮”的事实把握十分精准,因此在平日与臣子们的相处中十分放飞自我,全方位的展示了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可雕的朽木,生怕哪位想不开的忠臣为他在后背文上“精忠报国”,变着法儿自黑也要挑战一下臣子们的自我修养,搞得野心勃勃之辈的良心每每在“弑君篡位”与“另立贤明”之间摇摆不定,满朝忠良更是苦不堪言。
与皇上对话难熬程度简直堪比“大虞十大酷刑”,一句话说错就是答了送命题,一言不合就该杀头诛九族,因此御前奏对,人人都战战兢兢。
如今终于轮到了蒋溪竹来承受这“十大酷刑之首”。
蒋溪竹与他到底有昔日“陪太子读书”的竹马之谊,此时思考了一瞬,果断拿他当牲口尥蹶子犯病,对他的喜怒无常全然置之不理,干脆利落地从袖口里掏出来之前拟好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挑紧急地说“皇上,辽东连夜来的战报,裴敏将军前日被敌军围困,至今不知是否突围。”
李承祚接过折子扫了两眼,转手往身后的桌案上一扔“蒋卿一来就着急关心公务,难道不问问朕的龙体安否昔日太傅就是这么教授为臣之道的”
蒋溪竹显然不认为这混账皇上会记得当年太傅教过什么,别说他注定不当臣子,不必听臣子之道,就算太傅传授为君之责,看他如今的模样,恐怕也早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把那金玉良言当废话就御膳吃了。
此时提起来,纯属找茬儿。
蒋溪竹知书达理恪守人臣本分,不想跟这相貌堂堂的昏君计较,只好耐着性子道“听闻陛下早起身体不适,如有不妥,务必传太医进宫瞧瞧。”
言下之意有病吃药。
然而蒋相全然低估了今上那无与伦比的厚脸皮,只见皇帝仿佛终于听到了什么“悦耳之言”一般,四平八稳一本正经地笑着点了点头“谢爱卿关心,朕身体无恙,就是不想早起。”
蒋溪竹“”
大虞天启年间,朝臣们一个月总有三十来天想要弑君。
那全然没有威严的皇帝丝毫不觉自己项上人头在臣子眼里已经成了西瓜,人人准备切之而后快,仍旧没羞没臊地笑出一副锦绣河山的风流倜傥“今日惊蛰,桃始华,仓庚鸣,正是好时候,爱卿与其管那些有的没的麻烦战报,不如随朕出宫踏青。”
蒋溪竹“”
前线的将军战士守卫边关,抵挡着虎狼之兵;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得要死要活。然而京城里这不知愁的皇帝竟然还想着玩儿
这消息若是传给裴将军,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准备驱逐虎狼还是准备造反起兵。
不知天高地厚、民生疾苦的昏君李承祚,丝毫没有感受到丞相想要剁了他犒军的复杂心情,没有得到蒋溪竹的回应,自顾自地当他默许了这一提议,已经开始兴高采烈的准备换衣服“微服出巡”。
蒋溪竹简直被他的没心没肺打败了,心知这时扰了他的兴致他定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但到底朝堂事务也有轻重缓急,辽东那边儿还等着他拿主意,派兵接应还是设法突围,假意妥协还是强硬到底,都是该尽的筹谋。
蒋丞相忧国忧民,虽说“肚里能撑船”,到底不如皇帝这“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作天作地,皱着眉忍不住上前一步到“皇”
他这一句“皇上”还没叫完,就被别的动静打断了,刚才那钻出一只大虞皇帝的暖阁中又有了脚步声响。
蒋溪竹没想到暖阁里还有旁人,愣了一愣,联想昨日的传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心里还升起一股子尴尬的酸意养心殿是皇帝寝宫,李承祚亲口承认了他刚刚起身,那暖阁里待着的,不知是哪位昨夜侍寝的美人儿。
蒋溪竹心里暗骂李承祚这混蛋皇帝荒唐,还没来得及寻个地方躲一躲,暖阁里的人掀帘而出,已经和蒋溪竹打了个照面。
那人十六七岁模样,穿一身杏黄蟒袍,眉眼英俊却依稀还是少年未长开的模样,似笑非笑地表情透出贵气的骄矜,朝着蒋溪竹点了点头“君迟。”
蒋溪竹怔了一怔才略显慌忙地行礼,低下头的动作恰到好处的掩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狼狈“微臣见过睿亲王。”
这少年便是睿王李承祀,与李承祚不是同母所生,却也和同母差不多睿亲王是先帝幼子,太后的独苗儿,与皇帝同在太后膝下养大,无论从血统谈还是从关系说,李承祀都是先帝诸位皇子中,与李承祚最亲近的一个。
蒋溪竹没想到是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在养心殿暖阁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骂错了人,满心责怪自己思想龌龊,再看李承祚,愣是觉得满心愧疚。
心大包天的天启皇帝尚且不知道自己莫名顶上了这等“白日宣淫”的冤屈,居然还在纠缠那些细枝末节。
他听到声音,英挺的眉当即皱了起来,桃花眼里不快分明,转身对着睿亲王呵斥道“没大没小君迟也是你叫的”
不说他平时烂泥扶不上墙的作风,这一声吼倒是挺有帝王威仪,只可惜挑错了对象用错了地方。
睿亲王李承祀自小在这四六不顺的兄长眼前长大,根本不怕他,面对他中气十足的大呼小叫只是伸手按了按耳朵,径直走到蒋溪竹面前,微微一笑“辽东之事本王已经知道了,以裴将军的能力与兵力突围不难,难得是突围之后全身而退,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让陕甘总督即刻派两万人前去接应,待辽东战局稳定后再回陕甘驻地,丞相看,如此可好”
蒋溪竹看向李承祚的目光,顿时从“满心愧疚”变成了“你还不如个孩子”的谴责,终于露出了从方才就一直吝啬着的微笑“王爷考虑周全。”
被亲弟弟抢了风头的皇帝已经咬牙切齿的准备诛睿王九族,自暴自弃地把自己也算在了里头。
睿亲王倒是很懂得怎么收拾皇兄那随时准备炸飞的毛儿,好脾气地温和一笑“旨意本王已经替皇兄拟好,一会儿就会送去军机处八百里加急寄往辽东,今日惊蛰,宫外热闹,丞相若无他事,可随皇兄出宫走走。”
皇帝听闻此言,果然不再如张牙舞爪的老虎,立刻温顺地像只猫,连那双桃花眼里都透出殷殷的期待来。
蒋溪竹哭笑不得,只好认命。
第4章
两人轻车熟路,更衣束冠一路向南,周遭置身之处,就是繁华京中。
李承祚与蒋溪竹两人出宫同游的时候从前也是常有的,从前更比现在多。
蒋夫人求爷爷告奶奶,拜遍了庙里的菩萨才得了蒋溪竹这么一个独苗儿。蒋阁老倒是老当益壮,几年前才刚刚纳了第五房姨娘,嫡子虽然只得蒋溪竹一个,庶子庶女倒是接二连三地生,于“子孙昌盛”一途实在地不落人后。
蒋家人丁兴旺,但是蒋溪竹在府里却时常觉得尴尬在府里他是嫡子,在朝堂他是丞相,蒋家上下都指着蒋溪竹一人光耀门楣,其他的兄弟姐妹要么与他年岁相差不少,要么嫡庶有别亲疏有分,敬重与爱护都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严格说起来,如果不提那些君臣有别的虚礼,他与李承祚的关系,反倒比自家兄弟姐妹更亲厚一点儿。
然而这九五之尊与他八字不合一样,自己没谱儿,还偏生要拐带别人跟他一起“近墨者黑”太傅授课他睡觉,习武练功他耍滑,处理国事他听不过三句就要斥责官员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唯“纨绔”一途样样佳,吃喝玩乐斗鸡走马,无师自通。
蒋溪竹敬佩先帝,却时常觉得先帝确实不知为何伤了子孙运气,大儿子呆,二儿子猾,其余几个不是资质平庸就是脑筋不清醒,唯独一个七皇子李承祀还算不错,然而先帝归天那年,如今的睿亲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若是以这小小的年纪承了大统,恐怕要勾起无数别有用心之人的蠢蠢欲动。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继承大统的,还是浑身上下无一处靠谱却命好的李承祚。
作为臣子,有个不靠谱的主子是何等战战兢兢的一件事,先帝驾崩的第一年,蒋阁老家的门槛快要被另外两位阁老踏破,一众朝臣每每瞧着天启皇帝在吵得热火朝天的朝会上打瞌睡,纷纷害怕明天一觉睡醒,江山就易了主。
那段日子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说来蒋溪竹都觉得神奇,李承祚即位三年,虽然脾气秉性丝毫没有变成一代明君的架势,然而阁老们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辽东虽然有战事但总体不算吃亏,朝中有蛀虫却也没伤及根本,就连先帝那原本野心勃勃的皇长子如今的齐王,竟然都没想起来造反,如今想来,十分可喜可贺。
可见李承祚这个国君也许真的受命于天,顺风顺水的当着皇上不说,老天爷都偏心。
被老天眷顾的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察觉旁人的羡慕嫉妒恨,微服出宫游玩地乐不思蜀,一出宫门,就跟离弦的箭一般,八匹马都拉不住,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可见是在宫里闷狠了。
蒋溪竹觉得他这副败家浪子的模样十分碍眼,却也不愿意承认地觉得,每日每夜地把他关在四面高墙的皇宫里确实也不太好受,因此对他这“出门疯”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蒋丞相一眼没看住,这“没有见过世面”的皇上已经眼睛一亮地扎进街边鱼龙混杂的集市里,蒋溪竹隔着人群瞧不见他,正在路边干着急,不一会儿,李承祚却已经回来了,手里抓了两根糖葫芦,十分自然地递了一根过来,桃花眼微微一笑“还记得你爱吃。”
他站在那光芒里一笑,无论他做过什么,蒋溪竹都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他。
李承祚笑起来实在英气,明媚阳光之下,他一张面容都似被这春、意沾染,不愧是古往今来靠皮相治国的第一人。
蒋溪竹被这一根含笑递来糖葫芦投喂得五味陈杂,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隐隐泛起一点贴心的暖他少时胃有积食的毛病,手边常备着山楂丸,若是一时没有,山楂也可,然而山楂果酸,吃不了几口牙都要酸倒,还是某次李承祚和他溜出来看灯会的时候买给他的一串糖葫芦他吃的舒心。
只是没想到,一串糖葫芦能让李承祚记到如今。
李承祚在蒋溪竹面前全无皇帝的架子,一口一个山楂吃得开心,吃完了,随手将竹签一扔,好像想起了什么,凑在蒋溪竹耳边道“老七的人刚从南边儿回来,捎回来一套翡翠棋,这南人的东西做的就是细致,墨玉和白玉的棋子,整块儿碧玉雕的棋盘,朕瞧着新奇就留下了,你最爱这些东西,明日朕让人送你府上去。”
李承祚随手赏丞相东西是常事,幸好他不是对谁都这样,不然国库都能让他大手大脚的赏空了。
蒋溪竹棋艺是京城出名的好,棋中善谋,亦能静心,以前在太傅门下念书,时常与太傅对弈,胜负不计。李承祚倒是时常也来凑个热闹,然而皇帝是个行走的臭棋篓子,又没耐心,“臣子棋”都有本事下的兵败如山倒,因此满朝上下除了蒋相,没人愿意和皇上下棋。万人嫌而不自觉地皇帝从此算是彻底讹上了好脾气地丞相,死皮赖脸也要从他这儿磨一盘棋。
其实陪李承祚下棋也不错,起码他没有输棋就砍脑袋泄愤的陋习,赢了还能得奖赏,慷慨得非常讲道理。
西南有个小国叫做贡榜,主动向大虞俯首称臣,年年纳贡。此国出产美玉,只是这些年境内屡有战争,玉矿难寻,玉石越发稀奇了起来,只有南边儿富贾多,有价有市,偶然能够流出些个。
翡翠玉料如今更是难寻的很,又巧得一套墨玉一套白玉凑得恰好,不知要废多少工夫,这东西,看着低调,其实奢侈地很费心思。蒋溪竹不是那么浮夸的风格,原本不想收,一抬眼就看到李承祚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期待的光,满脸邀功请赏的神色,仿佛不是他赏了别人,反而像个有了成绩要奖赏的孩子一样。
蒋溪竹被这眼神一瞧,拒绝的言辞已到嘴边,就是没说出口,转了一圈儿改口道“臣替您收着。”
李承祚没听出话里咬文嚼字的玄机,又或者是听出来也不在意他目的达到,送出手的东西必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无论什么说辞,事已成定局。
送礼成功的皇帝莫名很高兴,于是得意忘形“时候还早,君迟,你说咱们现在是出城踏青还是去酒楼用席”
他出宫不带随从不带侍卫,蒋溪竹却心里有数皇帝身边一直跟着暗影,无事不露面,有事一当十,十分的可靠。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带着李承祚出城乱晃,更不敢不干不净的带着他乱吃,思索半晌,只好道“不如去臣府上。”
难得这不好伺候的皇帝对此也没有异议,欣然赴约了。
蒋溪竹尚未婚娶,并未单开府邸,仍旧住在蒋家主宅,与一众蒋氏亲族比邻而居。
今日蒋宅热闹,蒋溪竹和李承祚相携刚至府门口,便见了停在外面的华盖。
华盖是绛色的锦缎,前面挂着一对儿灯笼,灯笼上有个“丰”字。
蒋溪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李承祚瞧着那华盖上的字了然一笑,一双桃花眼亮的分明“朕今日来的可巧,恰好遇上丰城侯也来府上,朕可要和侯爷喝一杯,君迟你不能拦我。”
他说着就往府里走,蒋溪竹有心想拦也拦不住他这横冲直撞,只好几步抢到他身侧,为他引路。
蒋府下人几年不曾见李承祚,远远一看没认出来,却见他家少年得志的丞相亲自为他引路,只当是哪位显贵,走到近前一瞧是这位祖宗,膝盖一软,纷纷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
李承祚吊儿郎当,全然不管自己惊掉了多少眼珠子,也不听旁人万岁万万岁,径直往前厅走。
前厅众人听到了动静,全都迎了出来,左边年岁高的是那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的蒋阁老,右边儿那位,就是外面那顶华盖的主人,蒋溪竹的舅舅丰城侯宋祯。
丰城侯今日不知因了何事跑到蒋府来,却不料撞上一只微服私访的皇上,一打照面有些措手不及的模样,慌忙跟着蒋阁老一同往地上跪,口称不知圣驾到此有失远迎。
李承祚往来蒋府比主人还随意,毫不客气地坐了上位,一抬头看见地上还乌泱乌泱地跪着一屋子,面子上笑得忒可恶“这么拘谨做什么,朕微服出来的,不必多礼,都起来,赐座。”
地上跪着的全都爬了起来,就坐的就坐,伺候的伺候。
然而端坐上位的那个名为“皇帝”的混球却不肯消停,满屋子人鸡飞狗跳地侍奉他一人他犹嫌不够,转脸就笑眯眯地使唤起蒋溪竹“君迟,朕在你家用午膳可好你家厨娘好手艺,朕一直惦记,劳烦丞相替朕安排。”
这吩咐的如此大材小用。
但是鉴于他一向是个徒有其表的昏君,暴殄天物地理所应当,谁也没有也没敢有异议。
布置膳食细枝末节的事情自然轮不到蒋溪竹亲自过问,蒋溪竹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李承祚寻个借口给他解围蒋溪竹一根糖葫芦没吃完,丢也不是藏也不是,掖着躲着挨了半天,那别扭劲儿就甭提了。好在所有人都围着李承祚转,没人注意到他,因此不至于丢人,没想到还是李承祚瞧出来了。
蒋大人没有那不知变通的硬脾气,领了这份情,给个台阶就下了,却仍然礼数周全地进行了点到即止的寒暄,才转身绕去了后院。
李承祚侧目看着蒋溪竹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低头取了茶盏抿了一口,再抬起那双桃花眸。
眸中那实诚得让人有些糟心的笑意转瞬不见,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淡漠挂在眼角,人还是慵懒而随意,周身的气质却变了,唇角一勾,眼尾一扫,冷冽肃然地姿态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丰城侯宋祯立刻会意,一扬手屏退了左右,与蒋阁老双双侍立,面皮紧绷到露出了几分惊慌,这一起身,就再没坐下。
李承祚无甚表情地敲了敲桌面,“哆哆”两声,响动不大却蓦然让人觉得心重。
“说吧,宋祯,辽东是怎么回事。”李承祚出声,吊儿郎当的语气透出几分冰寒的肃杀,“你们瞒得过君迟瞒得过兵部,却瞒不过朕这不聋不瞎的耳目,朕能饶人一次,却不见得能有下一次,侯爷和阁老可要保重。”
第5章
蒋溪竹回到厢房,那根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在厢房温暖的气息下粘腻地化作了缠绵的浓糖。
蒋溪竹想了想,到底没扔,安慰自己,那没溜儿的混账到底是个皇上,哪怕赏一勺白糖都是皇恩浩荡,更何况这么一大根糖葫芦。
可是拿着也不是事儿,他只好寻了个点心盘子架着,摆在了茶水案上,温热地茶香趁着酸酸甜甜的味道不时往蒋溪竹鼻子里钻。
真是物似主人形,连串儿糖葫芦都仿佛学了送糖葫芦那人的牛皮糖脾气。
年轻的丞相跟那躲不开的味道较了半天劲,终于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
其实这屋子里何止这点吃食,墙上挂着的研山铭是米南宫的真迹,原本好端端的安置在御书房里,某日不过蒋溪竹闲来无事多瞧了两眼,转天这幅字就被人送到了丞相府里;书桌上的镇纸原是玉石的,被某些人毛手毛脚打碎了一只,转手便将自己这对儿青铜的赔了出去;手边的砚台乃是方城石,前朝消亡后就再不得见的名品,他案子上的这个乃是李承祚生日时五王爷的贺礼,在皇宫还没待上半宿,寿宴的时候就被他暗中吩咐送进了蒋丞相的马车
如此事物不胜枚举。
如果感情要靠礼物送出个三六九等,李承祚恐怕早就送出了个“情比金坚”。
然而有时候,礼送的再多都没用,他是皇帝,他是丞相,再多的念头也隔了起码一个皇位一个朝堂,随便一句妄言在这皇城之下都是惊世骇俗。
阳春三月的风吹不清明这天下,他这般玩世不恭,而那太平却总要有人真心实意鞠躬尽瘁地替他守。
思及此,蒋溪竹又皱了那秀美的眉头。
辽东的事情不仅是大军被围那么简单,折子上的三言两语根本没讲透彻那事实与大虞不同,契丹部族地处辽东冬日荒凉,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想来正是捉襟见肘之时,谁给他的勇气在这个时候悍然来袭更何况,裴敏将军二十四岁奉旨镇守辽东,和契丹人打了半辈子的仗,几乎打出了这群契丹人半生的心理阴影,可如今,何以让契丹打了个措手不及
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蒋丞相反正不准备信。
解一时之围容易,难得是解一世之围。有些话他当着睿亲王不好说,李承祚虽说与睿王亲厚,但到底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不留神,恐怕睿王也要成为那些可以困住李承祚的人之一。
蒋溪竹净了手,脱了朝服换了常衣,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伸手倒了杯茶水给自己,全然忘记了品茶的心境,浑似牛饮一样的一饮而尽,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再与他说说辽东的事。
蒋溪竹走出房门的时候,管家已经在外面张罗着传膳了,内宅之事自然要有人来主,更何况牵扯到皇帝,一丝错失都容不得。
蒋夫人正在院子里亲自盯着下人来往,吩咐管家一些皇上面前的礼仪禁忌,一抬头看见了儿子,百忙之中仍然是展开了一副和煦慈爱的笑容,语气却有点儿嗔怪“君迟,皇上来府上,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你看看,手忙脚乱的。”
蒋溪竹心道谁知他想一出儿是一出儿,嘴上却仍然恭谨“是儿子的错失,下次记着了。”
他说完,就准备赴席间,正要跟蒋夫人告辞,却被蒋夫人一手拦住了。
“别着急走。”蒋夫人道,“先前听你舅舅的意思,是想要把你表妹送进宫,璎珞这丫头我见过,清醒冷静又有主意,进宫是个好路数。你跟皇上情分深厚,如果可以,你寻机会帮着说两句。”
丰城侯府的嫡长女宋璎珞是名满京城的美人如玉,可与她的美貌之名齐头并进的,还有她那名满京城的火爆脾气。蒋溪竹自小和这表妹一同长大,对她的火爆脾气了解颇深,只是不知道,这话到了蒋夫人嘴里为何就成了“冷静又有主意”。
蒋丞相满腹的诗书礼仪,明知道朝臣不能参与后宫事,可是母亲说话他不能反驳,也只好不推不拒地应声,即使,无论从私人还是从人臣来论他那复杂的立场,他都觉得这不合适。
蒋夫人催他入席,蒋溪竹行礼告辞,一转身,进了那略显有几分热闹的前厅门。
李承祚正高居正位,挑三拣四地用午膳,许是因为菜品不算太合心,看什么都一副食欲不振的没滋没味儿样子,筷子都没动两下儿,就干脆扔了不再捡起,懒洋洋地喝起那一小盅今冬新酿的梅花酒好在听说这酒是蒋溪竹亲手酿的,他才觉得尚可入口。
许是皇帝的不满意太让人胆战心惊,丰城侯和蒋阁老的脸色都不算好,陪坐在下席也露出了战战兢兢的表情,丰城侯武将世家出身,尚且还好,蒋阁老文人出身,显然就没那么镇定,时不时才敢抬手擦一擦冷汗。
蒋溪竹彼时尚且不知在他换了个衣服的时辰里发生过什么,只当是那天降魔星的皇帝八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只好一步上前,行礼道“皇上。”
李承祚见来的是他,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如冰雪初霁,终于不再摆着那张“朕要拖你们去砍头”的煞气,桃花眼里终于带了点儿高兴地神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散散地一倚,手一伸一指跟前“来,君迟,坐朕旁边儿。”
要是只有他们两人,蒋溪竹还能撅他两句“不合规矩”,可是当着他舅舅和老爹,无论如何都要给这随时随地耍性子的昏君几分面子,纵使看他一万个不顺眼,此时他也得一言九鼎。
蒋溪竹心里,一边还梗着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另一边牵扯着他那美名誉京城的火爆脾气表妹,先料理哪一个都不合适,因此干脆搁置,规规矩矩的谢了恩,在他身边儿坐下。
这一坐,瞧着满桌酒菜,他终于瞧出了李承祚爱答不理表情的原因没吃饱。
没有吃一顿饱饭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然而皇帝不高兴就是天大的问题,他吃不饱这顿,一不高兴,好多人就别想吃上下一顿了。
李承祚吃东西的毛病忒多,炒菜不吃姜,鸡鸭不吃皮,鱼不吃河鱼,肉不吃肥腻,青菜只吃叶子,蒸蛋不吃蛋清,煮蛋不吃蛋黄
他挑食挑地人神共愤,这一桌子“山珍海味”,恐怕只有一碗菌菇汤入得了他那双无上尊贵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