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眼桌上,包袱已不在!季筠忖了忖,当是徐伯与他收拾了,正想去问,徐伯便来了。所料不错,包袱是徐伯收拾的,然而钱袋
徐伯捏了捏那酒糟般的鼻头,面露难色“老爷吩咐了,你包袱里的东西,除了换洗衣裳,其他都不能给你留!”
甚么?季筠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徐伯又说了一遍,确实没错他的钱没了,那么多的碎银子,他辛辛苦苦从京城一路背回来的钱啊,一个转眼全没了!该死的陶景言,真将他作了囚犯了!
天擦黑,陶景言方跨进中庭,耳内便纳入那惊雀走狗的哀嚎声,自然,其中不乏对他的问候。
“陶景言,你这死抠门!”“放开我,我要回京城去!”
面不改色心不惊,陶大夫泰然自若推开声音来处那扇房门,对着那个气势汹汹收拾包袱的人嫣然一笑“上京要盘缠的。”
方才还气吞山河不走不休的人顿似受了一棒,气焰消去一半,忖了忖,“我回家!”
门前之人笑得更为和蔼“清明时,你似乎忘了给你爹烧纸,万一他老人家等急了,上来”
话音未落,季公子一张红脸顿时转白,手一松,终教徐伯将抢夺了半日的包袱拿下。
找个由头将老汉打发了去,陶景言踱到那人身后,伸臂将那犹还带些尾气之人收入怀中“这是又闹哪出?”
“你我”后背贴上那久违的强健胸膛,季筠周身顿一热,倏忽有些不知是梦是醒了,张口也不知想说甚。
哼,看下回谁还敢说他季筠失心疯!这有失心疯的,明明是他陶景言!变脸堪比翻书啊!
回过神,想起方才,季筠的不平顿又涌上心头,“你你还我钱!”
那人的下巴蹭过他光腻的鬓角“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要钱作甚?”
“我”季筠迟疑了下,“给我爹买纸!”
那人的唇停在了他耳根处,在耳垂上一个轻啄,“我帮你买。”
“我我妹妹马上要临盆了,我总要给未来外甥备份礼。”
“我帮你备。”
暖热的风吹进窄小的耳洞,季筠禁不住一个瑟缩,胸前某处随之一热那只骨节修长而灵巧的手不知何时已探进衣中
“阿筠,我很想你!”
似一道暖流袭便周身,季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甘心情愿沉沦之前,回身勾上那人的脖子,目光似水,“我也是啊,阿言。”
已近二更,晚膳已重新上灶去热了。
季筠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然而一扭腰,就闻一声轻哼。回头“怎了?”
陶景言“莫—乱—动!”你屁股蹭到我腿根了
季筠点了点头大概是阿言累了罢。回过头,继续玩着那十个修长漂亮的手指,忽而心生好奇,拉着那人的手指贴在自己胸上揉了揉,又拿自己的手指揉了揉,诶,感觉不一样哎!再拉那人的手指上来
陶景言长叹了声,“阿筠,别玩了。”似有难言之隐。
“哦”阿言说不玩,那就不玩罢。不过,这般安静太无趣,说说话罢。“阿言,你白日里,怎对我那般冷淡?”
静默了下,那双手环上他腰,紧了紧,“你先说说,为甚去了京城这般久?”
原来阿言真的在怪他在京城待得太久啊季筠心里,渐生几丝愧疚,低下头,“因姑婆第一回 见我,很是高兴”
“遂留你多住了些时日?”
季筠点头,迟疑半晌,“阿言,我姑婆,身子不好”
“嗯?”
“中风!不能行走,口舌不清。”
“嗯?”
“我见你治好了王大嘴。”
“遂?”
季筠戳着手指“向姑婆荐了你!”
静默半晌,“要我去京城?”
季筠头垂得更低,“京城也挺好。”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
“你呢?”
季筠食指互绞,“我刚回来,就不去了。”免得姑婆看出端倪,也免得她老人日日为我的婚事操心。“那个,还有一事,就是我姑婆,现下尚以为,你是我妹夫!”
半晌沉寂。
“季筠!”
第19章 良讯
五月了。
季筠抱着锄头坐在篱笆边,看着已然抽穗的麦子,闷闷不乐,哎,京城带回的零嘴都要吃光了,阿言甚么时候才回来呢?
“公子哎,开饭喽喂。”
回头,徐伯拎着提篮款款而来。
“徐伯,”季筠伸出一指戳了戳那枝探头出了篱笆的麦穗,“麦花开了。”
日盼夜盼,就盼这一天,然而果真到了花开之时,季筠却欢呼雀跃不起了,甚还有几分落寞花开须臾,也不知今年,阿言能看到自己亲手栽培的这麦花否
“公子哎,你莫忧心,”徐伯放下提篮,体贴的拍了拍他,“就算老爷赶不及回来看到这花,老汉我也定然为你作证,定教老爷与你践诺!”话说,他这辈子还没见到公子这般勤恳过,起得比狗早歇得比驴晚的,就为这收起来还不知能否磨出一拳头口粮的“庄稼”,成天又是锄草又是施肥,容易么?这般辛劳,还真怕他将身子累坏,偏生老爷又不在哎,早知这般,当初就不该出这馊主意,倒是让他喂个狗放个驴的,可不闲适得多?
季筠拨拉着麦穗上的小花,双目无神,“徐伯,你说,阿言能治好我姑婆么?”不是猜忌阿言的医术,然而,就是忐忑啊。虽说治得好治不好本也没甚么,反正京城里的太医都没法,然而,阿言那般清高,就怕他自己不高兴。这般想着,季筠也不知原先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徐伯蹲下身,也拉过根麦穗轻拨拉,“公子,你这么说,可就轻看咱们老爷了!且不说外间那些个疑难杂症,便说咱们府上这一干人,哪个的陈年旧疾、疑难病症没教老爷医好?就说我老徐那经年难愈的头晕烦躁失眠的老毛病,你看如今可还有犯过?”
季筠从麦草里拎出只螳螂,折根草枝挑衅着那两把挥舞的大刀,“那是你酗酒酗的,遂你初来时阿言才令你一日忙到晚,不得嫌隙去灌黄汤,晚间还要你打洗脚水,就是防你没事又想起”且白日劳累,晚间也就睡得好些。
徐伯老脸红了红事确是那么回事,然而,还是多亏老爷一眼看出症结所在啊
“阿言说了,你们那些陈年旧疾,多非甚么大病,马伯腿脚不好是因血脉不通,需走动锻炼,阿言才差他跑腿;钱伯头晕眼花是颈椎病导致,须常抬头或动动脖子,而关节痛则是肩椎病,须常举手拉升,遂教他去修枝;何姑脾胃虚乃是暴饮暴食所致,调养须少食多餐;王大嘴中风导致面瘫嘴歪,要常打击脸部活络血脉”嗯,这些季筠早就知道。
徐伯捋了捋山羊胡,“话是这般说,然我们也教别的大夫瞧过,只到底瞧好的只有咱们老爷啊!公子啊,有句话教作医者仁心,这行医之人啊,术虽紧要,然德更不能失,否则啊,就跟那孙家一般,终归是害人害己,难逃天惩!”
季筠点了点头嗯,话是这般说不错,然而德再高,也不见得能治好姑婆啊,那阿言还是会不高兴
好在于他这心思,徐伯倒是领会得快,“公子哎,放心,仁者自有福报,咱老爷那是面冷心善,自会吉人天相。这回啊,依我老徐看,非但能顺顺当当治好郭老夫人,还能带回意外之喜哩,你且就安心等着吃蜜饯罢。”
草枝惜败在螳螂腿下,季筠倒未太沮丧,到底徐伯的话,还是颇鼓舞人心的。心不在焉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季筠忍不住猜想意外之喜,会是甚么呢?
麦地边的午饭吃得零零落落,放下饭碗,一地的米粒菜叶颇是扎眼。幸好,这院里,总还不缺收拾残局的回头朝窝棚里吆喝了声,两条黑灰的身影便飞蹿出来!虽说平日不太受待见,然这必要关头,怎能袖手旁观?必是倾力而上,无论咸淡也要替主吃光剩饭!
徐伯收拾完碗筷起身,便见一人远远飞奔而来,至近前,才瞧出其人似乎两腿有些高低。
徐成。他是来报讯的,喜讯陶景言,回来了!
徐伯绽开那朵光彩照人的老菊花,“公子哎,你瞧,老徐没说错罢!”
只是话音落地之前,季筠已掉头跑了,当是未尝听清。
说来后院到前庭,总还须跑一阵,乘这嫌隙,不妨先说说徐成的跛脚,以免陶大夫出神入化的医术受了折损。
虽说前案徐成是共犯,然他事前并非全然知情,只是偷拿个印章换了几个小钱,加之陶景言不欲追究,官府便也免了他一顿板子。只是到底,官司得免吃,家法却难逃!回到府中,徐伯的一顿板子教他在床上趴了大半月。
陶大夫是妙手回春没错,然而医得了身医不了心,徐成自此就落下了一见到亲爹两腿就不齐整的毛病。季筠想来,这大概就与那只总在府墙外蹓跶的秃尾巴猫是一般的病根教他拎着尾巴扔出院墙的回数多了,如今只需听着他的脚步声,便即刻四脚朝天身子僵直晕厥!皆是心病啊!
这跛脚的来历说罢,季筠也才到中庭陶景言已然坐在房中品茗了。
“阿言!”一阵旋风刮过,陶景言便觉一股猛力撞进了怀里,若非早有准备,不定就已仰面朝天了。
“阿言,你总算回来了,教我好想!”
放下才饮了一口的茶,环住并安抚着那在怀里胡乱扭动的野猫,陶大夫温厚一笑“我也是。”
分离了许久,暂就这般静静相拥一阵罢。
不知过去多时。茶盏里的茶都已停止冒热气了,轻细的声音才由肩头响起,“阿言,麦花,开了哦。”
“哦。”
“你是不是当与我践诺了?”
“嗯?”
“芙蓉记!”
“噢柴房里的枫露杏仁糕都吃完了么?”
“”哎,果是甚么都瞒不住他家聪明过人的阿言!
“京城首屈一指的点心吃了那许久,也当腻了,甚么芙蓉记荷花记的,自更比不上京城的味道,遂而,就免了罢。”
“阿言”呜呜,大半年的麦子,白种了转头四顾,“你的行李呢?姑婆未教给我带甚么?”
松开环在他腰上的一手,端起茶盏以个略微别扭的姿势别过脸轻啜了口,陶景言清了清嗓子,“郭老夫人教我带些补品点心与你”
怀中人眼睛一亮,“在哪?”姑婆果真有心!
再啜口茶,陶景言不紧不慢“高丽老参虽好,然不适于你用。我替你谢绝了。”
嗯,反正他也不喜喝那黑黑筹稠的汤药,不要就不要罢,然而,“点心呢?”季筠直觉并不太好。
“送去马府了!”
“马府??”季筠一跃而起,跳脚,“为甚么要送去马府?”
“那礼,你妹妹也有份。”
“那我的呢?”
“上回的礼你独吞了,这回,就当做补偿罢,再说,马府人多,少了分不开。”那人依旧慢悠悠,看着季筠甩头往外走,倒是不急不躁,“你姑婆令我下回上京时,带上你妹妹与我们的儿子去给她瞧瞧。”
前脚方跨出门槛的人顿时一震,脚步骤停,转回身,满脸晦暗,张了张口,却甚么也未说出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原先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气焰,渐为烟消云散,“姑婆,定然要恼我了”
陶景言起身,踱到那垂头丧气之人身侧坐下,“好在,我已向郭老夫人澄清此事,看在我替她尽了几分薄力的份上,她已答应不追究。”
季筠抬眸,“果真?”言罢便觉这一问乃为多余,阿言从不说谎,且是这等大事,岂能有假?心绪倏忽好转,一下攀上那人的脖颈,“这般说,你果真将姑婆医好了?”
陶景言转头忘了望天,轻叹气,“也说不上好,只是说话绝大多时已无须教人转达,且能教人搀着起来走几步了而已。”
抑制不住兴奋,凑上在那人颊上啄了一口,“阿言,你果是神医!那,这回,可有何意外之喜呢?”
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油迹(季筠脸一红蹲在地头吃的饭,又忘擦嘴了),陶景言一脸迷茫“喜?”
意外之喜,这般说起来,倒还果真有些,然而似乎并非他陶景言这一介布衣担待得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