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讷放开徐伯的袖子,且不管耳边长久不息的吁叹,季筠望着帐顶,缓缓吐出几字“徐伯,今后说话,千万莫再大喘气了可好?”且一喘还喘了这许久
良久。
终于叹息完了自己的袖子,徐伯抬眼瞧着那一脸迷茫的人,迟疑了下“公子,那你还打算回陶府么?”
季筠抽了抽鸡汤喝得有些塞住的鼻子“不去!除非,陶景言来与我说!”只是“说”,不是“求”,季公子这是让了一大步。
徐伯起身,收拾起椅上的碗筷,“公子啊,我看后院那块空地,不栽花不种树的,荒废着也可惜。不如等开春,我与你拿些菜种来,你种着,不定也能自给自足”
同样的日子反反复复,顾城终于迎来了雪霁,而此时,距离新春也没多少日子了。
季筠出门了。一则难得天好,二则咳疾已好多了,三来么,眼看过年了,总得置办些甚么。再说这时候,家家户户尤其三姑六婆们皆忙碌着呢,也没谁有那闲工夫戳他脊梁骨。
拖着张红木椅子出门,季筠直奔那个早教他踏破了门槛之处当铺。
陶景言是供他吃供他喝不错,然而到底不会给他钱。季筠想着,再如何寒碜,年画桃符总得买两幅,灯笼蜡烛得买几对,还有纸钱烧化这些祭祀用的物事也须备齐虽说这阳间的家是败了,然也不能让地下的爹娘跟着受穷不是?好在,家中还有几样齐整的红木家具,拿去当了过个年,当还是绰绰有余的。
除此,这几日,季筠也不忘常去陶氏医馆门前转转,虽也知道陶景言在里间坐堂,然而总也有时要出来晒个太阳透个气,或是出个恭罢?万一偏巧遇上,彼时四目相对,哀戚一笑,可不就冤仇尽去了!再说和好如初,自也指日可待。
既这般,手里掂着当椅子得来的几百文大钱,季筠忖着,暂时除了买些烧化,其他倒是无须过急离除夕尚有几日,万一在这之前陶景言忽来求他回去呢?那些物事不就白买了?遂,不如暂存着这钱,见机行事!要是果真回去了陶府,就全给自己买蜜饯!
然可惜,世上的事,极少是顺心,多半是不如人意。连续在医馆门前晒了几日太阳,季筠见到了抓药的张老汉,学徒的徐成,甚还远远望见过一回余小大夫,就是未尝见到陶景言!眼看着离除夕之剩下那六七日了,徐伯终于传来消息陶景言出城了,据说,还要去一些日子。
闻此,季筠的心,倏忽便沉到了脚跟。
除夕夜,大雪覆城。
华灯初上,爆竹声不绝于耳。
季筠拿起酒壶,一面又将耳里的棉花球向里塞了塞买这些爆竹的钱,省下买蜜饯糖糕多好?还有隔壁王家那两个半大孩童,一早起就笑闹不止,真正是扰死人!
满腹牢骚灌了口花了他最后十来个铜板打来的酒,长叹了声哎,十来文呢,能买上两包蜜饯或是三块糖糕,偏生自己肚里那酒虫作怪,打来这不经喝难喝还伤身的黄汤,实是不值!早知这般,纵然谢绝了妹夫的家宴之邀,也当教他送两壶好酒来,以伴自己守岁,度过这漫漫而寒冷的长夜呵。
酒不经喝,糕点蜜饯也不多,想来还要留些明日打打牙祭,季筠便也不敢再拈了,干脆上床歇去。
迷混中,似觉脸上贴上了一块寒冰门未关严么?雪花飘进来了?恍惚睁眼,面前的景象却将季公子的三魂吓去了七魄床前竟然立着个人!盗贼?然而,季府都败落成这般了,就算将他季筠抓去都卖不出三瓜两枣的钱,谁会没事费这气力?那便,难道是
鬼啊!
一把拉过被子将头蒙上,季筠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却可惜并无成效,那只鬼手依旧隔着被子在摸索,一股凉意也逐渐穿透厚厚的棉絮直抵脊背,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
“爹啊,我错了,你饶了我罢,我今后再不敢嘴馋了,省下的钱定然全与你买烧化!”
哎,季筠当下,心中那叫一个悔啊,早知老爹这般较真,就不应心存侥幸!这事要说来,也难怪爹有气,昨夜才托来的梦,千叮万嘱教他多买些烧化送下去,然而哎,所谓知子莫若父,爹也当想到自己这性子啊,卖烧化的铺子与卖点心果子的离那般近
爹啊,上回冬至我给你烧纸时不是告诉您老人家了嘛,妹妹嫁了个好人家,你怎就没想到找她去要些呢?马家家大业大,那点纸钱肯定不在话下啊!呜呜呜,你怎就只缠着你这个苦命无依无靠的儿子不放呢?爹啊,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呜呜呜
然而那鬼看来脾气并不好,一点不听辩解就掀开了他头上的被子,还似说了甚么,然而季筠只是闭着眼瑟瑟发抖,甚么也没听清。
沉寂了片刻,周围的动静似乎都止了,季筠想着难道是爹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转而找妹妹去了?正要睁眼探探虚实,不妨那只鬼手竟又猝不及防伸上来扯掉了他耳内的棉花球!
“季筠,作甚装痴卖傻?”
咦?季筠怔了怔,这,不是老爹的声音啊难道是别家的鬼走错门了?!
天哪,他季筠究竟做错了甚么,要落得这般神鬼共欺的下场啊?捂着眼,颤颤巍巍解释,“鬼好汉,你走错门了罢?王掌柜家在右边,胡员外家在左边,后面那是何瞎子的家,不过他家已经没人了,哎哎哎,别打别打呀,他娘子又不是我拐跑的!”
鬼手如愿顿了顿,果真不再上来扯他遮眼的手了,而是放到他那颤动不止的肩上,“何瞎子的娘子不是跟你跑的,那怡春院的阿合呢?”
“这”季筠愣住了,这鬼果然神通广大,这事都晓得!
“季筠!”
忍无可忍的一声厉喝,将想入非非之人惊了一大跳咦,这暴脾气,倒是似曾相识
手指悄悄分开几条大缝,眼皮向上抬了抬这身形,修长健硕,颇为阳刚,不似带阴气!再向上瞧,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端的个眼熟啊!
“阿言!”
站在床前的,真真切切就是英俊潇洒、医术非凡,引一城之女子竞相折脖子的陶大夫嘛!
一头扑上去,抱大腿,“呜呜呜,你你吓死我了,呜呜你你还记得我呀,呜呜你不是陪着余小大夫出城去了么?呜呜还来找我作甚?”
“行得正坐得端,没做亏心事,怕甚鬼敲门?”那人叹了气,低头拉开哭得不亦乐乎之人抱大腿的双手,换到自己腰上,便挨着床沿坐下。
这一整日赶路,着实是累坏陶大夫了。
趴在那精瘦健硕的胸膛上,季筠满肚子委屈那不是做了亏心事么,还不止一件,也教人不怕鬼敲门?
抽搭了半晌,季筠抬头,似想起甚,“你怎么进来的?”院门不是上拴了么?
陶景言眉心缩了缩“我自有办法。”
在外叫了半日门无响应,陶大夫一时心急,便想起了后院墙角丝瓜架下那个洞哎,世道多变啊,想不到他陶大夫也会有到这般不堪的一日只是话说回来,季府也着实破败得厉害,这么些年,那狗洞非但未得修补,竟还更大了,方好能容下他这一身
好在季筠看去并未起疑嗯,他家阿言这般聪明,自然是有办法的!再说,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也无足放在这无足轻重之事上。
“阿言,你这些时日去哪了?余小大夫呢?他也一道回来了?”惴惴不安玩着那人的衣带,季筠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也不敢抬头。
“余卓,我将他荐去我师兄处了,他在我这里该学的都学了,留下只是徒费光阴。”这般清淡的口气,倒好似他从不知道那二人的过节一般。
话音未落,脖子便是猝不及防一重季筠已像只猿猴般攀上来,一脸眼泪鼻涕眼看就要蹭上那张干干净净的脸。
陶景言机警的扭脖子躲过,扯过块帕子扔去“擦擦!”
擦干净了脸,季筠的神志也终于回来几分嗯,前仇旧恨,可还未说清楚呢!怎就急着卖贱了?
一转头,冲那人龇出两颗虎牙“你还未答我呢,先前那般狠心将我赶出来,这大晚上又偷偷摸摸跑来,究竟想作甚?”莫不是欲壑难填,三更半夜找小爷来泄欲?哼,要这般,你这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小爷可不是你想骑就骑的!怎么也得先认错,再答应买一堆让小爷吃到上元节,不,是整年都吃不完的蜜饯糖糕赔罪才成!
这回陶景言倒是难得好脾气,竟没有要拂去那两根在胸前杂乱无章点戳的爪子,反是流露几丝无奈,“那不是你自己要走的么?甚么时候变成我赶你的了?”
季筠挠了挠头我说要走你就让我走么?哼!
陶景言顿了顿,回复正色,“况且我觉着,你在我府中,过得也不怎合意”
季筠“”话也不能这般说,要是没有那甚么饿狗争食、驴子压人、余小大夫插足的话,倒还过得去。
陶景言停下话语,似在沉思,好一阵,缓缓叹了气,“你若果真不情愿,我也不欲勉强你。只是你须得与我说,作甚要闹出那许多事,又是出逃又是投河,可不知有多令人忧心?还有那阿合,却是你能轻易带走的么?若让人追上,你这条命还能留得下?
季筠手指僵了僵,一脸惑色瞧着面前那喋喋不休似乎徐伯附体之人第一回 知道,原来惜字如金的冷面陶大夫,也有这般絮叨之时!然而,他方才说甚,投河?想不开?说的,果真都是自己?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那日落水是想不开啊!(然而话说回来,寻常人要遇上这些变故,不投个河上个吊的,还真不好意思,就他季公子心胸宽广!)
刚想解释,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嗯,既他这般以为,那便作是罢,反正对自己也无甚妨害,反之季筠眨了眨眼,似乎见到了无数蜜饯糖糕劈头盖脸源源不断向自己砸来
“阿言!”又一回攀上那人的脖子,两条水蛇一般的腿也攀上了那坚韧的腰杆,“我错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陶景言一愣,然而腰间那越收越紧的力道,以及,贴紧小腹的那股温热,令他某处有些急躁了
“阿筠”将那只不知死活的妖精扑倒,扯下裤子,甚么都别说了,先泻火!这事憋久了,伤肝。
任凭那人在身上忙碌,季筠两手绕过他脖子去食指对戳着,“实则我也不会时常想不开,只要我置气时你买些蜜饯糖糕的给我,就好了还有,这事伤元气,遂每回完了之后,你要吩咐厨房给我蒸两个猪蹄补补;还有”
这一夜,季筠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满是糖糕蜜饯的酒池里,最终,含笑淹死!
一觉醒来,季筠第一件事便是瞧瞧四周,嗯,没有酒尺也没有肉林,那便好!然而,陶景言也不在身边!难道,连那也是梦?一个冷战,跳下床就向外跑,经过那张跛脚老桌时,眼角余光不经意一扫,脑中顿时“嗡”一下酒池肉林是梦,陶景言是梦,难道连那两块糖糕蜜饯也是梦??一觉醒来皆不翼而飞?!
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季筠欲哭无泪难怪都说守岁不能睡啊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未待抬头,脚已离地。
陶景言绷着张冰雕脸“一大清早鞋也不穿就乱跑,又昏头了?”
“阿言”嗯,这般说,这并不是梦,那他的蜜饯糖糕呢?
那人一脸云淡风轻“一早隔壁那两个小儿爬上墙头嬉闹,我嫌他们吵,用糖糕将他们打发了。”
季筠揪了揪他的衣袖,一时竟吐不出一个字。
许久,院中想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陶景言,你放开我,我要去将我的糖糕要回来!”
一声轻叹过后,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来不及了。”
“那你你给我去买!”
“今日元旦,城中没铺子开张。”
“你你别拉我,我要去投河!”
那人满脸无奈摊了摊手“不曾拉你啊,然你抱着床柱作甚?”
“陶景言,你这卑鄙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
进入考试冲刺时,请假停更一周。下回更新日期,6月4号。
第14章 嫉妒
夕阳西下。
偌大的后院中,两条黑灰的身影追咬而来。
翘着二郎腿躺在墙角的人吐出嘴里的草叶懒懒睁眼死狗,又偷到了甚么下水烂肉,争着“一饱口福”?捡起石子扔过去,一面吆喝了声,两狗顿似得了号令,脚下一停,抬起狗眼望了望面前那道竖起半人高的篱笆,竟露几丝恐惧,乖乖低头绕路过去。墙角之人见状嘴角扬了扬,似为满意。
重新闭眼,晚风徐来,便觉几分寒凉到底才入三月,太阳一下山,这墙根下可真就不适宜睡觉了。
不情不愿坐起身,耳里纳入那两畜生的咀嚼吞咽之声,季筠极有先见的捂住鼻子,可惜还是晚了步,那味道已抢先随风而至,腥腥臭臭,猪腰还是猪大肠?季筠忍不住皱眉哎,自己曾经竟与畜生同一爱好,情何以堪?且说当下若是有颗蜜饯酸枣压压那腻味就好了!然而,可惜啊转眸望向篱笆缝隙里透出的那片低矮的青绿,季筠难掩惆怅依这长势,便是到了做蜜饯的果子都下树时,也不见得能开花啊
嗯,陶景言说了,等他种下的那花?菜?野草?(季筠觉得,自己多半是教那该死的王大嘴糊弄了!)开花时,就给他买蜜饯糖糕,而且是全城最好的“芙蓉记”的!
这般承诺,陶大夫也是万般无奈,原说家大业大,就任养这么个笨懒馋的闲人,怎么也是败不了的,然而,千算万算,偏是算漏了季公子这极妒撒泼的个性,如今他扫帚底下扫出去的,已不仅是满城待嫁的妙龄少女了,还有那些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狐媚寡妇,以及美貌少年、俊秀公子且是越来越丧心病狂那日,眼看他将个虬髯大汉扫出门外(季筠万般委屈戳着手指那个,真的是因为他踩脏了我的地啊!),陶景言终于觉得,当是时候将他打发出馆了。
然而,此绝非易事,陶大夫整整思量了两三日,还是无甚良法,好在徐伯深知主心,及时献上一策将那人打发去后院种地!至于由头无关紧要啊,对季筠来说,教他去做甚么,一个充满诱惑的承诺永远重于一个正儿八经的由头!而结果也证明了徐伯乃这世上最为了解季筠之人芙蓉记的各类点心果子任选六样(此是陶景言能让出的最大一步),加上徐伯替他去前面“扫人”,终于顺利说服季公子去后院扒土!
而种地嘛,季筠自是要挑好活不费事的瓜菜种,最好是不用浇水不用施肥,种子扔下去自己就能开花结果的。可惜问遍了周遭,并无人通晓田间事,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正当他一筹莫展时,王大嘴忽来献殷勤,自道是听乡下亲戚说过,韭菜最是好栽好活,只要□□泥里就能长,全不费事!季筠虽然半信半疑,然想来无非就是费些时日,试一试也无妨。
遂第二日就教王大嘴弄来了秧苗种下去。一夜春雨后,青青翠翠的小苗就水滋滋活润润了,乐得季筠心花怒放,再看到王大嘴时,都觉那副嘴脸周正顺眼多了。却可惜好景不长,后听闻这韭菜虽好活,然而开花却要等到七月,现下季筠掰了掰手指,就要跳进篱笆里拔苗,却教徐伯拦住,说规矩是种下了甚么就是甚么,不得半途而废!这就是,听天由命了?季筠满腹不甘,却也只得回味着年时的余味坐在篱笆边数日子。
孰料,事到此竟还未完,未过几日,有那进城给陶府送菜的老农说,那压根不是韭菜,而是麦苗!这回,季筠已懒得惊诧反正陶景言的条件只是开花就成,遂他也不在乎这究竟是个甚么物事,只管问它开不开花!老农捋着花白胡子满脸诧异“你们城里人这是好花好草赏腻了?然而要看麦花可不易啊,花开片刻,一眨眼可就谢了!”
花开须臾。季筠摸着下巴直叹息虽说较之韭菜,这物开花是要早一两月,然而就半盏茶功夫甚至更短,难不成他要不眠不休坐在地边干等?且还须得施肥打理哎,天下果是没有白得的零嘴啊!
叹息着,季筠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下回再和陶景言订约,定要选个简单易成的事做,比如养猫养狗,畜生素来好打发,残羹冷炙臭下水,或是指与它厨房的方向,自连喂食都省了呢!
天光更暗了,季筠似乎闻到了厨间飘来的油烟味,站起身卷起垫屁股的破席扔进柴房是时候回去了。虽说季筠向来多有烦扰人之处,然就是一点好饭时从不必劳人来唤!
扛起锄头迈开步,眼角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直向后门的方向窜去!
“阿成。”季筠不紧不慢一声轻唤,却将鬼祟之人惊了一大跳。
转回身,徐成露出个极不自在的笑容,“公子,这时辰了,你再不回去可就赶不上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