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愿听凭公子吩咐。”
成了!
季筠要跑!远远离开顾城,找个依山傍水的小地方过他的小日子去。只是思来想去,去到个人生地不熟之处,没个人陪伴总是孤单啊!虽说他手上也还有点钱(嗯,那三百两聘礼,陶景言似乎已经忘了),然而在外娶妻也是个不便,彩礼啊聘礼的不知又要花费去多少,且万一娶到个不那么称心如意的遂而,不如跑前先将这事办妥!
而这个阿合(嗯,就是怡春院倒夜香那位),是季筠思量了半日后以为唯一能最快最省钱娶到手的毕竟她一直说要从良的嘛。而且做过烧火丫头,那拎个水上个灶的应不在话下,至于现下虽说是寒碜了点,然而想开点,以后这马桶也有人倒了不是?再有,她那赎身钱便宜啊,十两纹银就能带走!不过季筠想来,既是私奔,那这钱,也全可省下了。
私奔!就这般定了。
一个清清朗朗的傍晚,陶府后院的瓦墙上,季筠回头望了眼那遍地是他血泪节操尊严的陶府大院,磨了磨牙,将檐上的瓦抽出几块砸向那两条趴在树荫下打盹都不屑吠两声送一送“故人”的畜生—甚么样的主人养甚么样的狗!无情无义的东西!
一个纵身跃下墙头诶哟喂!忘了将梯子移过来罢了,屁股遭点罪,幸好脸没事!
拍了拍屁股,揉了揉鼻子,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脚底一抹油,跑!
陶景言,小爷和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皆后会无期!
第11章 落水
天清气朗,如果不是迎面一股东北风总不合时宜往骨头里钻,季筠觉得,在这山清水秀之处支个棚子闲坐坐看看风景钓钓鱼,乃是十分惬意!
可惜,数九寒天,实非郊游踏青之佳时。
坐在临河那根不知撞死过多少兔子的树桩上,屁股枕着压箱底的三文钱(嗯,你没看错,就是三文),季筠终于后悔了不就是跑嘛,选在甚么时候不适宜,非在这天寒地冻鸟兽皆藏连只苍蝇都见不着的时节出来瞎奔忙?这便罢了,尚好死不死要私奔,原是觉着这两字较之“逃跑”总要阔气些,却孰料,一夜之间,压箱底的三百两皆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哦,不对,还余了三文,以及季筠摸了摸肚子,那里面的两个包子。
嗯,对,季筠教人骗了。而说起此事,话并不长。
昨日私奔出城,为免教人追上,二人连夜赶路,一刻不敢停歇(彼时季筠才懊悔未将陶府的驴牵出来,虽说将头驴赶上墙是有些不易),天将亮时终于抵达一处市镇。二人实是乏了,便找了处歇息。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阿合不见了!这个不打紧,季筠想来,无非是醒早了去买个包子出个恭甚的直到左等又等不见人回来,他饿了便去包袱里摸铜板然而,咦?呵呵!
原想一文不花白得个妻子兼之管家厨娘丫鬟,然而到底,是费三百两赔上一身嫁衣!呜呼哀哉!
果然天下从无白得之肉包子!
说来这还怪他那在地下的老爹,当年列下那许多家规遗训,却偏偏漏下一条莫私奔!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合虽贪财,却还未至丧心病狂的地步季筠包袱中那两件换洗衣物还给他留下了;另则,住店的钱已结去,且还有结余。
由客店掌柜手中接过召回的十个铜板,季筠眸中何物闪了闪幸好,还能买两个包子。
两个包子七文钱。至当下,身上穿的与包袱中两件换的,以及牢牢坐在屁股底下的三个大铜板,便是季公子的全部家当!
日已当头,早间的那两个包子早压了肚底,听着腹间那悠长空灵不依不饶的呼唤声,季筠长叹了气如今的兔子,是懒了还是聪明了?整整两个时辰,这一林子的树,就没见撞死一只?这便罢了,为甚连只掉坑的也没有?更莫言,身后那么深一条河,竟未能淹死一只来喝水的,全无道理啊!
腹中的空城计愈演愈烈,季筠已有些眼花,想来即便没有兔子,就来个野猫野狗甚是黄鼠狼也好啊总之,能吃就成!
那便,惟有双管齐下了兔子要等,然也不能将指望全寄于其上(季筠当下,总是有些明白为甚“守株待兔”是个贬词了),趁着还未饿到眼花脚抖,实当试试他策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说水是喝不饱,然而其中却有物可果腹。
钓鱼。
没杆没线没鱼饵?不难!满地树枝树杈随意拣,虽说韧性长度未必有竹竿合意,然而此时此景,也无足挑剔了;线么,身上随便扯条布带就是,再系个有倒刺的枝段作钩;唯独饵难些,季筠垂眸望了望脚下,无限惋惜叹了气鱼要是也吃枯枝烂叶或者烂泥巴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挖土找蚯蚓可不是件惬意事!抬手瞧着自己那削葱根般的十指,想着要拿此物在扒开冰冷泥土在里翻找那黏答答滑溜溜的东西,季筠就禁不住寒颤应还有他法罢?忖了忖,伸手进怀里摸出张油纸,摊开,一点点抠下黏于其上那白乎乎软绵绵的物事,一面止不住咽着口水罢了罢了,鱼与面皮不可兼得,为吃鱼,便惟有舍弃这白乎乎香喷喷的馒头皮了
捡块石头扔出去,薄薄的冰面应声而裂,露出几尺见宽的水面。甩杆下水,季筠稳坐钓鱼桩,一副志得意满、气定神闲之态,倒似半条鱼尾已教掐在手中。
说来,季公子虽然平日除了坐吃等死便百无一用,然而这钓鱼,却果真偏还是他所长!说来,还因幼时无须多读书,便多了那些难以打发的闲暇,除了偶尔聆听老爹那亘古不变的几条家训,余下便皆用在了养成各种败家习性的喜好上,斗鸡走狗、钓鱼玩鸟,不一而足。彼时季公子是如何春风得意、无忧无虑?无须为五斗米脱裤子,凡事只图个趣,以至于到当下,险些都想不起原来这钓鱼,不仅是“趣”,更是“技”,是可用以果腹的!
水面平静如初,风过都未掠起甚么波澜,季筠的思绪却是飘忽了。
想起过去,便绕不过那个令他咬牙切齿之人。季筠已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中了他的甚么毒,以致到当下在距他陶府数十里之外,那三个字以及那张冷漠脸还时不时浮显脑中,教人不堪忍受!
然而,话说回来,当初的季家小仆陶景言,虽说性子偶尔见倔,恼起来也还有几分骇人,然而大多数时候,还是知冷知热的,只要季筠一声令下,追狗逐鸡、逮鸟捉鱼,绝无一句怨言!全不似当下,一张百年不变的较之这水上的冰层还要冷上几分的冰雕脸,纵然是大夏天瞧去,都令人不寒而栗。
哎,季筠想着,难道一个人学识广了,出息大了,性情就会随之生变么?那他还真希望,陶景言,一直都是他季府那个默默无闻只有自己愿关心和亲近的小仆,而不是如今这个名满顾城的冷面神医“陶大夫”!
水面微起波澜,季筠心中一振,再瞧去时,纹路已平。风而已。
此刻,陶景言在作甚呢?一问才出,便自觉好笑还能作甚,自然是在医馆坐堂,否则呢?难道还能满大街找寻自己这落逃之人?就算果真来找,也是因想起那三百两罢,不过自己已给徐伯留了信,交代圆场善后之事,想来他季家那两间祖宅,多少能平息些陶大夫的怒气。
总之,无论如何,对季筠而言,这辈子顾城是回不去了,季家也回不去了,陶府,就更回不去至于陶景言甚么恩怨情仇,就待下辈子或下下辈子再和你计较清算罢!
又有风来,季筠揉揉冻得发红发酸的鼻子,心里竟也随之莫名发酸此刻,倒有些希望这辈子能快些过去
鱼终于上钩了,是条筷子长的的鲤鱼。看着那躺在草丛里尚活蹦乱跳而一阵就将成为自己腹中餐之物,季筠心生怜悯的同时,且又长舒一口气那么一团粉白细嫩的馒头皮总算未白费。这也教得可偿失罢。只是这物,到底不能生吞活剥,还须杀洗了架个火烤一烤。好在这不算难事林子里旁的没有,就是柴火俯拾皆是,捡捡便好。
有了吃食作后盾,季筠的手脚顿时麻利起,捡柴火洗鱼,正待上架,耳里忽捕捉到一阵声响,似乎是由那边的坑里传出的。
天道酬勤了!
站在坑前,季筠几乎一度怀疑自己眼花黄鼠狼!果真掉进了只黄鼠狼!这便是有肉吃了!!
大喜过望,跳下坑把那龇牙咧嘴的畜生提出来,满心开始盘算将它怎么个吃法,却未提防
一股暖热气雾毫无先兆奔涌出来,季筠顿觉鼻中钻进了一股震慑五脏六腑的味道,似乎连喘气都不能了,一时头晕目眩,几要厥倒。
好一阵,季筠觉得,至少也有半刻钟的功夫,待他终于能够顺畅喘气之时,手中却已空空如也!而那始作俑者,竟还未尝走远,确切的说,是在几步开外,嘴里赫然叼着他沉舟破釜得来的鱼。
得陇望蜀、得鱼还要鼬,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来老天爷之意是,贪多必失!然而,此刻的季筠,已然失了心智便不说这鱼他是付了如何代价才得来,只说从城里到城外、由陶府到此处,他季筠这么一个大活人,偏是三番五次教一群畜生欺侮,连这几已入嘴的吃食也不能留住,岂非欺人太甚?今日若再教这畜生得逞,他季筠今后,还如何有脸存活于这皇天后土之间?遂,心意已决今日,无论是谁,皆休想从他手中夺走这鱼!
有道是恶人还须恶人治,凶神还须煞神压!那畜生倒也是个识眼色的,见人果真动怒,挥舞着棍棒风风火火冲上来,原先挑衅的神气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掉头便跑,只是到嘴的鱼自然不愿放下。
一人一兽追逐着来到了河边。黄鼠狼一跃上了冰面,然而到底太滑之故,竟翻滚着滑出极远,待到终于翻过身,便肚子贴地趴在冰面上小心翼翼瞪着岸边人。
季筠此刻,已是急火攻心、怒气乱神,想都未想便一脚踏上冰面。然而下一刻,耳内便收入了清脆的断裂破碎之音
“阿筠”身后的岸上传来一声突兀的惊呼,季筠震了震,却已不及回头。
脚下踩空,重心顿失,由脚下传来的刺骨寒凉激得寻回几分神志时,季筠才觉,自己竟在下沉
彻底沉进冰窟前,季筠终于在挣扎中转回身,一眼瞥见岸上,那个马上的身影,竟是无比眼熟水已漫入眼帘,季筠脑中时轻时重,时明时暗,前事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对了!就是那日吹吹打打中,那个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到他府上迎亲的身影,与案上那个,如出一辙
陶景言果然是要下辈子见了!
季筠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端的是太短了些。然而,能怪他么?又没人告诉过他胡乱发愿会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乘着考试焦虑综合征的间隙爬来码几千
面对周更的现实,我选择望天。
第12章 失算
季筠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死,因为死人是无须喘气的,而他尚在苟延残喘。
胸口闷得慌,似压着块大石,每一回吐息都要耗去半身气力,偏生还有一股力道在胸腹间不断跳跃下压,挤得他肺腑都要出来了。
原来活着这般累,喘口气都不容易!季筠真想为自己哀叹一声(如果还能攒下那口气的话)不仅如此,还要吃要喝要被骑要受气,此生多艰啊!
“阿筠,阿筠!”孰人在耳边聒噪,没见小爷正晕着么?季筠不想睁眼,太累。然而那人也是个暴脾气,几唤不应,大耳刮子便向脸上招呼过来!季筠摇了摇脑袋想躲,然而只是一动,喉间便涌上一股冷物哎,这大冷天的,真不适宜喝那许多河水
辛辛苦苦喝了一肚子水,又辛辛苦苦吐光,季筠瘫倒回去时,满肚子的可惜肉没吃上,鱼也丢了,连拿命换来的一肚子水也未能留住,这,还有天理么?难不成这世上的一应不幸事,今日是悉数教他季筠一人占去了?
然而胸口总算松快了些,喘气也没那般费力了,季筠总算能大张嘴叹出一口气哎,皆是孽啊!
“阿筠,阿筠”,耳边人声复又想起,季筠依旧懒得睁眼,只是在那掌风再一回光顾上来之前,及时抬袖护住脸陶景言,就算小爷欠你钱,然也不是这般任你凌辱的!打人不打脸不懂么?
“阿筠,你如何了?”陶景言的声音,显已失去往日的恬淡。
如何?若不是从肺腑到口鼻皆教水浸透过,季筠真想干笑两声人财两空!为与畜生争口食险连小命都丢了,你说如何?
“我”张了张嘴,声音如蚊虫一般,喉骨都在痛。然还是费尽气力吐出两字“晕啊”
陶景言,下回不要将小爷晾在这没遮没掩的石头上,小爷又不是咸鱼,经不住这般暴晒!
使劲将眼皮往下耷了耷,却还是无法挡住刺眼的光亮。季筠觉得,自己的魂灵,渐渐有些出窍了
这回果真是死了罢?然而死了也不甚舒适啊,身子时轻时重,时冷时热,一阵似在天上,一阵又似坠入了地狱,还有,那些嘈杂凌乱的声音道场铺开了?
“公子哎”
季筠的三魂七魄一道抖了抖哎,这世上还记挂他季筠的,果真惟有徐伯啊!然而,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节哀顺变罢,哭灵这等事,不妨让与小辈们只是,能不能教他给那死抠门的陶景言提个醒不想自己常来作祟的话,就请两个和尚道士好生给自己念两遍往生咒,以免自己这三魂六魄总也飘不远去,都这许久了,还在这屋中徘徊,牛头马面也不来索魂,是渎职了?还是阎王爷将自己忘了?哎,果真无论做人做鬼,皆是这般无足轻重,情何以堪啊?
这口恶气,季筠有些难以下咽罢,既人鬼两界都容不下自己,那便上天去讨个公道!想着,已飘飘悠悠向上而去,只当脊背顶上房梁那一刻,才骤然醒悟自己原是不会穿墙术的!
“哎,为甚不走门哩?”
谁在说话?不过,有理!
耳边风声乍起,季筠挥舞着手脚,然而毫无用场,眼瞧脸着地,季筠猛一震身后似乎一道猛力将他捏起按进了某处!
痛,周身筋骨被任意捏压的酸痛,季筠忍不住呻吟出声。
“公子,公子哎”
出殡了?然而这嗓子,没有悲痛欲绝惨绝人寰的味道啊!徐伯也变心了?还有,为甚晃得这般厉害?陶景言,你这死抠门,连抬棺材你也不舍得给我找两个齐整人!
“公子,醒醒,醒醒呵。”甚么东西又招呼上脸?连死人都不放过,丧心病狂啊!
季筠恨不得即刻睁眼诈个尸吓破这帮势利小人的胆,然而这一睁,竟然睁开了。
诈尸啊!咦,徐伯你怎不跑?还那眼神吓出失心疯了?
“公子,你总算醒了,都几天了,吓死我老汉了欸!”
呵,没死啊季筠一时有些失落死一回这般累,还没死成,再有下一回,想想都累
“那个咳咳徐伯,别摇了。”好容易醒了,再摇又要死回去了。
“哎,哎”,老汉急忙停手,一面也将招呼在季筠脸上的另一手收了回去,转头对外呼喝了声“公子醒了,去禀老爷!”
季筠转了转头,却觉头晕眼花,只得伸手指了指。徐伯立即会意,“是徐成这小畜生,送碗药都懒走这几步,定要站在窗前递进来!”转回头,缩了缩满脸的沟痕叹了气,“哎,我老了,收拾不得他了,今后就指望老爷好生管教他”
季筠闭目也叹了气,这话他赞同,徐成这小混账,是该收拾下了,吃了他的猪肝猪心猪腰子,替他跑个腿还不情不愿,回来借甚么“看花名册”的由头还敢腆着脸问他要钱!之后季筠才从阿合嘴里得知,怡春院的规矩从没改看花名册不要钱,摸了递上花名册的那只手才要钱!徐成这混账小子,没脸没皮的德性已是甩他季筠几条街了!该打!
“公子,先喝药罢。”徐伯回身端过碗。
季筠蹙蹙眉,他现下有些惧怕这汤汤水水的,毕竟那日在冰窟里,已经喝得够多了。然而对着徐伯那殷切的眼神,却又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咬咬牙,接过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碗,一捏鼻子狠灌了口
“咳咳咳”
总算明白了为甚药那般难闻,然而寻常人喝起来都不捏鼻子,因为会呛到!
眼泪鼻涕咳出一大把,好在背上有只手在力道适中的轻拍安抚,总算平息下来。
“徐伯,咳咳,”扯过垂在一旁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涕,一垂眸,诶,这只手,白嫩修长,一点都不似老树叉
抬眼,名满顾城的陶神医正顶着他那张冰雕脸立在一旁,不过今日那冰,看去有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