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眼桌上,包袱已不在季筠忖了忖,当是徐伯与他收拾了,正想去问,徐伯便来了。所料不错,包袱是徐伯收拾的,然而钱袋
徐伯捏了捏那酒糟般的鼻头,面露难色“老爷吩咐了,你包袱里的东西,除了换洗衣裳,其他都不能给你留”
甚么季筠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徐伯又说了一遍,确实没错他的钱没了,那么多的碎银子,他辛辛苦苦从京城一路背回来的钱啊,一个转眼全没了该死的陶景言,真将他作了囚犯了
天擦黑,陶景言方跨进中庭,耳内便纳入那惊雀走狗的哀嚎声,自然,其中不乏对他的问候。
“陶景言,你这死抠门”“放开我,我要回京城去”
面不改色心不惊,陶大夫泰然自若推开声音来处那扇房门,对着那个气势汹汹收拾包袱的人嫣然一笑“上京要盘缠的。”
方才还气吞山河不走不休的人顿似受了一棒,气焰消去一半,忖了忖,“我回家”
门前之人笑得更为和蔼“清明时,你似乎忘了给你爹烧纸,万一他老人家等急了,上来”
话音未落,季公子一张红脸顿时转白,手一松,终教徐伯将抢夺了半日的包袱拿下。
找个由头将老汉打发了去,陶景言踱到那人身后,伸臂将那犹还带些尾气之人收入怀中“这是又闹哪出”
“你我”后背贴上那久违的强健胸膛,季筠周身顿一热,倏忽有些不知是梦是醒了,张口也不知想说甚。
哼,看下回谁还敢说他季筠失心疯这有失心疯的,明明是他陶景言变脸堪比翻书啊
回过神,想起方才,季筠的不平顿又涌上心头,“你你还我钱”
那人的下巴蹭过他光腻的鬓角“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要钱作甚”
“我”季筠迟疑了下,“给我爹买纸”
那人的唇停在了他耳根处,在耳垂上一个轻啄,“我帮你买。”
“我我妹妹马上要临盆了,我总要给未来外甥备份礼。”
“我帮你备。”
暖热的风吹进窄小的耳洞,季筠禁不住一个瑟缩,胸前某处随之一热那只骨节修长而灵巧的手不知何时已探进衣中
“阿筠,我很想你”
似一道暖流袭便周身,季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甘心情愿沉沦之前,回身勾上那人的脖子,目光似水,“我也是啊,阿言。”
已近二更,晚膳已重新上灶去热了。
季筠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然而一扭腰,就闻一声轻哼。回头“怎了”
陶景言“莫乱动”你屁股蹭到我腿根了
季筠点了点头大概是阿言累了罢。回过头,继续玩着那十个修长漂亮的手指,忽而心生好奇,拉着那人的手指贴在自己胸上揉了揉,又拿自己的手指揉了揉,诶,感觉不一样哎再拉那人的手指上来
陶景言长叹了声,“阿筠,别玩了。”似有难言之隐。
“哦”阿言说不玩,那就不玩罢。不过,这般安静太无趣,说说话罢。“阿言,你白日里,怎对我那般冷淡”
静默了下,那双手环上他腰,紧了紧,“你先说说,为甚去了京城这般久”
原来阿言真的在怪他在京城待得太久啊季筠心里,渐生几丝愧疚,低下头,“因姑婆第一回 见我,很是高兴”
“遂留你多住了些时日”
季筠点头,迟疑半晌,“阿言,我姑婆,身子不好”
“嗯”
“中风不能行走,口舌不清。”
“嗯”
“我见你治好了王大嘴。”
“遂”
季筠戳着手指“向姑婆荐了你”
静默半晌,“要我去京城”
季筠头垂得更低,“京城也挺好。”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
“你呢”
季筠食指互绞,“我刚回来,就不去了。”免得姑婆看出端倪,也免得她老人日日为我的婚事操心。“那个,还有一事,就是我姑婆,现下尚以为,你是我妹夫”
半晌沉寂。
“季筠”
第19章 良讯
五月了。
季筠抱着锄头坐在篱笆边,看着已然抽穗的麦子,闷闷不乐,哎,京城带回的零嘴都要吃光了,阿言甚么时候才回来呢
“公子哎,开饭喽喂。”
回头,徐伯拎着提篮款款而来。
“徐伯,”季筠伸出一指戳了戳那枝探头出了篱笆的麦穗,“麦花开了。”
日盼夜盼,就盼这一天,然而果真到了花开之时,季筠却欢呼雀跃不起了,甚还有几分落寞花开须臾,也不知今年,阿言能看到自己亲手栽培的这麦花否
“公子哎,你莫忧心,”徐伯放下提篮,体贴的拍了拍他,“就算老爷赶不及回来看到这花,老汉我也定然为你作证,定教老爷与你践诺”话说,他这辈子还没见到公子这般勤恳过,起得比狗早歇得比驴晚的,就为这收起来还不知能否磨出一拳头口粮的“庄稼”,成天又是锄草又是施肥,容易么这般辛劳,还真怕他将身子累坏,偏生老爷又不在哎,早知这般,当初就不该出这馊主意,倒是让他喂个狗放个驴的,可不闲适得多
季筠拨拉着麦穗上的小花,双目无神,“徐伯,你说,阿言能治好我姑婆么”不是猜忌阿言的医术,然而,就是忐忑啊。虽说治得好治不好本也没甚么,反正京城里的太医都没法,然而,阿言那般清高,就怕他自己不高兴。这般想着,季筠也不知原先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徐伯蹲下身,也拉过根麦穗轻拨拉,“公子,你这么说,可就轻看咱们老爷了且不说外间那些个疑难杂症,便说咱们府上这一干人,哪个的陈年旧疾、疑难病症没教老爷医好就说我老徐那经年难愈的头晕烦躁失眠的老毛病,你看如今可还有犯过”
季筠从麦草里拎出只螳螂,折根草枝挑衅着那两把挥舞的大刀,“那是你酗酒酗的,遂你初来时阿言才令你一日忙到晚,不得嫌隙去灌黄汤,晚间还要你打洗脚水,就是防你没事又想起”且白日劳累,晚间也就睡得好些。
徐伯老脸红了红事确是那么回事,然而,还是多亏老爷一眼看出症结所在啊
“阿言说了,你们那些陈年旧疾,多非甚么大病,马伯腿脚不好是因血脉不通,需走动锻炼,阿言才差他跑腿;钱伯头晕眼花是颈椎病导致,须常抬头或动动脖子,而关节痛则是肩椎病,须常举手拉升,遂教他去修枝;何姑脾胃虚乃是暴饮暴食所致,调养须少食多餐;王大嘴中风导致面瘫嘴歪,要常打击脸部活络血脉”嗯,这些季筠早就知道。
徐伯捋了捋山羊胡,“话是这般说,然我们也教别的大夫瞧过,只到底瞧好的只有咱们老爷啊公子啊,有句话教作医者仁心,这行医之人啊,术虽紧要,然德更不能失,否则啊,就跟那孙家一般,终归是害人害己,难逃天惩”
季筠点了点头嗯,话是这般说不错,然而德再高,也不见得能治好姑婆啊,那阿言还是会不高兴
好在于他这心思,徐伯倒是领会得快,“公子哎,放心,仁者自有福报,咱老爷那是面冷心善,自会吉人天相。这回啊,依我老徐看,非但能顺顺当当治好郭老夫人,还能带回意外之喜哩,你且就安心等着吃蜜饯罢。”
草枝惜败在螳螂腿下,季筠倒未太沮丧,到底徐伯的话,还是颇鼓舞人心的。心不在焉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季筠忍不住猜想意外之喜,会是甚么呢
麦地边的午饭吃得零零落落,放下饭碗,一地的米粒菜叶颇是扎眼。幸好,这院里,总还不缺收拾残局的回头朝窝棚里吆喝了声,两条黑灰的身影便飞蹿出来虽说平日不太受待见,然这必要关头,怎能袖手旁观必是倾力而上,无论咸淡也要替主吃光剩饭
徐伯收拾完碗筷起身,便见一人远远飞奔而来,至近前,才瞧出其人似乎两腿有些高低。
徐成。他是来报讯的,喜讯陶景言,回来了
徐伯绽开那朵光彩照人的老菊花,“公子哎,你瞧,老徐没说错罢”
只是话音落地之前,季筠已掉头跑了,当是未尝听清。
说来后院到前庭,总还须跑一阵,乘这嫌隙,不妨先说说徐成的跛脚,以免陶大夫出神入化的医术受了折损。
虽说前案徐成是共犯,然他事前并非全然知情,只是偷拿个印章换了几个小钱,加之陶景言不欲追究,官府便也免了他一顿板子。只是到底,官司得免吃,家法却难逃回到府中,徐伯的一顿板子教他在床上趴了大半月。
陶大夫是妙手回春没错,然而医得了身医不了心,徐成自此就落下了一见到亲爹两腿就不齐整的毛病。季筠想来,这大概就与那只总在府墙外蹓跶的秃尾巴猫是一般的病根教他拎着尾巴扔出院墙的回数多了,如今只需听着他的脚步声,便即刻四脚朝天身子僵直晕厥皆是心病啊
这跛脚的来历说罢,季筠也才到中庭陶景言已然坐在房中品茗了。
“阿言”一阵旋风刮过,陶景言便觉一股猛力撞进了怀里,若非早有准备,不定就已仰面朝天了。
“阿言,你总算回来了,教我好想”
放下才饮了一口的茶,环住并安抚着那在怀里胡乱扭动的野猫,陶大夫温厚一笑“我也是。”
分离了许久,暂就这般静静相拥一阵罢。
不知过去多时。茶盏里的茶都已停止冒热气了,轻细的声音才由肩头响起,“阿言,麦花,开了哦。”
“哦。”
“你是不是当与我践诺了”
“嗯”
“芙蓉记”
“噢柴房里的枫露杏仁糕都吃完了么”
“”哎,果是甚么都瞒不住他家聪明过人的阿言
“京城首屈一指的点心吃了那许久,也当腻了,甚么芙蓉记荷花记的,自更比不上京城的味道,遂而,就免了罢。”
“阿言”呜呜,大半年的麦子,白种了转头四顾,“你的行李呢姑婆未教给我带甚么”
松开环在他腰上的一手,端起茶盏以个略微别扭的姿势别过脸轻啜了口,陶景言清了清嗓子,“郭老夫人教我带些补品点心与你”
怀中人眼睛一亮,“在哪”姑婆果真有心
再啜口茶,陶景言不紧不慢“高丽老参虽好,然不适于你用。我替你谢绝了。”
嗯,反正他也不喜喝那黑黑筹稠的汤药,不要就不要罢,然而,“点心呢”季筠直觉并不太好。
“送去马府了”
“马府”季筠一跃而起,跳脚,“为甚么要送去马府”
“那礼,你妹妹也有份。”
“那我的呢”
“上回的礼你独吞了,这回,就当做补偿罢,再说,马府人多,少了分不开。”那人依旧慢悠悠,看着季筠甩头往外走,倒是不急不躁,“你姑婆令我下回上京时,带上你妹妹与我们的儿子去给她瞧瞧。”
前脚方跨出门槛的人顿时一震,脚步骤停,转回身,满脸晦暗,张了张口,却甚么也未说出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原先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气焰,渐为烟消云散,“姑婆,定然要恼我了”
陶景言起身,踱到那垂头丧气之人身侧坐下,“好在,我已向郭老夫人澄清此事,看在我替她尽了几分薄力的份上,她已答应不追究。”
季筠抬眸,“果真”言罢便觉这一问乃为多余,阿言从不说谎,且是这等大事,岂能有假心绪倏忽好转,一下攀上那人的脖颈,“这般说,你果真将姑婆医好了”
陶景言转头忘了望天,轻叹气,“也说不上好,只是说话绝大多时已无须教人转达,且能教人搀着起来走几步了而已。”
抑制不住兴奋,凑上在那人颊上啄了一口,“阿言,你果是神医那,这回,可有何意外之喜呢”
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油迹季筠脸一红蹲在地头吃的饭,又忘擦嘴了,陶景言一脸迷茫“喜”
意外之喜,这般说起来,倒还果真有些,然而似乎并非他陶景言这一介布衣担待得下呵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出去一趟,两天可能只能更出一章。
第20章 命苦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为稀少。
季筠坐在芙蓉记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的手向上挪了挪,捂住口鼻呼气,嗅哎,酒味依旧未散尽
阿言又要不高兴了,不高兴就不让玩亲亲,可是,人家好喜欢阿言的唇嘛,软软香香,还有股甜甜的桃花味,教人舔了还想再舔
回头想想,又有些不平,阿言,有些不尽人情了,平日不让喝酒就罢了,然非常之时,总需有个破例罢,比如逢年过节、初一月半、婚丧嫁娶、心花怒放,亦或心绪不佳等等,总当许人小酌上两杯应应景啊就说今日,乃是他那小外甥满月,满月酒满月酒,怎能不喝酒呢嗯,这一想,还真觉着自己没甚大错,原先的沮丧顿教压下,起身回去小爷就是喝酒了,看谁能耐小爷何
昂首阔步跨进陶府大门,险撞上提着灯笼的徐伯。
瞧清来人,老汉似松了口气,“公子哎,都要亥时了,你再不回老汉我可就出门寻你去了”
季筠含混应了声,忙问其陶景言。
徐伯神神秘秘凑近,“公子,府上来客了,老爷一直陪着说话到现下哩。”
季筠脚步一顿能教阿言一直陪着的“余小大夫回来了”
徐伯忙摇头,“是个女子。”
女子季筠将这两字置于舌尖来回滚绕了两遍,“王婆”这顾城的女人究竟还顾不顾廉耻了没日没夜的纠缠,果真是不死不休
徐伯摆了摆手,凑到他耳边,蚊子大点的声音,“年轻多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庭中传出一声怒发冲冠的咆哮“欺人太甚,不要脸”
老汉愣过转身,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已跑出甚远。老脸上的菊瓣收了收“公子哎,人家鞋底干净着嘞”非但鞋底干净,周身都干净,一张白嫩水灵的脸可不知有多招人爱哩
然而那股旋风已刮远,也不知听见没听见。老汉回头叹了气哎,你说这也怪了,老爷手下,素来鲜有治不好的病症,然偏是他家公子,这身怪病到如今还不时间歇发作着,虽说除了与老爷添些小扰,他处并无大妨碍,然病总是病,就得用药医不是
中庭。
正房灯火通明,远远就瞧见映在门上的那两个长长的身影,竟然交叠在一处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季筠三两步冲上去,一脚揣开虚掩的房门“ 阿言,你”
咦,这二人,站得一人在门边,一人在案前,似乎有些远原只是,灯光将影子交叠在了一处而已
司空见惯般瞥了门前之人一眼,陶景言微微蹙眉“这般晚回来,又饮酒了”
一言教戳中要处,季筠心一虚,低头拨拉着扫帚上的茅草根,“一点点而已。”
陶景言有些无奈,挥了挥手“天不早了,先打水去罢。”
嗯,要打发他走季筠顿时警觉起,拄起扫帚“我先扫地。”一面拿眼角余光向门边瞄了瞄,诶
这身姿向上打量去白嫩水灵的脸蛋,飞扬跋扈的神采,以及那自己已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鄙夷眼神
表妹
郭小姐敛了敛眼里的鄙夷,“你们府上有半夜扫地的规矩”
陶景言“”
季筠继续拨拉着草根“也不是只是,怕你千里迢迢而来,鞋底难免沾泥带水”
郭小姐抱臂,“我是坐车来的,一路脚就没沾过几回地。”
季筠似想起了些正事,抬头,“你来姑婆知道么大表兄呢”究竟是来作甚的
郭小姐有些不悦,然瞧了瞧陶景言,还是勉为其难答了“祖母吩咐我来探探你,再瞧瞧季家老宅。”
季筠摸了摸下巴,显是不信。
郭小姐未尝多辩,返身去到桌前,自包袱里取出两包物事递与他“祖母教带与你的。”
唐楼的印花糕,还有杏干
方才还满脸狐疑之人眼前转而一亮嗯,这便错不了了,只有姑婆才会念着自己这爱好舒舒爽爽出了口气,“阿言,我打水去喽。”
夜已更深,听着身侧人均匀的呼吸声,季筠反侧了下,还是睡不着哎,阿言究竟将糕和杏干藏哪了呢早知方才去打水时就该带着,装进肚子就跑不掉了
不甘心啊,蹑手蹑脚爬下床,箱子里,柜子里,床底下都没有,那踮着脚回到床前,伸手探进那人枕下
“半夜三更不睡,摸来摸去作甚”不防那人忽而一个翻身,将那只胡乱莫摸索的爪子牢牢压在枕下。
“我”季筠眼珠一转,“看你枕头有些低,加个手给你垫垫。”
“哦”那人尚未清醒。
乘隙,季筠一跃上床,轻巧钻进那温厚的怀里,在那甜甜润润的唇上一啄,“阿言,姑婆带给我的印花糕呢”不定这人昏昏沉沉间,就说出来了呢
修长的手指自光溜的脊背滑下,习惯性停在那圆圆翘翘处,轻拍了拍,“下回半夜下床找零嘴记得披件衣服,这天色,易着凉。”
“阿言”扒拉着那人的衣带,心知希望已渺茫,然那丝残念就是挥之不去。“那是姑婆带给我的,我不吃,你就让我看一眼,闻一闻也不成么好歹不能拂了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啊”不到黄河心不死。
闭着双目之人嘴角扬了扬,低头在那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你不是已拿到手上过了么,那便是领了这份心意了。且说要了不吃,也是浪费,不如赠还郭小姐,也算份人情。”又将双臂紧了紧,不待怀中人开口,“话说,千里迢迢教人来探亲,随礼一包印花糕一袋杏干,郭老夫人倒是端的大方”
撅了撅红红的小嘴,有些不满戳了戳那精干的胸膛嗯,礼是少了点没错,然而,不是有句话教“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再说表妹孤身一人而来,也拿不下多少东西,又不定还要带些甚么与妹妹一家
诶,似乎,哪里不太对
“阿言,你说表妹她”
那人轻叹了气,将他又往怀里纳了纳,“夜深,睡罢。”
然而,疑窦已起,教人怎还睡得着
在京城住了那些时日,姑婆自然知道他最喜的是枫露蜜糕和桃脯,既千里迢迢教人送来了,少些便罢了,却还偏绕着人的喜好过去更莫言,姑婆绝不会厚此薄彼,上回还教自己与妹妹捎了一对玉镯,这回,即便不知妹妹正坐月子,却也当多少与她带些甚么罢
翻个身,眉心轻锁姑婆远嫁在外数十载,要说思乡心切,遣个人回来瞧瞧,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家中那些个家丁跑腿皆不用,偏遣她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独自前来,这,真说得过去
更莫言,既是来探亲的,为甚一早不直奔季府,却来到这陶府,且还随随意意住下了,这,岂不有失大家风范
不对啊,都不对
辗转了大半宿,季筠终于得出一论郭小姐,在撒谎此回绝非是姑婆遣她前来,而是她私自离家然而,不远千里来此一趟,乃是为甚游玩顾城还不及京城一个角大,果子铺点心店加起来也不到京城的百分之一,味道更是远不及,有此必要为探穷亲戚季筠还真不觉自己的脸有那般大
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却是这般随心所欲离家出走,跑了上千里地投奔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男子,季筠想来,要他是个女子,都未必腆得起这脸除非,是有何不可告人之目的
翻过身,在黑暗中摸索上熟睡中人那张俊雅安逸的脸,深叹了气,虽然百般不愿,还是不得不相信郭小姐这回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顾城,实是与他这表哥争夫来了
哎,他季筠上辈子,究竟做了甚么孽明明是名媒正嫁进的陶府,这正房之位,却素来岌岌可危。眼前的觊觎者尚未扫尽,又来个表妹与自己争夫,端的命苦
第21章 争夫
这一夜,初来乍到的郭小姐虽是一路车马劳顿,却也歇得不怎好,耳侧总有种古怪的沙沙声在搅扰,令人睡梦中也不甚安宁竟是梦到一把巨大无比的扫帚追着脚扫,怎都摆脱不去
一梦乍醒,已是天光大亮,“沙沙”之声却还在耳侧。拉开房门,这扰人的声响总算有了来处好大一把扫帚
她那破落户表兄正拄着把较之昨晚更大更新的扫帚候在门前,不时挥舞几下,弄出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沙沙”声,看去竟也端的威风郭小姐忽有些疑心,这把扫帚,真不是为她而连夜赶制
“季”
“是表哥”季筠戳了戳自己鼻尖,实则,叫陶夫人也可。
郭小姐轻一皱眉,跳过此题,“你在这陶府,究竟是借宿,还是打杂”
季筠捏了捏扫帚柄,手指教竹竿压得生疼堂堂大家闺秀,没读过书么,出言怎就这般惹气住就是住,甚教“借宿”阿言的就是我的,谈得上“借”么
然而郭小姐天生似乎不怎识眼色,举袖在鼻前挥了挥以拂开那把大扫帚搅起的漫天尘埃,“偌大个陶府,就你一个扫地的么”这便难怪要从白日扫到夜里了。
季筠气极反笑,“陶府扫地的下人自是不缺,而我也非扫地的,而是,”一眼瞥过她裙下,“专扫那些个冒失闯进之人的鞋底”
郭小姐稍一沉吟,一个返身回去屋里。季筠眉梢一挑总算还知些羞须臾,郭小姐端着凳子袅娜而出,优雅落座,一撩裙角,“扫罢。”
季筠终于意识到,就蛮横泼辣而言,全顾城的女子加起来,都及不上郭小姐的一个裙角。
第一回 合,郭小姐胜。
暗自调匀吐息,季筠瞥了眼郭小姐那几乎瞧不出污迹的鞋底,“罢了,一阵走路还得脏,回去再扫罢。”
郭小姐柳眉一凝“回去”
点了点头,季筠一脸理所当然,“姑婆命你来探家,自然要回去季府瞧瞧,还有那些个叔伯娘姨,也当一一去探探,否则回去你怎与姑婆交代”
郭小姐微微一笑“季府昨日我已去过,至于叔伯娘姨,祖母并未吩咐,再说我一女儿家,抛头露面也不妥当。”
季筠攥了攥扫帚柄,“然你一姑娘家,非亲非故却借宿陶府成何体统要教姑婆与大表兄得知,还不怪我不晓礼数怠慢你
郭小姐抱臂“孰人说是非亲非故陶景言在京城待了那许久,我与他早已相熟,纵然不是亲却也算得故罢,此番我千里探亲,借他家中住上几日,怎就不成体统了”
要说郭小姐这条巧舌,季筠实非首回领教,然而数月不见,却又当刮目相看表妹这是,又大有长进啊季筠已有预见,这一轮,自己多半又是输多赢少。
酝酿半日,“男女授受不亲”罢了,还是直戳要害罢。
可惜就是这令普天下良家女子望而生畏之罪名,却唯独震慑不住见多识广的郭小姐,但见她衣袂一甩,飘然起身,“既知此理,却还在此污人清白”拂袖便要关门。
季筠一扫帚卡住“我是你表兄”
郭小姐冷嗤“依旧是男子”
季筠瞪眼“阿言不是男子你昨夜还与他同屋共处那许久”若非我回来,你现下不定已是现成的陶夫人了罢
郭小姐丝毫不觉为难,“医者若讲那许多忌讳,这满城的女子恐要教他娶回一大半罢”
季筠“”实在是,言之有理
第二回 合,季筠再败。
用过早膳,季筠悻悻扛着在后失了用武之地的新扫帚来到医馆后院那尊女菩萨一时半阵搬不动便罢了,此处这些小妖小孽,虽说看去难成气候,然也须小心提防,否则一个不慎便或恐教人挖了墙根哎,前有狼后有虎,他家阿言这胖头和尚,是任哪个女妖都想抢回去尝个鲜,不守着实是难以心安啊
一脚跨进医馆,诶,今日此处的气氛有些诡异呵,小妖小孽们看去皆无精打采,王掌柜家的小丫鬟破天荒没嗑瓜子,秀坊的银凤对着沾了血迹的绣布若有所思,就连王婆都是恹恹的,教人疑心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是教咬伤还是咬掉了
满心好奇,季筠上前戳了戳王婆“哪家的谢媒酒烫着舌头了”
王婆翻了个白眼“怎说话呢”
季筠回了个白眼“昨夜将谢媒钱输了”
王婆老脸红了红,扭过脸去哼了声,未再吭气。
季筠伸出手指绕着指点了圈“冬儿、银凤、阿秀你们皆输钱了么还是咬着舌头了”一个个如丧考妣
无人回应,倒是那几人将头垂得更低。终是朱婶摇着扇子风风凉凉应了句“季公子,你可打得一手好算盘,装疯卖傻为自家人铺路,端的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这回你这表妹,当是个能生养的罢”
季筠顿时一阵迷茫,甚么肥水,甚么铺路,甚么生养还有表妹
一个撩帘冲入内堂,郭小姐那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后院与自己争锋相对盛气凌人的表妹,此刻正笑意盈盈,婷婷玉立在那温雅之人身侧,以一个无比优雅的姿态撩着袖子,翘着耐看的兰花指替那人研着墨。
好个善解人意,温良贤淑
抬了抬眸,郭小姐浅笑依旧,“这才开馆,外间那一干人的鞋底,就皆扫过了”
扔下扛了半天的扫帚,季筠上前一腰将她顶开,任由那黑黑稠稠的墨汁由桌上一路淋到郭小姐那身鲜亮的罗衫上“陶氏医馆的规矩无人不知,进馆必先擦鞋既我得闲,你又是远客,研磨这等事,怎能劳你”
言才落,却觉身后一股灼热感袭来由后背烧至屁股顿惊跳起,回头,郭小姐拎着茶壶,满目无辜,抬起沾了墨迹的手比了比,“我才拿起来,你就动了”
季筠龇了龇牙,倏忽想起了余小大夫这便教作善恶到头皆有报,并非不报,时候未到啊
这一回合,他与郭小姐,算得互有来去,然若定要较出个输赢,那还是他略胜一筹毕竟,衣服脏了,得洗,洗不干净,得买而烫伤烫痛,无妨啊,忍一忍不就过去了么何况,阿言还会心疼啊,一心疼,不就对自己百依百顺了一百依百顺,就哼哼,表妹,你就死了这条心,早日启程归家罢
趴在床上,想着阿言一阵回来瞧见自己那伤处,该是多么痛心不忍,季筠心里便也倏忽酸起,暗忖着要如何宽慰于他
然而,一盏茶功夫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该来的人却是迟迟不来,季筠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正要下床张望,门却在此时教推开心中一喜,喉中却浅浅呻吟了声,“哎哟”阿言,你心痛罢
然而下一刻,“公子哎”
季筠怔了怔,回头,“徐伯阿言呢”
老汉咂了咂嘴,一双混沌的老眼里写满不忍,“公子哎,老爷正忙哩,还是先让老汉替你上药罢。”
季筠忖了忖,坚定摇头上了药红痕即刻就褪了,褪了阿言回来就看不到,看不到就不会心疼那,不就教她白烫了不成
老汉叹了气,“公子哎,你要忧心老汉年老眼花,药上得不好,那我去教阿成来与你上你还是莫等老爷了,他携郭小姐买衣裳去了,一时半阵回不来啊”
买衣裳携表妹季筠顿似教道惊雷劈中,呆若木鸡
阿言,你怎能这般对我
静默半晌,幽幽开口,“徐伯,郭小姐是不是真有那般讨人喜”
老汉稍一迟疑,点了点头,“那等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又那般水灵,自是讨喜啊”
季筠“我与他,谁更讨人喜”
老汉“公子哎,男女之间,怎能这般比较呢”
季筠“论聪明才智,孰胜一筹”
老汉低头“公子哎”
季筠“论性情呢”
老汉抠着手指“公子哎”
季筠“论勤俭持家呢”
老汉艰难咽了口唾沫,“公子,你,莫想太多”郭小姐持家如何虽不得而知,然公子你满顾城的人都知道罢
季筠将自己似只刺猬般缓缓团缩进被中“徐伯,我有些倦了,你先去罢。”
这第四回 合,他似乎,也已完败。
第22章 前途
时过晌午,徐伯再回端着方热好的午膳进来时,床上那团棉花包依是团缩着一动不动,四角连个缝隙都不透。
“公子哎,出来透个气罢,可别闷坏嘞。”好容易从一角扯开个口,手才一松,即刻却又教扯了回去。老汉苦着脸摇头,“这又是怎的了公子哎,舌头与牙齿都难免有个碰啊撞的,你与郭小姐是表兄妹,有个小打小闹也是常事,何必往心里去呢”
棉花包的下摆似乎弹了弹嗯,小打小闹是小事,那争风吃醋呢
“公子哎,先用膳罢”,老汉回头瞧了瞧桌上,神神秘秘凑近,“今日有你喜欢的酱猪蹄哦,清风楼的哩”
棉花团上端微微顶起个包,转瞬即逝。
老汉脸上的菊花绽了绽,“老爷方才教人送回来的”
被上波澜迭起。老汉转身端过碗凑上,须臾,棉花团上角破出一口,一手迅疾伸出,长了眼般直捣碗口,一把抓住那油油腻腻的物事正要往回缩,却教一只粗糙的大手捉住,“公子哎,这天,被褥可不好干。”
季筠蹲在床头默默啃完了猪蹄,徐伯的话头才从郭小姐的衣裳转到医馆门前的队伍。
“阿言,还未回来么”低头在饭碗里拨拉两下,闷闷发问。
徐伯摇头,“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件衣裳不是精工细料、量体裁衣啊,再说这顾城又不比京城,一时半阵要寻出件合意的成衣,想来以郭小姐的眼光,是不甚容易呵。然你说这郭小姐也是,既是出远门,为何不多带两件衣裳呢”
季筠垂眸搅着汤碗你要知道郭府的院墙有多高,就不会有此一问了说来,若非如今已成反目,季筠还果真忍不住要对表妹这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大加赞赏一回哩
瞧着那怏怏不乐之人,老汉叹了气,“公子哎,你莫怪老汉多嘴,然你若不欲与老爷添扰,今后,还是让着郭小姐些,毕竟她是客,又是你亲表妹,你说你与她这一介小女儿家赌那气作甚这终究难为的,不还是老爷”
然而此话不提还罢,一提起季筠便觉恼意上涌,狠狠搅动了两下勺子,教汤水溅了满手,“我又未教他那般殷勤是他自己又要留宿人,又要给人买衣裳的”哼,自己要吃颗蜜饯求了他那般久都未能得偿所愿,说起给郭小姐买衣裳他倒是眉头不皱一下,且还亲自陪着去了也教人心平气和他为难,小爷还委屈呢,到底,这坏人全教小爷当了,他陶大夫倒是顺顺当当成就个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
徐伯据理力争,“公子,你这般说可有失偏颇啊老爷善待郭小姐,还不是因她是你亲戚么何况,老爷乃知恩图报之人,当初那冤狱不多亏郭侍郎才得平反遂如今老爷善待郭小姐,乃是情理之中。”
话是不错,然而,季筠就是想不通,“为甚每回他要报恩还人情,就非要我受委屈”
老汉嘴角抖索着,看去痛心疾首,“公子哎,你自入这陶府,除了吃过两天下人灶,打过两回洗脚水,还受过甚委屈啊”到如今,都要反客为主了呢
这是说他忘恩负义连徐伯如今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了季筠那满腹的心酸再是压抑不住,“他收余小大夫为徒就是不收我;余小大夫伤了得他亲自上药,我伤了他探都不来探;郭小姐要甚么他就陪着去买,我要颗蜜饯要了大半年都不见影子”
老汉抚了抚胸口“公子哎,你怎能这般比较呢”
季筠转过头去哼哧了声,“不这般比怎比”
老汉叹了气“余小大夫是老爷的徒弟,郭小姐的身份,更不必说,然公子你,只是”
季筠沉吟,“是甚么”
“公子,纵然你与老爷是有自小的情谊在,然到如今,也是事过境迁了,再说上回为救老爷,你虽是功不可没,然而老爷对你,已是另眼相看了啊所谓知足常乐,老汉以为啊,这人情回报甚底,还是莫过强求为好”低头,声音放轻,“况且万一,今后这郭小姐果真成了夫人,那”你在这府中,可还如何待得下去哟
话音落下,室中也随之沉寂。
徐伯收拾完杯盘,回头望了眼,“公子,老汉的话,你再思量思量,不可执着啊”
床上的棉花包一动不动,看去,较之先前包裹得更为严实了。
陶府的午后,是一日中最为清闲之时。悄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清的庭院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门教推开,却并未“惊动”到床上那一团物事。来人倒是见怪不怪,径直走到床前。
“芙蓉记的桃脯,要不要”清脆的女声。
顿了顿,棉花包里缓缓探出一手,手掌向上。郭小姐撇了撇嘴,将小黄包放下,那只手便迅疾缩了回去,耳边随即传来拆封的声响。
郭小姐转回桌前,搬张凳子到床前坐下,开始拆手里的杏干袋。
“烫着了你,与你陪个不是。”
棉花包里滚出一块桃脯愿意分享,便是无妨罢。
郭小姐捡起桃脯,又从缝隙中递回一块杏干礼尚往来须臾,被中的手再回伸出,依旧掌心向上,掌中摊着几块桃脯。拿走桃脯,手却还摊在原处,郭小姐星眸一转,抓了把杏干放下,才见它缓缓缩回,继而棉花包上轻一起伏,看来甚是满意。
放块桃脯进嘴里,郭小姐柳眉微蹙这滋味,与唐楼相去甚远,无端撩起人的思乡之情到底是祖母说得对,天下之大,要论吃穿住行,又有何处及得上京城遂她将来的夫婿,必须是平步青云,能稳稳立足帝都之人
“我看中了陶景言,要他做我夫婿,遂你将他让与我罢”忖了忖,还是开门见山。
被中的窸窣声即刻止住,良久,一个手指自缝隙中探出,朝她摆了摆不
“枫露糕桃脯杏干酸梅要多少随你挑”
不
“给你在京城果子铺最多的街市置间宅子”
不
“教祖母给你攀门好亲事,唐楼掌柜家的小姐可好”
不
“为甚”
阿言不卖
“然你二人皆是男子,总有一日要各自婚娶难不成还能这般厮混下去那子嗣要如何延续”
不要阿言和我,一个养家一个败,正好再多一个,败不起
“却不知人言可畏”
小爷是教人戳着脊梁骨长大的,却还怕甚底人言
“陶景言呢他可是声名在外,教他因你而受世人指摘,你于心何忍”
这那就教阿言定下规矩,长舌妇今后不许踏入陶氏医馆一步,哼
“那陶景言的前途呢”
棉花包动了动,一角缓缓掀开,露出张显为困惑的脸甚么前途阿言如今,难道不是已然功成名就了么难道还能去做官
郭小姐沉吟片刻,竟然叹了声,神情颇有些落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果真以为我就这般儿戏,没廉没耻,擅自做主了么”
季筠嘴角扯了扯要不呢难不成离家出走,千里追夫,还是姑婆之命,表兄之言然而,此些都非紧要了,“你方才说,阿言的前途”
郭小姐垂下眸,“祖母与大哥本是有意促成这门婚事,大哥且已答应保举陶景言进太医院,就等我与他定下亲事,便可平步青云”
季筠眉间紧了紧,似是回味良久,才半信半疑,“你是说阿言将要当御医”
天色微暗,季筠坐在庭前的台阶上,望着婆娑的花影出神。连那人走到身侧都未发觉。
“今日怎这般安静想甚呢”那人的声音,甚是温和,似是怕惊到沉思中的人。
季筠未抬头,只是将背往那人腿上靠了靠“阿言”
“怎了”挨着他坐下,陶景言将人往怀里纳了纳,“午间的猪蹄味道不好么”
季筠摇头,“阿言,我在陶府,究竟算甚么”家人下人借宿的旧友
那人显是一怔,迟疑片刻,“阿筠,我午间带郭小姐出去,是不欲教她再与你生衅你莫多想。”
攥着他衣襟,季筠甚执着“你还未答我,我在这府里,究竟算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