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愿听凭公子吩咐。”
成了
季筠要跑远远离开顾城,找个依山傍水的小地方过他的小日子去。只是思来想去,去到个人生地不熟之处,没个人陪伴总是孤单啊虽说他手上也还有点钱嗯,那三百两聘礼,陶景言似乎已经忘了,然而在外娶妻也是个不便,彩礼啊聘礼的不知又要花费去多少,且万一娶到个不那么称心如意的遂而,不如跑前先将这事办妥
而这个阿合嗯,就是怡春院倒夜香那位,是季筠思量了半日后以为唯一能最快最省钱娶到手的毕竟她一直说要从良的嘛。而且做过烧火丫头,那拎个水上个灶的应不在话下,至于现下虽说是寒碜了点,然而想开点,以后这马桶也有人倒了不是再有,她那赎身钱便宜啊,十两纹银就能带走不过季筠想来,既是私奔,那这钱,也全可省下了。
私奔就这般定了。
一个清清朗朗的傍晚,陶府后院的瓦墙上,季筠回头望了眼那遍地是他血泪节操尊严的陶府大院,磨了磨牙,将檐上的瓦抽出几块砸向那两条趴在树荫下打盹都不屑吠两声送一送“故人”的畜生甚么样的主人养甚么样的狗无情无义的东西
一个纵身跃下墙头诶哟喂忘了将梯子移过来罢了,屁股遭点罪,幸好脸没事
拍了拍屁股,揉了揉鼻子,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脚底一抹油,跑
陶景言,小爷和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皆后会无期
第11章 落水
天清气朗,如果不是迎面一股东北风总不合时宜往骨头里钻,季筠觉得,在这山清水秀之处支个棚子闲坐坐看看风景钓钓鱼,乃是十分惬意
可惜,数九寒天,实非郊游踏青之佳时。
坐在临河那根不知撞死过多少兔子的树桩上,屁股枕着压箱底的三文钱嗯,你没看错,就是三文,季筠终于后悔了不就是跑嘛,选在甚么时候不适宜,非在这天寒地冻鸟兽皆藏连只苍蝇都见不着的时节出来瞎奔忙这便罢了,尚好死不死要私奔,原是觉着这两字较之“逃跑”总要阔气些,却孰料,一夜之间,压箱底的三百两皆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哦,不对,还余了三文,以及季筠摸了摸肚子,那里面的两个包子。
嗯,对,季筠教人骗了。而说起此事,话并不长。
昨日私奔出城,为免教人追上,二人连夜赶路,一刻不敢停歇彼时季筠才懊悔未将陶府的驴牵出来,虽说将头驴赶上墙是有些不易,天将亮时终于抵达一处市镇。二人实是乏了,便找了处歇息。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阿合不见了这个不打紧,季筠想来,无非是醒早了去买个包子出个恭甚的直到左等又等不见人回来,他饿了便去包袱里摸铜板然而,咦呵呵
原想一文不花白得个妻子兼之管家厨娘丫鬟,然而到底,是费三百两赔上一身嫁衣呜呼哀哉
果然天下从无白得之肉包子
说来这还怪他那在地下的老爹,当年列下那许多家规遗训,却偏偏漏下一条莫私奔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合虽贪财,却还未至丧心病狂的地步季筠包袱中那两件换洗衣物还给他留下了;另则,住店的钱已结去,且还有结余。
由客店掌柜手中接过召回的十个铜板,季筠眸中何物闪了闪幸好,还能买两个包子。
两个包子七文钱。至当下,身上穿的与包袱中两件换的,以及牢牢坐在屁股底下的三个大铜板,便是季公子的全部家当
日已当头,早间的那两个包子早压了肚底,听着腹间那悠长空灵不依不饶的呼唤声,季筠长叹了气如今的兔子,是懒了还是聪明了整整两个时辰,这一林子的树,就没见撞死一只这便罢了,为甚连只掉坑的也没有更莫言,身后那么深一条河,竟未能淹死一只来喝水的,全无道理啊
腹中的空城计愈演愈烈,季筠已有些眼花,想来即便没有兔子,就来个野猫野狗甚是黄鼠狼也好啊总之,能吃就成
那便,惟有双管齐下了兔子要等,然也不能将指望全寄于其上季筠当下,总是有些明白为甚“守株待兔”是个贬词了,趁着还未饿到眼花脚抖,实当试试他策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说水是喝不饱,然而其中却有物可果腹。
钓鱼。
没杆没线没鱼饵不难满地树枝树杈随意拣,虽说韧性长度未必有竹竿合意,然而此时此景,也无足挑剔了;线么,身上随便扯条布带就是,再系个有倒刺的枝段作钩;唯独饵难些,季筠垂眸望了望脚下,无限惋惜叹了气鱼要是也吃枯枝烂叶或者烂泥巴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挖土找蚯蚓可不是件惬意事抬手瞧着自己那削葱根般的十指,想着要拿此物在扒开冰冷泥土在里翻找那黏答答滑溜溜的东西,季筠就禁不住寒颤应还有他法罢忖了忖,伸手进怀里摸出张油纸,摊开,一点点抠下黏于其上那白乎乎软绵绵的物事,一面止不住咽着口水罢了罢了,鱼与面皮不可兼得,为吃鱼,便惟有舍弃这白乎乎香喷喷的馒头皮了
捡块石头扔出去,薄薄的冰面应声而裂,露出几尺见宽的水面。甩杆下水,季筠稳坐钓鱼桩,一副志得意满、气定神闲之态,倒似半条鱼尾已教掐在手中。
说来,季公子虽然平日除了坐吃等死便百无一用,然而这钓鱼,却果真偏还是他所长说来,还因幼时无须多读书,便多了那些难以打发的闲暇,除了偶尔聆听老爹那亘古不变的几条家训,余下便皆用在了养成各种败家习性的喜好上,斗鸡走狗、钓鱼玩鸟,不一而足。彼时季公子是如何春风得意、无忧无虑无须为五斗米脱裤子,凡事只图个趣,以至于到当下,险些都想不起原来这钓鱼,不仅是“趣”,更是“技”,是可用以果腹的
水面平静如初,风过都未掠起甚么波澜,季筠的思绪却是飘忽了。
想起过去,便绕不过那个令他咬牙切齿之人。季筠已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中了他的甚么毒,以致到当下在距他陶府数十里之外,那三个字以及那张冷漠脸还时不时浮显脑中,教人不堪忍受
然而,话说回来,当初的季家小仆陶景言,虽说性子偶尔见倔,恼起来也还有几分骇人,然而大多数时候,还是知冷知热的,只要季筠一声令下,追狗逐鸡、逮鸟捉鱼,绝无一句怨言全不似当下,一张百年不变的较之这水上的冰层还要冷上几分的冰雕脸,纵然是大夏天瞧去,都令人不寒而栗。
哎,季筠想着,难道一个人学识广了,出息大了,性情就会随之生变么那他还真希望,陶景言,一直都是他季府那个默默无闻只有自己愿关心和亲近的小仆,而不是如今这个名满顾城的冷面神医“陶大夫”
水面微起波澜,季筠心中一振,再瞧去时,纹路已平。风而已。
此刻,陶景言在作甚呢一问才出,便自觉好笑还能作甚,自然是在医馆坐堂,否则呢难道还能满大街找寻自己这落逃之人就算果真来找,也是因想起那三百两罢,不过自己已给徐伯留了信,交代圆场善后之事,想来他季家那两间祖宅,多少能平息些陶大夫的怒气。
总之,无论如何,对季筠而言,这辈子顾城是回不去了,季家也回不去了,陶府,就更回不去至于陶景言甚么恩怨情仇,就待下辈子或下下辈子再和你计较清算罢
又有风来,季筠揉揉冻得发红发酸的鼻子,心里竟也随之莫名发酸此刻,倒有些希望这辈子能快些过去
鱼终于上钩了,是条筷子长的的鲤鱼。看着那躺在草丛里尚活蹦乱跳而一阵就将成为自己腹中餐之物,季筠心生怜悯的同时,且又长舒一口气那么一团粉白细嫩的馒头皮总算未白费。这也教得可偿失罢。只是这物,到底不能生吞活剥,还须杀洗了架个火烤一烤。好在这不算难事林子里旁的没有,就是柴火俯拾皆是,捡捡便好。
有了吃食作后盾,季筠的手脚顿时麻利起,捡柴火洗鱼,正待上架,耳里忽捕捉到一阵声响,似乎是由那边的坑里传出的。
天道酬勤了
站在坑前,季筠几乎一度怀疑自己眼花黄鼠狼果真掉进了只黄鼠狼这便是有肉吃了
大喜过望,跳下坑把那龇牙咧嘴的畜生提出来,满心开始盘算将它怎么个吃法,却未提防
一股暖热气雾毫无先兆奔涌出来,季筠顿觉鼻中钻进了一股震慑五脏六腑的味道,似乎连喘气都不能了,一时头晕目眩,几要厥倒。
好一阵,季筠觉得,至少也有半刻钟的功夫,待他终于能够顺畅喘气之时,手中却已空空如也而那始作俑者,竟还未尝走远,确切的说,是在几步开外,嘴里赫然叼着他沉舟破釜得来的鱼。
得陇望蜀、得鱼还要鼬,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来老天爷之意是,贪多必失然而,此刻的季筠,已然失了心智便不说这鱼他是付了如何代价才得来,只说从城里到城外、由陶府到此处,他季筠这么一个大活人,偏是三番五次教一群畜生欺侮,连这几已入嘴的吃食也不能留住,岂非欺人太甚今日若再教这畜生得逞,他季筠今后,还如何有脸存活于这皇天后土之间遂,心意已决今日,无论是谁,皆休想从他手中夺走这鱼
有道是恶人还须恶人治,凶神还须煞神压那畜生倒也是个识眼色的,见人果真动怒,挥舞着棍棒风风火火冲上来,原先挑衅的神气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掉头便跑,只是到嘴的鱼自然不愿放下。
一人一兽追逐着来到了河边。黄鼠狼一跃上了冰面,然而到底太滑之故,竟翻滚着滑出极远,待到终于翻过身,便肚子贴地趴在冰面上小心翼翼瞪着岸边人。
季筠此刻,已是急火攻心、怒气乱神,想都未想便一脚踏上冰面。然而下一刻,耳内便收入了清脆的断裂破碎之音
“阿筠”身后的岸上传来一声突兀的惊呼,季筠震了震,却已不及回头。
脚下踩空,重心顿失,由脚下传来的刺骨寒凉激得寻回几分神志时,季筠才觉,自己竟在下沉
彻底沉进冰窟前,季筠终于在挣扎中转回身,一眼瞥见岸上,那个马上的身影,竟是无比眼熟水已漫入眼帘,季筠脑中时轻时重,时明时暗,前事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对了就是那日吹吹打打中,那个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到他府上迎亲的身影,与案上那个,如出一辙
陶景言果然是要下辈子见了
季筠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端的是太短了些。然而,能怪他么又没人告诉过他胡乱发愿会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乘着考试焦虑综合征的间隙爬来码几千
面对周更的现实,我选择望天。
第12章 失算
季筠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死,因为死人是无须喘气的,而他尚在苟延残喘。
胸口闷得慌,似压着块大石,每一回吐息都要耗去半身气力,偏生还有一股力道在胸腹间不断跳跃下压,挤得他肺腑都要出来了。
原来活着这般累,喘口气都不容易季筠真想为自己哀叹一声如果还能攒下那口气的话不仅如此,还要吃要喝要被骑要受气,此生多艰啊
“阿筠,阿筠”孰人在耳边聒噪,没见小爷正晕着么季筠不想睁眼,太累。然而那人也是个暴脾气,几唤不应,大耳刮子便向脸上招呼过来季筠摇了摇脑袋想躲,然而只是一动,喉间便涌上一股冷物哎,这大冷天的,真不适宜喝那许多河水
辛辛苦苦喝了一肚子水,又辛辛苦苦吐光,季筠瘫倒回去时,满肚子的可惜肉没吃上,鱼也丢了,连拿命换来的一肚子水也未能留住,这,还有天理么难不成这世上的一应不幸事,今日是悉数教他季筠一人占去了
然而胸口总算松快了些,喘气也没那般费力了,季筠总算能大张嘴叹出一口气哎,皆是孽啊
“阿筠,阿筠”,耳边人声复又想起,季筠依旧懒得睁眼,只是在那掌风再一回光顾上来之前,及时抬袖护住脸陶景言,就算小爷欠你钱,然也不是这般任你凌辱的打人不打脸不懂么
“阿筠,你如何了”陶景言的声音,显已失去往日的恬淡。
如何若不是从肺腑到口鼻皆教水浸透过,季筠真想干笑两声人财两空为与畜生争口食险连小命都丢了,你说如何
“我”张了张嘴,声音如蚊虫一般,喉骨都在痛。然还是费尽气力吐出两字“晕啊”
陶景言,下回不要将小爷晾在这没遮没掩的石头上,小爷又不是咸鱼,经不住这般暴晒
使劲将眼皮往下耷了耷,却还是无法挡住刺眼的光亮。季筠觉得,自己的魂灵,渐渐有些出窍了
这回果真是死了罢然而死了也不甚舒适啊,身子时轻时重,时冷时热,一阵似在天上,一阵又似坠入了地狱,还有,那些嘈杂凌乱的声音道场铺开了
“公子哎”
季筠的三魂七魄一道抖了抖哎,这世上还记挂他季筠的,果真惟有徐伯啊然而,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节哀顺变罢,哭灵这等事,不妨让与小辈们只是,能不能教他给那死抠门的陶景言提个醒不想自己常来作祟的话,就请两个和尚道士好生给自己念两遍往生咒,以免自己这三魂六魄总也飘不远去,都这许久了,还在这屋中徘徊,牛头马面也不来索魂,是渎职了还是阎王爷将自己忘了哎,果真无论做人做鬼,皆是这般无足轻重,情何以堪啊
这口恶气,季筠有些难以下咽罢,既人鬼两界都容不下自己,那便上天去讨个公道想着,已飘飘悠悠向上而去,只当脊背顶上房梁那一刻,才骤然醒悟自己原是不会穿墙术的
“哎,为甚不走门哩”
谁在说话不过,有理
耳边风声乍起,季筠挥舞着手脚,然而毫无用场,眼瞧脸着地,季筠猛一震身后似乎一道猛力将他捏起按进了某处
痛,周身筋骨被任意捏压的酸痛,季筠忍不住呻吟出声。
“公子,公子哎”
出殡了然而这嗓子,没有悲痛欲绝惨绝人寰的味道啊徐伯也变心了还有,为甚晃得这般厉害陶景言,你这死抠门,连抬棺材你也不舍得给我找两个齐整人
“公子,醒醒,醒醒呵。”甚么东西又招呼上脸连死人都不放过,丧心病狂啊
季筠恨不得即刻睁眼诈个尸吓破这帮势利小人的胆,然而这一睁,竟然睁开了。
诈尸啊咦,徐伯你怎不跑还那眼神吓出失心疯了
“公子,你总算醒了,都几天了,吓死我老汉了欸”
呵,没死啊季筠一时有些失落死一回这般累,还没死成,再有下一回,想想都累
“那个咳咳徐伯,别摇了。”好容易醒了,再摇又要死回去了。
“哎,哎”,老汉急忙停手,一面也将招呼在季筠脸上的另一手收了回去,转头对外呼喝了声“公子醒了,去禀老爷”
季筠转了转头,却觉头晕眼花,只得伸手指了指。徐伯立即会意,“是徐成这小畜生,送碗药都懒走这几步,定要站在窗前递进来”转回头,缩了缩满脸的沟痕叹了气,“哎,我老了,收拾不得他了,今后就指望老爷好生管教他”
季筠闭目也叹了气,这话他赞同,徐成这小混账,是该收拾下了,吃了他的猪肝猪心猪腰子,替他跑个腿还不情不愿,回来借甚么“看花名册”的由头还敢腆着脸问他要钱之后季筠才从阿合嘴里得知,怡春院的规矩从没改看花名册不要钱,摸了递上花名册的那只手才要钱徐成这混账小子,没脸没皮的德性已是甩他季筠几条街了该打
“公子,先喝药罢。”徐伯回身端过碗。
季筠蹙蹙眉,他现下有些惧怕这汤汤水水的,毕竟那日在冰窟里,已经喝得够多了。然而对着徐伯那殷切的眼神,却又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咬咬牙,接过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碗,一捏鼻子狠灌了口
“咳咳咳”
总算明白了为甚药那般难闻,然而寻常人喝起来都不捏鼻子,因为会呛到
眼泪鼻涕咳出一大把,好在背上有只手在力道适中的轻拍安抚,总算平息下来。
“徐伯,咳咳,”扯过垂在一旁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涕,一垂眸,诶,这只手,白嫩修长,一点都不似老树叉
抬眼,名满顾城的陶神医正顶着他那张冰雕脸立在一旁,不过今日那冰,看去有些化。
“阿”季筠低下头,后一个字悄然融化在嘴里。
季筠有些想不通,明明方才在梦里还恨得咬牙切齿之人,为甚一个转身就变得那般和善可亲即便那张脸上的冰还只化开一个角,却就令他险些禁不住扑上去抱人大腿痛哭流涕一场
啐,下贱季筠当真瞧不起自己。
还是想想陶景言的坏处罢,好在此倒是一点不难。季筠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余小大夫那两条光溜溜的大腿,还有,陶景言将自己扔出门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再有嗯,不用再有了,光这一条就够了。陶景言,你这个三心二意没廉没耻的伪君子,就算你救过小爷一命,顶多也就将前恩旧怨一笔勾销而已,然要小爷回心转意,乖乖趴回你胯下,哼,做梦
退避三舍,季筠挪到床里,抱着被子作出一脸警惕。
陶景言倒是没怎留意他这一举动,转身端过那个还剩一大半的药碗,“喝了。”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季筠盯着他视死如归摇了摇头凭甚听你的
“苦么”陶景言低头嗅了嗅那味甘草放得不少,应是不怎苦的。想了想,“喝了,许你吃粒蜜饯。”
季筠舔了舔唇,“你先将蜜饯拿出来”骗小孩呢纵然搜遍他陶府上下,季筠相信此刻也未必能找得出一颗蜜饯来。陶景言这个暴君,自己不吃的,从来也不许下人们私买私藏。
陶景言怔了怔,清淡的眸子似乎闪出几丝火花,然而转瞬即逝,依旧淡如温水的声音“你先喝了,我遣人去买。”竟然让步了
季筠转头哼了声他季公子可没这般容易受骗,更没这般容易屈服
那人终于失了耐性,坐下一把将他从床脚扯过,“喝了否则今日不许吃饭”
季筠咬紧牙关瞪着他“不吃就不吃顶多饿死,死了还好呢,不必再受你的气”
“季筠”陶景言的声音倏忽提高。
季筠知道这人果真恼了,心里虽有几分发怵,脖子却还是梗了梗,大义凛然。
出乎意料,这番对峙,竟以陶景言的让步终结。
看他放下药碗,一声不吭的拂袖而去,独独给自己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季筠的心,顿时似又一回掉进了冰窟。百般纠结、万般委屈,又想起这些时日来遭的劫受的罪,顿时鼻子一酸,靠在床头便抽搭起来。
“公子哎,这是又怎的了”倒了个水回来,就见陶景言阴着脸推门而去,徐伯就知道季公子多半是蛮性复发了。
“呜呜药唔苦呜呜”见了老家人,季筠倒似得了鼓励,转眼抽搭变作了嚎啕,也不管眼泪鼻涕抹了半帐子。
不止药苦,心里更苦,陶景言,你个没心没肝没肺的,不知道小爷这些时日受了多少委屈么被你欺被人骗,还险些没命,你就不能对小爷多几分耐心须知你再让一步,小爷或就服软了,要再多允两包果子蜜饯的,小爷不定还就和你重归于好呢然而你你这个负心人呜呜呜
哎,有些后悔了,要是当时让一步,是不是现下已经吃上蜜饯了啊
徐伯叹了气,“公子哎,说句心里话,陶大夫真不是坏人啊,就说你出走那一夜,他满城找你,第二日一大早又出城去寻”
季筠抹着眼泪,“他呜呜是念着那三百两呜呜”
徐伯拧了把巾帕,回身来替他擦着脸,“他将你带回时,你整个就一喘了上气没下气,幸得他没日没夜守在窗前替你诊治,却没听他提甚三百两。”
季筠继续抽咽,“嗯呜呜他他是怕我死了,就呜呜呜找不到钱了。”
徐伯将帕子颠了个个,又在帐子上擦拭,“那他现下拿到钱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季筠才合拢的嘴又咧开了,“没没拿到,遂他他就不许我吃饭了呜呜”
徐伯摇头,“公子,别哭了,”小心再让鼻涕给呛着,“放心罢,他方才吩咐我与你去煮些米粥,再说了,药都给你吃了,还会不许你吃饭么”药可比米贵着嘞。
季筠终于止住呜咽,侧着脑袋似在细细忖度徐伯这话的可信度。半晌,拉住徐伯,指了指桌上那还剩的大半碗药,“替我拿来。”
端过药一饮而尽,这味道,真不太苦。然而,要是还能吃上颗蜜饯,就更好了。哎,早知这般,方才就该适时让一步
独自躺着时,季筠仔细思量了一番,觉着要原谅陶景言,也并非不能,只是,他须与那余小大夫断了,且今后,不许再收年轻清秀的徒弟,年轻俊俏的小仆也不成
乘着徐伯来送饭,季筠便想打听下这余小大夫的近况。然而徐伯并不常在前行走,医馆里的事着实是不怎说得上。
季筠想了想,道“余小大夫平日都是独自歇息么”
徐伯点头自然,他总不能与下人挤间屋子罢。
季筠的心一时便往下放了放,然而,还未放到底,“不去老爷房中”
徐伯摇头,“不去”
季筠长舒一口气陶景言,算你还有人性
然可惜,徐伯似乎并不知道凡事适可而止这个道理。一顿,又加了句“老爷晚间倒是常去他房中。”
宛如一道晴空霹雳,将季筠劈倒在了和陶景言言和的康庄大道上。
陶景言,你这个三心二意、拈花惹草的负心人小爷不和你过了,就此出户
一言既出,说做就做,徐伯前去传话不过半日,陶景言便来了答复可
陶景言同意了,同意他离开陶府,搬回季家去
季筠听闻,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混账陶景言,“休妻”此想恐是在他心里非一时半阵了罢自己此番一提,乃是正中其人下怀啊这回,是失算了。然而,话已出口,后悔也不成了,只得一跺脚,收拾收拾回去了家中。
陶景言,小爷这辈子,再也不会跨进你陶府大门就算你来求我也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笑话,做大纲时,我觉得这文五千字以内完结;发第一章 ,我觉得一万字以内应该完结;到一万字,我觉得,大概两三万吧;现在,我不想说了
再说一个笑话,前一章觉得有点崩,于是紧赶慢赶赶出了一个新章希作弥补,然而通读一遍过后,我觉得呵呵,一样崩
结论是这是个锲而不舍奔走在作死大道上的2b作者不死不休。鉴定完毕。
第13章 佳节
窗外北风呼啸,大雪下了几天,季筠也几天未尝出过门实则应说,是几天未曾下过床。至于门,自被陶景言“休”回家,就没出过。
人要脸树要皮。季公子自进了回陶府,总算弄明白一个道理人有两样东西,脸和节操,是须看紧些的,切勿随意丢弃因为,一则丢了很难找回来;二则,是会变得一文不值,任人欺侮的。
现下大半个顾城的人都知道,季筠这个败家子,去到陶府帮工混了两天日子,就因笨懒馋教扫地出门。季筠现在就后悔,那天扛着包袱从陶府出来的时候,只顾着伤心,竟忘了对那些三姑六婆解释一句这是自己辞工不干,并非教主家轰出门就是这一小疏忽,以致于,从陶府到季府总共不到二里路,季筠才走了不过一里半,有人就开始戳他脊梁骨了
嗯,其实季筠一直都知道,在后戳自己背心的,都是耻笑自己的,而非甚么羡慕啊嫉妒啊恨的。以前自欺欺人,不过是为给自己下回还能抬头挺胸跨出这院门长几分志气。而这,也实属无奈彼时家里还有那一老一小,自己不出门,一家人的吃喝如何应付教李婆去就算她七老八十一张脸上的皮早赛过老树皮厚糙,然而纵观家中那些能典当的物事,有哪一样是她能扛得动的更莫言老眼昏花还易受人糊弄;至于妹妹,一个姑娘家,其他皆不说,季筠只怕,教她出去过三两回,就妥妥给他带回个妹夫来若季筠猜得没错,她那颗当姨娘的心,可从未停止过蠢蠢欲动
哎,俱往矣好在如今,那一老一小已教他和和顺顺安置出去了,今后她们的吃喝住行,自有马大少爷照料,就无须自己再操心。遂而,这便是时候照料一下自己的脸面和节操了,想来这一时半阵,城中那股戳脊梁骨之风是绝不会消散,那便惟有,不出门要再出门时,季筠以为,必然是教一城之人皆对他刮目相看之时
这便,看来他季筠从今往后,是须长些志气了。
想着,手里的医书又向后翻进一页陶景言你这厚此薄彼的小人负心汉,你不是不肯收下小爷这徒弟么那小爷就自学待到学成那一日,必然衣锦出门,到你陶氏医馆前大摆三天三夜医摊你就等看小爷如何将你医治不了的那些个疑难杂症一一治愈,再亲手摘下你陶氏医馆的牌匾,哼
彼时,小爷一定骑着毛驴哼着小曲吃着蜜饯送你与你那小奸夫余小大夫到城门口,对着你们远去的狼藉背影挥一挥手,不洒出一个蜜饯,从此天涯陌路人
越想越自得,可惜一低头,心境瞬便一落千丈哎,换一页,还是看不懂啊甚么人那般无趣写出如此艰涩难懂的书翻了几十页,竟就没一页、一行、一句,是他能读得通看得懂的
难道是写书人也在作弄他还是,这原就是本假医书想想倒也不无可能陶景言这死抠门,怎舍得轻易将一本好书随意扔在床前案头不定是早料到自己会顺手牵羊,才有意设下这局,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哎,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能者相妒罢,到底,还是嫉妒他季筠的才华,怕一朝学成,便抢尽他陶景言的风光。既如此,季筠以为,他便更不可轻易退却了,所谓万事开头难,此,或便是对他决心的考验,只需跨出这一步,今后自当前程似景,一路青云
托起腮帮,再往后翻一页做人嘛,就要矢志不渝
诶,一幅人像只是这画得略为失真啊,说是男的,显是少些甚么,说是女的,还是少些甚么,且长一身黑痣,让人一眼瞧去便头皮发麻究竟是何种怪症季筠自问生平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果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多看了两眼,季筠脑中便浮显起陶景言那张冰雕脸与图上这张无甚表情的脸倒有几分神似。只是,陶景言若长这般伸出两指在人像身上点戳着精廋的胸膛上横生那许多黑点点,肚腩大了点,腿粗短了点,最要紧是,那处不成,阿言才不能长那般然而若是余小大夫呢
眉毛一扬,季筠手指上的力道顿时加大哼,教他陶景言看着这幅长满黑点,松松散散,还缺了某紧要物事的身子,还如何下得去嘴
心中顿为畅快,一痛快,便想起了饿。也是,天又晌午了
门吱呀一声。
“公子哎”
一脚跨进门内的老汉嗓音顿了顿,“这屋里怎这般冷啊”放下手里的提盒,徐伯探头往炭盆里张望,“炭都灭了啊”
季筠翻了个身,“嗯,读书入了神,便懒管那些了。”
徐伯脸上闪过一丝欣慰,一手打开提盒,端出几个碗碟置于椅上,端到床前,“公子,你先吃着,老汉给你燃炭去。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身子。”抬眼见那人的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只得又拍了拍他,“这读书要见长进,并非一时半阵的功夫,公子你但有这心便好,可千万莫心急,还是身子紧要啊。”
床上的人终于放下书,端起热汤喝了口,嗯,不咸不淡陶府的厨子近时总算有长进不过,也不定是陶景言的口味有了转变。
嗯,对,这段时日,季公子除了住的是自己的家,睡的是自己的床,他则,从吃喝到日常所用,皆是陶家的。换句话说,乃是吃着陶景言的饭,喝着陶景言的汤,服着陶景言的药,读着陶景言的书,一面算计着陶景言的营生虽说,此距付诸实施,尚遥不可期。
至于,甚么嗟来之食,甚么脸面尊严节操啐,你们哪只耳朵听到陶景言“嗟”过了小爷这饭食是陶景言心甘情愿送的,不是“舍”的教你们随意作践人再说了,陶景言哪来这般好心,若非他问心有愧,怎会任小爷白吃白喝遂,陶家这饭,小爷非但要吃下去,且还吃得心安理得、志得意满
徐伯在炭盆前忙碌好,回身坐到床前,望着大口啃着鸡腿的人,一脸不忍公子这段时日闭门苦读,着实辛苦。也难怪,学医岂是轻易事实则就莫说学医了,便说抓个药,他家那没出息的龟儿子徐成,学了两三年还未出师呢,哎。
心里吁叹着,随手拿起季筠丢在床头的书,目光一下便落在那副教季筠戳得有些凹凸不平的人像上,咂了咂嘴,“公子,你这书读得不慢啊,然这穴位图,不太好记罢可惜如今咱府上败落了,要不买坐小铜人回来令你练手,倒是事半功倍”
季筠叼着鸡腿骨抬了抬头,一口鸡肉正正好好卡在嗓子眼。
咳咳咳穴位图啊
闷头喝口鸡汤,平了平气息,“徐伯,我忽而觉得,学医与我,并非甚么好出路”
徐伯搔了搔染霜的鬓角,“公子,你切勿妄自菲薄啊,学医虽难,然若肯下功夫,不定个”,略一顿,正儿八经打量了下眼前人,“十年八载的也就学成了,到时那就是一本万利啊”
季筠默默丢下那根再也吮不出滋味的鸡腿骨,脸色有些深沉,“然这十年八载的,还需吃饭罢”万一哪日陶景言一甩脸不再管他这吃喝了呢
徐伯隔着那撮山羊胡子摸了摸下颌这倒还果真难说
季筠抬起油汪汪的手托起腮帮,“徐伯,这世上,果真就无其他能过活的营生了么”
“这”老汉唇上的两片胡子抖了抖公子哎,实非这世上的营生少,而是,你能做的,那是少之又少啊,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做生意没本钱,心机单纯易受骗,哎可怜这公子的身子讨饭的命啊上哪营生去”寻思良久,闭了闭眼,“公子,要不,咱还回陶府去”
季筠撇了撇油汪汪的嘴,一头就要往被子里扎,幸教徐伯眼疾手快拉住,“公子,这天,被褥洗了不好干。”
季筠瞪了瞪几要挤出水来的眼睛“陶景言都将我赶出来了,还会让我回去”
徐伯“”那日,明明是你自个儿哭着喊着要走的。
“再说了,还有徐小大夫呢”夺夫之恨,欺辱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徐伯显然未尝会透意“公子你与余小大夫的过节,当是早过去了罢”人家不定早忘了呢。
趁徐伯一个手滑,季筠将油汪汪的脸拱进了枕中,“他在,我没地方待。”
徐伯怔了怔,“怎会陶府那般大,还容不下两个人”
季筠叹了气陶府容得下,然而陶景言的身边站不下,更睡不下
“然而”,徐伯忖了忖,“若公子你实在不喜那余小大夫,那便等一等,待他走了再回去呗。”
季筠从枕中露了个脸,“走”
徐伯点头“都快过年了,他不得回去么而且啊,我看他在此处也未必会久待了。”
季筠眼前一亮,然这丝曙光却是一闪而过陶景言,这么快又有新欢了
徐伯自是无从觉察他脸上的这番波动,继续顾自而言“说来这余小大夫啊,天资着实高,又勤奋季筠的脸莫名有些发烫,加上老爷那般用心教授,每晚要去他房中授业至三更,看来啊,这离出师是不会远了。公子你就瞧着罢,不出两月,这余小大夫定然收拾包袱回家,开他自个儿的医馆去喽”
季筠愣了愣,忽以伸手不及阻挡之势扯住了徐伯那清清爽爽还散发着雪花气息的袖子“你你说,每晚陶景言去余卓房中,是是为甚”
徐伯低头看着那只油光灿灿且还残存些油墨痕迹的手,脸上的老菊花顿时一缩“公子哎,这天,衣服可不好干哎”
木讷放开徐伯的袖子,且不管耳边长久不息的吁叹,季筠望着帐顶,缓缓吐出几字“徐伯,今后说话,千万莫再大喘气了可好”且一喘还喘了这许久
良久。
终于叹息完了自己的袖子,徐伯抬眼瞧着那一脸迷茫的人,迟疑了下“公子,那你还打算回陶府么”
季筠抽了抽鸡汤喝得有些塞住的鼻子“不去除非,陶景言来与我说”只是“说”,不是“求”,季公子这是让了一大步。
徐伯起身,收拾起椅上的碗筷,“公子啊,我看后院那块空地,不栽花不种树的,荒废着也可惜。不如等开春,我与你拿些菜种来,你种着,不定也能自给自足”
同样的日子反反复复,顾城终于迎来了雪霁,而此时,距离新春也没多少日子了。
季筠出门了。一则难得天好,二则咳疾已好多了,三来么,眼看过年了,总得置办些甚么。再说这时候,家家户户尤其三姑六婆们皆忙碌着呢,也没谁有那闲工夫戳他脊梁骨。
拖着张红木椅子出门,季筠直奔那个早教他踏破了门槛之处当铺。
陶景言是供他吃供他喝不错,然而到底不会给他钱。季筠想着,再如何寒碜,年画桃符总得买两幅,灯笼蜡烛得买几对,还有纸钱烧化这些祭祀用的物事也须备齐虽说这阳间的家是败了,然也不能让地下的爹娘跟着受穷不是好在,家中还有几样齐整的红木家具,拿去当了过个年,当还是绰绰有余的。
除此,这几日,季筠也不忘常去陶氏医馆门前转转,虽也知道陶景言在里间坐堂,然而总也有时要出来晒个太阳透个气,或是出个恭罢万一偏巧遇上,彼时四目相对,哀戚一笑,可不就冤仇尽去了再说和好如初,自也指日可待。
既这般,手里掂着当椅子得来的几百文大钱,季筠忖着,暂时除了买些烧化,其他倒是无须过急离除夕尚有几日,万一在这之前陶景言忽来求他回去呢那些物事不就白买了遂,不如暂存着这钱,见机行事要是果真回去了陶府,就全给自己买蜜饯
然可惜,世上的事,极少是顺心,多半是不如人意。连续在医馆门前晒了几日太阳,季筠见到了抓药的张老汉,学徒的徐成,甚还远远望见过一回余小大夫,就是未尝见到陶景言眼看着离除夕之剩下那六七日了,徐伯终于传来消息陶景言出城了,据说,还要去一些日子。
闻此,季筠的心,倏忽便沉到了脚跟。
除夕夜,大雪覆城。
华灯初上,爆竹声不绝于耳。
季筠拿起酒壶,一面又将耳里的棉花球向里塞了塞买这些爆竹的钱,省下买蜜饯糖糕多好还有隔壁王家那两个半大孩童,一早起就笑闹不止,真正是扰死人
满腹牢骚灌了口花了他最后十来个铜板打来的酒,长叹了声哎,十来文呢,能买上两包蜜饯或是三块糖糕,偏生自己肚里那酒虫作怪,打来这不经喝难喝还伤身的黄汤,实是不值早知这般,纵然谢绝了妹夫的家宴之邀,也当教他送两壶好酒来,以伴自己守岁,度过这漫漫而寒冷的长夜呵。
酒不经喝,糕点蜜饯也不多,想来还要留些明日打打牙祭,季筠便也不敢再拈了,干脆上床歇去。
迷混中,似觉脸上贴上了一块寒冰门未关严么雪花飘进来了恍惚睁眼,面前的景象却将季公子的三魂吓去了七魄床前竟然立着个人盗贼然而,季府都败落成这般了,就算将他季筠抓去都卖不出三瓜两枣的钱,谁会没事费这气力那便,难道是
鬼啊
一把拉过被子将头蒙上,季筠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却可惜并无成效,那只鬼手依旧隔着被子在摸索,一股凉意也逐渐穿透厚厚的棉絮直抵脊背,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
“爹啊,我错了,你饶了我罢,我今后再不敢嘴馋了,省下的钱定然全与你买烧化”
哎,季筠当下,心中那叫一个悔啊,早知老爹这般较真,就不应心存侥幸这事要说来,也难怪爹有气,昨夜才托来的梦,千叮万嘱教他多买些烧化送下去,然而哎,所谓知子莫若父,爹也当想到自己这性子啊,卖烧化的铺子与卖点心果子的离那般近
爹啊,上回冬至我给你烧纸时不是告诉您老人家了嘛,妹妹嫁了个好人家,你怎就没想到找她去要些呢马家家大业大,那点纸钱肯定不在话下啊呜呜呜,你怎就只缠着你这个苦命无依无靠的儿子不放呢爹啊,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呜呜呜
然而那鬼看来脾气并不好,一点不听辩解就掀开了他头上的被子,还似说了甚么,然而季筠只是闭着眼瑟瑟发抖,甚么也没听清。
沉寂了片刻,周围的动静似乎都止了,季筠想着难道是爹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转而找妹妹去了正要睁眼探探虚实,不妨那只鬼手竟又猝不及防伸上来扯掉了他耳内的棉花球
“季筠,作甚装痴卖傻”
咦季筠怔了怔,这,不是老爹的声音啊难道是别家的鬼走错门了
天哪,他季筠究竟做错了甚么,要落得这般神鬼共欺的下场啊捂着眼,颤颤巍巍解释,“鬼好汉,你走错门了罢王掌柜家在右边,胡员外家在左边,后面那是何瞎子的家,不过他家已经没人了,哎哎哎,别打别打呀,他娘子又不是我拐跑的”
鬼手如愿顿了顿,果真不再上来扯他遮眼的手了,而是放到他那颤动不止的肩上,“何瞎子的娘子不是跟你跑的,那怡春院的阿合呢”
“这”季筠愣住了,这鬼果然神通广大,这事都晓得
“季筠”
忍无可忍的一声厉喝,将想入非非之人惊了一大跳咦,这暴脾气,倒是似曾相识
手指悄悄分开几条大缝,眼皮向上抬了抬这身形,修长健硕,颇为阳刚,不似带阴气再向上瞧,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端的个眼熟啊
“阿言”
站在床前的,真真切切就是英俊潇洒、医术非凡,引一城之女子竞相折脖子的陶大夫嘛
一头扑上去,抱大腿,“呜呜呜,你你吓死我了,呜呜你你还记得我呀,呜呜你不是陪着余小大夫出城去了么呜呜还来找我作甚”
“行得正坐得端,没做亏心事,怕甚鬼敲门”那人叹了气,低头拉开哭得不亦乐乎之人抱大腿的双手,换到自己腰上,便挨着床沿坐下。
这一整日赶路,着实是累坏陶大夫了。
趴在那精瘦健硕的胸膛上,季筠满肚子委屈那不是做了亏心事么,还不止一件,也教人不怕鬼敲门
抽搭了半晌,季筠抬头,似想起甚,“你怎么进来的”院门不是上拴了么
陶景言眉心缩了缩“我自有办法。”
在外叫了半日门无响应,陶大夫一时心急,便想起了后院墙角丝瓜架下那个洞哎,世道多变啊,想不到他陶大夫也会有到这般不堪的一日只是话说回来,季府也着实破败得厉害,这么些年,那狗洞非但未得修补,竟还更大了,方好能容下他这一身
好在季筠看去并未起疑嗯,他家阿言这般聪明,自然是有办法的再说,他那所剩不多的理智,也无足放在这无足轻重之事上。
“阿言,你这些时日去哪了余小大夫呢他也一道回来了”惴惴不安玩着那人的衣带,季筠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也不敢抬头。
“余卓,我将他荐去我师兄处了,他在我这里该学的都学了,留下只是徒费光阴。”这般清淡的口气,倒好似他从不知道那二人的过节一般。
话音未落,脖子便是猝不及防一重季筠已像只猿猴般攀上来,一脸眼泪鼻涕眼看就要蹭上那张干干净净的脸。
陶景言机警的扭脖子躲过,扯过块帕子扔去“擦擦”
擦干净了脸,季筠的神志也终于回来几分嗯,前仇旧恨,可还未说清楚呢怎就急着卖贱了
一转头,冲那人龇出两颗虎牙“你还未答我呢,先前那般狠心将我赶出来,这大晚上又偷偷摸摸跑来,究竟想作甚”莫不是欲壑难填,三更半夜找小爷来泄欲哼,要这般,你这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小爷可不是你想骑就骑的怎么也得先认错,再答应买一堆让小爷吃到上元节,不,是整年都吃不完的蜜饯糖糕赔罪才成
这回陶景言倒是难得好脾气,竟没有要拂去那两根在胸前杂乱无章点戳的爪子,反是流露几丝无奈,“那不是你自己要走的么甚么时候变成我赶你的了”
季筠挠了挠头我说要走你就让我走么哼
陶景言顿了顿,回复正色,“况且我觉着,你在我府中,过得也不怎合意”
季筠“”话也不能这般说,要是没有那甚么饿狗争食、驴子压人、余小大夫插足的话,倒还过得去。
陶景言停下话语,似在沉思,好一阵,缓缓叹了气,“你若果真不情愿,我也不欲勉强你。只是你须得与我说,作甚要闹出那许多事,又是出逃又是投河,可不知有多令人忧心还有那阿合,却是你能轻易带走的么若让人追上,你这条命还能留得下
季筠手指僵了僵,一脸惑色瞧着面前那喋喋不休似乎徐伯附体之人第一回 知道,原来惜字如金的冷面陶大夫,也有这般絮叨之时然而,他方才说甚,投河想不开说的,果真都是自己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那日落水是想不开啊然而话说回来,寻常人要遇上这些变故,不投个河上个吊的,还真不好意思,就他季公子心胸宽广
刚想解释,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嗯,既他这般以为,那便作是罢,反正对自己也无甚妨害,反之季筠眨了眨眼,似乎见到了无数蜜饯糖糕劈头盖脸源源不断向自己砸来
“阿言”又一回攀上那人的脖子,两条水蛇一般的腿也攀上了那坚韧的腰杆,“我错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陶景言一愣,然而腰间那越收越紧的力道,以及,贴紧小腹的那股温热,令他某处有些急躁了
“阿筠”将那只不知死活的妖精扑倒,扯下裤子,甚么都别说了,先泻火这事憋久了,伤肝。
任凭那人在身上忙碌,季筠两手绕过他脖子去食指对戳着,“实则我也不会时常想不开,只要我置气时你买些蜜饯糖糕的给我,就好了还有,这事伤元气,遂每回完了之后,你要吩咐厨房给我蒸两个猪蹄补补;还有”
这一夜,季筠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了满是糖糕蜜饯的酒池里,最终,含笑淹死
一觉醒来,季筠第一件事便是瞧瞧四周,嗯,没有酒尺也没有肉林,那便好然而,陶景言也不在身边难道,连那也是梦一个冷战,跳下床就向外跑,经过那张跛脚老桌时,眼角余光不经意一扫,脑中顿时“嗡”一下酒池肉林是梦,陶景言是梦,难道连那两块糖糕蜜饯也是梦一觉醒来皆不翼而飞
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季筠欲哭无泪难怪都说守岁不能睡啊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未待抬头,脚已离地。
陶景言绷着张冰雕脸“一大清早鞋也不穿就乱跑,又昏头了”
“阿言”嗯,这般说,这并不是梦,那他的蜜饯糖糕呢
那人一脸云淡风轻“一早隔壁那两个小儿爬上墙头嬉闹,我嫌他们吵,用糖糕将他们打发了。”
季筠揪了揪他的衣袖,一时竟吐不出一个字。
许久,院中想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陶景言,你放开我,我要去将我的糖糕要回来”
一声轻叹过后,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来不及了。”
“那你你给我去买”
“今日元旦,城中没铺子开张。”
“你你别拉我,我要去投河”
那人满脸无奈摊了摊手“不曾拉你啊,然你抱着床柱作甚”
“陶景言,你这卑鄙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
进入考试冲刺时,请假停更一周。下回更新日期,6月4号。
第14章 嫉妒
夕阳西下。
偌大的后院中,两条黑灰的身影追咬而来。
翘着二郎腿躺在墙角的人吐出嘴里的草叶懒懒睁眼死狗,又偷到了甚么下水烂肉,争着“一饱口福”捡起石子扔过去,一面吆喝了声,两狗顿似得了号令,脚下一停,抬起狗眼望了望面前那道竖起半人高的篱笆,竟露几丝恐惧,乖乖低头绕路过去。墙角之人见状嘴角扬了扬,似为满意。
重新闭眼,晚风徐来,便觉几分寒凉到底才入三月,太阳一下山,这墙根下可真就不适宜睡觉了。
不情不愿坐起身,耳里纳入那两畜生的咀嚼吞咽之声,季筠极有先见的捂住鼻子,可惜还是晚了步,那味道已抢先随风而至,腥腥臭臭,猪腰还是猪大肠季筠忍不住皱眉哎,自己曾经竟与畜生同一爱好,情何以堪且说当下若是有颗蜜饯酸枣压压那腻味就好了然而,可惜啊转眸望向篱笆缝隙里透出的那片低矮的青绿,季筠难掩惆怅依这长势,便是到了做蜜饯的果子都下树时,也不见得能开花啊
嗯,陶景言说了,等他种下的那花菜野草季筠觉得,自己多半是教那该死的王大嘴糊弄了开花时,就给他买蜜饯糖糕,而且是全城最好的“芙蓉记”的
这般承诺,陶大夫也是万般无奈,原说家大业大,就任养这么个笨懒馋的闲人,怎么也是败不了的,然而,千算万算,偏是算漏了季公子这极妒撒泼的个性,如今他扫帚底下扫出去的,已不仅是满城待嫁的妙龄少女了,还有那些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狐媚寡妇,以及美貌少年、俊秀公子且是越来越丧心病狂那日,眼看他将个虬髯大汉扫出门外季筠万般委屈戳着手指那个,真的是因为他踩脏了我的地啊,陶景言终于觉得,当是时候将他打发出馆了。
然而,此绝非易事,陶大夫整整思量了两三日,还是无甚良法,好在徐伯深知主心,及时献上一策将那人打发去后院种地至于由头无关紧要啊,对季筠来说,教他去做甚么,一个充满诱惑的承诺永远重于一个正儿八经的由头而结果也证明了徐伯乃这世上最为了解季筠之人芙蓉记的各类点心果子任选六样此是陶景言能让出的最大一步,加上徐伯替他去前面“扫人”,终于顺利说服季公子去后院扒土
而种地嘛,季筠自是要挑好活不费事的瓜菜种,最好是不用浇水不用施肥,种子扔下去自己就能开花结果的。可惜问遍了周遭,并无人通晓田间事,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正当他一筹莫展时,王大嘴忽来献殷勤,自道是听乡下亲戚说过,韭菜最是好栽好活,只要泥里就能长,全不费事季筠虽然半信半疑,然想来无非就是费些时日,试一试也无妨。
遂第二日就教王大嘴弄来了秧苗种下去。一夜春雨后,青青翠翠的小苗就水滋滋活润润了,乐得季筠心花怒放,再看到王大嘴时,都觉那副嘴脸周正顺眼多了。却可惜好景不长,后听闻这韭菜虽好活,然而开花却要等到七月,现下季筠掰了掰手指,就要跳进篱笆里拔苗,却教徐伯拦住,说规矩是种下了甚么就是甚么,不得半途而废这就是,听天由命了季筠满腹不甘,却也只得回味着年时的余味坐在篱笆边数日子。
孰料,事到此竟还未完,未过几日,有那进城给陶府送菜的老农说,那压根不是韭菜,而是麦苗这回,季筠已懒得惊诧反正陶景言的条件只是开花就成,遂他也不在乎这究竟是个甚么物事,只管问它开不开花老农捋着花白胡子满脸诧异“你们城里人这是好花好草赏腻了然而要看麦花可不易啊,花开片刻,一眨眼可就谢了”
花开须臾。季筠摸着下巴直叹息虽说较之韭菜,这物开花是要早一两月,然而就半盏茶功夫甚至更短,难不成他要不眠不休坐在地边干等且还须得施肥打理哎,天下果是没有白得的零嘴啊
叹息着,季筠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下回再和陶景言订约,定要选个简单易成的事做,比如养猫养狗,畜生素来好打发,残羹冷炙臭下水,或是指与它厨房的方向,自连喂食都省了呢
天光更暗了,季筠似乎闻到了厨间飘来的油烟味,站起身卷起垫屁股的破席扔进柴房是时候回去了。虽说季筠向来多有烦扰人之处,然就是一点好饭时从不必劳人来唤
扛起锄头迈开步,眼角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直向后门的方向窜去
“阿成。”季筠不紧不慢一声轻唤,却将鬼祟之人惊了一大跳。
转回身,徐成露出个极不自在的笑容,“公子,这时辰了,你再不回去可就赶不上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