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条件
一早,季筠端着洗脸水出现在陶景言门前时,王大嘴的嘴巴尚未抽完。清脆爽亮的啪啪声悠扬飘荡在悄寂的庭中,应是令偶尔过往的仆役们尤觉提神。
陶景言当门坐着品茶,时而对王大嘴的自抽做些评鉴力小了,打歪了,抽上了,跑下了一旁的小仆兢兢业业记着数,陶景言嘴唇每动一下,这数就要原地顿一顿,直到补上的一掌力道正好、位置适中,方可继续。
一场嘴巴抽毕,季筠估摸着盆里的洗脸水也该凉透了,然而,并无妨陶景言的脸,自是早洗过了。只是一早前来,季筠自觉不端些甚么实说不过去。
“老爷,洗脸。”感觉到陶景言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季筠正要设法展开个耐看些的笑容,却教转到眼前的一张眼歪嘴斜的脸吓拢了回去这没脸没皮的王大嘴,见到旧主也不知道低个头
话说,这或教一报还一报罢他王大嘴当年,也确是作恶多了些,莫说陶景言,便是季府其他下人,又有几个未曾受过他的欺凌到底,要说一府上下能镇得住他的,便唯有季筠那个娇柔软绵的施姨娘了若不是那日,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凶神恶煞教一众义愤填膺的仆人似个剥了皮的柴狗般从姨娘房里光着屁股提出来,季筠或是到今日,对那位早已不知去向的姨娘的佩服,还在源远流长呢
报应不爽只是,不管怎说,事过境迁,何况王大嘴也得了报应被季家赶出门后,只能四处讨些零活维持生计,晚景凄凉。对着他这张中风后歪斜得不忍直视的脸,陶景言竟还能下得去手,果是狠上一个境界了
想到此,季筠心里,对经了一夜酝酿才定下的“大计”又起了动摇陶景言绝非善茬,万一将他惹急,捏死自己这么个破落户,实算不得难事只是,就这般退缩,又绝不情愿何况,事到如今,留给他退却的余地也已不足。那便,惟有见机行事了
王大嘴迈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已走远,陶景言瞧了眼端着盆站在门口的人,“好了”问的自是他的身子。
季筠跨进屋,将水盆搁在架子上,转身露出个较之拜佛还愿时还要诚心诚意的笑容“老爷医术高明,自然是好多了,只是”
“还有何处未好透”陶景言看来一大早心绪还不错。
“哎,旧疾了,恐是不易治好。”季筠故作婉转。
“若是痰疾,确是非一时半阵能好,须戒酒、清淡饮食,再便是,”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色,“莫要懒散”。
季筠被自己的口水呛咳了声,转眼见对面侍立的小仆正掩嘴而笑,缩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尽力维持着那张一言难尽的笑脸“老爷说的是,我寻常太过懒散,来府上后本也想替老爷尽点力,可惜身孱体弱,寻常累着了便易犯晕,一晕就易胡言乱语听徐伯说,昨日,我似是胡言了许久,甚么腰子啊、驴子啊”一面抬头注意着陶景言的脸色,不出意料有些转变,口中把着尺寸继续,“牛啊、马啊”
陶景言的脸微微转青。
“徐伯说全不知胡言乱语些甚”
陶景言的脸色略为好转。
“只是偶还听着唤出老爷的大名”
陶景言抬眼,目光冷得硌人。
季筠适时打住,舌头转了个弯,“徐伯说虽是无心冒犯,然毕竟是失礼,且老爷还不计前嫌替我诊疾,对我实有大恩遂吩咐我来向老爷请个罪,再道个谢,还望老爷大人大量,莫与我这病迷糊之人计较。”
陶景言挥挥手,“罢了,病中之言,自无人会当真。”
这般宽宏大量,季筠自是满怀感激谢过,又凑上迎合了句“那等胡话,寻常人自不会当真,偏是徐伯,说我彼时总念着甚死断,便断定我有寻短见之意,这一夜,用那宽怀咒将我念得未尝好眠”
“季筠”陶景言的脸色,终于绿了。
挥退小仆。陶景言起身,“你究竟想说甚”
“哎。”作了张苦脸,季筠拍打了下直挺挺的腰杆,“也没甚,就是我这身子,你也知道,受不得起大累,那些个驴马做的活今后便莫摊与我了,否则万一我再晕厥,耽误了活计不说,还费汤费药,且不定到时又胡言乱语,教人横生误会也不好不是”
陶景言踱开两步,“仅是这般”
季筠戳起手指,“噢,为免日后这旧疾总复发,自然还需调理些时日,下人们的一日三餐,不是猪头肉便是猪下水,太过油腻,老爷你方才说我饮食宜清淡,那便不如今后您的膳食每顿与我留口,虽说清汤寡水着实不合我口味,然为养生计,我倒可将就。”偏过脑袋再忖了忖,“还有,眼看入秋了,我这身子骨,实是受不得邪寒入侵,遂而,睡不得地了”
陶景言由鼻中出了口气,“还有么”
季筠想了想,“暂且就这些。”
静默片刻,陶景言转回身,声音与脸色一般波澜不惊,“汝之所求,并非不可。只是,你到底是我陶家的下人,无因无由便得这般厚遇,对其他人,难免显不公遂,我思来,你享此遇,必也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才可。”
季筠眨了眨眼,表示愿闻其详。
陶景言转回桌前坐下,端杯啜了口,“前日我说要收你作贴身随从,现下看来,倒是个好由头,你自此,便随在我身侧供我差遣罢。”
季筠似觉这话中,隐隐含些期料之外的奥义,然而,一时半阵,却也懒得多作斟酌但有吃有喝有床睡,管他陶景言要自己上天下地下草堂,只要不是下油锅,皆无妨
平心而论,做陶景言的随从,算得个清闲活,每日里便是随他在医馆坐堂,端个茶倒个水,或是偶尔跑跑腿,上街买些零碎。可惜季筠还是有处不得意。
先说买东西。不说其他大件物事,便是笔墨纸砚,买回后陶景言也要教人一一清点,连纸都要教一张张数过去,此自令季筠倍感屈辱这个鼠肚鸡肠的陶景言,就因为有那么两回,自己经过酱肉铺时没忍住,从货款里扣出十来文买了根酱猪尾,还有一回,经过果子铺,花几个铜板买了一小包蜜饯,让他抓了把柄,从此就回回以此法羞辱自己,实是可恶
再说这第二件,吃饭季筠所以总想着打野食,还不是因肚中缺油水么说来这陶景言也真是抠门得紧,一日三餐皆是清汤寡水,偶尔见些肉食鲜羹,也是少盐缺油这等膳食,偶尔吃个两三日还将就,再久,季筠这习惯了浓油重酱的脾胃就直叫苦了,每每见到端上桌那色泽寡淡的东西,便悔不当初早知这般,还不如任命去吃下人灶,虽说不定会教饿死陶府的下人,餐食皆是按量算计,却又偏是大锅饭,一碗菜上桌,一个喷嚏的功夫便教你无处寻觅然而,纵然这般,季筠也以为,并不见得较之当下更惨毕竟,对着一桌好饭却无从下筷的凄楚,不是人人皆能体会的。自然怀疑陶景言乃是有心为之正膳吃不好,又不准打野食,便是要将自己活活饿死用心险恶也
第三,睡觉当初既说好了不再令他睡地,陶景言倒也信守诺言,在自己床脚处与他架了张小“床”如果那权还能称之为床的话两条长凳架块长木板,铺上被褥便是。季筠觉得,如果将这木板换成门板,便是个妥妥的停尸床他老爹当年便是躺在这样的“床”上咽气的更何况,他这“床”,还远不及停尸板来得稳当,不知是地有高低还是那四条“床脚”长短不齐,季筠半夜一翻身便觉这“床”晃动得紧,似乎随时会来个“翻天覆地”。整夜战战兢兢,不得好眠,偏生陶景言又有早起的习惯,他一起身,便定要将季筠一道催起,彼时季筠便恨不得扑上去狠咬他两口
只是,事也偶有例外陶景言起身时非但不叫醒季筠,还许他在自己床上安然酣睡只不过,这,自然还需“有因”
要说此,还须先说回洗脚水。这活,季筠当初未尝推掉,自是不欲与徐伯添扰。然而陶景言对他这等“仗义之举”却是堂而皇之的嗤之以鼻,且说刁难也是始终如一。季筠再怎能忍,到底城府不如徐伯,皮厚及不上王大嘴,耐性更是远不如陶府的任何一个下人,不过好在,他总算还有个他人不及的长处耍赖
每当受不去陶景言的刁难,季筠首选便是“晕厥”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始“胡话”,直说得陶景言面红耳赤、怒发冲冠,却终究拿个“失智”之人无可奈何,一脚踢翻木盆再踢上那满嘴胡话的人两脚,发泄一通作罢。
只是,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惜季筠显是不太懂这个道理。一法行之有效,便接二连三,终是有那么一日
陶景言坐在床沿一面读着手里的医书,一脚探进盆里试了试,不疾不徐吐两字“烫了。”虽说才是第三盆,季筠却已早早失了耐性,即刻“旧疾复发”,两眼一翻,身子侧歪,不偏不倚靠在床沿上“晕”过去
好一阵了,四周却悄寂如初不闻书本敲打床沿之声,更没有木盆翻倒之声。难忍好奇,季筠正想将眼睁开条缝瞧瞧,却不料腋下忽而一沉有双手伸下将他如条野狗般拎起,又仰面扔下
季筠大惊,方欲惊呼,后背便触上了软绵的床榻,慌乱中睁眼,陶景言那张放大的脸已凑到眼前。
“今日这般快便醒了”嘴角一扬,陶大夫露出个难得的微笑,看去,竟无端令人心动。
“我”露出个惨不忍睹的笑容,季筠脑中飞速运转,“那个洗脚水对,洗脚水还未打好,我方才只是有些眩晕,现下好了,这就去重新打。”
“不必了。”季筠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觉,那人的笑容,竟然更暖了,“我现下,有更想做的事”
眼前一暗,季筠这回,是真的险些晕厥。
夜已深,寂静的庭院里,尚回荡着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哀嚎陶景言你个死断我腰痛慢些要死了
不必说,全陶府的人都知道季公子今夜,又犯病了
第二日,季筠理所当然未尝上工昨夜病发得不轻,此刻,陶大夫大发善心,许他在自己床上四仰八叉躺着修养身息。养好了,方能好好打洗脚水。
只是,话又说回来,这洗脚水,季筠若真不喜欢打,他陶景言倒也不欲勉强省些时间下来做更喜欢的事,长夜岂非更易打发
第7章 补元
历了这些日子,季筠已想开了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爽快少受累么既然趴下就能省去半夜来回跑腿之苦,完事还能混张床睡,又不用早起,那,就趴罢,无非是屁股遭点罪,又不会死。
再说,惯了,季筠渐也觉得,那事,实也并非如想般令人难堪忍受逢得陶景言兴致好时,也能将他调弄得心舒气爽说来世间所谓的男欢女爱、七情六欲,终了,不就是图个快活么既是一样可令欲求得满,是上人还是被人上,对季筠而言,便无足所谓了。
如此茅塞一开,季公子便将所剩无几的自尊甩手扔进了陶景言的洗脚盆让它与早就躺下的节操作伴去罢
不过这陶景言也是个贱胚,以前季筠教他骑得心不甘情不愿,他倒是乐在其中,屡试不爽;如今季筠好容易开了窍,心甘情愿来卖身,他倒还矜持了,看到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比条鲶鱼还光溜四仰八叉英雄赴死般躺着等他凌虐的季筠,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巴掌拍上他那白嫩嫩翘挺挺的屁股“装甚么死,打水去”
季筠也是困惑了难道陶大夫的医术已高明至此连断袖这等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也能治打心眼里说,季筠如今还真不巴望他这毛病能好,否则,今后自己这“残破”之身还卖给谁去更莫说还拿甚么诓吃诓喝,蹭高床软枕来睡
而近来出的另一事,更令季筠心悬。
当下城中正流传一消息陶大夫新过门的娘子身孱体弱,不好生养,已教打发回娘家去了,看来休妻,已是板上钉钉而既要休,便要娶。这不,这段时日来,王媒婆隔三差五便来医馆走上一遭,拉着陶景言嘀咕不止,季筠不听也知,无非是“李家小姐”长“王家姑娘”短,看来这有意给陶景言填房的人家还真不少
若此事终成,季筠觉得,他的福就算享到头了。进门还没几日,便成了“弃夫”,一想到从此后又要过回那驴狗不如的日子,季筠便不寒而栗。
大敌当前,季筠是几夜未尝好眠。神思恍惚,以致这日去给妹妹贺生辰都险些走错门。
说来马家的酒席,虽不能算得如何上等,却也有鱼有肉,且是季筠偏爱的浓油重酱。只可惜,季筠这几日,胃口实不怎么好,也或是跟着陶景言清汤寡水惯了,看到那油亮亮肥滋滋的物事,竟隐隐有些作呕
马家老夫人倒是热情,看着季筠不怎动筷,以为是腼腆之故,不时劝酒劝菜,又不知从何听说季公子最爱猪腰,特教厨子红烧清炒煎炸了几大碗,一面劝着季筠,一面也往儿子碗里大筷夹着。
“都说吃甚补甚”,马夫人筷子不停,满眼溺爱望着马少爷,“你着实该补补元气,快些令我与你爹抱上孙子才好”
马少爷筷子停了停,露出个憨憨的笑容,顺从低下头又塞进满满一嘴猪腰,季小姐脸红了红,似有些恼羞。然而谁都不知道,受这话触动最大的,实是此刻满脸呆滞的季筠
吃甚补甚,吃腰自然补腰陶景言从不吃下水,更不吃猪腰,那,肾虚倒也是常事
原是如此季筠觉得,那困扰了他数日之事,当下总算迎刃而解
二更方过,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便径直闯到陶府正房前,将屋门捶得砰砰响。
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等等。”是徐伯。今夜季筠去妹夫家吃酒,这打洗脚水的活,自然便落到他身上。
门打开,徐伯探出头来,见到是季筠,倒不意外,只是看去有些忧心,“公子,你今夜饮多了罢捶门捶得这般响,可险些惹恼老爷。”何况这门本也没栓啊陶景言上床之前,门是从不栓的,以防外间有事来唤。
季筠拍了拍额酒是没吃太多,不过脑子有些热罢了。
“我回来了,你便去歇罢。”拍了拍徐伯的肩,季筠做出一副大义慨然之色。
“这”徐伯有些犹豫,嗅了嗅鼻子,四处张望了一番,目光便落到季筠手中拎着的物事上,“公子,你这是”
季筠自得一笑“为老爷调补身子而已”
“阿言,我回来了”一脚跨进门里,季筠那快活的声音已先飘进陶景言耳里。
方在回来的路上季筠已决定,从今日始,私下便不再称陶景言为老爷了,就叫“阿言”夫妻都做这许久了,也不能再那般见外不是
可惜陶景言的反应并不令人欣喜,目光依旧收拢在书里,喉咙里“嗯”了声,便不紧不慢道了一句,“打水去罢。”
好在季筠今夜心情大好,倒也不在意这般冷遇,再说陶景言毕竟“有疾”在身,心绪坏些也是人之常情,季筠觉得,自己不当与他计较。
走近几步,举起手里那物献宝抖了抖,“阿言,你看我给你带回了甚么”
那人依旧未抬头,只是捂了捂鼻,“马屠户”酒气与马家肉铺特有的臊气,加在一处,自然而然令人想到常年迷糊神志不清的马屠户。
“是猪腰明日教厨房给你炒了吃。”季筠的脸上,洋溢着做了好事后的幸福感。
或是这味道实是太过令人难忍,陶景言终于抬了头,目光触到那红兮兮的物事,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我不吃下水。”言间,起身向窗边走去,将窗推开到最大,头探向外狠吸了几口不带马家味道的空气,转过头,“你喝酒了”
说来这陶景言不仅是个贱胚,还是个怪胚,似乎于世间一应美妙事物皆不沾,食之有癖,竟连酒也不爱,哦,这么说,或许略失公允酒他并非点滴不沾,只是生平只饮一种自酿的桃花春。此物,季筠也曾趁人不备偷尝过,入口的寡淡,较之豆腐汤恐还要逊一筹这也能称之为酒季筠觉得,若是将那酒缸里的物事全换作豆腐汤倒进去,陶景言也未必能察
不仅如此,陶景言还有个怪癖但凡他酒,他非但不碰,且是连闻都不欲闻。若是府中教他闻得酒味,是必然要有人受罚的遂,季筠今夜,是着实破了戒然这也不能全怪他,妹妹的生辰,亲家母和妹夫又那般热情,若是推拒,岂非不识抬举再说,他也着实太久未尝酒味,这一饮,便有些过量了,以致一路走回来都觉飘飘然。
当下,季筠心里着实有些懊悔都怪一时大意,急着回来邀功,忘了酒意未散,这下,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言”变了调的声音,自己听来都脊背发寒,季筠想来还是罢了这耍贱卖痴的套路,实不怎适合他。转回平调,“我知错了,然而,今日毕竟事出有因”一面见着那人的脸色似有松动,即刻趁热打铁,“且说我虽去吃酒席,心中却还念着你,便看在我带回这猪腰给你进补的份上,便既往不咎一回可好”
陶景言脸色变了变,“进补”
“对啊,”看着那双桃花眼上下一眨,陶景言心里竟也莫名一动,再看那红扑扑的脸蛋也有些嗯,令人垂涎欲滴。“吃腰补腰嘛,阿言,你也该补补元气。”季筠歪着脑袋使劲回忆了下嗯,马夫人是这么说的,不错
“”陶景言那张从来都是白中透着淡定的脸终于在那一瞬间不太淡定的红了红。“你以为我该补元气。”声音倒是沉稳如旧。
“嗯”,不知死活的人果断点了点头虚就虚嘛,自己又不会到处乱说,何必遮遮掩掩“阿言,你虽是大夫,然也不是甚么病皆能自医啊况且俗话有言,药补不如食补嘛。你便试试这食补之法,也不会有何害处不是”
“季筠”
季筠怔了怔,这口气,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啊然而,自己又没说错。这人也太无趣了,就只能任他作践旁人,旁人与他道句实话都不可。实是霸道说来,自己还不是为他好
这般想着,心里便也涌上股不平,晃了晃那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猪腰,季筠瞪着那人,“你究竟吃不吃”不吃就算了,他还怕没地方装这物
陶景言不自觉往前踱了两步,即刻又教那股得天独厚的气味熏退回了窗边,一拂袖,指着那人手里晃动的物事,“我不吃,你也不许吃明日扔到后院去喂狗”
“凭甚”就算生吃,这回季筠也绝不打算再便宜那两个畜生
“凭我是这陶府的主人”
季筠哼了声。
“还凭你日日吃我的喝我的”
季筠歪了歪头这由头不错,他竟然无从反驳。然而,还是不甚甘心,“好嘛好嘛,不吃便不吃,我去拿给徐伯吃总可罢”退一步。
看来这一步让的陶景言还算满意,未再进逼,哼了声转向窗外,长长吐息了几口,“夜深了,你将这物事该送哪送去哪,再将自己洗弄干净,回来伺候。”
小半个时辰后。
“阿言,我回来了”声先到,人后至。
陶景言再次从书中抽出目光时,那人已端着木盆进来了,一身衣裤已换过,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发梢似还泛着水光,看来是真洗过了。
“洗脚罢。”放下盆,季筠抬起那张因了水汽晕染而更显红润的脸,眼下的小蚕招摇着挤了挤。
脱了鞋,将脚放进盆里,未对冷热多少多作置评,陶景言指了指床,“你,去那里。”
季筠愣了愣,依言走了过去。
“将衣服脱了。”
“啊然而”然而一阵还要倒洗脚水呢。
“脱”干脆利落。
季筠便脱了,也是干脆利落。
那人的目光似如欣赏一件上好古器般一寸寸自上而下,描摹过那骨肉匀称的肌体削肩平腹,蜂腰紧臀。
好
陶景言心里暗叫了声。出口却又全无情绪“躺下。”
季筠自然从命饮了酒,本就腿脚软绵;沐浴过后,更是无力。正巴不得躺着歇歇。
由盆里抽出脚,随意擦过,陶景言起身大步来到床前,一言不发向那白乎乎软绵绵的身子压下。
季筠及时张开双腿迎合上去,双手也顺势勾上那人的脖颈“阿言,快些”快些开始,早些完事,他还要睡觉呢。
陶景言蹙眉侧了侧脸,以躲过他口中灼人的酒气,“从今往后,不许饮酒”
季筠头点得入小鸡啄米“好,今后一定不再犯”再犯也不会让你知道
桌上的烛光明暗不定陶景言将窗留了条逢,以出尽马屠户家带来的那味道。现下,肉铺的味道是散得差不多了,屋里飘散弥漫起的是另一种炙热气息
远处梆子敲过四更。
季筠死鱼一般四肢摊开趴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没了。不过经了这一回,他终于验证了两点第一,死断袖还是死断袖,看来此病是着实治不好的;第二,陶景言身强体健,绝不肾虚
季筠终是没忍住,用尽仅存的气力在那人后背戳了戳,“阿言,我问你件事。”
那人闭眼“嗯”了声,表示愿闻其详。
“你今日,怎与先前不同你前些日子不是”白送都不要的么
“房事需节制,否则易肾亏。”那人翻了个身,捉住那只在自己身上乱点的手,“睡罢。”
节制就这一句话,令季筠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然而幸好他已没那气力了。
罢了,从前不说,但从今以后,需要补元气的,便绝非陶景言,而是他季筠
“阿言,我明日,或要躺一整日,你便莫教厨房做我的膳食了,我教徐伯在下人灶上随意取些吃食便是。”
“好啊”那人倒是答应得爽快。
季筠心头一喜这回,看那猪腰子还往哪里跑
然而
第二日午间。
季筠翻遍了徐伯送来的小菜,都没见到腰子的影子,心便猛一颤。
徐伯道“老爷说了,公子你的身子不宜多吃下水,更忌腰子,一吃便会晕厥,又要胡言乱语,遂令我们自己分了,未尝给你留。”
季筠翻了个白眼,惊得徐伯心尖一抖,忙将他扶住。幸好,季筠并未晕,只是有些气虚,软绵绵倒在他怀中,眼泛泪光,握着徐伯那老树叉般的手“你实话与我说,这辈子,我可还能再吃上腰子”
寂静的庭院里,忽而飘过的咏叹调惊散了枝上的几只鸟雀。
“公子哎,身子要紧哎,腰子今后自还会有的哎”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临时决定参加一场竞岗考试,今日起到6月3号之间不定时更新。6月3号之后若还未完结的话,开启日更。谢谢诸位的理解和支持本文一定不会坑
第8章 家训
顾城的女子是越来越不知廉耻了
季筠拄着扫帚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看着那几个惊慌失措散去的背影,满心为这些个大家闺秀感到羞耻顾城的媒婆都不够用了么须得她们亲自上门自荐了
甚么月事不调,难不成这病还会传染几日间来求诊的妙龄女子十之八九皆是此病,诓谁呢再说陶景言还未休妻呢,他季筠如今还是陶家名正言顺的“夫人”哪个不长眼的要再敢来挑拨生事,便莫怪他不客气
“方才扫过的地都教她们踩脏了”一脚踏进门内,面对那些个诧异的目光,季筠面不改色。
“失心疯”药柜后的老张头似已司空见惯,头也不抬翻着他的账本。
陶景言“”罢了,反正这两日馆里的当归白术党参已几近断货,就算给别家药铺留些生意罢。
晚间。
季筠趴在枕头上戳着手指,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在那人精瘦的肩上戳了戳,“阿言,我想学些医术。”
“嗯”陶景言正在半睡半醒间,浑浑噩噩嗯了声,半晌,“为何”
“我想学门营生的手艺。”万一哪天教你休弃了,出去还能混碗饭吃。
“噢”那人似在忖度。“世上的营生这般多,为何偏学这个”这又不是三两日学得起来的。
“这个你不是大夫么”近水楼台啊;再者,“其他营生都要本钱”他哪有再说,“我爹在世时曾叮嘱我,不许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营生。”
陶景言翻了个身,“季家都败落这么多年了,你才想起要为个正经营生”早做甚么去了
季筠解开互相缠绕了半日的手指,伸到那人胸腹间小鸡啄米般点戳着。陶景言蹙了蹙眉这个坏毛病,一定要令他改掉回回杂念一起或是郁闷忽生就这般乱戳,要成了习惯,在外教人看去成何体统
“哎”不知是终于戳过了瘾,还是果真心怀感慨,那人终于收回手,手背揉了揉小翘的鼻头当初,他不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一门正儿八经的营生么况且那时,也拜师无门啊总之,是一言难尽
现下外人只要提起季家的败落,几乎都将罪责归在季筠这败家子身上,虽说这也不太错毕竟挥金如土坐吃山空乃自古以来败家的不二途径,然而,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说到底这事,季筠那已下驾鹤西归多年的老爹也是有些责任的。
说起这季老爷,当初在顾城也算得青年才俊之典范了十七岁登科场,二十岁中进士,本以为此生便可平步青云,登堂入室了却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空穴来风的科场舞弊案,令当年锋芒初现的季老爷还未走上金銮殿谢恩受封,便先下了大狱,虽说最终是因无实据而获释,却落了个被逐出科场、永世不得再试的凄惨下场。
十年寒窗,一番心血却终了无声无息付诸东流,季老爷怎不痛彻心扉所谓痛定思痛,经对前事的一番沉痛反思后,决心不令儿子再多读书官场凶险、仕途坎坷,他如今算是看透了。既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便做些寻常人家的事罢。
遂而,季老爷开始经商,却可惜他一个读书人的脑子,偏要为这三教九流的营生,实是强人所难。到底,不出三年,季家的两间布庄一间酒馆便因经营不善而垂垂倒矣,季老爷原意是将这铺子转让出去保个本,却又忧心此举有失他季家的颜面,一时举棋不定。好在,此难终是由他那聪明伶俐的小妾替他解开了一个悄寂的夜里,妾侍葛氏与账房先生携手倦了铺子的余款私奔
铺子倒了。季老爷万念俱灰,不敢出门受人指点讥嘲,便只能日日坐在家中受着季夫人的哭闹叱骂这就是非要纳小妾得罪正房夫人的下场,长吁短叹,实所谓生无可恋说来人生唯一还余的乐趣,便是对着一双儿女传授自己这辈子用血泪写下的家训仕途险恶、商场更是多不测,人生一世,还是图个安安稳稳、闲闲适适便好,千万莫好高骛远,一心攀高至于娶妻纳妾、嫁人择胥,更须谨慎,万一遇人不淑,这辈子,便算到头了
季筠现下还清楚记得,当年不足十岁的妹妹是怎样握着拳头替爹爹拭去眼角的老泪,一面以无比坚定的语气道“爹爹,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选户最好的人家做姨娘,怂恿他开铺子,再勾结账房先生私奔,将钱都拿回来孝敬你”
季老爷听罢,当即老泪纵横。从此口头禅便多了一句“妻子儿女皆是孽”
而从那时起,季家的家训,便有了如下几条一、不许入仕途;二、不许行商;三、不许纳妾;四、不雇账房。本还有个第五条男可不娶便不娶,女可不嫁便不嫁然而季夫人得知后,寻死觅活的教删去了。
故事说完了。陶景言一时缄默似有所思。良久,淡淡出一句,“你爹当年幸是未教饭食噎过。”
季筠怔了怔,旋即便出一身冷汗着实是幸好
“那我学医”季筠终于想起了正题。
“不行”
“为甚”
“你太笨太懒太馋,学不得。”言罢,兀自闭上眼,任那几根爪子在胸前乱抓乱戳去。
“陶景言,你说清楚,甚么叫太笨太懒太馋”就算退一步,“笨”与“懒”还可商榷,那“馋”又算个甚由头难道当了大夫就不吃饭了么
哼,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小肚鸡肠,怕他陶氏医馆的生意今后教自己抢了呗再说了,季筠自忖这长相是不差他陶景言分毫,若是今后也开个医馆,陶景言必然还忧心抢他风头且今后这顾城的妙龄女子,万一都跑去了季氏医馆而不再来陶氏医馆呢教他陶景言一张臭脸往哪隔
这般想着,季筠心里就舒爽了许多,翻了个身,安安心心抱着被子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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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欢
陶景言收进了个徒弟,不过不是季筠。此人大名余卓,年方十九,外地人士,据说是陶景言的故旧荐来的,已学过两年医,有些底子,且勤奋聪颖,因此陶景言才肯冒着季筠撒泼打滚画符诅咒自己的风险收下他。
季筠百思不得平衡“为甚为甚为甚你不是不收徒的么你骗我”
陶景言一把将他翻过去“孰人说的我只说不收你”
季筠龇了龇牙,两手伸到后面捂住入口,“为甚他是脸比我白腿比我长还是洗脚水打得比我好不说清楚别想骑”
陶景言一巴掌挥开那两只碍事的爪子,一个挺身,伴着那惨绝人寰的哀嚎声悠长吐息了口,慢悠悠“因他吃得比你少。”
季筠觉得,这回自己是遇上对手了。
不仅陶景言看轻自己,就说医馆上下,也尽是些势利眼对个小学徒竟也唯唯诺诺,称甚“余小大夫”,就季筠大大咧咧唤他一声余卓,竟还遭来白眼这便罢了,最可气是这“余小大夫”,只是坐在陶景言身边复复方子,没几日倒也果真将自己当作半个坐堂大夫了,竟使唤起他这“陶大夫的贴身小厮”来,端茶倒水、伺候笔墨,稍慢些还要与人脸色瞧
季筠这暴脾气,自然就敛不住了,那日端了杯热茶一个“不小心”便全泼在了“余小大夫”的裤裆上陶景言,你不是要收徒么小爷就让你收个和你一般断子绝孙的徒弟,哼
至于之后,自然免不得受陶景言一顿训斥,又因“一时忍不住”在陶大夫胸前“指点”了两下,教赶回后院和那头不肯上磨的犟驴一道蹲在树下面地思过。
连画了十八道符后,季筠的腿终于麻得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抬头望了眼那头啃树皮啃得正欢的犟驴,一时无限感慨畜生就是想得开才挨过顿鞭子,转脚竟就胃口大开了,果是强过自己百倍要他季筠,如何也要等到晚间才能腆起脸喊饿
坐在地上将驴大腿上的毛数到一千一百八十三根的时候,季筠忽然听到了一声令人无比振奋的“公子哎”
到底,这一府上下,唯一惦念他对他好的人,还是徐伯。
“公子哎,余小大夫可是老爷的爱徒啊,你得罪了他,老爷可不罚你”徐伯一脸痛惜蹲下来,洪亮悠长的咏叹调将驴惊得撅了撅后腿。
季筠一蹙眉刚刚数到哪根了这一动又给弄乱了。
“罚就罚呗,我又不怕他”大不了去推磨
“公子哎,我说句实话你还莫怪,这回,真是你不对。你怎能将余小大夫烫成那般呢”
季筠抬头,“烫成哪般了”
徐伯皱眉摇头“余小大夫废了”
季筠一张嘴张得几能吞下驴蹄子就一杯茶水,又不是刚出锅的,能烫成那般这个姓余的是豆腐做的么难不成是想讹人却不知他季筠一穷二白么陶景言呢他也信那鬼话然而万一要是真的呢会否要吃官司若这般,还是暂且出去躲一躲比较好
徐伯咳了几声,转脸狠狠向地上吐出口浓痰,终于缓过口气,“余小大夫教你这一烫,可受了不小惊吓,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站起来,终是老爷教人扶他起来回去房中查看伤势咳咳”转脸又啐了口,“幸好只是腿上皮有点发红,老爷说无大碍。”
季筠低头看回地上,叹了口气,“徐伯,你说话莫大喘气可好”一面捡起方才掉落的树枝,继续画符。
徐伯也叹了气,伸出老树叉般的手在他那一不能挑而不能抗的肩上拍了拍,“公子啊,听我一句,人这辈子,就得任命,季家败落了,你再不甘心也无用不是既如今立在他陶府的屋檐下,就得低着些头,有处能忍便忍着罢。何况老爷对你,也算不错了,你千万莫再惹恼他,否则与谁也落不着好啊”
季筠一声不响,继续闷头画符。
徐伯也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开始画八卦。“实则说来,陶老爷这人,除了心眼不大,他处也还过得去。再说了,他也有他的难处,就说那余小大夫,因是故交荐来的,老爷寻常也还须卖他三分面子,便莫说我们这些下人了。再说他初来乍到,你让他三分,还显你心胸宽广不是”
季筠画符的手终于顿了顿这最后一句,他爱听
“遂而,你还当去瞧瞧余小大夫,与他和解开了,老爷也就不罚你了。”扔了树枝,徐伯一手握着条驴腿当拐杖支起身哎,年老不中用了,蹲这么些时候就腿麻。走开两步,又回头,“险些忘了,今晚灶上吃猪腰,公子你可要赶早,晚了我给你留不下”
季筠眼前闪过一丝光亮。
季筠决定了,他要去探一探余小大夫,也让陶景言知道他季筠绝非心胸狭隘之人,自不能与那嘴上不长毛的黄口小儿一般计较自然,此去须早,否则陶景言怒气不消,灶上可没人敢给他留猪腰
去到前堂的时候,季筠并未见到余小大夫,听说回房歇息去了。陶景言也不在,说是拿药去给余小大夫了。季筠顿觉一股酸气夹杂着瘴气直冲头顶,掉头就往余小大夫的房里冲去。
余小大夫的房门掩着,季筠站在门前,听着里面不时传出的似曾相识的哼唧声,心里一阵发凉。
不知廉耻
一拳狠狠砸下去,门出乎意料应声而开。季筠怔了怔,旋即转作咬牙切齿急色成这般光天化日做这事,竟连门也忘了栓
三两步冲进去,正面撞上陶景言那有些凌乱的目光。
陶景言似乎说了甚么,然而季筠未尝听清他的全副心神,当下皆放在了余小大夫那条搭在膝盖处的裤子和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上
好一对奸夫淫夫
这日子没法过了。
“陶景言,你你对得住我”季筠回过神,第一件事便是想咬那朝三暮四的人一口然而,嗯,看遍浑身上下,那人处处皆有衣裳遮肉,无处下嘴啊哼,穿得倒快
陶大夫难得气急,“季筠,你又发甚么疯”
“我发疯”季筠气得手指都在抖“是我发疯还是你恬不知耻陶景言你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没脸没皮的死断”
说来季公子难得一回脑子这么这般好使,一口气两句话带了三个正儿八经的成语,却可惜陶景言显是嫉妒他的才华,话还未完便教扔出了门外。
那扇隔开乾坤的门在眼前被重重甩上,下一刻,季筠似听到了清晰的栓门声,然后,话语声,再是,细碎的窸窣声,再后季筠听不下去了。只是觉得身子越来越重,腿越来越软,终于,屁股触到了地
这回,是真完了。
华灯初上,季筠似个幽灵般游走在街头巷尾,鲜有的在这个时辰不觉着饿。非但不饿,还饱,胃气上涌的胀饱感,令人一闻到各处飘散出的饭食味,便隐隐作呕季筠记得,上回这般,是老爹驾鹤西归时,再上一回,是为娘守灵时遂,这便叫做,“如丧考妣”罢。
季筠很想喝酒。
进了处酒楼,想不妨碰碰运气看是否能遇到个故交旧识不介意多置副杯盘的,倒还果真不负所望马屠户正在二楼无聊独饮的人,遇到个不嫌他聒噪酒品不好吃相难看的人,自然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所谓一触即合,二人当即你来我往畅饮开来。
也不知是甚么时辰,反正马大少爷来接人了,季筠步履蹒跚跟在马家一行人后,晕头转向撞了几回门框方才找到出路,一脚跨出去便听有声音呼道“有人摔倒了”
定是马屠户季筠心里嗤笑了声几个人扶着还摔得下去,马屠户今夜着实是醉得厉害,然而也或许该当减减肥了这般想着,自己脚下却也飘忽得紧,怎都迈不出步去。
“你们还不扶季公子一把没看他爬不起来么”马屠户还在前边瞎嚷嚷。
季筠哼哧了声胡言乱语自己不好好站着呢么虽说有些头重脚轻,前面也总有堵墙挡着路,然而嗯当他的脸也终于贴着那“堵”冷冰冰的“墙”时,才终于有些相信马屠户的话,或许还有几分道理
季筠想自己爬起来,可惜试了几回,功亏一篑。
几双手自后上来,终于将他架了起来,季筠笑着答谢“多谢啊,妹夫。”
可是嗯,为甚眼前这张脸,不似马大少爷呢反而像
死断袖
季筠一个机灵,酒也顿时醒了大半。
第10章 私奔
季筠终于清醒时,外间鸟雀已开鸣。然而四周依旧黑乎乎的,惟有前处似个窗子的地方透进几丝光亮。
扶着发胀的头,季筠挪下那也不知能否被称为床的东西,到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前张望一堵瓦墙,两棵老树,对面的窝棚里,两狗一驴正早起无事乱转悠。
陶府后院
嫉妒成疾,屡次犯戒,不知悔改数罪并罚,“陶夫人”这回,终教顺顺当当打入了柴房。
门“吱呀”一声,将正蹲在炕上闷头沉思的人惊了一跳。
“徐伯”
“公子,是我。”并非那百里挑一的老锯拉树的声音,然而,有几丝那味道。
徐伯的儿子徐成。
季筠眼眶顿时热了热此刻竟莫名想要听一听那抑扬顿挫惊狗走驴偶还令自己心悸的“公子哎”
“公子,这一早我爹脱不开身,教我给你送早膳来了。”徐成言间,已将碗筷摆上那张跛脚老桌。
季筠抬了抬眼一碗一盘一副筷。碗里稀稀拉拉的,想是米汤。
“那是甚”季筠指了指盘中物。光线太暗看不清,只闻着那味有些熟悉。
“炒猪腰”徐成答过,喉结不自主动了动。
季筠怔了怔,“你爹给我留的”难为他老人家了,在灶上留下这么口吃食,可较之狗嘴夺食要难上数倍
徐成摇了摇头,面露惋惜他倒希望他爹有这本事
“是老爷吩咐给你做的”
陶景言他有这么好心季筠打死也不信。
“不是昨日买多了吃馊了狗也吃不下所以倒给我”
徐成又摇头果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富家公子出身的,有口吃食竟还百般挑剔
“老爷吩咐了,你既喜欢吃这个,今后便顿顿与你吃。”世上竟还有这般好命之人徐成闷头叹了气这等好事,为甚就落不到自己头上呢
“顿顿吃”季筠方拿起的筷子一顿,胸中那口翻涌了半日的酸浊气一刹那奔腾上喉,急忙摸爬滚打到门前,惊天动地的一番翻江倒海。
半柱香后。
徐成战战兢兢碰了碰像条死鱼般挂在门槛上的人,“公子,你你怎样了”不会再吐了罢
脸色惨白的人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
不吐了,只是气不顺。
徐成终于松口气,伸手抖抖索索在他背上轻抚了两下这般应是不会将腰子顺出来罢这人方才就似个水泵,背上教拍一下便吐一口,断断续续吐了半日,教人忧心下一回看他张嘴就倒出个心肝肺腑的来
艰难起身,季筠将自己从门槛捞坐到了门边,长出了口气下有这门槛顶着,上有人在背上拍着,这肺腑可不要教压出来
“公子,那这早膳”徐成偷眼瞧了下桌上那令他百般艳羡的盘中物,“不吃可就凉了。”
早膳季筠努力回想了下,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可是,吐成这般,怎还吃得下摇了摇头,那个,自己方才为甚吐来着
“腰子哎,也不吃么”身边人一脸惋惜。
季筠又一次趴回门槛。总算想起来,方才为甚吐了。
老锯拉树风味的小曲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终于飘远了,季筠迈着两条软绵的腿挪到桌边,端起凉透的米汤润了润唇,勉强压下胃里的酸灼感。
弃夫当下,眼前这两字便如磨人的鬼魂般不断来回飘荡。陶景言还生怕他不自知,特意教人用此法来“点醒”他从此他季筠便如这猪下水般教陶景言剔除在身外了
好个喜新厌旧,郎心似铁
做驴充马教人玩弄罢,尚要甘心为奴为仆,任人欺辱,季筠是一万个不甘心。好在,他并非全无后计
午间。
啃着半个干馒头,季筠又向背风处挪了挪,以防那股腥味再搅翻他的脾胃。
桌前,徐成拿筷子翻搅着剩下的几片猪肝,不情不愿打了个饱嗝早知这般,在灶上时就该留点肚子。回头看一眼那抱着馒头站得远远的人,讪讪一笑,“公子,你真不要那我就不给你留了”
眼见那人避之不及般摆了摆手,徐成撇了撇嘴,回头又往嘴里塞了块这小灶开得真不错,那教甚么,肥而不腻、酥而不老,和灶上那寡淡的饭食,真是天差地壤啊也不知陶大夫因了甚么对这破落户这般好。偏是那人还消受不得说是因一场宿醉戒掉了下水世上竟还有这等怪事然而所谓宁信其有,看来自己今后还当少喝酒,万一哪日一醉后就不能碰荤腥了,这辈子岂不白活了一大半
“阿成,”看着那人咽下最后一片猪肝,季筠觉着,酝酿了半日的话,是时候开口了,“你替我跑趟腿罢。”
徐成放下筷子抹了抹嘴,面露难色早就该想起爹的话,白食不好吃看看,这般快便要回报了。
低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公子,不是我不愿意,然而我在前面学徒,整日都出不去啊。”
季筠嚼着馒头,“我这两日的下水都归你。”
徐成停下手指,打了个饱嗝,“去哪”
季筠咽下馒头,“怡春院。”
天刚黑,晚膳便送来了一碗稀粥一个馒头。那碗猪大肠徐成已经很体贴的替季筠吃了,免得端来端去那味儿恶心到人。
季筠抬眼看到那张尚泛油光的嘴,一迟疑,端着粥碗坐到了床沿。
“事办得怎样”
徐成苦着张脸“公子,以后这事就莫教我去了,若是我爹知道非打断我腿不可。”
季筠点了点头,“就这一回,放心。见到人了么信送到了”
徐成咧了咧嘴,额上变戏法般绽出几条不深的沟壑,这表情,似曾相识啊季筠心里微一震,未待坐稳,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公子哎”便由那张油光闪闪的嘴里飘了出来。季筠手一抖,大半个馒头掉进了粥碗。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果不其然。
“未见到”难道她已不在那处待了季筠想着也不无可能,毕竟每回相见都听她说欲从良。
“公子哎,”那人摇头,“你怎不早说她是个倒夜香的害我问了大半日,又花钱看了花名册,到底是送与人耻笑。”
“倒夜香”季筠蹙了蹙眉,“怎会倒夜香”明明当年初识时,她是个烧火丫头遇到客人多时便能到前堂送个酒端个汤露个脸。这两年季筠虽说是去不得这等地方了,然而在外遇到,总听她说已上楼去了呀
“她之前作甚我是不知,现下就是个倒夜香的。”徐成很笃定。
这般说来季筠渐为恍然上楼与人拎马桶,倒也说得过去,再说了,孰说拎马桶的就不能从良
罢,罢,倒夜香就倒夜香罢,孰教自己认定了呢再说纵观这顾城之内,愿与他季筠私奔的,除了她,当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那她怎说”季筠觉得,这事,多半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