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孔善觉得膈应,蚊雅却不这么认为,反倒是因为纹斛大方承认而变得不再似初时拘束,谈话的欲望也更强烈了些,
“是吧,我就说嘛,你们汉人的衣裳好看,做的首饰摆件儿也精致,往身上一搭可不个个儿都好看么,不像我们只会雕虫子,那些丑不拉几的东西到底有哪点儿好。”
蚊雅这番话倒是不像套近乎,孔善瞅了瞅小孩儿那张单纯的脸,十分怀疑蚊家家主让他来接待纹斛的用心。
这不上赶着让人坑么?
纹斛好似没看出来孔善的焦虑般,继续跟蚊雅天南海北地扯着,话题转过几旬,不知怎的竟又转回了虫人上。
“你们养蚊子让他专吸人血,也是从小就用活人给蚊子当食物么?”
“这倒不是。”
蚊雅毫无防备地说到,
“我们这儿有一种家传的药草,散发的气味儿最招蚊子,普通的役使方法就是通过这种草药研磨出来的粉末来控制蚊子,其他的属于族中秘术,我就不能详细跟你说了。”
纹斛点头表示理解,并不追文,蚊雅却是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便又补充了几句,
“不过都是在这基础上细分而已,我们南华人养虫总得找到一种特别吸引它们甚至能控制它们的东西,这是蚊虫的天性,比咱们后天强制性地用虫人来改它们的食谱要高明得多,只可惜现在大家都懒,不再愿意用土法子,而是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虫人。”
“所有虫子都会有控制它的东西?”
说到自己在行的东西,又不涉及家族秘术,蚊雅半点不藏私略带显摆地倒了出来,
“这是自然,不然老祖宗又凭什么控制它们呢?还不是经年累月的观察最后找到了这些东西,只是每只虫子又有细微的差别,用料配方之类的得慢慢琢磨,这个考手艺,越是高等的虫越难伺候。”
纹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状似顺口地问了句,
“高等的虫?”
蚊雅点头,掰着指头跟纹斛数了一堆他不知晓的虫名,看着满脸疑惑的纹斛,蚊雅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到,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蛊虫啦,我们这边没有蛊虫的叫法,该是什么虫就是什么虫,不会笼统地给它们定一个名儿,这样不尊重。”
孔善听了这句瞬间来了精神——原来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呢!
☆、第065章
“卫将军年少有为,老朽甚是佩服,卫家世代英豪最后只剩了将军一个的确可惜,只是您一个,却抵得上我那十来个不肖儿孙,哈哈哈哈……真是惭愧,惭愧啊!”
“蚊老前辈过谦,诚不才,当不得前辈盛赞。”
蚊家家主蚊方同卫诚只喝酒光说场面话,半句不提白天吵得鸡飞狗跳的话题,考虑到汉人的饮食习惯,席上也没出现虫子一类的吃食来倒胃口,单就这一点这蚊方也比那些五毒派的粗老三好相处太多。
“将军尚无子嗣?”
“内子体弱,尚在京中将养。”
正妻未有身孕,的确不好让身边的侍妾抢先一步怀上,蚊方也知道汉人的规矩,遂没不识趣地提卫诚后院儿那个已有身孕的姨娘,不过说些闲话聊聊南地风土人情。
酒过三巡,斟酒的小儿突然从后头跑出来对着蚊方的耳朵递了几句。蚊方神色未改,那小儿在离去时却是不自觉地将目光往卫诚身上打了一转。
习武之人,怎会对这打量毫无警觉。
卫诚不露声色地喝着酒,等待蚊方下文。两人都知晓今天邀他前来绝不会只是喝酒聊天这么简单,不过时机未到,自然要慢慢煨熟。
可是蚊方却将话题引到了纹斛身上来。
“这位薛公子想必就是前朝那位殿下罢,将军对其宠爱有加,千里迢迢来此也不忘带上,想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蚊方给了卫诚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后者却只当没看见,
“纹枢到底是男儿身,千里行军带他总归要比带个女人在身边强些,至于宠爱一说——让前辈见笑了,我与纹枢打小就认识,他于我卫家有恩,卫诚与他自然比旁人感情深些。”
南华离京城远,蚊方自然不知晓卫诚当年同薛纹枢闹出的那桩丑事,卫诚也只管说两人情投意合能有今天不容易,听着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只可惜听了这般说辞的蚊方脸色有些微妙。
“既是如此,那应当是老朽想岔了——我原想着薛公子身种子蛊是将军顾忌他的身份防备他怀有二心,若果真情投意合,那当是老朽眼拙看错了。”
蚊方摇头感叹人老不中用,老眼昏花今非昔比,全然不顾这句话在卫诚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蚊方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弄湿了纹斛的衣衫,夏日衣衫轻薄,竟透到了最贴身的一件。纹斛不得已退到里间更衣,蚊家的小童贴心地替他送来了替换的衣裳,纹斛大方谢过,接来便更衣改换。小童因要收脏衣拿去洗濯,遂耽搁了片刻,临走前纹斛已脱了最里的一件。
小孩儿不经意地往他身上瞧了一眼,白嫩的肚皮,在背上交错的伤疤映衬下显得尤为刺目。
纹斛再走出来时,蚊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如厕去了。
还真是巧。
南华森林茂密,营帐周边皆是高大的树木,仅有的一块儿空地上也长满了青草,蟋蟀青蛙乱叫着,飞蛾甲虫乱扑着,想想就闹心。
所以孔善走来走去总坐不住。
帐子里还有蚊雅留下听他们差遣的两个侍从,孔善也不好跟纹斛说悄悄话,可是他心里总预感着要出乱子。纹斛自己都说这南华人是养虫的祖宗,他身上那条蚯蚓还能捂多长时间?
这些人都长着虫鼻子,那么长条蚯蚓怎么能瞒得住!
他还要在这儿睡好几天呢!随便一撩袖子就能被人看出不对来,哪怕他捂得再严实,总得洗脸刷牙擦身上吧,就算他忍着不擦洗,总得给蚯蚓喂饭吧,就算是再小心也可能被人碰巧撞见,到时候怎么解释?他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厮身上怎会有这么长条蚯蚓?
姓薛的说他是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他其实还是信了一半儿的——按常理推测,好人谁没事儿手臂上长蚯蚓来着。
“你们家少爷怎么这么久还未过来?”
心里越着急,孔善看蚊雅这消失就越觉得有问题,毕竟急匆匆丢下客人去如厕不说,还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看都不正常。
经了孔善这般提醒,这俩小厮也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留了一人照看后另一人寻过去看情况,没多时便跑回来告知蚊雅夜间吃坏了肚子,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只能托人同纹斛说声见谅,纹斛自然大方地表示不用客气,先一步回了帐子里等卫诚。
昨晚因为卫宁给卫诚找了些麻烦,一直到天亮了人才抽出空,自然没能回来骚扰纹斛,今夜却是有些不一样。
打发走了外人之后,孔善急急忙忙要找纹斛商量对策,纹斛倒不急,数着更漏等人,不多时便听见了细微如鸟足落枝头的震颤。
是卫宁。
“二傻!”
仿佛久经磨难的人终于寻到了庇护,孔善扭头跟找亲人一样找卫宁,可惜来的不是卫宁,而是一根绑着纸条的木头签子,正好扎在纹斛的脚边。纹斛弯腰将纸条拾起来,不露声色地将脚下被签子扎出的小眼儿给抹去,看过纸条后,便连着那根木头签子一并放到烛台上烧了。
烧了就烧了,连同孔善解释一句的打算都没有。
“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孔善生出了就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不平,卫宁不在,他的胆子就熊了起来。
“二傻说了什么?”
纹斛将燃尽的黑灰往孔善面前一吹,
“你自己看。”
“看个屁!”
孔善将黑灰狠狠地踩了几脚,直至踩到与地上的泥土不分你我才罢休。事情失去掌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痛恨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拖出去大卸八块一般。
“你当真不害怕被他们发现么,这可是虫窝,咱们安安分分自己割血喂蚯蚓不好么,非得来这儿瞎掺和!”
纹斛很是无辜地摊手,
“又不是我主动说要跟来的,卫诚死活拽着我一起,我有什么办法。”
孔善半点不买账——
“鬼才相信你没办法!要不是你自己也想跟着来,十个卫诚也不可能把你拽过来!”
孔善被纹斛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恨不得挠他一爪,万幸卫诚来得及时,这才保住了纹斛那张脸。两人虽说谈得很不愉快,可音调还是压得极低的,卫诚来时孔善轻易就住了嘴,警觉程度丝毫不输纹斛。
看来也是个为了活到现在没少操心的主。
“你们都下去吧。”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隔绝了唯一的逃生通道,孔善给了纹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十分不厚道地跟着卫诚的随从一道离开了。
帐子中,只剩了这两人。
蚊方所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卫诚看着面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身上的蛊虫是谁给你种的。”
薛纹枢一直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瞒过他在他身上下蛊虫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有这个动机的人——除了皇帝别无他想。
为什么当初驽勒不选择杀了他而是放心大胆地给他兵马放他南下?
仅仅是云娘在京中为质他就放心了?
卫诚没有这么傻,只是他不会放过这个活命的机会,所以明知有诈他还是带上弟兄们来了南华,他一直等着驽勒的后招,没想到却是南华的人当先给他提了个醒。
真是天大的人情。
“我不能说。”
小心隐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被人识破,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释然,
“既然已叫你发现,杀了我也好,撵走也罢,但凭处置,只求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个体面。”
苍白的脸上透出看穿生死的苍凉之态,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卫诚拧眉。
“他让你做什么?”
“事到如今说与不说又有何异,左右不过监视刺探,若有空隙直接取你性命罢了,鼎鼎大名的卫大将军最后要是死在了一个男宠的床上,说出去不知会笑掉多少人大牙。”
纹斛说得越是含糊,卫诚心里猜得就越多,越是自己猜测出来的结果,越是深信不疑,比纹斛亲口所说都要真实百倍。
他最信的,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他想起了“薛纹枢”南下途中莫名其妙的那场重病,以及到了淇县之后性情大变不愿再让他近身。
“你之前……是在护我?”
若果真得了密令要杀他,合该万般讨好降低自己的戒心才是,可“薛纹枢”不但没这么做,反而一反常态地多次激怒他故意叫他疏远,当时看着有违常理,如今前后一联系——卫诚觉得自己已看透“薛纹枢”的真心。
那场重病便是种蛊之初必受的煎熬,而往后的针锋相对则是他在竭力违抗努勒的命令,哪怕拼着被自己厌弃也要护他周全!
纹斛……
好吧,骗人的确是要遭报应的,只是没想着竟然来得这么快。
☆、第06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