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纹枢的记忆还停留在在马车里追着薛纹斛要揍他的那一刻,他还记着马车因为他们两人的跑动变得晃晃悠悠,晃着晃着,竟然连他真正的挣扎都被掩盖过去了。
再一睁眼,便到了这么个黑如地狱的地方。
“呃——”
脖子在黑暗之中被人死死卡住,薛纹枢本能地拼命掰那只鬼手,双腿也毫无章法地乱踢,无奈敌我力量悬殊过大,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完了。
闻着鼻尖那如噩梦般的尸臭味,薛纹枢顷刻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孔善用纹斛调包了他,眼下,纹斛却再次设计把他换了回去!
该死!该死……
意识在逐渐减弱,连带着心中的不甘和愤恨都变得轻飘飘,只剩了眼前那跳动着闪过的,唯一真正属于他的,短暂而窝囊的一生。
打小,他就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父皇偏宠薛纹斛也就罢了,就连皇兄他们眼里也只有薛纹斛一个。出于巴结奉承也好,想伺机打击迫害也罢,年节庆典,兄弟生辰,他们总会第一个将帖子送到薛纹斛的手上,而他,却总是被众人商量好一般遗忘孤立。
他也姓薛啊。
他也是堂堂皇子殿下。
他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努力上进,能忍人所不能忍。
可是为何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世人眼里都只有一个薛纹斛?
薛纹斛……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薛…纹………斛……”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燃尽最后的力气吐出的最后一个名字,竟是他恨了一辈子,也妒忌了一辈子的人。
只可惜护灵人的最后一双耳朵在进入墓室后也废了,听不见他这积攒了一生的不甘。
佛头如丢弃一块破布一般将手里的尸体摔在地上,他不敢保证现在杀了这人还有没有用,他只是在尽一切努力防止卫诚通过子母蛊找到这里。
明明马上就能完成使命,终于能像个活人一样死去。
“哦——哦————!”
失去舌头的血口兀自张开奋力嚎叫,单是如此还不甘心,佛头索性将地上的尸体抠出双目强行安在了自己只剩两个血洞的眼眶中,可惜夺来的东西没根儿,用不上,也留不住,一动一停,眼珠子便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被枯瘦干瘪的手一把抓住,狠狠摔碎在石板上。
“哦——————哦——————!!!”
鬼泣一般的嚎叫在空旷的墓室之间回荡,为墓穴和生,为墓穴而死的行尸走肉,到最后却终于愤怒得像个活人。
发泄一通的佛头渐渐冷静下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捡起地上的尸体,摸索着拾起了那余温仍在的手掌。
没有眼睛,至少能摸出来。
护灵人长年在昏暗的墓室行走栖息,双手早已替代了眼睛的位置,虽说不如先前看时那般清晰准确,可总能摸出个大概。
还好。
至少人没被调包,这个还是薛家的种。
黑洞洞的眼眶此时翻出了别样的兴奋,佛头重新一点点将尸体上剥落的封陶补上,眼耳口鼻塞得满当当后,将人重新摆出了跪伏姿势。
这一次,再没人打乱这对他而言神圣无比的动作。
阿乌循着卫宁留下的记号一路追来,沿途山势趋于平缓,最终竟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不对。
孔善虽没有资格插手先皇陵寝修筑一事,可是大致方位却还是清楚的,怎么也不可能会是这样一个地方。阿乌心有疑惑,却并不立即折返,孔善身边有足够的人手护卫他的安全,无需他时时跟着,眼下还是完成大人交代的事情为好。
“你在找我。”
正思索间,耳边突然响起了这么一个没有丝毫感情起伏的声音,阿乌一惊,翻身就蹿到了一边戒备地盯着原处。
是卫宁。
“你怎么在这里,人呢?墓呢?!”
阿乌厉声呵斥,卫宁却跟听不懂一般仍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坦然接受怒火。孔善没把握能对付那是个护灵人,所以只要卫宁的行为并不出格,阿乌就不能用纹斛来威胁他。
受制于人,并不代表就要处处听命于人。
连你自己都甘心对敌人惟命是从,那谁都可以把你当奴才。
卫宁打小就吃够了对卫诚惟命是从的亏,他把他当嫡亲兄长处处忍让包庇,可换来的却是越发没个忌惮的暴打虐待。
犯错不要紧。
犯同样的错,那就死有余辜。
“就在这儿。”
“这儿?”
阿乌疑惑地顺着卫宁的目光看去,方才来时没仔细看,这会儿却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圆滑的表面上突兀地碎裂了一部分,从碎裂边缘勾出一条轮廓,依稀能认出是一只手掌的形状。
“入口的机关被毁掉了!”
阿乌先是一惊,随后也释然了,护灵人既然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职责,那绝不可能再将通道留着,不仅外部开启的机关被毁掉了,当初修筑陵墓时为他们预留的入口应当也被毁掉了。这处地势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墓穴压根儿就不在这处,这里有的不过是一条直通景陵的“盗洞”而已。
毁了,总会有痕迹在。
阿乌将双臂伸展紧紧贴住巨石,腿部发力,顶腰托举——起!
“嘭————!!”
巨石不过升起寸余,又落回了原处。他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终是脱力跌坐在了原地,仰望气定神闲的卫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瞎愣着干什么,不把入口清理出来你也别想救出薛纹斛!”
这句话倒是在理,卫宁也不冷眼旁观了站过去准备帮忙,这回却换了阿乌在一旁看好戏,半点要搭把手的意思也无——这人的武功修为在他之上没错,可这巨石绝非一人之力能弄开,除非弄碎……
呃……弄碎?
“喀————”
阿乌刚想到这茬,卫宁却已经用墨心将巨石对切成了几块,随后极是轻松地将石头踹开,露出了下面的石制机括。
“……咳,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怕里面的人发现么。”
“那又如何。”
按时间算,如果计划顺利,此时墓室之中除了薛纹斛之外应当再无活人,他们闹出再大的动静也没什么。如若计划有变,护灵人觉察到了他们的计划,那不管再怎么小心,只要进入墓室寻宝,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一场硬仗。
从来富贵险中求。
两人也不再废话,循着机括挖了下去,刨开层层湿土,终于看见了那被断木残根碎石堵死了的通道。
纹斛躺在干燥的稻草之上,冷静地看着给自己号脉的老者。
“师父,怎么样?”
杨梧急切地向自个儿的师父求证,得到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这蛊虫,我也没办法。”
杨梧却并不肯就此放弃——
“怎么会没办法呢,师父你从前不是也被种过子母蛊么,可是武帝过世后您不还活着么,怎会……”
“我是被种过子母蛊,也确实活到了现在。”
梁樽摇头,
“可是你的师母,你的师弟,他们身上也有子母蛊,但凡我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孔善能将蛊王引为己用并不是巧合,因为蛊王世代都是为帝王培养暗卫而存在的。前朝之时服务于薛氏,母蛊种在皇帝身上,子蛊则种在暗卫核心人物身上。护灵人只是为亡人服务,掌握的也只是陵寝的秘密,而暗卫却是掌握着皇宫大内所有密辛,巨潮上下皆有把柄握在其手上,皇帝怎么可能让他们脱离自己的掌控。
所以历代暗卫头子都不得善终,梁樽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我当初只是答应你们跟过来看看,本想着五殿下种蛊时间不长,应当还有几分活路,可如今——他身上不止有蛊虫,还有孔善给他吃的活死人丹,再加上佛头喂他的定魂,这三样哪个不是至阴至寒的东西,混在一处身子早被亏空了。”
“师父!”
杨梧还待说,却被纹斛拽了拽衣角。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眼神却总能泄出暖光。
“害梁大人白跑一趟了,纹斛在此谢过。”
梁樽垂首,
“本是老朽无能,五殿下客气了。”
梁樽的妻儿皆是因武帝而死,按理说应当憎恨薛氏一族,可对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他还记得他儿子在死前拉着他的衣角说,
“爹啊,活一天,就赚一天啦。”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后悔让儿子在世上受罪,当初不应该生下他,可儿子却总安慰他说,如果当初在娘胎里就放弃了他,那他一天都活不了。
虽然活着的每一天都很痛苦,可他仍旧觉得,活一天,就赚了一天。
他那时的神情,跟面前这个孩子一般无二。
“我当初也是侥幸活了下来,执行任务之时受了重创,被个老农救回去灌了几碗土方子,病根儿虽然落下一大堆,可阴差阳错的把蛊虫给拔出来了。”
他后来也想用同样的法子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拔蛊虫,可妻子没能挺过来,儿子在拔蛊之前就死了,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前后脚死在了他怀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恕老朽直言,别说这法子对您不一定起效,就算是有用,按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挺得过来,内子虽是妇道人家,可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就是那样的人都……”
牵扯到从前之事,梁樽不愿多说,纹斛也不在此处纠缠,而是很有眼色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去。
“纹斛有一事不明。”
“殿下请讲。”
“身种母蛊之人如何判断持子蛊之人的方位,又如何得知他还在世与否”
“这简单,同深入肺腑的子蛊不同,为了减少对种母蛊之人的损伤,蛊虫皆浮于皮肤表层,子蛊以寄宿之人的血肉为食,而母蛊却只需用鲜肉喂养即可。”
杨梧听着胃里一片翻腾,纹斛却是面不改色——也是,生于皇宫,这些东西早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