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兄不用客气。”
“当真不必。”
直把个老实人逼得满脸通红纹斛才收手,任不知趣者如吴昔,从此以后也再不敢在纹斛面前讨嫌。私事暂且揭过,纹斛大发慈悲地谈起了“公事”。
“刚才红帷写的那些吴兄也看见了,你如何看”
红帷打从一开始被抛出来就是颗弃子,想从她身上问出太多有用信息绝无可能,可此人生性谨慎,比静娘更老成世故,即便孔善有意隐瞒,终还是会被她瞧出些端倪。
她在那张纸上画了很久,抽丝剥茧,最终也只留下了四个字。
传国玉玺。
“孔善如若想借旧朝之势,寻找传国玉玺倒很有几分可信。”
前朝唯一能算得上宝藏的估计也只有这东西了。当初当老头子很往外头送了些人,儿子也好相好也罢,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儿子一个都没跑掉,除了薛纹枢之外全被抓回来砍了头。如今看来,当初应该至少有一拨人成功逃脱了,而传国玉玺恰好就在他们身上。
“可是这法子有些蠢,如若弄死我同纹枢其中一个就能得到传国玉玺,那努勒同卫诚早就干了,如何还会轮到他来捡便宜。”
尚卿又道,
“只要他不是傻子,那所求之物应当还是别的东西,一件薛氏子孙快要死绝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东西。”
宝藏,传国,薛氏子嗣……在亡国时不会动用,只有在薛氏一脉死绝前才会出现的传国宝藏。
“孔善不会是想挖你们薛家的祖坟吧……”
吴昔觉得自己的猜测挺不靠谱,可是当对上纹斛那双眼睛时,突然就领会到了眼神背后的意思——他难得聪明了一回。
卫宁回来时吴昔的内心还在翻腾,他不知自己是该同情纹斛还是应该唾弃他,同情是因为人家处心积虑要刨他家祖坟,唾弃是因为这个人压根儿不为此事动容。
也不知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人安全交到你手上,看好了。”
甭管有心没心,反正又不是同他过日子。
门“吱呀”一声合上,堵住唯一的出路,仅留下屋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万前辈如何说的”
纹斛看了一眼进屋后便默不作声的卫宁,后者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神色之间的躲闪已经叫人看出了端倪。
“万前辈说他也不知我到底会不会一直清醒下去,可是不管我记不记得过往,我定会护你一辈子。”
卫宁的眼神很干净,也极坚定,纹斛知道这人从小就愣,认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却偏偏是这股子愣劲儿让他如何也割舍不开。
同从前一样,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脑门儿。
“你才多大点儿,别小瞧了一辈子。”
许是因为纹斛将他的誓言当成了戏言,卫宁一时情急竟伸手握住了纹斛的双肩。
“我说到做到,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哪怕少了一天,活该我下辈子受一遍你受过的……”
“啪——!”
激动的强调声被这突来的一巴掌给强行扯断,卫宁不明所以地看着纹斛,眼里全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纹斛的心。
他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之余为何会生出嫉妒,可是这嫉妒极强烈,强到压根儿控制不住。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看着面前这个挨了打还主动认错的家伙,纹斛越发觉得无奈——打人不打脸,他今天的确过了。
“你是猪脑子么,挨打的是你,怎的还该你道歉。”
卫宁不愿说,纹斛却不想让他误会下去。
“是听了别人嘴里的‘旧事’”
卫宁不敢骗纹斛,只得保持沉默。
“你不用想太多——努勒没碰过我。”
“什么?”
突来的讯息叫卫宁一时消化不了,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心里却抢先一步生出庆幸。
“果真!”
“骗你何用。”
纹斛笑着去里间沐浴更衣换掉身上带血的衣衫,留下卫宁一个人在外间傻乐,乐半天却也不知自己在乐个什么。
伤害依旧在,只不过少去一样罢了,纹斛到底过了那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到底在庆幸什么。
又为何,唯独对这件事万分在意。
卫宁想不通,或许是想通了却刻意回避,他只保持着傻乐的状态去里间拿纹斛换下的脏衣去洗。白日擦身用的是凉水,自没有蒸腾水汽迷人眼,视线畅通无阻,抬眼便看见了那人雪白的肩头上,一枚清晰到扎人心窝子的牙印疤痕。
☆、第049章
努勒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没做过什么好事。
为了至尊之位,他杀了很多人。
而登上这皇帝宝座之后,他又用手中的权势杀了更多的人。
可是,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不后悔。说什么当皇帝是承天命为百姓谋福,他拼死拼活争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让那些不相干的人过得快活的,首先第一点自然应当是要自个儿舒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攥到手里,不然费心费力当上这个皇帝有什么用!
“主子,夜了,歇息罢。”
王富财看了一眼缩在一旁不敢劝说的两个小太监,有些厌烦地挥挥手,转身仍旧恭恭敬敬地立在努勒跟前劝到,
“您得为自个儿的身子着想,薛相公要是回来看见了……也会心有不安。”
埋头翻看各路消息的努勒听到这话终于分神抬起头看了王富财一眼,可是后者却并不因此庆幸。
圣上……越发瘦了。
从前圆胖的福相如今是半分也寻不见,不是说瘦些不好,只是圣上如今这模样,可不是长寿之相啊!
“那边来消息了?”
王富财别过脸抹了抹老泪,随后从袖子里抽出来一张纸递了过去,观其纸质花色,同摊在努勒面前的并无二致。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过这张纸,故作不甚在意地翻开,实际上却一字不漏地数着看下去,这样的信件自从薛纹斛离开之后就没断过,而努勒的心情也在一次次的翻看之中下沉。先是后悔,愧疚,后来是惶恐不安,最终慢慢转化成了不甘,憎恨。
从前的他会半夜惊醒,发疯一样抓着身边的人逼问纹斛是不是再不会原谅他了,可如今的他关心的却只有一件事。
什么时候能把人抓回来。
活人,抓回来关着。
死人,挖回来埋着!
不论他原谅与否,不论他意愿为何,不论他是生是死,只要他努勒不点头,绝不会让薛纹斛再离开他身边半步!
一双眼睛阴鹜渗人,努勒的性子比之从前越发阴晴不定,身边伺候的人个个儿胆战心惊,也只有王富财还能说上几句。
“主子,可是找着薛相公了?”
从前王富财是不敢问这个的,可今儿个努勒的神色有些不同往日,瞧着竟有些欢喜,不用想也知道是出去找的人传来了好消息。
“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什么?”
王富财难以置信地看着终于拨云见月的努勒,惊讶之下也忘了应承,只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跟换了个人一样的主子。
“你老糊涂了”
努勒难得的没发火,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戏谑,
“也是,你毕竟老了,这次出门儿不带你免得耽误了脚程——宫里的事儿给我看好喽,如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说完不等王富财反应过来,起身走到灯台前,拿下八骨宫灯的黄色布罩子,顺手便将桌上这些从前看做眼珠子般稀罕的信件点燃了,一封不留地丢进火盆里。
黑灰翻白,橘火妖娆,毫不留情地吞尽最后一丝痕迹,往后,再用不上这些东西。
明黄色的身影一转,径直走向书房之外,留下那没了灯罩的蜡烛继续烧着,炸出几朵灯花,留下一滴凝固的灼泪。
今晚,他应当能睡个好觉。
次日梦醒,便是征程。
纹斛不是个讲究的人,可有条件他还是愿意过得好点儿。
这跟被人一拳打倒在地,能挑个干净点儿的地方趴着嚷疼,傻子才会往有鸡屎烂菜叶子地方倒是一个道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一天换两身儿衣裳,反正洗衣服是卫宁的事儿。
“就沾了点儿血迹,旁地儿都是干净的,你搓搓那一块儿就成,晾干之后明儿个接着穿。”
卫宁练武,力气大,耐力好,用来洗衣服正合适。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纹斛照样面不改色地擦着身子。他不爱动弹,身上的肉自然不如他们习武的结实,除开背上那些陈年伤疤,别处都白生生软乎乎的。
不怎么扛揍。
纹斛一边嫌弃一边仔细擦着,静娘的血不知有没有毒,擦干净些总没坏处。正想着,脚步声突然停在了身后,下一刻,一只滚烫的手边触到了肩膀。
“你说……他没碰过你”
低沉暗哑的嗓音自耳后传来,纹斛被这潮湿温热的气息激得一哆嗦,旋即巨大的危机感席卷而来,等意识到身后之人是卫宁后,没顶的恐惧才如潮水一般褪去。
这是阿宁。
不用怕。
“你是说这个牙印”
他的肩膀上有什么伤纹斛自己再清楚不过,从前阿宁糊涂时就因为这个发过好几次疯,他已耐心解释过许多次,早就不会再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在你失忆时已经解释过几次了,这是个意外——我们快离开皇城时出了些变故,这是那时留下的,因为杨靖出现得及时,所以没有发生别的事。”
纹斛并不怀疑阿宁对他的感情,可是有礼义廉耻的阿宁却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这样离经叛道的感情。他这人从小就愣,父母师长灌输进去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