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拍师弟的肩准备交班儿回去困觉,却不想被杨靖留住了步子。
“山上并不太平,纹斛一会儿同你一起回去,劳烦大师兄将他交到卫宁手上。”
杨靖今日带人出门前便得了卫宁嘱托,山上还有内鬼,切不可叫纹斛落单。
师兄弟两个在这儿说话,纹斛却是先一步进了房门。朝云派没有牢房,后山的废宅虽说能关人,可毕竟离众人太远恐生变故,遂特意找了两间闲置的客房分别关押这两人。化功散已喂,手脚亦用绳索缚住,考虑到静娘的本事,还特意给她添了一剂软骨散。
纹斛先进的就是静娘的屋。
房间干净整洁,旁边还有俏生生的女弟子就近看管,对于一个企图害人性命的凶手而言已算得上不错的待遇。
“薛先生早!”
那女弟子见着薛纹斛过来后脸上立刻涌起崇拜之情。越是自己欠缺的东西,越是稀罕。朝云派上下最缺的就是心眼儿,所以对心眼儿多成筛子的纹斛尤其敬佩。
“辛苦你了,一会儿去饭堂吃些东西后回屋歇歇罢。”
纹斛只与那女弟子寒暄,并不急着问静娘,后者原本咬死了嘴唇打定主意如何也不开口的,可见他轻松惬意地同个女弟子调笑,并不把狼狈不堪的自己放在眼中时,心里陡然蹿出一股怒气,恨不得拿化骨水直接从他嘴里灌下去。
“哼,不过是个供男人享乐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座上宾了。”
那女弟子正与纹斛聊得起劲,听了静娘这上不得台面的话瞬间气得满脸通红,上前冲着她就是狠狠一脚——
“把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纹斛并不阻止,任由那女弟子教训静娘,似乎半点想上前问话的兴趣也没有,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看她笑话。
看这自以为了不起,却在一帮蠢货手中栽了大跟头的自己的笑话!
静娘咬碎了一口银牙,身体上的疼痛加上连日来的精神折磨,终于叫她绷断了最后一根弦,撕心裂肺地嚎叫道:
“薛纹斛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师父一定会替我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哪怕气得再狠静娘也知道孔善是指望不上的,能替她出头的也只有打小视她如己出的师父。
“我倒是好奇——”
这时,打进屋起就没正眼瞧过静娘的纹斛终于搭话了,
“你那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放心叫你这么个蠢徒弟出来丢人现眼。”
他脸上的轻蔑太过刺目,别说静娘,就连一旁站着的女弟子都有些不适。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将轻蔑用成刀子,刀刀戳人心肺。心中微微发紧,那女弟子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练武时师父常同她说的话。
人只有学会挨揍,才能知道怎样揍人。
知道拳头打在自己身上哪一块儿最疼,疼到临死都忘不掉,才能牢牢记住下次揍人时该瞄准哪个部位。
用在纹斛身上,估计也贴切。
非刻骨,何以伤人。
没有被那样的目光伤过,没有对这刺骨的蔑视和嘲讽习以为常,又凭什么将它化作攻心的利刃。
纹斛不知这女弟子在想些什么,只看臭虫一般看静娘,将后者看得怒气更炽。
大悲大喜大怒,最易方寸大乱。
“我师父乃是蛊……”
只差一步就要激出来,却不想单单说了开头一个字,静娘口中便涌出了鲜血,殷红的血大口大口落下,生命也就此耗尽。静娘睁大了双眼,到死都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身体里,竟然被师父埋了蛊虫。
最疼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
师父……
突来的变故叫那女弟子大叫出声,门外的吴昔和杨靖立马冲了进来,均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只见一根黑虫自静娘胸口蹿出,扭动着身体似在寻找新的附着物,吴昔眼里透出一股厌恶之色,举剑将虫断为两截。
静娘,到死都没能合上双眼。
☆、第048章
静娘死得毫无防备,离得近的纹斛和吴昔身上免不得沾了些血迹。可眼下却没人在意这些细节——静娘已死,朝云派手里握着的也只有红帷一人,而红帷心性坚韧,比静娘难攻克百倍。
杨靖原本以为纹斛会有所顾忌暂时不去找红帷问话,却不想他丝毫没有因静娘的死而乱方寸,仿佛眼前死不瞑目的不是一个关键人证,而是一株无关痛痒的杂草。
“把她丢到隔壁,给红帷搭个伴儿。”
语调平淡无波,没有半分怜悯。
杨靖不是一个烂发慈悲的人,他也知道似静娘红帷这样的人死千次万次都不足惜,可是这样的冷漠放到纹斛身上却叫他难以置信。
他仍然记得,纹斛虽然精明狡猾,轻易能将人气个半死,却会主动在暗中照顾毫无价值的李丰杨,不求任何回报。
他一直都觉着,纹斛应当是个善良的人。
所说的话久久得不到回应,纹斛看了一眼呆愣当场的杨靖等人,心下了然,他也不辩解什么,只慢腾腾地走到死相凄惨的静娘身边,缓缓弯下腰,有些嫌弃地敷衍到:
“可怜红颜薄命,我恨不能以身代之。”
杨靖:……
辩解一大通,也不如这明摆着的虚伪管用,被纹斛这么一搅杨靖等人心里虽然仍旧觉得不适应,到底也没再发愣。吴昔上前将尸体拎起来扔到了隔壁房间,不久便传来红帷的疯狂大叫。
她是聪明人,自然能看出来静娘是因何而死,孔善打从一开始就没给她们留活路。
她们为他拼命,可他,从头到尾都只把她们的忠诚当笑话。
死不足惜的笑话!
等到尖叫声咒骂声平息,纹斛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去了隔壁房间,杨靖能看出纹斛一开始并不知道静娘会死,可是此变故一出,他立即又换了另一套处理对策,此间没有丝毫停滞,仿佛早预演过一番。
冷静睿智到令人心寒。
地上血迹未干,空气之中仍有令人作呕的腥气,女弟子禁受不住早已掩面冲了出去,而杨靖则抬眼看了看屋外的阳光。
明亮得有些晃眼。
纹斛何时同吴昔离开的杨靖已经不知晓了,他只知道自阳光之中走来一个模糊的人影,光斑淡去,合出一张完整的脸。
“纹斛呢”
卫宁从李丰杨那边得知了纹斛的遭遇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纹斛,没想到两边竟走岔了路。
“应当是刚回去不久。”
断了因误会而生的痴念,杨靖恢复了往日心绪,再看面前的卫宁时也不复初时嫉恨。心细如他,自然看出了卫宁的反常,联想到他刚恢复记忆,又才见了李丰杨,不难猜测出是他那个五师弟又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旧事。
“纹斛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那师弟从前同纹斛有些嫌隙,他的话不可尽信。”
听到这句话后,卫宁拧在一处的心突然又救出个活扣来,可下一刻那活扣的两端又再拉紧,生生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纹斛在那地方过得不很好,别管他如今成了什么样,至少他对你的看重不曾变过,你往后记着对他好就是。”
似是终于为纹斛的不近人情找到了借口,说出这句话之后杨靖的内心明显松快了许多。人人都想做傻好人,可上天只给了他成为薛纹斛的路,有什么法子
当活命都成问题,谁也没资格再去苛求人家讲什么礼义廉耻,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要脸的事情。
“我听京城的人谈起,前朝覆灭之后他先是被抓到了将军府,被人当狗一样拿条链子锁在桌角任意羞辱,之后偶然被狗皇帝看上带进了皇宫,日子倒是好过了些……”
言语至此突然中断,杨靖想起了离开皇宫地牢的那个晚上看见的场景,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景象。
哪怕是不再喜欢纹斛,他仍后悔没能宰了那个狗皇帝。
朝云山上也有不少开垦出来的地,粮食是不种的,不过弄些小菜。种子播下去快的话二十来天就能摘一批,吴昔带着纹斛一路走回去就碰见了好几个女弟子在掐小菜,每个瞧见纹斛都会笑嘻嘻地打招呼。
“薛先生早,哟,大师兄也在啊。”
无一例外的叫完纹斛,再叫吴昔。
“早。”
纹斛慢吞吞的,却一个不漏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并没有因为自己抢了吴昔的风头而沾沾自喜,也并不因此惶恐不安,吃饭喝水时是什么表情,现在依旧是什么表情。
吴昔看着身边这个人那张精致的脸,神色越发诡异。
从前他是看不起薛纹斛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的,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这种小白脸往往比武艺高强的他管用。
他当时就在红帷跟前儿守着,那个自清醒过后就一声不吭,任他们费尽手段仍油盐不进的女人,竟然在看见静娘的尸体过后方寸大乱,纹斛一个字未说,单单把纸笔往她面前一扔,该写的不该写的全都吐了出来。
这是个妖怪。
“我不是妖怪。”
纹斛一字一顿地回复,吴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我只是比你聪明而已。”
吴昔:……
“你聪明你还成了亡国奴。”
说完吴昔就觉自个儿有些刻薄,可纹斛脸色依旧未改,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术业有专攻,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你随便挑一个解释。”
吴昔:……
他就不应该觉得愧疚。
人安全送到了住处,却并不见卫宁,吴昔得了杨靖嘱托不敢丢下纹斛一个人离开,又不欲听一个妖怪胡说八道,索性自个儿在屋里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看到了卧床。
两个枕头,两床棉被。
可是毕竟只有一张床。
卫宁同纹斛的关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好似突然撞破了人家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一般,吴昔又开始尴尬了,一边检讨自己不应该不经允许就进入别人的卧房,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比如——
这两床被子是一人分一床呢还是叠在一起盖呢
这枕头晚上是放一边儿挨着呢还是床头床尾分开放呢
再比如……俩男的睡在一起会干什么呢?
“你要是想知道晚上可以亲眼看看。”
吴昔瘫着一张脸,按理应该很难看出心里想得有多复杂,偏偏这人嘴巴老实,想着什么一不留神儿就说了出来。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