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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娘娘 第6节

作者:洗泥 字数:16500 更新:2021-12-31 15:35:24

    皇帝缓缓摩挲瞎娘娘苍白细瘦的手指,“不要称我为皇上,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瞎娘娘垂了垂眼睛,“我不敢。”

    皇帝捧起瞎娘娘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吻,“我疼惜你,想你好好的,也想你待我与其他人不同,唤我的名字,瑞轩。”

    他言辞恳切,眸光仿佛盛着一池深水,饱含默默期盼。一席话说得人心疼,瞎娘娘张了张口,慢慢地将字吐出“瑞轩。”

    皇帝高兴地在他手心一亲,“好。”

    瞎娘娘将眼睛垂得更深了,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瞳,他想过千百种讨好的情话,现在却无言以对。

    下午小宝过来服侍,初入皇帝的寝宫,很拘谨。

    直到进了里屋,一眼瞧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瞎娘娘,才急急奔到床边,眼眶一瞬便红了。

    瞎娘娘勉强笑一下,“傻孩子,哭什么。”

    小宝止不住泪,“主子没事就好,我担心了一夜呢。”

    瞎娘娘微微笑着,一阵心酸。如今会替自己担心的,怕是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你去叫热水来,我想洗身子。”

    小宝擦擦眼睛,道“主子不是洗过了么”

    瞎娘娘摇头,“那是别人洗的,我要自己洗,干净些。”

    小宝点点头,起身叫水去了。

    瞎娘娘睁着眼睛,头顶是一片明黄帷帐,长长的直垂到地上。他看不见,并无一丝欣喜或悲伤,只静静地躺着。

    宫人搬了屏风和木桶进来,将一盆盆热水注入桶中,又送来毛巾和干净衣裳,置在架上。

    瞎娘娘道“你们出去吧。”

    宫人们应了声,纷纷退下。

    瞎娘娘对小宝道“你扶我起来。”

    小宝赶忙上前,小心地将他从床上抱起。怀中的躯体又瘦又轻,薄纱滑落下来,露出一身青白痕迹。

    小宝一惊,道“主子,这”

    瞎娘娘淡淡道“不打紧,几日便散了。”

    起身跨入浴桶内。

    温热的水流一寸一寸漫上来,身下的伤口触了水,血气翻涌,水中渐渐有了嫣红痕迹。

    瞎娘娘咬紧牙关,勉力抬起手臂,一下一下擦拭身子,额头被热浪熏出大颗汗珠。他仰起头,溺水般大口吸入空气,发梢湿淋淋的,眼前黑得厉害,身子仿佛被掏空了。

    小宝从屏风后绕出,“我替主子洗吧。”

    瞎娘娘将脸撇向暗处,“别看,脏着呢。”

    “主子胡说什么”,小宝生气,“不作践自己就不甘心么。”

    瞎娘娘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小宝撸起衣袖,抓了毛巾替他擦背。

    瞎娘娘的躯体惊人地瘦,面上被蒸汽熏出仅有的几缕血色。小宝心内一叹,道“主子这样,纯粹叫人不得安心。”

    瞎娘娘在桶中坐着,痴痴怔怔,半晌含糊道“不打紧。”

    小宝将他从桶中抱出,擦干净身体,给伤口上了药,裹好纱布。还未来得及披衣裳,立即有血洇出,刺目地红。只得小心剥去纱布,重新拿药膏涂了,换新纱布裹上。

    一番折腾,才将瞎娘娘抱上床,掖紧被褥。

    瞎娘娘浑身疼得厉害,然而终究洗了澡,比先前要干净了。

    小宝握紧他的手,“主子听我一句劝吧,往后多疼惜自己,别替任何事情担忧了。”

    瞎娘娘恍恍惚惚地呢喃“嗯。”

    也不知道究竟听见没有。

    傍晚,皇帝回到寝宫,瞎娘娘已经用了点粥,斜倚在床头。

    皇帝上前半抱住他,柔声道“好些了”

    瞎娘娘浅浅一笑“好些了。”

    勉力将浑身疼痛从思绪中压下。

    皇帝在他额上一吻,道“昨夜是我冲动,没想到伤着你,今天一直担心着。”

    瞎娘娘埋在皇帝臂弯里,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两人说了些话,宫人将羹汤送进屋里。

    皇帝手握勺子,一口一口将羹汤送入瞎娘娘口中。

    瞎娘娘神情黯然,好久才吞咽下去。

    皇帝将那副单薄躯体搂入怀中,言辞切切“我再不会教你受苦了。”

    瞎娘娘闭上眼睛,说不出话。

    皇帝道“我们这样一直守着,好不好”

    他的唇轻触瞎娘娘的眉心,又移到眼睛上,轻轻一吻。

    一辈子相守,多么美满。

    瞎娘娘沉默着,烛光静静躺在他的眼底。

    皇帝又问一声“好不好”

    瞎娘娘在他怀中仰起面庞,轻轻道“好。”

    皇帝面上蕴出笑容,躺下床去,手仍旧搂着,未曾松开。

    瞎娘娘也想搂住皇帝,然而手臂又沉又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空睁着眼,蜷在皇帝的臂弯里,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身旁的躯体宽厚而温暖,然而这般温存不会持续太久了。

    瞎娘娘死死咬住唇,直到嘴里有了血腥气,才将心底的痛一点一点压下去。

    可终究没能忍住,沿着面颊滑落两行清凉的泪。

    17、第十七章

    自一夜缠绵之后,瞎娘娘与皇帝日渐亲密。

    皇帝待他如心爱之人,在宫人面前也不避嫌。

    每日一同吃饭,一同阅书。

    瞎娘娘看不见,皇帝便读给他听。

    偶尔到庭中赏月,或划着小船,到荷塘深处。

    瞎娘娘身子弱,太医开了调养的方子,一日两副,微苦。

    瞎娘娘不乐意喝,道“我过去几年不曾喝过药,不也没什么事,现今何必受这个苦。”

    皇帝耐心道“答应了要和我一辈子相守,你这个样子,如何能守一辈子。”

    瞎娘娘不再说话,将药如数饮下。

    皇帝将一颗冰糖送入他口中。

    “朕幼时脾气倔,常哭闹数个时辰不肯喝药,太后一直用冰糖哄朕。”

    瞎娘娘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后极疼皇上的。”

    皇帝俯身轻蹭他的眉眼,目光如深潭,“你要爱惜自己,勿要教我心疼了。”

    瞎娘娘垂下眼帘,轻轻道“嗯。瑞轩。”

    这日阳光平和,瞎娘娘被小宝扶着到御花园小坐。

    小王爷也在御花园,身后跟着一水儿宫人。

    他在瞎娘娘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立即有两名小宫女上前打扇,捧着各色甜食小点的宫人位列两旁。

    小宝咂舌这排场。

    瑞泽清清嗓子,童音朗朗,道“瞎娘娘平日住在宫里,也算是半个主子,你们可不能怠慢,知道不”

    宫人们纷纷点头应是。

    瑞泽又道“娘娘眼睛看不见,你们少不得多加照应,勿要让娘娘为难,知道不”

    宫人们再次点头应是。

    瞎娘娘忍不住微笑,“叫小王爷费心了。”

    瑞泽背着小手,昂起圆圆的脸盘,道“应该的。”

    祈晟大步踏进御花园,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袭深色锦袍,腰间系玉带,配着剑,眉目俊朗。

    小王爷奇道“今儿不用练功,将军怎么入宫了”

    祈晟道“太后传唤臣入宫,臣便过来了。”

    小王爷问“母后有什么事情吗”

    祈晟道“并非家国大事,只是宫内事务罢了。”

    小王爷道“正好,坐下与我们一同用些点心。”

    小宝挑眉“你当人人都爱吃你那甜到腻牙的吃食。”

    瞎娘娘笑道“偶尔吃些甜品,也没什么不好。”

    祈晟道“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王爷笑嘻嘻地,“将军吃了本王的东西,明个儿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本王少练半个时辰”

    祈晟挑眉“甜食最易致人发胖,于习武之人可是大忌,明日不但不能免,还得加练半个时辰。”

    瑞泽哭丧着脸,软趴趴钻进瞎娘娘怀里,告状“将军欺负人”

    小宝眼睛瞪得溜圆“明明是你贿赂将军,收买不成反咬一口。”

    瞎娘娘掩嘴笑了一下,“将军是为你好,不然日后牙疼,可没人管你。”

    小王爷苦着脸“可甜的东西,吃着高兴。”

    瞎娘娘抚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慢慢道“这是自然,口中甜着,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小宝和祈晟都没有说话。

    瞎娘娘也不在意,抱着瑞泽,若有所思。

    一时间御花园安静得只有微风拂过的声响。

    点心小食用得差不多了,小王爷起身告辞。

    瞎娘娘叮嘱“回去记得温书,太傅要抽查呢。”

    小王爷点点头,又道“哥哥在宫外有一处水榭居所,在湖中央,夏日十分凉爽。我央哥哥借我住几日,他答应了,你也一同搬去吧。”

    瞎娘娘微笑,“好。”

    小王爷目光闪闪,开心道“湖里养了锦鲤,可漂亮了,还有水鸟,一大清早就叫得厉害。我们把鱼食带上,可以喂鱼,好玩得紧。”

    小宝插嘴“你整天就知道玩。”

    瞎娘娘笑道“你好好温书,我自然什么都依你。”

    小王爷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宝叹道“这孩子,倒是好哄。”

    祈晟立起身,对瞎娘娘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瞎娘娘道“自然。”

    和祈晟走到御花园僻静的一角,瞎娘娘问“不知祁将军有何事”

    祈晟略略一顿,道“实不相瞒,太后今日招臣入宫,不为其他,正为娘娘你的事。”

    瞎娘娘身体一震,“将军请讲。”

    祈晟道“太后已知晓皇帝近些日子独宠你一事,心中不甚高兴。她只有皇帝一个儿子,爱子心切,小王爷是抱养来的,你或许知道罢。”

    瞎娘娘慢慢地点头,“太后要如何处置我。”

    祈晟道“太后吃斋念佛多年,只说要将你远远送走,再不许踏入京师一步。”

    瞎娘娘垂下眼睛,淡淡道“我明白了。”

    祈晟伸手握住他的肩,“我不想你委屈自己,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与我听。”

    瞎娘娘道“小宝,可以与我一同离开么”

    祈晟摇头“他不行。”

    瞎娘娘有些急,“他一直跟着我的,我不在了,他怎么办呢。”

    祈晟沉吟一刻,“我会想办法,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你且放心。”

    瞎娘娘眼里立时有了泪,唇颤得厉害,“你不懂,他没有更好的去处了,我一走,只会逼死他。”

    祈晟沉默不言。

    瞎娘娘问“太后命你何时动身”

    祈晟道“今晚。”

    瞎娘娘垂首立着,道“不要将此事告知皇上,若让他们母子因此生了隔阂,就是我的罪过了。也不要告诉小宝,就说我要离开一阵子,让他安心住在端灵轩。”

    祈晟应道“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瞎娘娘支小宝去御膳房取糕点,自己换了身素净衣裳,摸索着找到玉璃,将它紧紧抱在怀中。

    出了院门,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向约定的地点走去,和祈晟碰了面。

    祈晟将他扶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马车,马车静悄悄出了宫门,一路向北而去。

    马蹄在地上踏出有节奏的声响,跑得且轻且快,车轮扬起一阵尘土。

    祈晟嘱咐驾车的马夫几句,掀开帘子进入车内。

    瞎娘娘倚在窗边,怀中的玉璃默默趴着,既不动,也不叫,安静透了。

    祈晟道“你不会怨我吧”

    瞎娘娘转过头,“太后仁慈,留我一条命,我已是极为感激,我连太后都不怨,怎会怨你。”

    祈晟道“太后虽要将你送走,却未指定送去什么地方。我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一位故人那里。离京师不远,只消数日便可抵达,你住在那里,有人照看,我也安心些。”

    瞎娘娘道“不知是怎样一位故人”

    祈晟道“年少时我与他跟着同一位师傅习武,后来我入了朝野,他只向往闲云野鹤的日子,遂搬入深山,教几个小徒弟习武,日子倒也自在安然。”

    瞎娘娘点点头,“那必然是僻静宜人的所在了。”

    祈晟笑道“极是。那居所建在高山险峰上,仅有陡峭小径可达,院旁有瀑布经过,遂引了一弯流水到院中,池塘中有鱼有荷,遍栽梨树,春夏时节梨花飘飞,香气满园,群鸟聚集,倒真是一方仙境。”

    瞎娘娘面上露出微笑,“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去瞧瞧。”

    马车走了几日,在一处山脚停下。

    祈晟挑开车帘,道“已经到了,这几日让你颠簸了。”

    瞎娘娘摇头,“将军这么说,纯粹让我心里不安么是我连累将军走这一遭,辛苦将军了。”

    祈晟道“上山的道路崎岖险阻,我背你上去。”

    瞎娘娘一惊,道“这如何好意思,我有一只手杖便可。”

    祈晟不由分说,将瞎娘娘抱下马车,背起他朝山上大步走去。

    耳边风声愈大,瞎娘娘闭起眼,紧紧抓住祈晟的衣衫。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鼻尖隐约闻到梨花香气,鸟鸣幽幽。

    “将军,我们可是到了”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哪阵风把祁大将军吹来了”

    18、第十八章

    祈晟闻言,抬头笑道“许久不见了,过来叙叙。”

    那人打量一眼祈晟背上的少年,道“只怕不是叙叙那么简单吧,你要是没事,会想起深山野林里还有一个我来”

    祈晟听出那人话中带刺,只得陪起小心,“我的确许久不来看你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那人从鼻孔哼出一声,理也不理,一转身走进门里,祈晟赶忙跟进去。

    瞎娘娘笑道“将军也有吃瘪的时候。”

    祈晟抹把汗,道“我这个小师弟,脾气最是古怪多变,以前习武的时候就没少让人操心。偏偏师傅极疼他,样样由着,惯出一副骄纵性子。”

    瞎娘娘从他背上下来,道“看看去。”

    二人进了里院,梨花飘飞,幽香阵阵,有假山有流水,还有一方竹林,绵延到院外。石块砌成的池塘里养了鱼,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被风吹落的花瓣浸在水里,连带着池水染上层层梨花香气。

    瞎娘娘惊道“果真仙境了。”

    有小徒弟引他到外厢品茶。

    茶也是好茶,用每日清晨从梨花花瓣上收集的露水冲泡,味道深蕴隽永。

    瞎娘娘坐在桌前,一小片茶叶不经意沾在舌尖,分外苦涩。

    第一次离开小宝这么久,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未说,他一定已经急疯了。

    瑞泽还邀他一同搬到水榭居住,现在不能去了,不知道瑞泽会不会生他的气。

    皇帝呢,可曾有过一丝担忧,可曾想过他。这般不告而别,或许已经发怒了。

    瞎娘娘想起皇帝说要一辈子相守时的情形,心里隐隐地抽疼。

    却说祈晟追着那人入了另一厢院子,跟在后面着实哄了一路。那人毫不领情,头也不曾回过。祈晟上前一把揽住那人腰间,强迫他转身面向自己。

    那人生了一双凤目,眼尾上挑,黛眉入鬓,神情透着乖张倨傲。一袭红衣衬得唇色嫣然,面上隐隐有怒气。

    “你还知道过来”

    祈晟自知理亏,稍不得做小伏低,若这般情形叫昔日一同征战的弟兄们见了,只怕眼珠也要掉出来。

    那人拨开他的手,冷笑道“当初说入了朝也会常来探望,结果一去边疆打仗就是好几年,如今回来了,照样几个月见不上一次,还不如就埋在塞外黄土堆里,绝了我念想。”

    祈晟涎着脸凑上去,不顾美人随时会发作的火爆脾气,“是我让你担心了,这不一得了闲就赶紧过来看你。你罚我就是,酒也好,蓖条也好,随你高兴。”

    美人厌恶地皱眉“谁要用蓖条教训你,白饶上手疼。”

    祈晟凑近美人耳边,在耳垂上出其不意地一舔,笑得颇具深意“那便不要你疼,你只躺着,剩下的交予我,包管让你舒服。”

    美人瞬时面皮涨红,怒目圆睁,“你这下流玩意,在军营里和糙老爷们混久了,敢在我面前耍流氓”

    祈晟一声大笑,手臂用力打横抱起怀中美人,大步朝屋里走。美人脸色通红,拳头如雨点没头没脑砸过去,口中骂骂咧咧,喊打喊杀个不停。

    祈晟面不改色阖了门,将美人扔上床,屋内起初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胡乱扫在地上,间或夹杂一两句咒骂。后来声响渐渐转弱,细微的喘息透过门缝溢出屋外。那音色沾染了,全然没了先前的戾气。

    因着久未相见,祈晟压着那人狠狠做了好几番,那人也顾不得脸面,极尽勾引之能事,口中浪声不迭。

    他原本日思夜想能与祈晟缠绵,奈何这混账东西死活不来,如今好容易见上一面,自然将双腿缠得死紧,扭动腰肢拼命索求。

    二人如此这般翻云覆雨,大汗淋漓,直做得天昏地暗才算罢了。

    夜变得深沉了。

    梨花小院里流水潺潺,瞎娘娘仍在桌前坐着,一语不发,直到茶凉。

    祈晟和那美人从别院一路踏来,入了屋子。

    祈晟对瞎娘娘道“这就是我的小师弟,名叫珏玉。你往后住在这里,有他照顾,尽管安心。”说着去牵珏玉的手。

    珏玉清亮一巴掌把狼爪拍走,旋即换上一副温和面孔,对瞎娘娘道“祈晟与我是旧相识,他将人托付与我,我自然好生看顾。山上清净,景致也好,最是养人。”

    瞎娘娘道“辛苦你们,为我费心了。”

    祈晟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要赶回京师复命。

    太阳升起不久,雾气尚未散去,天边隐隐透出橙色的日光。虽已入夏,山岭中仍旧寒凉得紧。

    珏玉送他到院门口,平日嚣张的眉眼添了一丝柔和情态。

    祈晟转过身,道“清晨露重,你回去吧。”

    珏玉没好气道“你在京中呆傻了,我可不是什么娇贵公子,整天这里热了那里凉了的。”

    祈晟面上含笑,手指轻轻触上珏玉的衣袖,在丝绸衣料上缓缓摩挲。

    珏玉丝毫未被脉脉温情感染,张口道“快滚,没来由惹人心烦。”

    祈晟仍旧微笑,出其不意在他面上一啃,吮吸了两下才松开,和蔼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珏玉冷笑,“少来这套,你这张脸我一看就来气。”

    祈晟奇道“咦,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死缠着求我多弄几回呢。”

    珏玉的脸瞬时涨得通红,眼里燃起熊熊怒火,骂道“祈晟你活腻歪了再不走老子把你踹下山去喂狗”

    瞎娘娘在这山间的梨花小院住下了。

    每日过得简单素雅,喝着荷叶粥,闻着花香,听着瀑布水流飞泻而下的声响,抱着玉璃沿着院落四处走走。

    珏玉每日清晨在院里教徒弟们习武,直到夕阳西下。瞎娘娘坐在小院的台阶上,听他们喊号子,每一个动作都带起一阵有力的风。

    日子安静怡人,更何况还有玉璃陪着。

    皇宫内的种种,更像一场前尘旧梦了。

    瞎娘娘觉得,如果就此忘记一切,在这一方梨花小院里度过余生,也挺好。

    珏玉的一帮小徒弟都不过舞勺的年纪,平日住在别院,一大清早就起来打水洗漱,到了傍晚便叽叽喳喳吵着吃饭玩耍,活泼喧嚣。

    瞎娘娘一听到这些孩子的喧闹声,就忍不住想起小宝,又忍不住想起小王爷。

    小徒弟们都知道瞎娘娘打京师来,常围着他问东问西,话一开闸,就没完没了啦。京师什么样啊,皇宫什么样啊,皇帝什么样啊。

    每到这个时候,瞎娘娘总笑着回答,京师啊,可繁华了,皇宫啊,可大了。

    小徒弟们急急地问“那皇帝呢”

    “皇帝啊”,瞎娘娘顿了顿,“我从来没见过皇帝呢。”

    小徒弟们纷纷点头,“皇帝哩,哪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人物啊。”

    瞎娘娘抚摸着玉璃柔软的背脊,微笑着回应“是啊。”

    偶尔和珏玉坐在池塘边闲聊。

    玉璃趴在石头上,眼巴巴地瞅着塘中悠闲自在摇头摆尾的大鲤鱼。

    瞎娘娘慢慢道“你与将军不能经常相见,会想念么”

    珏玉挑眉,“我可从来不想。”

    瞎娘娘掩嘴笑了一下,“口是心非呢。”

    珏玉没答腔,面上仍是一副倨傲神情。

    瞎娘娘问“想得紧了,要怎么办呢”

    珏玉道“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瞎娘娘道“祁将军待你是真心的,你等着,也值了。”

    山间的日子如落花,一日一日翻飞过去。

    瞎娘娘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梨花院落住久了,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直到一日清早,一个小徒弟急匆匆奔进里厢,连跑带喊道“师傅不好了,院门口聚了好些个人,说是宫里来的,要抓人”

    19、第十九章

    珏玉一听是宫里来的,没来由一阵气。

    “我就知道皇宫里没一个好东西”,他自墙上取了剑,“成日只会没事找事”

    瞎娘娘赶忙上前拦住他,“你一人如何斗得过他们,这里还有一群孩子,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他们想着。”

    珏玉握紧手中的剑,道“出去瞧瞧。”

    两人步入院中,院门口站了黑压压一群人,皆是佩刀的士兵。为首那人剑眉星目,面容沉静,身着锦袍,腰间佩玉,手中并未持一刀一剑,只握着一把折扇。

    珏玉一瞧那人面庞,冷笑一声,道“这么大阵仗,我当是谁呢。”

    瞎娘娘眼睛看不见,着急地问“是谁”

    珏玉并未答腔,倒是那人看见瞎娘娘,开口道“是我。”

    瞎娘娘一听声音,忍不住惊呼“啊。”

    他怎么来了。

    禁不住心里一阵慌。

    他怎会知道自己在这里,是祁将军告诉他的吗,可是祁将军不可能说啊,还是他逼问出来的呢。自己消失了这么久,连一句话也未留,他会不会恨自己呢。

    一时间想了许多种可能,每一种都让瞎娘娘心惊肉跳。

    皇帝上前一步,道“跟我回宫去。”

    瞎娘娘慌张地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不,我不能回去。”

    太后不会放过自己,回去只怕凶多吉少,搞不好祁将军和小宝也会跟着遭殃。

    皇帝面色冷了冷,道“你突然失踪,朕派人在宫内寻了几日,却是一点人影也没有,料想你必是出了宫。去询问当值的门卫,门卫回答那晚并无异常,严刑拷打两日,方才吐露是祈晟买通守门的卫兵,把你藏在马车内偷运出宫。”

    瞎娘娘咬住唇,神色黯淡“是我求祁将军带我出去的,皇上不要怪罪祁将军。”

    皇帝面色微变,冷笑道“你们二人还真是情深意重。你知道祈晟怎么回答朕的么,他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与你毫无干系,硬生生挨了几十鞭子,仍不肯说究竟把你送往何处。你们是苦命鸳鸯,朕倒成了恶人”

    瞎娘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触在冰凉地面上,“是我对不住皇上,我做了错事,皇上尽管罚我,放了其他人吧。”

    皇帝面上浮出冰冷笑容,慢言细语道“私逃出宫的罪名轻不了,不用求,朕也会罚你,你急什么。”

    他一挥衣袖,立即有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瞎娘娘,向门口拖拽。

    珏玉勃然大怒“瑞轩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皇帝面沉如水,漆黑眸子深不见底,“珏玉,朕念在先帝的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你也别太过分了。朕想要毁了这小小的梨花院易如反掌,先帝对你爹有过许诺,朕可不曾,你好自为知”

    言罢铁青着脸,转身大步跨出去。

    瞎娘娘头沉得抬不起来,额上渗出血,原本素净的衣裳沾满尘土。他昏沉沉被带下山,手上、脚上锁了漆黑冰凉的铁镣,扔上马车。

    皇帝挑开车帘坐进来,淡淡对外道了声“走吧。”

    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车轱辘碾压在尖锐的石子上,晃得厉害。

    瞎娘娘难耐地闭起眼睛,伸手捂住耳朵,身子蜷成一团。

    皇帝面带怒容,狠狠将他的手拽下,“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瞎娘娘只是摇头,勉力忍着泪。

    皇帝道“朕心疼你,什么事都依你,你竟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体,谁给的胆子。”最后几个字愈压愈沉,仿佛自牙缝里挤出。

    瞎娘娘浑身颤得厉害,拼命撑起身子跪在皇帝面前,“是我搬弄口舌,骗将军送我出宫,我知道错了”头撞在地上,怦怦作响。

    再抬起面庞时,一缕鲜血仿佛蜈蚣自嘴角蜿蜒爬下。

    他脸孔煞白,眼瞳也惨灰一片,整张脸毫无血色,只有唇边鲜血触目惊心。

    皇帝陡然推开他,“朕再也不会信你了。”

    瞎娘娘面上满是绝望之色,身子缓缓滑下去,歪在一旁,再不言语。

    数日的功夫,大队人马抵达京师。

    小宝正在院子里喂两只相思鸟,突然听见门口人声渐杂,似有喧嚣之声。他心中一动,赶紧放下手中物什,飞快奔出去。

    转角的地方几名宫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小宝小心翼翼走到墙边,将耳朵凑过去。

    “你们知道吗,皇上今个儿回京了。”

    “听守门的卫兵说,还把私逃出宫的瞎娘娘给带回来了。”

    “你们没瞧见皇上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吓得殿前的宫人连茶都不敢上。”

    “那瞎娘娘要如何处置啊”

    “瞎娘娘已被打入地牢,重刑是逃不掉了。”

    宫人闻言纷纷摇头感叹。

    小宝听着,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瞎娘娘刚失踪那会儿,皇上也招他去问过话,他那时快急疯了,那神情是装不出来的,才勉强逃过一劫。守门的卫兵则没有那么幸运,严刑拷问下供出祁将军,祁将军挨了鞭子,自始至终未吐一言。后来皇帝抓到当日驾车的车夫,这才探明瞎娘娘的下落,立即动身去寻。

    瞎娘娘这次回来,怕是要遭罪了。

    他身子弱得跟只猫儿一样,风都能吹倒,哪里经得住一丁点刑罚呢。

    小宝想着,几乎要哭出来。

    他一直把瞎娘娘照顾得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想周全了。瞎娘娘眼睛看不见,他是一点活儿也不敢让瞎娘娘做的,剪刀、针线,全部放得远远的,连院子里带刺的花都连根拔了,玉璃的指甲也经常修剪,就怕一不小心弄伤瞎娘娘。

    他伺候瞎娘娘这么些年,瞎娘娘瘦归瘦,可身上一点伤口也没有。盲人看不见,东西在眼前只能用手去摸,因此手部最易受伤。然而瞎娘娘的手,又白又净,指节都是均匀漂亮的,连最细微的刮擦痕迹,也没有。

    可皇帝才来多久啊,瞎娘娘的身上就满是伤痕了。

    他怎么能不心疼呢。

    怎么能不心生怨恨呢。

    瞎娘娘坐在阴冷的牢房里,身下的草垫是湿的,铐住手脚的铁链也冰得叫人难受。他的眼前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好像坠入一潭幽深寒冷的湖水,水面浸过他的脚踝,漫过他的腰际,淹上他的脖子,灌入口中,直冲肺里,慢慢将他折磨窒息。

    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只能愈沉愈深,愈沉愈黑暗。

    “主子”

    耳边仿佛炸雷般响起焦急尖锐的声音,“主子,我是小宝啊醒醒啊主子”

    瞎娘娘猛地惊醒,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新鲜的空气灌进肺里,几乎可以听见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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