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来。”
无奈地垂首蹙眉,习惯性地拿手摁住隐隐作痛的眉心。
老医者沉吟片刻,许久,扭头冲内室轻呼了一声“瑾冉。”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应声掀开帷幕,随着轮盘滑动的吱呀声,一架轮椅被推着从内室走出。轮椅上坐着的少年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约摸十来岁年纪,面容秀美绝俗。再一看推轮椅的少年,不犹暗吃一惊,两人竟是如出一辙的相貌,两张同样秀气的脸蛋交相辉映,仿佛陡然闯入的两束白光。
“师父。”略带稚气的声音,两人齐声问候。
“瑾冉,你给他看看。”
老者执笔舔墨,冲我点了点下巴。两个少年一齐望了过来,正当我踌躇哪个才是他口中的‘瑾冉’时,推轮椅的少年缓步走到我面前站定。
他动作灵巧地翻开我的眼皮,就着烛光仔细瞧了瞧,然后回头冲轮椅上的少年微微颔首,退身站到一旁。
未待我回过神来,眼前银光一晃,三枚银针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直入气海、神堂、魄户三处穴位。银针微颤,光影微变间,针尾上紧连着的金线一直通到远处轮椅上的少年手中。
不消片刻,针线一收,胸中气息再度畅通回流。
“公子当真想恢复记忆?”
“什么意思?”我暗暗运气,让凝滞住的气血流通,目光回转向轮椅上的少年。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公子可知额上的蝴蝶从何而来?”
闻言下意识微微垂首,让额发垂落下来遮住额头上的蝴蝶印记。
“可是中了苗家蝴蝶蛊?”
我依旧默声不语。一旁的霍游仙投来吃惊的目光,探寻的目光中接二连三地抛来无数个疑问,我视而不见地扭头躲开。
“不过蛊虫已经给转渡走了,只是不知为何,刻意留下了些蛊毒。”
“你说刻意?”我猛地抬头,轮椅被推着向我靠近了些。少年吹弹得破的精致面孔□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下。
“是,刻意。”他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看公子的反应,倒像是完全被蒙在鼓中。”
“这蝴蝶蛊素有吸人精血的效力,因此能止血消肿,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味药,但药性太烈,一旦无法驾驭便会噬主。你身体里残留的蛊毒,分量被控制得恰到好处,而且又正巧留在脑部。”他顿了顿,微微思索了片刻,再度看向我时,目光中俨然多了几分杂色,“脑中精血回流不畅,这就好比在脑中上了一把锁,就算我帮公子破除了忘尘散的药效,只怕公子也无法记起来。”
“是有人不想公子恢复记忆吧。”推轮椅的少年接过话去,一语中的。
我顿时沉默下来,干涩的下唇皴出血丝,舔了一下,血液腥甜的气息在唇舌间蔓延扩散。平静下来后,再度把目光落回眼前的两个少年身上“可有破解之法?”
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冲我点了点头“将残留的蛊毒也一并引渡出去方可。”
“那好,赶紧帮我把它引渡出去。”
“公子,”伏案急书的老者闻言停笔抬头,目光挪移过来,“可想清楚了?找回记忆的同时,意味着承担的不仅的是愉快的过去,更是痛苦甚至绝望的过去。像公子这般自愿放弃过去之人,定是受了非比寻常的痛苦经历。一旦记忆恢复,恐怕会因承受不了而导致心脏衰竭。你可是真下定决心要承担这一切了?”
我苦笑起来,扬首,掌心覆眼。断绝了视觉后,烛火跳跃地沙沙声变得极为清晰。心跳,平缓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终止。事到如今,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一切终该有了结之时,无论是他所犯下的罪孽,还是我的罪孽。”
移开障目的手,我看向光影错落间的三人,烛火拉扯出的黑影投到白墙上,开开合合。
“若非下定了决心,我现在也不会在此。”
“大夫,劳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可以摆脱第一人称了。
☆、第八十一章
漠北,这是西出阳关前最后一家驿站,时值隆冬,塞外飞沙走尘,朔风四起,绝不是出关的好日子,然而冷冷清清的店铺里却坐了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粗麻布衣,除了腰上一把配剑和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没有更多的行李。
他低头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放下点碎银,起身离座。
紧了紧黄麻遮风斗篷,正欲推门而去时被掌柜的叫住了。
“客官莫不是要出关?”
男子回过头来,宽边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轻眉淡眸,犹如北国的白山黑水,飘逸得几乎不近凡尘。他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又要走。
“客官有所不知,现在塞外可不是人呆的地方。风刮得紧,雪一下就是个把月,路也不好走,容易迷失方向。客官若要出关,还是等来年开春吧。到那时,商人们也都开始行运了,客官可以跟着一起走,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该让他改变了主意,却见他神色不动,忽地,扬唇浅笑。
“可就是说现在没人会出关?”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放心了一般,兀自点头,“那是甚好。”
话音刚落,也不顾掌柜的阻拦,转身走出了店外。
黄沙万里,孤烟入云,塞外的劲风宛如一把把小刀口,细细密密地扎在□的皮肤上,芒刺斜割般尖锐的刺痛。遮天蔽日的黄尘中,一座石牌如孤独的战士,静默而立,忠实地割裂界限。
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是生死由天的塞外。黑白分明的双眸里荡起一丝涟漪,他站在关口上,斗篷在狂风中,哨口的旗帜般,猎猎作响。
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莫名的,原本以为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自己,竟萌生了一丝不舍和恐惧。然而,和那汹涌而出的记忆相比,这眼前的一切反倒显得极为可爱。
恢复记忆的过程远比自己想像的要痛苦的多,就仿佛原本卡死的闸门一口气开到最大,积蓄了二十年的水流化作洪涝海啸,吞噬一切。仿佛有么东西在拼命冲击脑壳,想要突破而出,歇斯底里的疼痛纠缠着身体每一处,痛得,恨不得自我了断。
在黑暗的房间里,手脚被束缚住,拼命尖叫,挣扎了整整三日三夜,才终于安静下来。因为太过痛苦,等恢复意识时,手脚已经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双目深陷,头上全是撞裂的伤害,鲜血泼撒一脸,仿佛地狱里重生的厉鬼。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开始。当那个名叫苏陌的少年彻底觉醒过来时,身体上的痛楚就变得极为微不足道了。
虽然在恢复记忆之前就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也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恢复了记忆。而一旦再度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才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他能做什么?复仇?就算杀了那个男人又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是让罪孽深重的自己再背负上一条人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