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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 第19节

作者:蒟蒻蒟蒻 字数:23888 更新:2021-12-31 16:52:31

    独孤宏难得听到他褒奖自己,更是得意。他挤到桌案边,凑过去闻了闻炉上温着的酒,立刻摇头“不好不好,换壶酒来,要北地的烧酒”

    方明对这位少爷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应和“好,这便去取烧酒来。”

    “再架个大锅,切上好的羊肉来煮,”独孤宏兴致勃勃地道,“对了,辣料可不能少放”

    方明一张脸几乎要笑僵,却也只能应着声去了。

    杨琰则偏过脸,望向温芷的方向,神情严肃“你方才说粮食屯在河口仓,可河口仓离陈州未免太远。”

    “是,只是如今入了冬,河水结冰不好调运,需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沿水路把粮食运到陈州左近。”

    “好端端的,为何要调粮”这句问话声音清朗,正是刚刚走入雪庭的卫长轩。

    听见他的声音,温芷忙转过身来笑了笑“并不是什么大事,陈州一带前年干旱,去年水涝,粮仓空虚。依殿下的意思,调些粮食过去在此地屯着,图个安心罢了。”

    卫长轩摇头笑了笑“你们这位殿下,从前连稻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自从上朝议政,什么丈量土地,治水屯田,全都精通了起来。如今听他说话,哪里像个王府公子,简直就是个种地的老农。”

    众人哄然大笑。

    许是方才跑了太久的马,卫长轩头脸上都是热汗,他接过一旁仆从递上的手巾随意揩了两下,径直走到杨琰身边,与他一同挤在软榻上。

    “这半天,你就坐在这看这些无聊的奏疏”卫长轩说着,握住他的手,“唔,手都冷了。”

    杨琰被他抓着,只觉他手心滚烫,愈发衬得自己手指冰凉,他撂开一旁的文书,低低问道“为什么要让着阿尔泰”

    “我哪有让他”卫长轩好笑地扬起眉,过了半晌,又压低声音道,“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真要让他输了比试,他准要垂头丧气好几天,你也不忍心见吧”

    杨琰微微皱眉,显然不大认同“有时我都不知道究竟我是他舅父,还是你是他舅父。”

    此刻蹲在大锅边的少年正端着羊汤嘶溜溜地吮吸,完全沉浸在赢了卫大将军的喜悦中,对身后两人的耳语一无所知。

    第80章

    初春的细雨连绵打落在刚萌发绿意的柳树上,柳枝晃悠悠地摇摆,细碎的水滴轻柔地滚落,正落在树下那锦绣鞋面上,鞋面上的如意云纹像是沾了薄墨般晕染开来。

    兕奴低着头,直直盯着自己鞋尖那点湿迹,神色有些呆呆的。他小小的身影站在树后显得很不起眼,要不是穿着一身淡黄的锦袍,头戴着紫金冠,恐怕谁也不会意识到堂堂太子殿下竟躲在这里。

    就在他呆立着发愣的时候,宫阶上传出个尖细的声音道“眼看着酉时要到了,怎么还不取殿下的肩舆来。”这是宫中掌事内监马良顺的声音,如今穆王常在文华阁理事,他便奉旨伺候左右,丝毫不敢怠慢。

    “不必取肩舆了,本王正想踏雨走走。”

    一听这声音响起,兕奴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宫阶高大,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殿前。

    “是。”马良顺喏喏应了,又转过头催促左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取伞来给殿下撑着。”

    他说话时隐约看见前方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不由细细看了过去,这才看清那是小太子紫金冠上的绒球,不由奇道“太子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兕奴被他瞧见,只得犹犹豫豫从宫阶后转了出来“我我”

    杨琰听见他的声音,微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小太子一步步挨上台阶,好半天才轻轻唤了一声“皇叔。”

    察觉他这是特意来寻自己,杨琰神色有些微妙,向马良顺打了个手势,马良顺会意,忙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太子殿下有事么”

    “没”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兕奴显得有些胆怯,他突然觉得后悔,几乎想要转身离去。

    而杨琰又放低了声音“兕奴,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听了这句问话,兕奴鼻腔陡然一酸,他上前抱住了杨琰的腿,将脸埋在他衣襟上抽抽噎噎地道“皇叔,我不想做太子了。”

    杨琰沉默了片刻“为何”

    “我我大概是太笨了,不管是诗书还是弓马,总是不如其他兄弟们,宫里的人私下都在说,说我是个没用的太子。”孩子哭泣着道。

    杨琰神色冷漠“那又为何来找我”

    兕奴像是楞了一下,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有些忐忑地仰起脸看向杨琰,而杨琰也正低下头来,他知道这位皇叔目不能视,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的目光仿佛对上了。

    “我心里总觉得皇叔和别人不大一样,”小太子声音软软糯糯的,“皇叔先前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想不明白,可是总是会忍不住去想。”

    “你现在或许不明白,不过你能记在心中,将来兴许会有用处。我另有几句话同你说,”杨琰低声道,“以后受了委屈,不必来找我。我不会像寻常人家的叔父那样哄你,因为你并不是生在寻常人家,而是帝王家。”

    兕奴睁大了眼睛。

    “帝王家的人生来都是对手,你和你的兄弟们现在考校诗书弓马,胜者得几句奖赏,败者懊丧几天,这远不算什么。到将来,自会有一场生死相搏的较量等着你们,胜者为王,败者为囚。”杨琰弯下腰,拍了拍兕奴的肩膀,“还有,不要对我太过亲近,我将来或许也是你的敌人。”

    兕奴像是被他话中的寒意所惊,微微后退了两步,而杨琰也很快直起身,两边立刻有宫人簇拥上来,为他披上斗篷,又撑起罗伞,而小太子也只得看着皇叔的身影在细雨中慢慢远去了。

    出宫的路并不短,却也不甚长,雨丝绵绵地落在罗伞上,几乎悄无声息。四周的宫人们都屏声静气,走路的声音也轻,只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杨琰听得清楚,正是自家外甥阿尔泰,永远跟在身后五步之外。

    路过一条狭窄步道时,却听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响,正落在一旁杏花树上,粉白的花瓣登时连同碎雨纷纷扬扬散落了下来。

    “什么人”独孤宏第一个喝道,他看得分明,那是一枚打鸟的弹丸射到了树梢上。只是他想不明白,这皇宫禁地,怎么会有人胆敢在此用弹丸打鸟。

    一旁的马良顺也跳起脚来“穆王殿下在此,何人这般放肆”

    院墙那头静了许久,院门才缓缓开启,只见两个穿着宫锦的年轻男子一先一后走了出来,都忙不迭跪下向杨琰行了礼。那年纪稍大的青年看着很是温润,垂头道“请殿下莫怪,新来的杜公子不懂规矩,我这便让他向殿下赔罪。”

    跪在他身后的是个容貌精致的少年,他仿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琰微微偏头,向着马良顺的方向道“这是”

    马良顺慌忙回答“回殿下,此处是雁庭,这二位是雁庭的公子。”

    独孤宏更是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这宫里当差的除了宫女便是阉人,可眼前这两个公子分明不是内监,怎么会公然养在内宫之中

    “雁庭。”杨琰若有所思地点头。

    独孤宏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微微一动。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能从舅父脸上的细微变化看出点门道,而此刻,他觉得舅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高兴的事。

    马良顺赔着笑在一旁道“殿下,不如依照宫规,打他二十杖罢了。”他这话是存了求情的心思,毕竟这姓杜的少年是永安帝新纳的娈宠,依照穆王脾气只怕重则处死,轻则撵出宫,将来皇帝问起来倒不好交代。

    少年一听要打二十杖,脸色顿时煞白,浑身直哆嗦,抬起一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告饶似的啜泣道“殿下”

    独孤宏久在边陲,还从不曾见过这样柔媚的少年,暗道他这副样子,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多半会心生怜惜,可惜舅父根本就看不见。

    就在他暗自摇头的时候,杨琰却开口道“杖责就不必了。”

    少年一听,不由破涕而笑,眼神愈发妩媚“多谢殿下。”

    杨琰却根本没有抬眼,只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如今大昭以光明治天下,皇上正要励精图治,疏离酒色。宫中已有两年未办采选,年初还放归了大批宫人,以体恤宫怨之情。”他稍顿了顿,话锋一转,“本王竟不知道,现今的泰安宫中,竟还有雁庭这等晦暗之地。”

    他这显然是动了真怒,马良顺慌得俯身跪倒,却又不知这位殿下怒从何来,只得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依殿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听他声音发颤,杨琰倒敛了怒色,微微一笑“按理说,后宫中的事,轮不着本王置喙。可为了皇上的圣名,本王却也不得不多管一回闲事了。”他缓缓从罗伞下走出,轻声叹气,“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岂可留在后宫之中。从今以后,将雁庭废了吧。”

    马良顺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说这雁庭是宣宗年间所设,至今都未曾废过。他还想说,虽然皇帝妃嫔众多,可也收了好些心爱的娈宠在这雁庭里,怎么好说废就废。可他张口结舌,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半月前,李老太师为自家孙儿京兆府尹李正卿贪赃入狱之事,亲自来向穆王求情,穆王却命人紧闭文华阁大门,避而不见。李老太师苦等不去,等到日暮时才见门缝中掷出一卷诏书来,上用朱笔批道国之巨贪,按律当诛把李老太师气得一头撞在文华阁的玉柱上,血染白发,就此气绝。而得知此事的穆王殿下,竟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试问这样不近人情的穆王,谁敢在他面前说情

    就在马良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低低道“不知殿下废了雁庭,又要如何处置我等”

    说话的正是先前从雁庭里走出的青年,他一直跪在原地,神色平静,或者说,有些木然。

    “正是啊殿下,”马良顺赶忙接口,“如今雁庭里少说还有二十来位公子,着实不好处置,不如”

    “就依先前宫女离宫的惯例,放归便是。”杨琰断然打断了他的话,摆手道,“现下就去传令,让他们今夜收拾东西,明日便领钱各自出宫。”

    雁庭被废的消息一出,在宫中可谓掀起不小的波澜,一众美貌少年都哭哭啼啼不肯出宫,还想着拖延几日,等春蒐在外的永安帝回宫,或许可转圜此事。谁知第二日一早,左骁卫便奉了穆王手令入宫,说是要护送诸位公子出宫。他们名为护送,实则同看押一般,粗声粗气地催促着少年们出了宫门。

    泰安宫进出后宫有一道偏隅小门,叫做安平门,此刻门外正停着一驾青油布马车,少年们被驱赶着陆陆续续上了车。宫门内外值守的羽林卫也围拢过来,看着这些往日难得一见的雁庭公子们,都露出促狭的笑意,有几个更是油腔滑调地奚落调笑起来。少年们心中委屈,又不敢与这些兵痞们争嘴,只得默默垂泪。

    “连哥。”马车里探出个少年的脑袋,正是昨日惹了祸的杜公子。他被雁庭诸人挤到了角落里,此刻抱着个小小的包袱,催促般向车外喊道。

    “嗯。”被他称为连哥的青年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宫门上的“安平”二字,默然地出神。

    “舍不得出宫”

    这个声音响起得突兀,青年赶忙回过头,却见身边并不是那些不怀好意的兵痞,而是一名年纪很轻的军官。这人腰佩长剑,剑镡饰有白玉,可见是名军衔不低的将军。他一出现,先前围上来的羽林卫都恭恭敬敬退到了一边。

    见他不答话,军官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们是雁庭的人”

    “是。”青年默默低了头,他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将军的脸。往日在雁庭里所见到的美貌男子比比皆是,可此刻想来,竟无一人比得上这年轻将军的气度。他生得过于俊美,只在眼神中藏有一丝纵横过沙场的血气,但他笑起来时,便如阳光穿破乌云,一时天地回暖,几乎让人失神。

    “为何伫立此地”军官又问,他见青年一身布衫,与车内穿着华服的少年们截然不同,“看样子你不像是不舍得荣华富贵的人。”

    “我只是想再回头看一眼,”青年低低道,“看一眼这十年被囚之地。”

    军官微微挑眉“怎么,你当初并非自愿入雁庭”

    “罪臣之子,命如草芥,不过随波沉浮罢了。”青年低了头。

    “连哥,”马车那边又传来清脆的呼喊声,“咱们该走啦。”

    青年慌忙回头答应了一声,他正要开口告辞,却见军官半垂着眼睛,低低道“说来,当年我险些也入了雁庭。”

    青年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军官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问道“你离宫之后,有谋生的门路么”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好歹还会些笔墨功夫,便是卖卖字画,也足以糊口了。”

    “如此甚好。”军官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口气郑重,“你多保重。”

    青年在即将离去时又忍不住转回头来,问道“将军当年为何终是没有落入雁庭”

    军官闻言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像是沉思“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青年愣了愣,暗想当初若有人搭救,自己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吧。他抬起眼睛,叹息般道“真好啊。”

    大约五日后,远在翠澜行宫春蒐的永安帝终于得知了这件消息。彼时刚用过午膳,皇帝犯了困,倚在龙榻上半闭着眼睛听御前內侍禀报宫中诸事。听到“穆王下令废雁庭,雁庭内诸位公子皆被逐出宫,各自还乡”这句之后,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怒喝道“什么这瞎子未免手也太长,竟伸到朕的后宫之中了么”

    內侍一见龙颜大怒,慌忙俯下身“听马总管说,穆王以江山社稷为由,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娈宠之祸较之嬖女更甚等等,所以断然要将雁庭从后宫中废除,谁也不敢阻拦”

    “放屁”皇帝气得吐了粗话,“雁庭是宣宗所设,这混账竟敢把宣宗比作三代末主,他这是反了不成”

    他腾地站起身“看来是朕先前对他礼遇太过,这才让他如此得意忘形,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说的正是呢,”接话的是一旁服侍的小内监,他轻言细语地道,“如今穆王虽得以在宫中理事,也不过是为皇上分担朝堂之事罢了,怎么竟插手起宫禁事宜,难不成是把自己当做泰安宫的主子了么”

    第81章

    此言一出,正中皇帝心事,他面色愈发阴沉,额角青筋砰砰直跳,背着手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忽然一脚踢翻了脚边两尺余高的玉壶春瓶,只听“哗啦”一声,瓷片崩了一地。

    小内监慌忙跪爬过去,用手拂去皇帝脚边的碎瓷片,连声道“是奴才多嘴,惹了皇上生气,奴才该死。”

    永安帝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收拾遍地狼藉。待宫人们打扫过之后,小内监仍跪在皇帝脚边,轻声道“奴才听说,现今朝中的事大半都在穆王手中管着,也怨不得他行事这样独断。先前谢太尉在时,或许还能与穆王分庭抗礼,可惜”他蓦地收了话,又幽幽叹了口气,“听说前几日,就连李老太师也被逼得撞柱而亡了。”

    皇帝听他提起此事,眉头更是大皱“不错,谢卿的事,朕还没同他算账。那杨琰算什么东西,不过手中掌了西北军权,又提拔了几个村野匹夫,竟敢在朕的朝堂乃至后宫之中如此横行无忌,真是岂有此理此番朕若不给他个教训,他将来岂不是要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是要教训穆王”小内监试探般问道。

    “何止教训,朕恨不得”杨解脸上杀气密布,却又忽然住了口。他双手捏得死紧,过了良久才缓缓松开,养尊处优的掌心现出几道指甲的掐痕。

    小内监低眉顺目地跪在那里,只从眼角瞟着皇帝的动静,他察觉永安帝的脸色从暴怒渐渐变得颓然,而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回了龙榻上。

    “朕有些后悔了,后悔先前没听谢卿的话,他那时明明告诫过朕,说这穆王很有几分危险。可惜那时朕没有体会其中之意,还一味想要重用那个瞎子。直到去年他平了东胡的隐患,朕这才体会到他确实有些本事,为示褒奖,朕甚至把左右骁卫都交给了他。原指望他会感念皇恩,一心为朕分忧,谁知他”杨解半支着额头,几不可闻地叹气,“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着实不小,朕便是有心要取他的脑袋,却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依奴才之见,穆王势力虽大,可这些权势无一不是皇上赐予的,皇上您才是天下之主啊倘若皇上有心整治穆王,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哦”永安帝有些诧异地看着小内监,“你起来,且好好说说,如何轻而易举”

    小内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而后才站起身道“现如今,穆王手中除了西北大都护之职,还兼管着两省六部各处机要,这些事未免太多,也太繁杂了一些。皇上大可寻个由头,从他手中褫夺一两门要职,交予他人,以此削弱他的势力。倘若他乖乖接受了,便不妨一削再削,等到他失了权势,自可任由皇上发落。倘若他不肯轻易交出手中职权那便更好了。”

    “他若不肯听话,为何更好”永安帝有些疑惑,不由追问。

    小内监嗓音阴柔,此刻放低了声音,更有些诡谲的意味,只见他垂了眼睛微微一笑“他若不肯,便是违拗皇命,倘若再倚仗兵权反抗,那更是谋反的大罪。到那时,皇上便是要杀他,也是名正言顺,无可厚非。”

    他说完,见皇帝只是拧眉不语,又慌忙跪下道“奴才向来不懂这些军国大事,方才胡言乱语了一番,还请皇上恕罪。”

    看他这样乖觉,杨解倒笑了一笑,问道“往日总见你端茶倒水,倒不知你这样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监得了夸奖,不由喜笑颜开,叩头道“回皇上,奴才名叫怀喜。”

    “怀喜,倒是个好名字,”皇帝点头赞许,“从今以后你就升为内常侍吧。”

    三月初七,春蒐归来的永安帝御驾回宫。泰安宫正门大开,十二重引驾在前开路,皇帝的玉辂被围拱在正中,玉辂前后皆是身着华服的乐工,各持箫管笳笛,乐声激昂,两旁臣工皆俯身在地,恭迎圣驾。然而车中坐着的皇帝却不见喜悦,他从始至终皆黑沉着脸,似乎隐含着一股怒意。

    待到入了宫门,皇帝扶着内侍的手下了玉辂,却并未立即起驾,而是冷然道“穆王何在”

    四周静了静,而后只见杨琰从左首走出,他冠冕齐整,缓步上前,跪下行礼道“臣弟恭迎圣驾。”

    永安帝也不叫他平身,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朕将礼部交由你掌管,原是瞧你行事稳妥,怎么今日的卤簿仪仗竟安排得如此草率”

    皇帝的怒火来得突然,让一众臣子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且不说皇帝对穆王一向恩遇有加,从未出言训斥,就说今日这样的情形,就算出了些微差错,也不至于要让穆王当众下不来台。

    就在群臣面面相觑的时候,杨琰已俯身道“臣弟惶恐,此番迎驾之礼皆照先前旧例,若有不察之处,还请皇上明示。”

    永安帝又是冷笑“岂止不查,简直谬误至极左右骁卫竟在千牛卫之前,尊卑颠倒。鼓吹之乐竟是破阵曲,更不成体统谁人不知御驾之前,当奏升平乐,方显庄重。”

    他连声斥责,而穆王只垂首听训,一句辩解也没有,还是礼部尚书汤致远上前跪启道“皇上明鉴,此事实是礼部之责,更是臣下失职。穆王殿下这些时日忧心国事,已是日理万机,殿下本就身有不便,便是行事有不足之处,也请皇上莫要苛责了。”

    老臣们都知道这汤致远素来性子仁厚,此刻见他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也并不诧异。他们暗自忖度着皇帝并非宽宏大度之人,多半是要迁怒,故而屏声静气,一个多话的也没有。

    谁知永安帝看了汤致远一眼,竟点了点头“不错,朕倒是忘了,穆王身有残疾,如今手头事务繁杂,便有疏漏也在所难免。”他轻叹了一声,“你们起来吧。”

    等到穆王与汤尚书先后起身,却听皇帝又放缓了口气“穆王,朕知道你这些时日多有劳累,方才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杨琰微微欠身“自然。”

    皇帝上前一步,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同朕是宗亲兄弟,朕也不忍见你如此操劳,这样吧,往后礼部、户部之事,依旧交给雍王,你也好歇息歇息。”

    如今的雍王杨临是先前杨燧的嫡子,原本任着户部尚书,自从穆王当权,他与长兄杨祺便只被分到了闲职,潦草度日而已。此刻蓦然受了皇命,他竟忘了上前谢恩,只怔怔立在原地。

    倒是杨琰很快低了头道“臣领旨。”

    永安帝显然不曾料到此事竟如此顺遂,他眯起眼睛,细细看向眼前的穆王,却见他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永安帝回宫的第二日晨起,勉强打起精神去上了早朝。

    宣政殿外阳光和煦,晨起的微风拂进大殿,温暖绵软,让龙座上的皇帝很有些昏昏欲睡。从去年冬时起,他已有几个月不曾上朝,此刻向殿内一望,只觉臣子中陌生的面孔又多了些许,而其中年轻的臣子更是占了半数。

    玉阶下靠左的位置安放着一张乌檀木的大椅,椅子是去年秋时设下的,原是为了体恤穆王体弱有疾,许他上朝落座所设。可今日,这张椅子却是空的,据说是穆王告了病,不能来上朝。对于此事永安帝显得毫不在意,只略略问了一句,而后便听群臣陆续奏事,一切如常。

    待下了朝,皇帝才勉强挺直了有些发酸的腰板,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开龙座,向后殿走去。他身后另有两名臣子尾随而来,一个是门下侍中高禄,另一个则是刚接管户部、礼部的雍王杨临。

    “皇上,今日穆王称病不来上朝的事,想是有些蹊跷。”高禄在皇帝身后悄声道。

    皇帝轻哼了一声“朕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抱病,想是昨日当着众人的面受了呵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赌气罢了。”他拂了拂袖子,很有些不屑,“这穆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朕正是要削一削他的气焰。”

    “皇上圣明。”高禄赶忙道,“自从穆王入文华阁理事以来,在朝中几乎是独掌权柄,连雍王身为他的宗亲兄长,他尚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我们这些臣子了。”

    永安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雍王杨临,只见他垂手站在一旁,时不时点头附和,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不由生出些嫌恶。先雍王杨燧活着时,这杨临曾任过户部尚书,在他手上曾闹出了一桩盐课大案,所贪污的银钱数量极巨。虽事后处决了一大批官员,可皇帝心知肚明,眼前这个杨临才是盐课案的罪魁祸首。他从那时起便想要疏远这个贪婪又无用的堂弟,可眼下为了制衡穆王,他又不得不重新启用起这个杨临。

    “雍王。”他强忍着不耐,吩咐道,“你上任之后,将两部的文书卷宗都好好清查一番,若是查出穆王有过什么纰漏,立刻前来禀报。”

    “臣遵旨。”

    “还有,”皇帝微微沉吟,“穆王如今称病,可朕相信他不会乖乖待在自己家中。你们派人紧盯住穆王府的动静,不论他发出什么手令,或是会见何人,你们皆记录在册,让朕知晓。但凡他有一点不轨之处,朕即刻拿他”

    永安九年,四月初六。

    西坊,临风阁。

    随着一声马嘶响起,茶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走进来的青年穿着一身银甲,佩了长刀,他进来之后显得有些犹豫,似乎没想到茶邸内这样冷清。

    “公子是来饮茶么”茶邸的主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欠身向下道,“小店快要关门了。”

    “请问,是吴宁青先生吗”青年抬起头,他额上微微带汗,有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即使在光线微弱的茶邸内,主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来,他微笑道“正是在下,不知卫将军寻我何事”

    卫长轩没料到他竟认得自己,微有些诧异,很快便道“是陈言大将军托我来送些东西。”

    主人含笑道“难得陈大将军还未忘怀我这个故友,请卫将军上楼来,略饮一杯粗茶,权作解渴。”

    二楼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伙计也没有,主人亲自煽炉点火,煮了茶汤奉到卫长轩面前。这茶汤色泽碧绿,盛在小小的茶盅内清澈见底,卫长轩正觉焦渴,仰头便将一盅茶饮尽,只觉一股浓苦从舌根处窜上,让他几乎要打个寒噤,再之后却从喉咙到舌尖渐渐回甘,茶香满口,让他这个不通茶道的人也不由点头道“真是好茶。”

    主人笑着点头“是今年雨后的新茶,算不得上品,不过却也还能入口。”他见卫长轩手上茶盅已空,又提起壶给他浅浅斟满,“卫将军同五年前可大不一样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先生从前认得我”

    主人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竹帘掀开,从窗户里正可以看见暮色下的护城河岸,他笑道“当年初五射柳的盛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建安哪个姑娘家不知道卫家儿郎,其美无度。”

    提起旧事,卫长轩不由窘迫,他脸色微红,掩饰般低头饮茶“让先生见笑了。”

    “记得那时陈小将军刚回京,在我店中饮茶,与卫将军在这茶邸相见。彼时两位英雄都是年少,着实让小店蓬荜生辉了一回。”

    他这么一说,卫长轩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多年前确实来过这里,他有些怔忪“原来先生也认识陈绍。”

    “我与陈家算是故交,陈小将军儿时便常来这里,除了饮茶,犹喜爱吃浇了蔗糖的冰酪。”主人凝神回想着,脸上浮现出几分苍茫之意,他轻声叹息,“一晃眼,已经这么些年了。”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将手边的木匣推了过去“这是陈将军让我交给先生的。”

    那是个轻飘飘的木盒,他猜里面装着的大约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然而主人打开木匣后眼睛立刻便是一亮,他把木匣捧到面前,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好,越州的烟草向来是极好的。”

    匣中所盛的是越州的特产金丝醺,主人的手从木匣上爱惜地拂过,问道“卫将军喜欢抽烟么”

    卫长轩怔怔地摇头。

    “那在下就自便了。”主人向他微微一笑,很快抽出一杆烟管,熟练地捻了撮烟草填进去,就着炉中的火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鼻子里缓缓呼出,他半闭着眼睛,像是极其陶醉,整个人都懒洋洋地舒展了开来。

    “建安城中,喜欢抽烟的人好像不多。”

    主人听出他话语中些微的诧异,微笑点头“建安城中都是达官显贵,整日吞云吐雾,成何体统。我这是年轻时候跟人在海上跑船时染上的癖好,海上风浪大,不抽一杆烟浑身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烟草也有好坏么”

    “当然,”主人来了兴致,向他指点,“这烟草好比茶叶,便是名种,采摘后花的功夫不够,也是白费。这其中最讲究是晒的功夫,海边气候潮湿,晒出的烟叶留有湿气,便不能称作好烟。若是烟叶晒得足够干燥,抽时自有树脂的清香,才算是上品。”

    他说到这,又笑道“有时抽某地产的烟叶,甚至能猜到此地气候如何,譬如烟草晒得太好,当地便多半有大旱之兆。”

    “还有这种说法”

    “唔,”主人咬着烟管又吸了几口,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今年这烟草便是太好,一点回潮气也没有,大约从年初便未落过雨水,这么说起来,越州倒像是有一场大旱。”

    第82章

    永安九年,南方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上奏旱情的文书被呈到都城时,已是九月。

    “怎么前两年黄河水患刚刚平息,今年偏又闹了旱灾,”皇帝皱眉掷过奏疏,又看向殿中群臣,“此番越州之旱,诸卿有何见解”

    “启禀皇上,这旱灾之祸比水涝更甚,需千万慎之。”有一老臣道,“还记得原先孝宗在位时,关内曾有大旱,孝宗率领百官到东都避旱。而关内遍地饿殍,十室九空,其惨状皇上想必也还记得。”

    永安帝幼年时曾经历过此事,此刻想起,仍然觉得心悸,不由微微点头。

    门下侍中高禄却出列道“越州素来少旱,怎能与甲子年大旱相比,依臣之见,可照先前水患的旧例,减免此地赋税,以安民心。”

    皇帝还未说话,却听殿中又有臣子道“越州虽少旱,可今年这场大旱却非同小可。臣春时曾路过越州,那时此地便已有旱灾之兆,田里禾苗皆枯萎在地。而现如今,越州已是天赤如血,种粒皆绝。饥民几乎把野外蓬草都争食殆尽,再之后,只怕是要到人相食的地步了。”

    这番话很有些心惊,说话之人正是御史大夫温芷,皇帝知道他年初曾受命到南方查访民风,所言极是可信,不由大皱眉头“既然旱情如此紧迫,自然要开仓赈粮。如今国库仓廪丰实,难不成还养不活一个小小的越州。”说着,抬起眼睛道,“雍王,你怎么看”

    杨临怔了怔,赶忙赔笑道“皇上说的极是。”

    见他只冒出这么一句,皇帝有些恼怒地磨了磨牙“如今户部是你掌管,这赈灾钱粮如何调度,你心中就没有主意么”

    “这”杨临窘迫地呆了片刻,“臣以为,应当先派人前往越州查赈,而后再斟酌调度钱粮。”

    “雍王殿下,”站在臣工中的李玉山忍不住出声道,“如今越州每天都有人饿死,若是等查赈后再调度赈粮,前后要多费数月,只怕又有半数百姓枉死。”

    杨临被一个官职不高的臣子当面驳斥,显得不大高兴,咕哝着道“若不查赈,岂可胡乱放赈,越州既已受灾大半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几月时间。”

    李玉山又上前一步“此番夏秋连旱,颗粒无收,这场饥荒只怕要愈演愈烈,或许要延绵至明年,甚至更久。百姓苦则生乱,若是再闹出个白莲教般的邪党,岂不是要给大昭惹出祸患来么”

    邪党之流素来是最为皇帝忌讳,他面色阴沉,有些焦躁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区区查赈之事,何至于让你们争辩半日,原先黄河水患时是如何放赈的”

    户部官员慌忙上前道“回禀皇上,那时是穆王殿下理事,一应钱粮皆调度齐备,查赈后半月内便将流民安置妥当,几乎没有片刻拖延。”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把空置的大椅。从春时起,穆王便一直称病,再不曾上朝。之后朝中每逢大事无法定夺之时,便免不了有人要提起穆王,好像穆王不在,这朝堂便失了主心骨一般。永安帝对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不悦地挥手道“既然如此,也这般行事便是,雍王,越州左近可有余粮调度么”

    杨临又呆了呆,又答不上来,他身后的仓部郎中索性站了出来“回禀皇上,这两年南方旱涝交加,越州附近仓廪大多空虚,最近也要从锦州库府调度。”

    “锦州是不是太远了”皇帝皱眉问道。

    “皇上,眼下最棘手处并非锦州路远,而是赈粮恐怕难以调度”说话之人是工部主事余康盛,他官职低微,按理不该在朝堂上贸然出声,可此刻他脸色涨红,显得颇为焦急,“素来调粮都走水路,便是千里之遥也不过半月路程,可现下大旱,运河水位太低,早已行不得漕运的大船了。”

    “水路不通,便走陆路,又有何难”

    “走陆路多费时日不说,运送民夫路上的口粮却又是一比巨大数目,原先锦州粮仓可供应饥民半年之粮,如此便只有三月之粮可供。”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静默。永安帝显然也没料到有这样的难题,他张了张口,却在群臣中找不到一个可以垂询之人,他最终只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如若不然,便只能取折中之法。取濉河运粮,绕到越州以北,再着民夫押运粮草。如此一半水路一半陆路,虽绕了些路程,可总能省下一成多米粮。”

    “濉河在北,越州在南,如此绕路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只怕赈粮送到越州时已是入冬了。”说话的是先前的老臣,他祖籍越州,此刻故土受灾,显得万分焦急,“皇上,越州以西便是几位藩王的封邑,何不先向他们借些粮食,以赈灾民。”

    越州以西是西河王、临川王的封邑,这两位藩王向来自嘲是被发配南蛮的皇室弃子,从不肯插手大昭国事。永安帝心中着实不愿意与那二人打交道,只得不耐烦地摆手道“此事,容朕思虑。”他站起身,再不看殿中群臣,“退朝。”

    步入后殿之后,内侍立刻上前为皇帝除下沉重的冕旒。杨解脸色阴沉,独自静默良久,才向一旁的马良顺问道“朕着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马良顺忙上前跪下“奴才前日刚去了一趟穆王府。”

    “怎么说”

    马良顺愁眉苦脸“穆王没见奴才,说是还在病着。听穆王府的方管事说殿下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实是不能来上朝了。”

    永安帝登时大怒“不识抬举”一旁内侍刚奉了参茶上前,便被皇帝一把抓过,掷到地上,“朕加封他一个泾州大都督,他还不肯。难不成是指望朕会去求他,那便是做梦”

    马良顺畏畏缩缩跪在地上,踌躇着道“说来,穆王殿下好像并不是在与皇上置气,”他搜肠刮肚地,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奴才总觉得,那位殿下好像根本看不上朝中这些官职似的。”

    “他所看重的不是官职,那又是什么”皇帝拧眉问道。

    “这奴才也答不上来。”马良顺苦着脸赔笑,又试探着问道,“听说南边降了天灾,皇上想是为此事烦心,若不然奴才趁着重阳送节礼的时候再去穆王府走一趟,瞧瞧殿下有什么主意”

    皇帝冷哼一声“越州大旱,文武百官皆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主意。”

    马良顺还要说话,却听门外道“启禀皇上,门下侍中高禄求见。”

    高禄显然有备而来,进殿之后便跪下道“方才有一事,臣在朝堂上不便说,此刻却不得不提醒皇上。”

    “何事”

    “还请皇上速调兵勇,前往越州。”高禄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方才李玉山虽殿前无状,可有句话说得很对,越州一带民风彪悍,又会装神弄鬼,只怕一旦饥荒,那些流民便会集结生乱,需尽早派兵镇压”

    皇帝神色一凛,望向高禄“这赈粮还不及发放,却先发兵,让百姓瞧见,岂不是要失了民心。”

    “发兵是为了平息乱党,若真有人造反被官兵剿灭,又能怨谁,”高禄说到这,放低了声音,“再说,皇上又何必看重死人的民心。”

    九月初九,重阳。

    马良顺在日暮时换了一身内侍朝服,登上御赐的车辇。宫中的马车顶蓬皆是明黄,而在前驾车的则是两名年轻的执金吾卫,他们都穿着绣金衣甲,气度不凡。马车沿着大路疾驰,道路两旁的平民百姓皆不敢仰望,而车内的马良顺却愁眉苦脸,想着一会要去的地方,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车停在了穆王府门前,守门的仆从一眼看出这是钦使到访的阵仗,赶忙开了正门迎接。从王府里迎出来的是位老相识,王府大管事方明。

    方明一见他便笑道“马总管,今日想是又奉了皇命前来”

    马良顺被他扶下了车,勉强笑了一笑“因是重阳佳节,皇上特意赐下节礼,命我顺道来瞧瞧殿下的身体。”

    这些时日,宫中这位马总管没少来王府,方明对他的来意一清二楚,此刻只得干笑了两声“我家王爷还是老样子,身子不大好,怕是不能见总管了。”

    虽已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可马良顺还是有些绷不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再三犹豫,还是问道“不知此番越州大旱的事,殿下可有耳闻”

    “这场大旱闹得人心惶惶,我家王爷在府中也有所风闻。”方明顿了顿,又道,“听说皇上已下旨免去越州一带两年赋税,又要发放赈粮,想必旱灾很快会有所缓和。”

    马良顺大叹了口气“放赈之事还有许多难处没有解决,殿下若在朝中,又何至于如此。”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越州受灾的卷疏,请方管事交给殿下过目。”

    方明稍稍一愣,客套地笑了笑“我家王爷如今不看这些文书,马总管又何必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呢。”

    见他一意推拒,马良顺也别无他法,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两名执金吾很快驾起车离去,其中一个愣愣地问道“马总管,咱们奉了皇命出来,理应风风光光的,你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身边的同伴狠狠拍了他一下“这次没见到穆王,马总管回去难以复命,自然心里烦恼,你问什么问。”

    他们正在说话,却见一匹青灰色的骏马迎面驰来,策马之人赫然是卫长轩,他身前另拥着个披着锦色大氅的人,那人头脸被遮去大半,驾车的执金吾慌忙中瞥了一眼,却只看见那人雪白的额头。

    眼看那匹马直奔着穆王府的方向而去,同伴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咦,那不是卫将军么”

    “不错,是卫将军。”

    “可马上另个人是谁”

    执金吾抓了抓头“这我可没看清,不过,”他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那人好像比花魁云容娘子还白嫩些。”

    两人相视一笑,眼看便要戏谑两句,车内的马良顺却伸出手,在他们头顶上挨个敲了一记“瞎了你们的狗眼,那是穆王殿下”

    “穆王殿下不是病了么”执金吾捂着头,咕哝着道,“怎么还能出来跑马,跑到这个时候才回府。”

    “那边是西山的方向,大约正逢重阳节,所以和卫将军登高去了。”同伴很笃定地点头。

    马良顺若有所思地摇头“看样子,殿下是真的不肯管朝堂中的事了。”他叹了口气,掀开车帘道,“反正回去也是要挨骂,不必忙着驾车,咱们沿街逛逛。”

    两名执金吾都是年轻人,喜好热闹,自然没有异议,干脆松了缰绳,沿着大路向颐蘭湖的方向踱去。

    “马总管,这次来请穆王归朝的事,你为何这样上心”其中一人笑着问道,“难不成请了他回去,你能得什么额外的赏赐不成”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马良顺斥了一声,他望着远处颐蘭湖的湖水,默然摇头,“记得甲子年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我就在那个时候被父母卖到了宫中,身价不过只是一斗米而已,而那斗米也没能让他们活过那次大旱。”

    执金吾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了,一个也没有说话。

    马良顺也不在意他二人,只自顾自仰头看天“今年越州大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不知他们是会生生饿死,还是当做乱民被官兵杀死。”

    听到这句,两名执金吾微微变色,刚要细问,却听身后的大路上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次却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十骑左骁卫精兵疾驰而去,最前方的少年肩上扛着一杆大旗,旗上分明是穆王府的标记。

    “这是什么”年轻的执金吾搞不清楚状况,只愣愣看着那一队人马飞驰的背影,而他身边的马良顺却露出吃惊不已的神色,他颤巍巍扶着执金吾的肩膀向前看去,“这这是穆王发出的手令。”

    这是永安九年,穆王告病的这段时日发出的唯一一道手令,而这道手令被送往的地方,正是如今大旱的南方。

    第83章

    两月后,含宸殿偏殿。

    雍王杨临带着仓部郎中陈庆棠匆忙入宫觐见。

    龙案后的永安帝抬起眼皮“陈庆棠,你不是前往越州去了,怎么回来得如此迅速,赈粮发放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赈粮还未送到越州。”陈庆棠跪下道。

    “什么”永安帝一惊,“为何至今还未送到”

    “先前筹措赈粮耽误了时日,却不料旱情已向北延绵,这个月濉河水位也降了下去,不能行船了。”陈庆棠垂头丧气地道,“臣又绕到西边去向西河王、临川王借粮,两位王爷都说库府中余粮所剩不多,只能匀出米粮七千石,可七千石米粮又如何能养活那么些百姓。微臣无法,只得回京请皇上定夺。”

    永安帝面色阴郁“朕如何定夺,难不成朕是神仙,给你们插上双翅,飞到越州去么”他一拍龙案,“越州如今已有多少饥民饿死”

    “这个臣这些时日四处奔波,还未曾去当地瞧过,不过此旱从春至秋,只怕幸存者不过半数而已。”陈庆棠硬着头皮说完,再不敢抬头去看上座的皇帝,只蔫蔫地跪在那里。

    永安帝默然良久,又问道“有土寇流民作乱的消息么”

    杨临忙道“这个还不曾听说,想是有高大人调去的官兵镇着,他们不敢造反。”

    皇帝冷冷瞥了他一眼“雍王,赈粮已耽误了,那么赈银呢,你都尽数发放下去了么”

    杨临脸色微变,很快又道“臣已将赈银调度至越州,想是分发下去了。”

    正在这时,內侍快步入殿,跪下启道“皇上,越州州牧求见。”

    “越州州牧徐文启”永安帝惊得站起身,“他为何突然上京,难不成越州出了什么乱子不成快召”

    雍王等人也都有些慌乱,全都屏声静气立到了一旁,却见一个黑而枯瘦的官员快步走入,他满面尘土,很有些狼狈“臣徐文启叩见皇上,事出紧急,请皇上恕臣衣冠不整之罪。”

    皇帝摆手示意他免礼“你来得正好,朕正想知道,越州一带灾情如何,百姓是否安定”

    “启禀皇上,今年这场大旱着实罕见,臣等措手不及,致使本地灾民流亡大半,野外树皮蓬草都被剥食尽了。后来听说赈粮难以运达,朝中迟迟没有放赈,百姓愈发人心惶惶,又出了几波流寇”

    皇帝微微变色“流寇”

    徐文启慌忙摇手“只是一些零散流寇,不成气候的。”

    永安帝想了一想,神色转而阴沉“你方才说,放赈者迟迟未到么”

    徐文启正要点头,却瞥见一旁的雍王正拼命向他使眼色,不由有些结巴“这这个”

    永安帝看他这样,哪里猜不出其中蹊跷,扬手在桌子上一拍“大胆”

    徐文启身为偏远之地的州牧,极少面圣,本就畏惧,此刻见了皇帝发怒,愈发惊恐,又哆嗦着跪了下去。

    永安帝深深吸气,闭了闭眼睛道“你照实说,越州现今究竟如何了。”

    “越州如今旱情有所缓解,百姓还算安稳,流寇也都消声灭迹。臣此次上京,正是为了将此事禀报,请皇上宽心。”徐文启一口气说道。

    永安帝却愈发奇怪“听说越州一年颗粒无收,现又无人放赈,百姓如何安稳”

    “官府虽未能放赈,却有私赈,越州十八个郡县,皆因此得以活路。”

    “何人放的私赈,如此大手笔,竟能养活十八个郡县”

    “是是穆王放的私赈。”徐文启道,“两月前,穆王的手令送到了邻近的陈州、宣州等地,命附近的粮仓开仓放粮。手令上写道,赈粮按月按户发放,一直放到明年春时。消息一出,原本四处逃亡的流民也都纷纷回到了越州。”

    “什么”永安帝吃了一惊。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杨临站了出来,“养活这么多百姓需要多少米粮,连朝廷一时半会都拿不出来,他穆王如何拿得出。再者,这些米粮偏偏就储在越州左近,未免也太过巧合”

    陈庆棠也上前一步“便是穆王殿下真的拿得出这些赈粮,一时又怎能找到那么多民夫去搬运粮食”

    徐文启似乎料到他们有此一问,摇头道“两月前越州遍地是饿倒的饥民,只要给他们饭吃,连工钱都不要,哪里怕招不到民夫。”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我们也不知道为何穆王殿下在周遭有那么些粮仓,听说去年冬时,他买下西河王、临川王封邑内的大半米粮,安置在附近,那时旁人还不解其意,现在看来,他竟像是为这场大旱未雨绸缪。”

    “什么未雨绸缪,”杨临愈发不屑,“难道他是未卜先知的仙人,竟能料到今年会有一场大旱不成”

    徐文启苦笑着道“现今越州百姓确已将穆王殿下当做救苦救难的神仙,这些时日穆王的令旗传到哪里,哪里的百姓便欢呼雀跃。甚至有人凑了银钱,为殿下建筑庙宇,塑了金身。听说庙宇完工那日,当地竟下了一场初雪,附近百姓听说了此事,皆来庙宇跪拜,祈求大旱过去,来年风调雨顺。”

    他说话时,永安帝一直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杨临在一旁窃声道“皇上不必在意这些无知愚民所行之事,他们不过得了那穆王些许好处,竟做出这样可笑的举动来,简直荒谬”

    “住口”永安帝厉声打断他,“你此番克扣赈银之事,朕还没同你算账,你再敢搬弄口舌,朕要你的脑袋”

    等到诸位官员心惊胆战地告了退,皇帝一人默默在殿中站了良久,才向近前的马良顺嘀咕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不如他。”

    马良顺在御前服侍多年,头一次听皇帝改了自称,他不敢答话,只垂着头站在一旁。

    “明日,去穆王府请他归朝,不必遮遮掩掩了,直接拿朕的手谕。”皇帝顿了一顿,“就说朕有国事劳烦,请他赐教。”

    永安九年冬,穆王府,墨雪阁。

    镂空的花窗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屋内静了片刻,才听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方明,进来吧。”

    墨雪阁内的水沉香气已经渐渐散去,想是在香炉内燃尽了,炭盆内的炭火也只剩一点微末火星,不足取暖。屏风后的杨琰只穿着一件亵衣,斜靠在床头,以手掩唇,轻声打着呵欠。

    方明怕他受冻,赶忙取了衣袍替他穿上,待整理衣襟时却顿住了动作。只见杨琰微垂的颈项间有几点深红的淤痕,隐约还有一圈牙印,映在那玉白的肌肤上显眼得要命,他脸猛地一红,含混着道“公子,今日寒气重,披一件腋裘吧。”

    杨琰皱了皱眉“今日又不出门,只在暖阁内小宴,穿那么多做什么”

    方明略一犹豫,又道“不然,还是换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正衬雪景。”

    杨琰愈发莫名“你平日从不这样多事,究竟怎么了,我身上这件衣服有古怪么”

    “不是衣服有古怪,是公子你”方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脖子上点了点,“卫大哥怎么这样不小心,让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那件云纹织锦的袍子衣领高些,只怕还能遮一遮。”

    杨琰猛然想起此节,慌忙摸向自己的颈间,他着实拿不准那痕迹究竟在何处,只记得昨夜卫长轩滚烫的双唇在他脖颈间来回流连,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吞下去。

    眼见他兀自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方明只得重新取了衣袍来给他换上,口中不忘絮叨着道“从前我还只当这屋子里蚊虫太过厉害,所以公子身上常有些斑斑点点,谁知全是卫大哥做的好事。”

    杨琰被他说得更加窘迫,连耳廓都红透了,过了半晌才想起问道“卫长轩几时出去的”

    “他倒是起得早,辰时不到便出了府,还顺了两壶酒,说是要去西坊看望朋友。”方明一面替他系衣带一面闲闲地抱怨,“堂堂一个大将军,整日在我们府上混吃混喝,他倒是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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