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都市言情 玄幻仙侠 曲中求,GL百合 GL百合 BL同人 网游竞技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望尽山河 第2节

作者:蒟蒻蒟蒻 字数:24887 更新:2021-12-31 16:52:20

    杨烨大笑“怎么,小王这两个犬子,在诸位心中便是这样狡猾狠辣之辈么”

    邝言摆手道“是老朽失言了。若论出身,长公子的母亲也是拓跋家的女儿,只是出自旁系,比不得拓跋信家那样尊贵。三公子的母族是楚中卢家,正统的世族公卿,若被立为世子,自然是世家大族们所希望的,可不免又要失了东胡人的心。”他闭上眼睛,缓缓叩着桌面,“再者出身也并非至关重要,诸位公子的秉性才能,自是比血统更为紧要。”

    杨烨点头道“先生可愿意见见我的儿子们么”

    邝言眉头一展,睁开眼睛看他“现下诸位公子都在府中”

    “杨玳如今已有了外宅,不过先生若愿意见他,我即刻派人去召唤。”

    邝言微笑着摇了摇头“老朽倒是想见一见四公子。”

    杨琰深夜被父亲传召,显得很有些胆怯,他被卫长轩牵着走到大殿门外还迟迟不愿放开手,卫长轩好笑地向他道“小公子,王爷是你的父亲,还能吃了你不成,你不要害怕,我就在这殿外等你出来,好不好”

    杨琰扁了扁嘴,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的手,两旁的穆王随侍们立刻把他迎入殿中,而后那朱漆的大门又紧紧地闭上了。

    “琰儿,”杨烨沉声道,“快过来拜见无涯先生。”

    杨琰有些畏缩地向声音的方向伏下身子,声如蚊讷地道“拜见父王,拜见先生。”

    见他如此纤弱又胆怯,邝言面上难掩失望之色,他站起身,向那孩子走近了几步“琰公子不必多礼。”他沉吟了一番,低声道,“若老朽没记错的话,公子今年应是十二岁了。”

    杨琰只是怔怔望着他的方向,有些不知所措似的。

    还是杨烨轻叹了口气道“不错,小儿今年已有十二了。”

    “王爷府中不乏贤士,可有人教琰公子读书么”

    “这”杨烨欲言又止,他看着小儿子怯怯的面孔,低声道,“储清当日教过他几句诗经论语,如此而已。”

    储清是长公子杨玳的老师,也是建安城有名的大儒,他教小儿诗经论语大约只是兴之所至罢了。

    邝言忽然唤道“子舒,过来。”

    被他传唤的乃是随他一起前来的那位儒生,他从进殿见礼之后便安静地跪坐在角落里,此刻才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学生,名叫韩平。”邝言向穆王道。

    杨烨知道这位无涯先生绝少收门生弟子,故而对这位儒生也有些另眼看待,只见他年纪尚轻,目光恬淡,并不像个会夸夸其谈的谋士之流。

    却听邝言又道“若让他教小公子读书,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杨烨微有些吃惊,他转脸去看小儿子的神色,却见他满脸茫然,便问道“琰儿,你愿意拜这位韩先生为师么”

    杨琰眉头微微皱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怕学不好”

    不能视物,又怯懦畏缩,实在不是个可造之才,邝言摇了摇头,有些明白杨烨提起这幼子百般无奈的心情了。

    等到殿门再次打开,正是穆王亲自扶了邝言出来,只见殿外阶上端端正正跪着一个人,却是三公子杨玦。

    杨烨抬了抬眉毛“玦儿,你为何在此”

    杨玦仰起冻得有些发青的脸道“启禀父王,儿子听说无涯先生来了府中,特意在此等候,想见先生一面。”

    邝言赶忙佝偻着腰上前扶起他道“老朽怎敢受三公子如此大礼。”

    杨玦这才从阶上站起,而后又躬身行礼道“学生早先便听说过无涯先生大名,今日竟能得见,当真幸甚。”

    杨烨站在阶上,见他这样恭敬,微微露出些许笑意,又指点道“玦儿,这位是邝先生的学生韩子舒,也来见过。”

    杨玦闻言,赶忙转身去向韩平见礼,又低头道“父王,儿子原先的先生抱病许久,正想另请位高明,不知可否冒昧请这位韩先生屈尊为儿子授业。”

    杨烨微微一笑,转头道“韩先生意下如何”

    韩平略略低下头,脸上露出恭敬的笑意“三公子谈吐有致,气度过人,若能为三公子授业,是学生之幸。”

    仆从们各自举着灯笼将廊轩映得雪亮,引着他们向外走去,只有杨琰一人剩在了昏暗的殿外,他扶着栏杆一边摸索一边低喊着“卫长轩,卫长轩,你在么”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手劲甚大,抓得他几乎有些痛楚“四公子,小的送你回去。”

    杨琰听出这是他三哥的一个随从,忙问“你瞧见我的伴当了吗,他答应在殿外等我的。”

    那人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小的可没看见,许是偷跑出去玩了吧。”

    漆黑的后府里,卫长轩跑得飞快,四周都是陌生的窄巷,头顶是一片黑洞洞的天,月色惨白的,照着身后那些陆陆续续追来的人。

    “抓住他,雁庭里跑出来的臭小子,也敢在穆王府里撒野”为首的那个粗声粗气地喝骂着。

    后府里的院门晚间是上锁的,卫长轩撞到那门上才察觉到这一点,他想要退回巷子另寻出路,却已是来不及了,沉重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他的身后。

    一只手用力地拽住他的后领,想把他拖出去,卫长轩一个后肘便撞在那人腰上,紧接着第二个人扑了上来,然后是更多的人。即使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卫长轩也能察觉到,他们正是这府里其他公子的伴当们,他被这些强壮的少年围在中间,根本就逃不出去。

    拳脚像雨一样落在卫长轩的胸口和背后,夹杂着粗野的叱骂“不过是个太监养大的小杂种,什么东西”

    卫长轩闷声不吭地抱着头,在黑暗中咬紧了牙齿。

    忽然有个人道“把他拖过来”

    那是白日里和他摔角的元茂的声音,只见他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长轩,突然一口唾在他脸上“小杂种,敢害我丢脸。”

    有个人扔了一根门闩给他“老大,给他个教训。”

    元茂拿着那根粗大的门闩,似乎有些犹豫,然而他忽然触到卫长轩冷冷的眼神,登时就暴怒了“臭小子竟敢瞪我,我就算打死你,你那瞎了眼的主子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说完,猛地抡起门闩向他砸了下去。

    卫长轩飞快地偏过头,却还是被他砸中,鲜血从头上流了下来,几乎糊住了他半边眼睛。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瞪着对方,直到对方再次举起门闩抡了过来,这次,他接住了。

    元茂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小子哪来的力气,竟挣脱桎梏夺去了他手中那根木头,然后疯了似的扑了过来,将门闩砸到了他的肩骨上。元茂魁梧的身躯几乎是立刻瘫了下去,他哀嚎着大叫,周围的人也慌忙地闪开,但是来不及了,那个少年抡动着沉重的门闩,把身旁的人接连打飞了出去,有好几个几乎是断了肋骨,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疯子”有人惊叫着,想向后退,可是在窄巷里根本退不出去。

    卫长轩却忽然扔下了手中的门闩,他扑到元茂的身上,一拳拳砸上了他的脸,还补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元茂被他打得只有哀哀惨叫的份,他胸口被狠狠地压住,几乎喘不上起来,而压制着他的少年满脸是血,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你记住,今天你骂我一句,我打你一拳,”他的手忽然按到元茂的脖颈里,把他喉管狠狠扼住,“下次再听你们骂我阿爹或是骂小公子,我就掐死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第6章 花朝

    “洛兰,卫长轩怎么还没回来”杨琰睁着眼睛,轻声问道。

    洛兰摸着他的额头“不要担心,他晚些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杨琰神色有些哀伤地道“他会不会走了,像拓跋一样”

    “拓跋有自己的事要去做,那个姓卫的小哥不是说了,他会陪着你的。”洛兰在他光洁的额角轻轻一吻,“他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

    杨琰被这个温热的吻安抚着,轻声道“洛兰,你可真像我阿妈。”

    事实上,杨琰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洛兰叹息着笑了“你阿妈是我们东胡的贵女,传说她是天神送给拓跋家的女儿,她还没出嫁时,便被预言,说她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天下的主人。”

    “对不起啊洛兰,”杨琰忽然道,“我这么没用,不配做她的儿子。”

    洛兰惊讶地看着他,却看他清澈的眼睛里隐约有一抹晶亮滚动。

    寂静的黑夜被几声莽撞的敲门声打破了,洛兰拍了拍杨琰的手“我出去看看。”

    院中下房已有侍女草草披了衣服前去开门,不料从门外跌进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惊得她险些尖叫出声,洛兰低声斥道“慌什么,还不快取药箱过来。”

    卫长轩也不进屋,就在廊下躺了下来,他浑身疼得厉害,伤口被擦拭上药时几乎要把牙关都咬碎了,可仍是不出声。

    “真是个硬骨头。”洛兰有些赞赏地点点头道,“倒像我们东胡的好男儿。”

    卫长轩强撑着笑了笑,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洛兰姑姑,我们中原,也有好男儿。”

    他那沾满了血的面容仍是十分俊美,笑起来的样子让洛兰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小公子睡了么”卫长轩悄声问了一句。

    洛兰轻轻摇了摇头“他方才还在等你呢。”她抬起眼睛望向庭院外面,“下人里人多嘴杂,你现在回去睡也不方便,这几日就在少爷房里睡吧。”

    杨琰的房间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还通着地龙,比下人房里自然舒服得多,但是卫长轩挠了挠头“我可不想吓到他。”

    收拾完身上血迹,又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卫长轩轻手轻脚走进了屋。透过床边的围屏可以看见杨琰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他轻舒了一口气,躺到角落里的矮榻上,却忽然听杨琰道“卫长轩,你回来了”

    “是。”他慌忙着应了一声,爬起来向床边张望,只见杨琰已半坐了起来。

    “你到我这来。”杨琰轻轻拍了拍床边。

    卫长轩只得小心翼翼爬了过去,倚着他的床沿斜靠着,悄声道“小公子,你怎么还没睡”

    杨琰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卫长轩几乎有了一种他能看见自己的错觉,他用手在杨琰面前挥动了两下“小公子”

    “你去跟人打架了么”

    听了这句问话,卫长轩以为他要开口责怪自己,正想着要怎么应对,却见杨琰倾身向他凑了过来,有些犹豫地道“你是不是受伤了,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卫长轩赶忙往后缩了缩,勉强笑了一声“没事的,他们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他动作间蹭到伤处,忍不住低低“嘶”了一声。

    杨琰眉头蹙了蹙,低声道“是二哥和三哥的人吧”

    卫长轩察觉到他小小的脸上有担忧之意,心中有些不忍,伸手触了触他的手“你不要担心,他们虽然人多,可是我不怕他们。”他放低了声音,对着杨琰苍白的脸道,“我知道二公子和三公子往日里欺负你,往后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卫长轩遇到杨琰之后,不知说了多少次“往后有我在”。他先前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差点陷入命运的泥沼中爬不出来,可对着这位小公子时,却好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以打败世间的一切。他总觉得这个目盲的少年像是风中摇曳的一棵小草,他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护着他,好让他不至于四处飘零,散落天涯。

    杨琰趴在床沿上,静静听他说话,而后轻声道“卫长轩,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也奚吧。”

    卫长轩怔了怔,终于轻轻笑了出来“也奚。”

    杨琰也笑了,他脸色总是有些苍白,只有笑的时候才会泛出生动的色泽。

    “也奚在胡语里是什么意思”卫长轩好奇地问道,他猜能做穆王之子的名字,多半是雄鹰,猛虎之流。

    杨琰垂下眼睛,轻声道“是小羊羔的意思,洛兰说,这是我阿妈起的。”他翻了个身,挪出床边,示意卫长轩上来,“我跟你讲讲我阿妈吧”

    卫长轩犹豫了一下便躺到了他身边,点头道“好。”杨琰平日里话不多,有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这个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妈的名字叫拓跋静,她的家族在东胡非常尊贵,据说她和父王成婚的时候极为盛大,整个建安城的人都跑来观礼。我出生之前,外祖父取来极东之海的明珠为我祝告,据说那明珠大如鹅卵,照得满室生辉。”杨琰睫毛颤动着,低低道,“后来,在我出生那天,父王亲手把它砸了”

    卫长轩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父王应该很失望吧,我生来就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杨琰空洞地望向头顶,“阿妈生完我之后就病了,而父王也没来看过我,我出生后好几个月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阿妈知道这件事之后,让洛兰把我抱到她跟前,给我取了个小名叫也奚,她说希望我像只小羊羔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

    “之后没过多久,阿妈死了,我身边就只剩下洛兰,还有拓跋。”他低声道,“我知道哥哥们不喜欢我,父王也厌弃我,拓跋已经走了,洛兰以后也会走,最后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卫长轩终于明白为何初见时杨琰便问自己会不会留在他身边,他虽然身为穆王之子,却永远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知是怎样的孤独寂寞。

    “也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忍不住摸了摸杨琰的头,这是一个伴当绝不该对主子做的事。

    杨琰安静地被他抚摸着,他拉了拉卫长轩的衣袖,轻声问道“你的父母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么,没有父母。”卫长轩低声道。“我是被义父捡来的,他说他是在京郊的一个破庙中捡到了我。”

    杨琰显得有些吃惊,怔忪着没有说话。

    “不过义父对我也很好,他是在宫里当差的内侍,不能把我带在身边,只好在宫外雇了人照看我。”卫长轩想起往昔的时光,唇边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来,“每到逢年过节他能出宫的时候,总会从宫里带很多吃的给我,有的时候我嫌他太久不来看我,就装作生气的样子,阿爹就会把我抱到膝上,用各种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

    “真好啊”杨琰轻声感叹道,又问,“那你后来,怎么又去了禁军”

    卫长轩抓了抓头“起先,义父想让我去读书,可是我怎么也读不好,他怕我将来成了游手好闲的废物,便托了人把我送到了神武卫。其实神武卫听起来很威风,里面也都是些不成器的世家子弟,每日除了训练就是打架,都不是省油的灯。”

    杨琰怔怔听着,轻轻点了点头“怪不得你打架这么厉害。”

    卫长轩笑了笑还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更鼓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三更,赶忙道“很晚了,快睡吧。”

    杨琰乖乖地点了点头,与他挨着躺在榻上,闭上眼睛睡了。

    残冬很快就结束了,元宵过后一个月,便到了花朝节。

    有道是“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这是年后第一个佳节,平民百姓尚且要踏青赏红,世家大族们更是过得热闹非凡。

    二月十五,永安帝下旨,在漪澜园设御宴,凡三品以上官家士族,皆可携家眷子女入宫赴宴。穆王府自然也收到了这张明黄请柬,杨烨正忙于召见安阳、河西两位节度使,无暇他顾。然而府中几位公子却是兴致勃勃,早早便命人备好了车马,浩浩荡荡地去赴这场雅宴。

    漪澜园中的树上,早被宫人们以五色丝绦及彩笺等物装饰一新,猛然看过去当真如同百花齐放,明媚鲜妍。

    贵族公卿们家中多有女眷,皆用各色绸缎围了屏障,地上铺着软毡,各自席地而坐。漪澜园中以兰和池景色最佳,沿着池边便是穆王府诸位公子休憩的地方。杨琮与杨玦占了正中的位子,杨琰畏寒,只躲在偏隅一角,仆从们在他身侧支了一面挡风的锦毯。二公子与三公子身后自是跟着如云的娇童美婢,四公子杨琰的身旁只有一个神色清冷的少年,那少年身形高挑,容貌虽十分俊美,却是不苟言笑,只在与杨琰说话时神色有些微动。

    为了应景,最先由宫人们送上的点心都是花糕之属,海棠、牡丹、芙蓉各式各样,香味清甜,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永安帝又下令让宫中优伶们奏起丝竹,丝竹之音隔水传来,更添风雅,众人一面饮酒谈笑一面听着仙乐入耳,简直有些飘飘然起来。

    卫长轩头一次参加这种盛宴,起先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身旁的杨琰神色滞闷,只是呆呆地坐在小桌旁边,手边是块吃了两口的海棠糕。

    他自是看不见这园中美景,旁人嬉笑也与他无干,卫长轩四下里看了看,想找个什么乐子逗他开心,却听见旁边屏障后有个娇怯怯的声音道“我的风筝”

    他举目一看,却是个描金绘彩的锦鸾风筝被挂到了树上,那是棵高耸的松木,正是杨琰背靠着的那棵。

    卫长轩站起身,试探着摸了摸树干,然后便轻手轻脚地攀了上去。这棵树虽然高耸,却很易攀爬,他三两下便攀到了树顶,从枝桠间摘下了那个风筝,向下面晃了几晃“谁家的风筝”

    树下的人纷纷闻声掀起了屏障,正看见树上那少年,只见树顶的阳光照了下来,打在少年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上,他黑色的眼眸清清淡淡地扫了过来,瞬间便让树下的公卿仕女们红了脸庞。

    等他带着风筝跳下树来,早有个俏生生的丫鬟在那候着了,她半垂着脸,轻声道“这位公子,风筝是我家小姐的。”

    卫长轩立刻把风筝递给她,他想起闷坐着的杨琰,便问道“请问府上还有多余的风筝吗,可否借我一用”

    丫鬟抿唇一笑“待我去问问小姐。”说着,便拿着那锦鸾去了。

    过了片刻,她又从围障后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大雁样式的纸鸢,笑着递与卫长轩道“小姐说,这个送你了,只当做谢礼。”

    卫长轩高高兴兴地拿了那纸鸢便去寻杨琰,杨琰不明所以地被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他肩上一沉,是卫长轩给他披上了大氅,而后又塞了一个线轴到他手中。

    “我们来放风筝吧”卫长轩兴致勃勃地道。

    杨琰抓着那线轴,有些无措地道“我不会。”

    “你不要怕。”卫长轩抓着纸鸢,“我去把风筝放起来,你拿着线轴就好。”

    杨琰只得点了点头,然后便感觉到手上的线轴被一股力量牵着滚动了起来,那大概是卫长轩在奔跑。线轴滚动得越来越快,他有些害怕地攥住了线,紧绷的线几乎勒痛了他的手指。

    “风筝飞起来了。”卫长轩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他轻轻碰了碰杨琰手中的线,“感觉到了吗,有风在吹着它,它就飞起来了。不过只要你抓紧了线,它就不会飞走。”

    杨琰点了点头,他抬头望着他看不见的天空,静静地握住了手中不停颤抖的引线。

    第7章 惊醒

    卫长轩并不知道,他刚才爬上树顶这一动作,还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便是御座上的永安帝。

    永安帝的御驾就在兰和池对面的水亭中,他方看罢了一曲轻歌曼舞,正觉得发腻,抬头时便看见有人攀在对面那棵古木顶上,手中挥舞着一个五彩风筝。

    御前的內侍们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忙道“不知是哪家不懂规矩的小子,在御前这样失仪,不如让老奴前去教训两句。”

    杨解没有答话,只走到水亭边掀开珠帘一角,只见那树上的正是自己几个月前在行围时看上的少年。当日行围结束后,他还命内侍总管去雁庭查问了一番,雁庭却报并无此人,后来又连召了禁卫统领马东阳和神武卫校尉李昱等人,才得知那个叫做卫长轩的少年已被穆王收入了府中,此事让杨解很有几分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即使之后又选了多名美貌少年充入雁庭,可竟无一人与那卫长轩气度相似,让他此刻想起来,心里犹有不甘。

    “那边坐着的都是穆王府的人”杨解斜睨着兰和池对岸,状似无意地问道。

    內侍上前张望了一番“启禀皇上,正是穆王府的几位公子。”

    “哦是杨烨的哪几个儿子”

    內侍不敢胡乱猜度,叫过一个宴上服侍的小內侍问了几句,而后才上前禀道“说是二公子杨琮,三公子杨玦,还有那位四公子。”

    杨解略有几分诧异,而后便冷笑道“怎么,那个小瞎子也来赴宴了”

    內侍陪笑了两声,又道“刚才爬树的那小子就是那位四公子的跟班。”

    杨解脸色一松,低声道“原来跟了他。”他施施然坐回了御座上,招手命內侍近前,向他低低吩咐了两句。

    卫长轩被内监传召的时候,很有几分不安,他认得这是御前的大内监,却不知道他为何竟会来传唤自己。他本以为这几个月过去,皇帝早已把他这个小人物忘至脑后,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满心忐忑地隔着水亭的帘幕行了大礼之后,内侍便又催促着他进去。

    杨解倚在大椅上,含笑看着这个少年,只觉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些许,容貌中更添了几分英气。他以前宠幸娈宠,多喜欢那些美貌细腻的少年,有的生得太美,望过去简直雌雄莫辨。然而卫长轩却显然并非如此,他不是那些凡俗的花朵,他太坚硬,太锐利,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宝剑。

    卫长轩在皇帝的目光中被打量良久,心中愈发焦灼,索性开口道“不知皇上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杨解轻笑了一声“你胆子不小,先是违旨不遵,现在反倒问朕有什么吩咐”

    卫长轩察觉他有问罪之意,略有些慌了,正想以话遮掩,却见皇帝已站起了身,走下龙椅,向他倾下身来。

    “你不愿意服侍朕,所以请了穆王为你撑腰,”杨解慢慢说着,捏起了少年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你以为进了穆王府之后就可以逃出朕的手心了吗”

    卫长轩被他手指捏着,只觉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口,终是咬牙道“皇上若是怪罪,小人任凭责罚,只是如今小人已不在禁军中任职,皇上要罚也需问过小人的主子。”

    “你的主子”杨解显然被这番话激怒,冷声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主子不就是杨烨那个瞎了眼睛的小儿子么。”

    他突然间直起了身,一脚踢向卫长轩肋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拿杨烨来挟制朕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才是你们的主子,你这混账”

    卫长轩被他踢了两脚,心中虽然愤怒,却也只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这倔强态度让杨解怒气更甚,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咬牙冷笑道“朕今日就算留你在漪澜园随侍,杨烨的那几个小杂种也救不了你。”

    卫长轩心中一凛,他下意识望向水亭外杨琰的方向,但是没用的,他知道杨琰看不见自己,就算看得见,他也做不了什么。

    正在这时,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不知穆王府的人又怎么惹恼了皇上,让皇上这样动怒。”

    卫长轩还不曾见过有人在御前这样贸然地插话,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身份,却见皇帝的脸色蓦地变了,抓着他的手也不自觉松了开去。

    说话之人未待通传便大剌剌掀了帘幕,缓步走入水亭,卫长轩讶异之下大着胆子侧脸看去,只见此人披着件紫狐腋裘,贵气十足,年纪很轻,一双眼睛却是狭长锐利,锋芒毕现。

    这人走到永安帝近前,跪也不跪,只随意见了一礼"臣杨玳见过皇上。"

    卫长轩又是一惊,他竟是穆王府的长公子杨玳

    杨解对着这个堂弟,神色间竟有些惴惴,轻咳了一声才道"原来玉绍你也来赴宴了。"

    杨玳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花朝佳节,皇上雅宴,臣不敢推拒。"他在御前轻踱了两步,状似随意地道,"父王本也要来,只是皇上也知道,安阳出了件不小的事,他老人家忙着安抚两位节度使,又要调度西北都护府的兵马,几乎是忙得夜不能寐,哪里抽的出空来玩乐。"

    提起安阳的事,杨解更加不安,嗫嚅着道"此事确是仗着皇叔料理得当。"

    "父王劳累也就罢了,只是方才听皇上言语间似乎对穆王府诸多不满,臣着实惶恐。"

    杨解脸色愈发难看,一时语塞,还是身旁的内监抢着陪笑道"玳公子说哪里话,皇上平日里对穆王及诸位公子赞不绝口,只是今日多饮了几杯,信口玩笑两句,公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杨玳一听,低低笑道"原来是玩笑话,那若再介怀倒是臣的不是了。"

    卫长轩跪在角落里,听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揶揄皇帝,心中不由得十分痛快,然而杨玳从头至尾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道"尉迟贤此番来建安还献上了几名胡姬,这几个女子娇媚可人还在其次,舞姿却是绝无伦比,竟能在圆球上跳胡旋舞,臣不敢藏私,正要献到泰安宫供皇上赏玩。"

    杨解最喜新奇之物,听了这话哪里按捺得住,立刻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玉绍了。"他向左右吩咐道,"摆宴,今日玳公子与朕一同用膳。"

    杨玳也不推辞,在下首坐了,然后目光一抬,看向卫长轩道"这人是谁,怎么有几分眼熟"

    卫长轩忙道"小人是琰公子的伴当。"

    杨玳神色骤然变冷"原来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弟身边缺不得人,既然是皇上召见,就该知会一声。这样没规矩地跑了,倘若四弟那边出了半点差错,你担当得起么"

    他这是在用话敲打皇帝,卫长轩怎会听不出来,忙磕了个头道"长公子说的是,小人该死。"

    杨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还不快滚。"

    杨解微一怔,却也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别过眼,由着卫长轩去了。

    卫长轩逃也似的回到兰和池边,杨琮杨玦等人不知去了何处玩耍,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杨琰一人还呆呆坐在小桌旁,卫长轩赶忙扑到他身边“小公子,我回来了。”

    杨琰向他的方向转过脸,略怔了怔,而后才皱起眉头,泫然欲泣地道“卫长轩,你到哪里去了”

    卫长轩见他眼睛都红了,知道他方才定是十分着急,赶忙搂过他肩膀,在他耳旁轻声道"也奚,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愿把永安帝的荒谬行径说给杨琰知道,故而只一语带过,岔开话道,"你手上的风筝呢,怎么不见了"

    他一提起这话,杨琰显得更加委屈"你去了好久都不回来,我心中不安,一个不小心,线就从手里溜走了。"

    卫长轩看见旁边地上果然只有个空线轴,知道那风筝定是线尽而飞,忙笑道"那风筝飞了才好呢,这是它把霉运都带走了,此后你定然是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

    杨琰被他安慰了几句,总算神色平静下来,低声道"卫长轩,我饿了。"

    卫长轩微微一愣"方才都没人伺候你用膳吗"

    "二哥派了侍女来喂我吃东西,可是她身上有胭脂气,我闻着吃不下。"杨琰皱着眉咕哝道。

    卫长轩不禁失笑,不知为何杨琰闻不得胭脂的香味,所以近侍里都没有年轻侍女。

    宴上大多是些寒食,杨琰脾胃娇弱,不能吃鱼脍之物,卫长轩便取了一盅八珍汤来喂他。那汤盅一直温在白瓷大海中,触手仍是滚热,杨琰喝了两口,唇色便被熨得微红。

    "说来,二公子和三公子哪里去了"

    杨琰想了想"说是几家王族宗室都在园中射箭,他们也去比试了。"

    一听到"射箭"二字,卫长轩便轻笑了一声,杨琰似乎觉得奇怪,问道"卫长轩,你会射箭吗"

    "我从前在神武卫,那里的李校尉脾气不好,若是有人敢聚众打架,就要去草场上罚射二百支箭。以我打架的次数,你猜我会不会射箭"卫长轩苦笑着想起当日情形,便觉得肩胛骨都痛了起来,军中的硬弓跟这些贵胄公子们手上的小玩意全然不同,连着拉开两百次之后,仿佛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杨琰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而后却又慢慢敛了笑容"可惜我永远都不能射箭了。"

    卫长轩微微一怔,而后向他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想射箭,我教你便是,"他在杨琰耳边低低道,"也奚,不要觉得输给你的哥哥们什么,你只是少一双眼睛,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他当下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多年以后,提起穆靖王杨琰,大多人都说他自幼便身残心壮,志向远大。稍有不恭者则评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然而当时的武帝杨悭却把穆靖王与怀化将军卫长轩年少时的这番对话告知了近臣,他向左右道"朕还是太子之时,懦弱胆怯,甚至想把皇位拱手让与兄弟,皇叔便对朕说了这件旧事。他告诉朕,他天生目盲,幼时任人欺凌也别无他想,直到卫将军的那番话惊醒了他。"

    皇帝闭上眼睛,仍能想起杨琰当日说话的神色,他一双眼眸如同古井无波,其话中寒意却让人心惊。他道"卫长轩说的没错,我并不输于哥哥们,今后他们若是再想从我手中拿走什么,我就要从他们那里夺去更多。"

    第8章 夜谈

    花朝节宴后,数不清的车马从漪澜园门前经过,卫长轩刚扶了杨琰上车,转脸便瞧见长公子的车马也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车前,作了一揖“方才多谢长公子解围。”

    车帘一动,却是杨玳伸出一只手来,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声音道“卫长轩么,进来说话。”

    这辆大车远比杨琰那辆明亮宽敞得多,杨玳坐在车中,只向卫长轩望了一眼便道“听说你把老二老三手下的人都打了,我还道是个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听杨解那废物大放厥词,你竟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真丢我穆王府的脸面。”

    卫长轩被他突然呵斥,心中自是不服,他冷声道“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在御驾前稍有不慎便会如蝼蚁般被捏死,哪里敢像长公子这样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哦”杨玳被他当面抵了话,竟然不恼,反而唇角一扬,笑了起来,“怎么,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只做一只蝼蚁吗那算我看错了你。”

    这问话声音虽低,在卫长轩耳中却像是响了一个炸雷,他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迫着,简直难以喘息。

    杨玳直视着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才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西北都护府被燕虞大军逼近,已经迫在眉睫,这几日安阳河西两处皆要调兵过去,我也要去前线巡视。如今身边正缺几名得力的手下,你可愿随行”

    卫长轩被这话问得一愣,他顿了顿,才低声道“可我,是四公子的伴当。”

    杨玳脸上有些形似讥讽的冷笑“卫长轩,你可要想清楚,此番若是随我去边疆,凭我的手段,连战场都不用你上,回来少说也是个校尉,难道不比你在王府中做个奴仆强么。”

    卫长轩心中狂跳,他知道在神武卫中,一个小卒想当上校尉大约需要十几年。但若是跟着这位长公子,那遥不可及的官位,竟也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杨玳满意地看着少年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面孔,却见他眉间忽然一皱,不知想起了什么“长公子,我我不能去。”

    “为何”

    卫长轩低声道“我答允过四公子,要在他身边照顾他。”

    杨玳听了这话,先是诧异,而后又觉得可笑"四弟虽和我一样都是父王的儿子,不过,他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可不大一样。”他慢慢放沉了声音,“他那样一个人,你就算跟着他一辈子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说,你为了那么一句微不足道的承诺,竟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吗”

    卫长轩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却已说出了他的答案。

    杨玳无声地磨了磨牙齿,低而冷地笑了一声“卫长轩,没想到你这么愚蠢。”他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少年退出去。

    卫长轩走出那驾堂皇的马车之后,身上的汗猛地涌了出来,他觉得背上一片冰冷,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而后又松开。

    他当然知道跟着这位长公子能得到的东西,会比在杨琰身边得到的多得多,说不定终有一天他也能在九五之尊面前侃侃而谈,而不用担心随时送掉小命。他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校尉,甚至是都尉,穿着亮银的铠甲,骑着骏马十分风光地去见义父,让他也好好高兴高兴。可如果这一切是要用杨琰的眼泪和痛苦去换,那他宁愿不要。

    因在花朝节宴上连输了几箭,杨玦被一众宗室兄弟们灌了许多酒,回王府时还有些醺醺然。好在他这日心情甚好,也不打骂奴仆,只是手舞足蹈下了车,还要搂着美貌的侍女亲热。这些侍女多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毫不介怀,只管在车下追逐,不期然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杨玦眯着一双惺忪醉眼,把那人上下摸了摸,只觉这人身体硬实,并非是那些娇俏的侍女,大约是侍卫之流,不由十分扫兴。直到他身后刚下车的杨琮战战兢兢喊了一声“大哥。”

    杨玦心中一凛,抬头看去,只见杨玳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低喝道“堂堂穆王府的公子,喝成这副烂泥样子,成何体统”

    杨琮赶忙上前拉开了二人,陪笑道“今个过节才喝成这样,平日里三弟十分知礼,极少饮酒的。”被他拉开的杨玦却毫不领情,把他手用力甩开,而后昂头便走,根本没有招呼这二位哥哥的意思。

    杨玳冷眼看着他背影,并没有多言,只听杨琮又小心地问道“大哥今日怎么没去外宅那边”

    “父王寻我有要事商谈。”杨玳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嫌他碍事似的把他拨到了一旁,径直向府内走去。

    杨琮两头都没讨到好,只得苦笑着跟了进去,只见杨玦正站在角落里,阴冷地看着他大哥进入配殿的背影,冷冷地道"不过是个东胡血的杂种,整日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哥。"

    杨琮生怕他的话传到里边,赶忙拖了他往后苑走,一面走一面摇头道"三弟,你莫不是当真喝多了,难道忘了太宗皇帝的母族也是东胡人么,往后再说这种话是要惹麻烦的。"

    "太宗皇帝"杨玦冷笑道,"就凭他也能跟太宗皇帝比么,太宗母族可是正统的拓拔家主一脉,他杨玳的外祖父是什么人,不过是拓拔信的一个家将而已"

    杨琮不欲跟他细谈此事,只是摇头叹气。

    杨玦却仍是骂骂咧咧"论起血统尊贵,他还比不上那个小瞎子,整日里得意什么"

    杨琮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知道他是酒劲上头,赶忙拉着他回去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紧跟着走进府内的杨琰,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微微苍白了脸色。

    杨琰知道王府里就连下人有时候也会偷偷叫他瞎子,可是听见自己的哥哥这样肆无忌惮地喊出来,还是让他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本身就是个瞎子,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了西北角院落。

    穆王府的配殿内,一干仆从都退得干干净净,偌大殿内只剩杨烨和杨玳父子,他二人相对而坐,神色却不是闲谈的模样。

    “父亲,听说尉迟贤他们已经回安阳了”

    “不回去,难道躲在建安城一辈子么”杨烨冷冷地道,“西北都护府是保不住了,安阳若是再丢,燕虞大军岂不是要长驱直入,攻入大昭了么。”

    杨玳听他语气不善,忙恭恭敬敬低了头,带着请教的口气道“按理说西北都护府和安阳一带驻军众多,怎么这次竟被一场突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杨烨冷笑了一声“倘若西北那边只有一方驻军,怕是都不会输得如此狼狈。”他伸手一指,正指向案上铺开的长卷地图,“当年拓跋信好大喜功,说是要为大昭开疆扩土,带兵灭了西域祁梵国,在此与安阳相邻的地方设了西北都护府。此事距今不过二十余年,祁梵剩余的一支族人投奔了燕虞,如今便撺掇燕虞可汗来夺回他们的故土。这里既驻扎着西北军,又驻扎着安阳的大军,还有四处散落的胡人收编来的几支杂军。燕虞人一来,这几支军队谁都不愿率先抵抗,互相推诿,不然西北都护府也不会一个月就被燕虞人占去”

    杨玳知道父亲这是动了真怒,忙低声道“如今燕虞大军与安阳仅一城之隔,却没有再继续开战的势头,想必是在等我们与他们和谈。儿子此番去安阳,定不会辜负父亲期望,更不会让燕虞人占到大昭一丝一毫的便宜。”

    杨烨闭目摇头道“两国和谈,比的不是口舌伶俐,而是国力强弱,我们输了一战,在气势上便已有不足了。”他静默了片刻,忽而拧了眉头,“现在的关键,还是拓跋信那个老东西。”

    拓跋信毕竟还是杨烨名义上的岳父,杨玳不敢对那位拓跋家主妄自评论,只轻声问道“拓跋公多年不带兵,不知对这场战事又有什么影响”

    杨烨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他虽不带兵,可带兵的那几个将军不都是东胡出身,他若是有意让这几人一起出兵,他们难道还敢不从西北军名义上掌握在我手里,实际上还不是看那老东西的眼色行事。”

    杨玳勉强笑了一声“父亲不要动怒,拓跋公毕竟和父亲是翁婿,一家人总该互相帮扶,此番西北战事,想必拓跋公不会袖手旁观的。”

    杨烨抬起眼睛,看了长子一眼“你还不明白么,他这是故意的。”他把案上的地图缓缓卷起,低声道,“这段时日,催着我立世子的声音越来越多,你应该也听说了。”

    谈到世子一事,杨玳立刻变得谨慎了起来,他低下头道“这件事,儿子有所耳闻。”

    杨烨看着长子的头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统共就你们几个儿子,如今看来,也只有你堪能担此重任了。”就在杨玳猛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话锋一转,“不过,拓跋信大约也是料到了我的决定,所以才会心生不满吧。”

    杨玳神色微顿,而后轻轻笑了笑“父王这话,儿子不明白。”

    杨烨也不点破他,只冷冷一笑“你外公拓跋瑞在拓跋家只是个旁系,名义上算是拓跋信的族弟,若是你继承了我的位置,拓跋信岂不是要被自己的族弟压在脖子上头,以拓跋信那傲慢性子,又怎能忍受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我迟迟不立世子,也是顾虑到了这一点。毕竟,若是惹怒了那个老东西,后面可不好收场。”

    杨玳低下头,在阴影中磨了磨牙,再抬起头时,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父亲原来是忌惮拓跋公那边,儿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他虽掩饰得当,可杨烨对这个儿子了如指掌,早已看到他眼底杀气,不由笑了“你该不会是要我杀了拓跋信吧”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杨玳显然失笑,“儿子就算再糊涂,也知道拓跋信一死对东胡那边影响有多大,如今燕虞虎视眈眈,再搅乱东胡势力,我大昭岂不是祸事临头了吗”

    见他对局势看得透彻,杨烨脸上终于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道“且说说你的主意。”

    “我只是觉得,拓跋信就算再是心胸狭窄,应该也不会嫉恨一个死人吧”他缓慢地说完这句,抬起眼睛便去看父亲的神色。

    只见杨烨身体微微一震,怔怔望向长子,过了半晌才道“玳儿,你可真让父亲心惊啊。”他顿了顿,“你为了坐稳世子之位,要杀了你的外祖父么”

    第9章 读书

    杨玳重新垂下了视线,轻轻道“父亲这是在责怪儿子狠毒吗”

    大殿中的火烛摇曳不定,杨玳只觉眼前明明暗暗,他迟迟没有听到父亲的答话,也不敢抬头,只是背脊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

    忽然“铮”地一声轻响,却是杨烨取了他那把旧箜篌在手中,手指抚摸过箜篌的弦,脸上不知是悲是喜“或许是狠毒吧,但”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弹起了手中那张箜篌。

    箜篌细碎的声音流水般倾泻开来,杨玳跪坐在那里,听着父亲拨弄那乐器,心底有鬼魅缓缓升起,且渐渐扩散。

    杨烨突然停止了拨弦,他放下了箜篌,转向杨玳道“玳儿,你可否应允父亲一件事。”

    杨玳正襟危坐“但凭父亲吩咐。”

    “日后,若是你继承穆王之位,就把你的弟弟们都赶到封地去吧。”他低声道,“不要伤他们性命,可以么”

    杨玳脸色大变,他瞠目看向父亲“我怎会”他只说了半句,便触到父亲那锐利如刀般的眼神,最终放弃了争辩,只低头道,“我绝不会伤害弟弟们,请父王放心。”

    “好。”杨烨点了点头,“既然你应允了,那么以前的事我全不追究。待此番从安阳回来,我便递帖子给雍王府,请宗庙立你为穆王世子。”

    杨玳听见这番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听到“立世子”几字才稍松了一口气,俯身叩头道“谢父王。”

    杨烨走到他面前把他扶起“回去准备一下,这次我同你一起去安阳。”

    “父亲也要去”杨玳吃了一惊,又有些狐疑,“此番只是去与燕虞人和谈,哪里需要劳动父亲出马。再说,去安阳路途遥远,父亲的身体,怎好经受这样的颠簸。”

    “你以为我是为了和谈”杨烨冷冷看了他一眼,“去安阳千里迢迢还不是为了你吗,我的蠢儿子,别忘了你外公拓跋瑞手中还掌握着几支胡人杂军,我不管你是用毒还是用计杀他,可若是露了马脚,那边陲之地造起反来,你压得住么”

    杨玳心中大骇,复又跪下“还是父亲思虑得周全,儿子这就去准备。”他正要告退,又迟疑了一下,“此去安阳来回至少也要数月时间,父亲不在,朝中大事岂不是无人料理。”

    “你竟担心这个,”杨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皇帝虽是个不中用的,几位老尚书却不至于连政事也处理不好,朝中的事我不担心,只是家里”

    他沉吟了一会,方道“唔,杨琮和杨玦两个都长大了,家中事务他们大约也处理得来。”

    “是。”杨玳脸上虽有几分异色,但还是遮掩了,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出去之前,他分明看到父亲重新拿起那张箜篌,低声道“阿依那”

    穆王要携长公子一起离开都城前往安阳的事,在王府内掀起不小的一阵波澜。卫长轩起先听说杨玦要代掌王府事务,几乎头都大了,每日里都在院落四周乱转,卯足了劲准备应付前来找茬的那位三公子。然而杨玦根本就没有来,他突然没了父兄管教,简直如同没了笼头的马,成天地跑出去与同龄的世家子弟们寻欢作乐,甚至连续几日夜宿合欢楼,连王府都懒得回。

    王府里虽有几名大管事镇着,可下人们也不免日渐放诞,夜里喝酒赌钱的数不胜数,管事们自己也乐得清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里,卫长轩也得了个假,他早早地搭了一辆去郊外的大车,准备去看望许久不见的义父。

    如今开了春,不比冬天那样寒冷,守陵寝的那方小屋不再门窗紧闭,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射入屋内,映出飞舞着的灰尘。卫长轩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田文礼正半闭着眼睛躺在竹制的躺椅上,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从竹椅的缝隙里一缕缕地垂下。

    卫长轩用手在那发梢上一拨弄,田文礼便轻轻睁开了眼睛,没回头就已轻笑出声“轩儿,你这个调皮鬼。”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把戏,卫长轩站在义父身后,又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就像小时候一样可以被他抱在膝上逗弄。

    小内监奉上点心和茶水之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独留他们父子二人谈心。卫长轩憋了一肚子话,哪里忍得住,一边吃点心一边把这几个月在王府中遭遇的种种全部倾吐了出来。

    “起先听说你去了穆王府,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田文礼含笑看着他大吃大嚼,轻轻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过得也不差。”

    卫长轩得意地捋起袖子,给义父看自己结实的小臂“起先有几个不识相的想欺负我,打了几架之后他们自己就怕了。”

    田文礼一听,又是叹气又是笑“我早就嘱咐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既然伺候那么一个主子,就该少给他惹麻烦。若总是打架斗狠,旁人寻到借口,反而更会去糟践他。”

    卫长轩心里微微惊了惊,而后又强撑着道“那个杨玦现在整日忙着逛窑子,根本没工夫对付我们。”

    田文礼脸色一沉“你现在说话怎么如此粗鄙,果然不在军中,就失了教导。”

    卫长轩心中暗暗叫苦,这些粗鄙之词实是他在禁军中学会的,只是以往都刻意遮掩,不曾在义父面前说出,今日却不小心溜了嘴。

    “等到这次风头过去,跟你那小主子道个谢,往后还是回神武卫去。”田文礼喝着茶,缓缓地道。

    “那怎么成,”卫长轩急了,“我答应他要留在他身边的。”

    田文礼怔了怔,眉头大皱“轩儿,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如今过了年,你已是十六岁了,不准再这样孩子气。”他缓了缓,语重心长地道,“阿爹不求你能出人头地,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便好,你跟着的那个主子在穆王府那样的地方,几乎自身难保,恐怕将来会牵连到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好。”

    卫长轩登时呆了,他不是没想过杨琰将来处境会怎样,因为即使是现在,他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阿爹,小的时候你就教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二字。是你告诉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绝不能背信弃义。”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当日若不是他苦求穆王,我现在不是在雁庭就是一死,我若违背了对他的诺言,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田文礼惊讶地看着他,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他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而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好吧,轩儿,这是你自己的路,阿爹不管你。”他低声道,“不过,你一片赤诚之心,也要有所防备。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的小主子毕竟也姓杨,他这样的身世将来若是能够全身而退,那他的心思也绝不简单,你好自为之。”

    卫长轩有些无力地想到,阿爹果然在宫中太久,对什么人都有所提防,他若是看到杨琰本人一定不会这么想,也奚他只是一只小羊羔啊。

    等到少年离去之后,田文礼看着虚掩的门外,瞳孔中有些痛楚之色,喃喃地道“这性子真像啊。”

    回到穆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卫长轩回来得晚了,怕听大总管唠叨,干脆不走正门,熟门熟路地从侧墙外面攀了树,而后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一如既往地静谧,下人们早早回了房,整个庭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正屋隔着窗纸透出光亮来。

    卫长轩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正在灯下纫针的洛兰抬头见了他,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还是卫长轩先卖乖似的笑了一声“洛兰姑姑。”

    “吃了晚饭不曾,那边给你留了点心。”洛兰没有怪责他回来得晚,伸手指了指桌子的方向。

    卫长轩过去看时,只见是两样甜咸点心,甜的是晶莹剔透的透花糍,咸的是酥炸煎饼,一看就是洛兰的手艺。洛兰是东胡人,做煎饼之类的胡食极为拿手,这类油炸之物又是卫长轩素来爱吃的东西,很快就把一盘子点心一扫而空。

    “对了,公子呢”卫长轩忽然发现杨琰并没有躺在内室的床上,登时慌了,“是不是三公子又来找他的麻烦”

    洛兰笑着摇了摇头“他在书房看书,你不要去打搅他。”

    看书怎么看卫长轩险些脱口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他被好奇心驱使着,还是偷溜进了书房。

    只见杨琰正襟危坐在书桌旁,面前果然放着几本书,他用手在书页上细细摸索着,嘴唇也在轻微翕动,像是在默默诵读。

    大约是听见他的脚步声,杨琰慢慢转过头来,试探着道“卫长轩,你回来了吗”

    “是啊。”卫长轩凑到他身边,低头去瞧他如何看书,原来书页上的字密密麻麻刺了针孔,这细活想必是出自洛兰之手。可是要摸索着辨认书中内容,却是难得有些匪夷所思,卫长轩简直不明白杨琰为何要这样难为自己。

    “你在看什么书”他问了一句,心里想着了不起也就是诗经之类的东西,谁知杨琰翻了书皮给他看,上面却是资政正录几个大字,旁边散放着的书则是资录蒙拾和资录注疏等。

    卫长轩看了这些东西,只觉眼前一黑,他很小就被田文礼拎去书塾读书,起先三字经什么的还好说,等读到四书就觉得头都要炸开了。夫子要背诵的文章他背不出,讲课他也听不懂,最后干脆逃了学去街上玩耍。田文礼为此斥责了他无数次,终于发现他不是读书的料,这才改而把他送去了禁军中。

    按理说杨琰现在的年纪,读四书都算早了,怎么会看什么老气横秋的资政正录,卫长轩忍不住道“你是不是随手拿了书来看,这个也太难了吧”

    杨琰愣了愣,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是有些难,不过看看注疏,也大多可以读懂,卫长轩,你来和我一起读么”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62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